曉航
“我來了,一切可以腐朽”
摘自《午未手記》
清晨,太陽剛剛升起。我和“午未”詩社的人們一起走上立交橋,佇立橋頭,上班的人群正在從自己腳下轟轟烈烈地走過。人群真的像洪水一樣無所顧忌地飛奔向前,所有敢于阻擋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被淹沒。
陽光,那種金錢的顏色,漸漸呈現(xiàn)于我們面前,就像商品經(jīng)過不斷地膨脹,終于無可辯駁地占據(jù)了人們的視野一樣。也許,詩歌在這個時代是個悲劇,詩歌已成為某些人茶余飯后的消遣,當(dāng)人們走向金錢,走向冷漠時,詩歌已經(jīng)遠離。
午未,是如此大潮中的一塊礁石。
午未,是詩的余息中微不足道的豐碑。
午未,一個民間詩社,有一群獨特的年輕人。白天,為了面包拼命工作;夜晚,于秉燈的寧靜,卻常常發(fā)出陣陣生命中的感嘆。這里的詩人全是業(yè)余,只因為他們鐘情于詩歌。
午未,午馬未羊,1988年成立時,這個圈子里的人大都屬馬屬羊,年齡在20~21歲之間。
午未,查《辭海》,指早晨10點~11點之間的時間,那時候陽光燦爛。
幸運草
誰能得到你
永獲幸福呢?
我翻開午未詩社的成員名單,社員的職業(yè)非常復(fù)雜,有工人、農(nóng)民企業(yè)家、干部、個體戶、外企白領(lǐng)、飯店領(lǐng)班、報刊編輯、郵局工作人員等,最多時達到100多人,他們分布在大江南北,黃河上下,一些新生代著名詩人也加盟其中。
詩社的聯(lián)絡(luò)地點,一開始設(shè)在詩刊主編霍仲濱的辦公室。那時老霍有一份極為清苦又極為清閑的工作,兩三個同事坐在一間幾十平米的辦公室,天天喝茶看報。詩社的人一有事就往他那兒打電話,老霍接起電話就說:“喂,您好,這里是午未詩社司令部,有什么吩咐?”
后來出了件令人糟心的事。一位女社員本來入社很久了,和大家相處得都很好,可偏偏她的媽媽是位頗有階級斗爭觀念的婦女。她三番五次給老霍打電話,查問午未是不是非法組織,如果是,趕快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老霍拿著電話哭笑不得。
老霍調(diào)換工作單位之后,聯(lián)絡(luò)點改在社員建文家,建文有間小平房,每兩個星期聚一次,后來鄰居煩了,說跟鬧貓似的。于是大家又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了東單的蘿川菜館、新街口,一共換了七、八處。拯救大家的還是建文。有一天,他激動地打電話說:他家分了一間樓里的單間。喜訊立馬傳遍了詩社,當(dāng)天晚上十幾人就聚在新房里評頭品足,共進晚餐。
詩社有一本自己的刊物,叫《幸運草》,在詩社5年的歷史中,它僅僅出現(xiàn)了5次。然而,這疏疏落落的5本詩刊,卻意味著怎樣的心靈之旅呢?
第一期詩刊是一個十分簡陋的油印本。當(dāng)時,沒有打印機,也沒有錢,蠟紙什么的都是大家湊的。社員保平赤膊上陣趴在屋里整整刻了一個星期,刻完后一印,一個字兒沒有——字刻得太輕。保平捏著鼻子直想哭。好不容易搞定,封面又出了問題,詩刊壓在枕頭底下,第二天發(fā)現(xiàn)枕頭黑了,封面掉色兒。
好歹出了兩期,大家決定得買臺打印機。沒錢怎么辦?集資,社員平攤。當(dāng)時詩社還沒那么多人,每人得掏八十。最有意思的是王斌,主編向他“討債”時,他正在公共汽車上和一個“小蜜”卿卿我我,一看債主上門當(dāng)即拍出八十,“那時候我一個月才掙一百零二呀!”王斌說:“那天剛發(fā)工資,我也又一次跟我的小蜜發(fā)誓給她買雙皮鞋,鬧到后來,我出生人死地花到只剩兩塊錢回家,人家還說我是只永不生銹的鐵公雞?!?/p>
錢的確是詩社最迫切的難題,總不能老管家里要吧。幾個小伙子豁出去,跑到大街上和盲流農(nóng)民一起扛大包、拉三輪,自食其力。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藝術(shù)、為了詩歌。
詩社發(fā)展了一段,大家湊在一起議論,都覺得不能老悶頭寫,得向外發(fā)表作品,闖闖名。主意一定,便四面出擊,轟轟烈烈地跑到圖書館,把所有報刊的地址都抄下來,一口氣寄了500多封信,把自己得意的作品撒向全國各地??傻攘艘粋€半月,竟沒一封回信。
大家面面相覷,是不是咱們真不行?王斌卻說:“沒那事兒!接著來?!比缓笥纸M織了一輪攻擊,又發(fā)了幾百封信,依然是等待。
這次是當(dāng)真等到了。共有十幾封,打開一看都一個味兒:××君,您好!您的稿子已入初選,稿號××,我們想出書,但經(jīng)費不足,望您先付若干元。不然,我們沒法出您的作品。明知這不過是在騙錢,午未人還是滿載一腔熱望,把省吃儉用攢下的錢一次次寄出。也就是從那個悲壯的時刻開始,午未詩人的作品逐漸躋身于中國新生代詩歌的行列。
我曾問過午未的人們,是什么使他們?nèi)绱绥娗橛谠姼??沒有人明確地回答過,只是每一期《幸運草》的封底都印著詩社的自我詮釋:酢漿草,黃色小花,三瓣心形葉片合成,有人說如果找到四瓣葉子的花就叫幸運草,得到的人可以獲得永生的幸福。
讀你的面孔是一面
讀你的神情是一面
讀你的墨痕是否該回復(fù)春天
有一些目不轉(zhuǎn)睛之處
午未人餐桌上的固定節(jié)目永遠是一個 —餃子。那天,我們圍在一起,邊吃,邊聊,許多讓人感動的故事使我覺得那頓餃子至今余香滿口。
霍仲濱,某報編輯,現(xiàn)任詩社社長。從我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認定他是個充滿傷感氣質(zhì)的詩人。他好像總生活在一種無法描述的霧狀中。用他的話說:“我本身就是一首詩,或者說我擁有詩化的人生?!睆乃淖允鲋校仪迩宄馗杏X到,他是完完全全從中國古典詩歌的思維和意境中走出來的,他的背影中總是充滿了李商隱、杜牧、李煜的冷言冷語。他說,“每一次寫詩我總是把自己鋪在紙上,像一枝永不疲倦的筆,溶化我自己。我渴望一種自由,一種超然,一種感知生命的自我沉醉?!?/p>
建文,另一個午未詩社的頑固分子。他和老霍類似,總生活在一種意境中。我無數(shù)次運動細長的腿,像鴕鳥一樣走上曲折的樓梯,無數(shù)次看到他文森特般的笑臉。他非常崇拜未來主義詩人馬爾內(nèi)蒂,當(dāng)他讀完馬爾內(nèi)蒂的生平時激動不已,滿腦子都是詩人在戰(zhàn)場上、監(jiān)獄里、演說臺上的英雄形象。他用了一枝特大號的毛筆異常遒勁地寫下四個大字:“前仆后繼”,貼在自家門上。鄰居們納悶了兩天沒敢吱聲,后來一位老爺子忍不住推開門問:“建文,又出什么鷂子呢,不想活了怎么的?”
我問過建文:“這個時代怎么會造就出你這種人?淡泊功名,飄飄若仙?”他說:“這一切是從普普通通開始的。以前我和所有人一樣,認為男人除了食物和陽光外應(yīng)該掙一分功名。不過我越來越覺得沉浸,漸漸有些停頓,一次去圓明園,那些荒草頹石像黑色一般地呈現(xiàn),猛烈地覆蓋了我,我仿佛覺到了一個真正的本體——詩歌。過年的時候,我最喜歡炮仗,它最美的狀態(tài)是在空中爆裂的一瞬,表現(xiàn)屬于那一瞬的人生狀態(tài)。在這種時刻,你往往被自己感動,詩使自己相對永恒?!?/p>
韓宗云,號稱午未詩社的“鐵桿漢奸”,拉他入社,他死活不;推他走吧,他就急。如果某次活動沒叫他,他準(zhǔn)會在電話里大罵一場。他在可口可樂公司工作,屬于收入頗豐的“小款”階層,由于工作性質(zhì)的關(guān)系,他認識許許多多的雜人,所以自然而然地充當(dāng)了詩社的編外業(yè)務(wù)主任,詩社一出現(xiàn)財政和外交困難,總是他挺身而出,疏通各種關(guān)系,包括自己掏錢請客吃飯,為詩社雪中送炭。問他為什么對詩社這么忠貞不渝,他說:“我就好這口兒。”“那為什么不入社呢?”他說:“我是感覺派,只會聽,不會寫?!闭f著,他把《幸運草》中的一段詩背給我聽,他背詩的樣子讓我忘記了他是個商人。
“茶葉
在煮沸的水里
嫩綠的葉片
驟然卷起
然后緩緩舒展
仿佛我們?yōu)槟骋患麦@異
又輕輕松一口氣?!?/p>
我們在春天說的話
到秋天才能聽見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永遠地留在詩社,享受那一份持續(xù)至今的詩意,許許多多的人走進來,然后又離開了。午未像一個詩歌的永動機,有水流入,亦有水流出。
烏玉離開了詩社。他的離開代表了一群人,他們在藝術(shù)與生存之間選擇了生存,選擇了一種物化了的詩意。
烏玉是個“大款”,手下有幾個廠子。從很小的時候起就闖入商界,經(jīng)過拳打腳踢、苦苦奮斗,終于取得出成功。
難得的是,他喜愛詩歌。他曾經(jīng)和出版社聯(lián)系,想自己掏錢出一本詩集。后來和午未的人接上了頭,雙方都以百倍的熱情進行合作。烏玉的抱負很大,能力也強,出了不少好點子,總的意圖是搞實業(yè),以文養(yǎng)文。烏玉非凡的煽動才能一下子把大家的熱情挑動起來了。詩社終于決定辦個門市部。不到兩個月,執(zhí)照、房子、電話等一并備齊??蔀跤衿谶@個時候走了,走得無影無蹤,仿佛消失在宇宙的另一個空間里。
烏玉留下了一封短信,不到一頁稿紙,大意是,詩社和他想像的不一樣,太不務(wù)實。
沒有人責(zé)備烏玉,因為每個人所做的事情對于他自己的個性來說都是正確的;而這個世界之所以變得美好起來很大程度上是給人更多的自我選擇權(quán)。
杜萱離開了詩社。他的離去純屬個人生活原因。他是個通過艱苦奮斗終于獲得成功的勝利者。他從一個普普通通的飯店服務(wù)員一直干到某大飯店的副總經(jīng)理。他的生命中除了飯店就是詩歌。當(dāng)他還是前臺服務(wù)員時,最喜歡的就是夜班,那時候他的腦子里可以無遮擋地跳躍著一行行美麗的詩。他和妻子組成了“詩歌互助組”,他寫,妻子抄,有時兩三百行的詩,一覺醒來推翻重寫,妻子也會毫不猶豫地再抄一遍。他為詩社做得最多的是穿越整個城市去會見某個未曾謀面的詩友。會見地點有公園、小河、大橋甚至垃圾箱旁。那一陣詩社的人數(shù)在原有基礎(chǔ)上膨脹了一倍。
在飛機場,當(dāng)他即將登上通往異國的旅途時,他說: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詩友們唱起《千千闋歌》,就像送走一段光輝的歷程。
王杉也離開了詩社。走一條濕漉漉的道路。一個年青的生命死于一次偶然。
《幸運草》創(chuàng)辦之初,封面質(zhì)量很差,社員們湊錢在印刷廠印了幾千張封面,他利用工休自告奮勇從百十里之外拉到自己所在的工廠,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他很偶然地去車間看了一眼,正趕上噴砂,鋼水一下子噴出來,當(dāng)場將他噴倒。
90%的燒傷,沒治。醫(yī)生護士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王杉一句話也沒說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他所熱愛的詩社。
追悼會那天,詩社的人都去了。王杉安靜地躺在鋪著白布單的床上,依領(lǐng)豎著,擋著臉。社友給他買了把吉他,他生前一直想買卻沒舍得。他的身邊還放著一個半紅半白的封面。
開完會,大家一起往燒的地方走。穿過一塊綠的草地,野花竟然開得很盛。社友托人用日本爐單燒,燒的時候大家都眼巴巴地看著,家里人怎么哭喊都沒用?;鹕嗪龊龅孛爸?,慢慢地人就沒了。
最后,午未的人要了一把骨灰和一根琴弦,吉他弦。燒爐的師傅說:這是鋼的,熔不了。
我沿著彎彎曲曲的樓梯又一次攀緣而上,仿佛注定走在一根光亮的琴弦里,樓梯的盡頭也許是真實的物質(zhì),也許是寧靜的詩歌,午未的人們究竟是生命中深刻的腳印,抑或是藝術(shù)中光亮的幻影呢?
也許他們的詩就是最好的預(yù)言:
我們春天說的話
到秋天才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