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

一

1988年初，河南省公安廳的偵察員李明慶出任汝州市公安局長之時，迎接他的大都是懷疑的目光。汝州自古就是匪盜如毛的地方，進入80代以后，由于打擊不力，車匪路霸開始猖狂，黑社會勢力日益活躍。這里殺人、搶劫、強奸等惡性案件層出不窮，老百姓叫苦不迭，青龍幫、虎幫、鷹幫等動輒聚眾鬧事，甚至公然圍攻市委，大白天用刀子追得公安人員無處躲藏。河南省的領導曾多次批評汝州經濟上去了，治安卻落后了，撤換了幾任公安局長亦無濟于事。30多歲的李明慶，他行嗎？

“我行！”李明慶對市委書記說，“但要滿足我兩個條件。一，我有用人權。二，各級領導不得干預執(zhí)法?！?/p>

李明慶敢口放狂言且“討價還價”，是他經一番打探之后，看準了汝州治安差的癥結：公安隊伍執(zhí)法不嚴，上午討論抓哪個罪犯，中午準有人通風報信；有的領導以勢壓人，包庇犯罪的子女，而有的公安人員也樂得討好，對“衙內”們的行徑裝看不見或從輕發(fā)落。如此這般，汝州治安豈有好轉之理？

李明慶深知他的前任之所以灰溜溜地走路，并非沒有能力，而是把烏紗帽看得太重，陷入錯綜復雜的人情網不能自拔。他頗有些年少氣盛地宣布：“有人說，汝州很復雜，我的指導思想是以簡單對復雜。本局長沒有什么長處，就是一條，不怕得罪人！”

上任伊始，李明慶就干了一連串得罪人的事：調走了4位副局長；下令罷免一批不得力的中層干部；開除了14個有劣跡的民警，并揚言他并不在乎他們的背景。最引犯眾怒的是，他置幾十年的正常編制于不顧，決定將17個科室撤并為7個，多余人員統(tǒng)統(tǒng)下放到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眾干部不愿離開市區(qū)，李明慶來了個最后通牒：三日內不報到的，一律開除黨藉！

成噸的罵聲，他裝沒聽見；領導的臉色很難看，他裝看不見。就這樣，他的前任思慮再三、猶豫不定的難題，他似乎輕而易舉就邁過去了。第一線警力充實之后，李明慶指揮干警很快摸清了黑幫和犯罪團伙的行蹤和窩點。整個偵察行動很詭秘，沒有走漏半點風聲。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李明慶親率上4名干警和民兵，在被窩里堵住了200多名犯罪分子。汝州的犯罪勢力遭到重創(chuàng)，老百姓拊掌叫好。

一下子扣住200多人，殺的殺，判的判，在“人情味”很濃的汝州，居然沒有前來說情的，這不能不說是破天荒的。曾有一位局長兒子因偷竊被抓，他張羅禮物準備來通融，被消息靈通人士攔下了?！疤炷模@哪是送禮，這是送死啊。副市長的兒子強奸，李明慶闖進副市長家就給戴上銬子，判了15年；人大副主任的兒子打人，也被他送去勞教，何況你一個小局長。李明慶那是個蒸不熟煮不爛的家伙，誰說情他就張榜公布啊！”該局長嘆口氣，只好作罷。

不到一年，汝州的治安形勢明顯好轉。李明慶當選為河南省優(yōu)秀公安局長，老百姓送匾志賀。

二

1990年1月，李明慶升任平項山市公安局副局長，主管消防、交通、偵查等部門。當時平項山的消防和交通在全省排老末，紀律松弛，作風渙散，民怨四起。李明慶決定先向老百姓反映最強烈的亂罰款現(xiàn)象開刀。

一天，在一個路口檢查站，民警攔住一輛貨車。“尾燈壞了，罰款20元?！避嚿咸乱粋€戴著破草帽，滿臉煤灰的漢子，“同志，我們剛送完煤，回去一定把尾燈裝上?！薄吧購U話，拿錢來！”那漢子說：“同志，我認為罰款不是好辦法，你罰了，尾燈還是沒有啊?！泵窬鹆耍澳愀翼斪?，罰40！”那漢子也火了，“我就是不交！”幾個民警圍過來，拉住漢子就要打，這時，那漢子把破草帽一扔，怒喝道：“把你們站長找來！”

原來裝煤工是李明慶裝扮的，他乘坐煤車，跑遍了平項山境內，處處被罰，將罰款情況一一記下。這回他實在按捺不住，現(xiàn)了“原形”。

回到局里，李明慶宣布，凡縱容部下亂罰款的檢查站長一律免職，有關民警聽候處理。此舉在公安內部引起大嘩。李明慶居然用對付罪犯的辦法對付自己人！李明慶對此毫不理會，我行我素。他憑借偵察員的本事，經常夜里跳墻去檢查工作，出其不意地在各個執(zhí)勤點亮相。倘若你立即發(fā)現(xiàn)，他就給予表揚，你要是打瞌睡或是擅自離崗，那就大禍臨頭了。

在市委和市局鄭局長的支持下，李明慶成功地對公安隊伍進行了整頓。一年以后，消防支隊和交警支隊面貌改觀，在1991年全省評比中均躍居前列，偵察科也是全省先進。昔日對自己城市的交通咒罵不已的平頂山人自豪地說：“我們的交通秩序，河南省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但是，也有許多人或是出于惡意或是出于好心，對李明慶的命運作了預測：“這家伙鋒芒太外露，不出一二年，非倒霉不可！”

果然被他們不幸言中。一年后的一個夜晚，李明慶在郊區(qū)公路上布置攔截車匪路霸。凌晨4時，他剛剛躺下就接到報告：“一伙身分不明的人，車上掛著公安牌照在公路上橫行。民警驅車追上他們檢查證件，他們跳下車把民警的槍搶了，捆住民警打了一頓?！崩蠲鲬c火冒三丈，立即指示某縣公安局前去捉拿。某縣公安局在電話里支支吾吾：那幾個人非同小可，其中一個其父是政協(xié)主席，母親是縣長，另外幾個也都是縣里頭面人物的公子，我們不好動手。李明慶大罵一聲“熊包”，撂下電話，帶領特警隊直奔某縣。

怒氣沖沖的李明慶用沖鋒槍撞開縣長家的門，將縣長公子銬住。后來，這幾個行兇者都受到法律的懲處。這下李明慶捅了馬蜂窩，該縣長狀告李明慶，官司一直打到公安部。李明慶不服，“沖鋒槍撞門”確有不妥，可你兒子無法無天，沒人敢管，做父母的就沒有責任？

縣長告李明慶，平頂山各地一些“受過不公正對待”的干部們也群起響應，一時間告狀信雪花也似飛舞。告狀信指控李明慶有幾大罪狀：一，貪污。二，受賄。三，裝修豪華住房。四，違紀批戶口，違紀購車。五，威脅領導干部。有這么多人上告，上級有關部門自然很重視，調查組火速趕到平頂山。鑒于問題重大，加上李明慶態(tài)度生硬，調查組宣布，調查期間，李明慶暫停工作。

三

成人之后，李明慶只流過兩次淚。一次是他親自抓獲了一個持刀搶劫犯，搶劫犯交待作案動機是為了給母親治病。李明慶來到他家調查案情，看到他的老母在床上呻吟，父親是個瞎子，不由一陣感慨，淚流滿面。

再就是被停職。委屈得他直想找個空曠的地方扯著嗓子喊。干了10多年公安，我什么罪沒受過？追捕罪犯，我哪一回不是掂搶沖在最前面？要不是命大，早就見上帝去了。這些年我哪天不是只睡幾個小時，研究案情，現(xiàn)場勘察，連飯都吃不安生？我當汝州公安局長，雖然權力很大，我拿過別人一盒煙沒有？這倒好，抓了10多年罪犯，自己快成罪犯了！

李明慶一度情緒低落。他大嚷“身正不怕影子斜”，朝調查組的同志大發(fā)牢騷。事后，他又痛恨自己太沒有風度了，一個共產黨員，應該經得起考驗，自己常對部下這樣說，怎么輪到自己就熊包了？

他覺得停職給他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讓他靜下心回顧自己走過的腳印。往事歷歷，一種不安緊緊攫住他的心，他感到過去他總被贊揚聲包圍著，很少正視自己的過失。細細回顧，過失真不少啊。

某莊發(fā)生變壓器被盜案。李明慶帶偵察員前去勘察現(xiàn)場。偵察員認為，作案者是一個人，因為現(xiàn)場只有一個人的腳印。李明慶斷定，肯定有同案犯，否則幾百斤重的變壓器一個人搬不走。他還請膀大腰圓的干警試了試，結果搬不動。事實上，只有一個人作案，因為罪犯聽見狗吠，情急之下，竟把平時兩個壯漢才能抬動的變壓器獨自搬走。由于李明慶過于武斷，致使結案時間延誤。

在李明慶宣布招收新民警后，一位老干警悄悄給他送來一瓶茅臺酒。李明慶怒不可遏，馬上召開現(xiàn)場會，把那位老干警劈頭蓋臉訓一頓，搞得他當場痛哭流涕。這件事李明慶本來可以處理得更含蓄些，不致于傷害同志的自尊心，特別是，那位老同志一貫勤勤懇懇，不過是希望兒子能干民警！

下午3時，水庫發(fā)現(xiàn)陳尸。李明慶命令部下迅速趕到現(xiàn)場。有個派出所長來晚了，李明慶大動肝火，連訓帶挖苦?？辈焱戤呏?，所長問：“我坐哪輛車回去？”李明慶卻說：“所有人乘車回去，你自己走回去！”

……

回想自己一樁樁過失，李明慶難過了好幾天。他狠狠數(shù)落自己，李明慶啊李明慶，你總以為只有自己是真心為人民做事，別人都在混，都在糊弄上級，所以你著急，你不問青紅皂白地訓人，這種想法不改，遲早要“霸王別姬”的！

有時他賭氣說：“停職正好讓我歇一歇?！边B他自己都清楚，這話等于沒說。他閑不住。有一樁惡性殺人案至今未破，他為搜集證據(jù)而寢食不安；平頂山搶劫出租汽車案增多，他在苦苦思索對策；公安人員普遍待遇偏低，生活困難，他又為創(chuàng)辦第三產業(yè)而奔波……

7個月之后，調查結束。調查結果表明，李明慶在工作中確實有過失誤，但沒有發(fā)現(xiàn)告狀信中所指控的問題。

就在李明慶重新走上工作崗位之時，他收到一封群眾來信。信中說：“……我們很為你擔心，擔心你錯誤地接受教訓，今后再也不敢嚴格執(zhí)法，不敢得罪人，變成一個圓滑世故的家伙……”李明慶把這封信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前最顯眼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