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孩
一轉(zhuǎn)眼,冬天又過去了,盼望已久的一場大雪終于沒有飄來。
記得十年前,在寄宿校讀書時,有一天夜晚下了晚自習(xí),從教室里回寢室的路上,不知說到了什么,我的同桌突然對我說:“以后叫你雪孩,好不好?”
她這樣說的時候,忍不住為這瞬間跳出的靈感而興奮不已。后來,我就被好友們稱做了雪孩。有意思的是,幾乎每個人在稱呼雪孩時都用了標(biāo)準(zhǔn)而好聽的國語。也許是冬天出生的緣故罷,我竟覺得這名字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等了我很久呢。我開始在日記中如此稱呼自己,好像這么稱呼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片銀白的世界,人也回復(fù)了內(nèi)心的純真。
雪孩是冬天的寵兒,所以記憶當(dāng)中,寄宿校的冬天便占據(jù)著一個特殊的位置。那時的冬天才叫是真正的冬天呢。氣溫低,時間長,而且總在人們猝不及防時,降臨一場漫天大雪。寄宿校的學(xué)生常常為此叫苦不迭。因為星期一歸校時走在路上還從容自如呢,卻不料一下子變了天氣,遇到這種情況,就會有人趁著夜自習(xí)的功夫,頂著寒風(fēng)急急地回家取衣,而夜晚的教室里,因為人少便顯得輕松與隨意,偶爾一兩句玩笑,爆發(fā)一場大笑,兩小時的自習(xí)就在笑聲中飛快地溜走,回到寢室,想著第二天起碼也可以比回家的同學(xué)多睡上一小時,一種由于安定帶來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我們的寄宿校地處偏僻,周圍全是農(nóng)田,下起雪來白茫茫的一大片,如同鄉(xiāng)村的景象。校園的外圍有一條河,我們稱它是護校河。校園里有一個令許多市中心學(xué)校學(xué)生羨慕的大操場,到了冬天,便成為玩雪仗的絕妙戰(zhàn)場。
我們經(jīng)常在校園里散步,我就是在那時候認(rèn)識了各種各類的植物與花,并對它們產(chǎn)生了一種如手足般相親的感覺。黃昏和夜晚是校園最美麗的時刻。我至今仍然記得,與淳子并排靠在大操場邊的欄桿上時,淳子望著遠(yuǎn)處的眼睛里因為映照著夕陽而反射出的光亮。那時她正與隔壁班一個男生秘密戀愛著。我在一邊癡癡地看著她,想這就是青春與愛情帶給女人的美麗啊,多么叫人神往。
臨畢業(yè)那一年,班上來了一名從外地轉(zhuǎn)來的插班生,剛巧與我住一個寢室。我們因為住校久了,已磨練得十分乖巧,而她卻沒有約束,每天晚上幾乎總是熄燈以后,才一個人悠哉悠哉晃回寢室,問她去哪里了,回答是一個人在大操場散步。
她喜歡獨往獨來,走路時常哼一首電影《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插曲《我們的好時光》,聲音細(xì)細(xì)的,曲調(diào)甜蜜而憂傷。有一次我走近她的床頭,發(fā)現(xiàn)她竟然有許多的“閑書”,而這些書是同齡人那兒極少見到的。我開始接近她,向她借書看。那時我們一些人正狂熱地喜愛著舒婷與北島,在筆記本上整段整段地抄寫并背誦。我與她也因為對朦朧詩的共同喜愛,走到一起,有了夜自習(xí)后的第一次散步。
那真是一個奇妙的夜晚。就像一列火車,啟動后竟停不住了,轟隆隆地朝前開。從此以后,我與她一樣迷住了校園的夜晚。常常整個晚自習(xí),就在等待它結(jié)束后的美妙時光。她開始稱我雪孩,并在一個寒風(fēng)凜冽的冬夜,把她那條純白的帶著溫?zé)岬难蛎珖韲诹宋业牟弊由稀?/p>
少女時的友誼,在開始時的一剎那,其實恍如一場初戀,我感覺著新生活的降臨,并渴望將自己整個付出。
寒假來了,她將回北方的家中過年。我拿出通訊錄,要她留一個地址。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寫了,并附了一句話:“信息的線是不牢靠的,不過既然寫下來,我便等待著,我那雪孩子放出的,從遠(yuǎn)方而來的鴿子。當(dāng)然,不僅是現(xiàn)在,也不僅是等待?!?/p>
最后一次離?;丶視r,我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地去擠車。而是沿著汽車的線路,足足走了十幾站。天有些黑了,我送她先上車。借著車燈,我看到她在擁擠的車廂里站穩(wěn)了,然后對我微微一笑。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忍不住涌出了淚水。
回到家,我就開始給她寫信,并計算著日子,盼望寒假快點過。我沒有心思過年,也讀不進(jìn)書,只有一遍遍念著她卡片上寄來的話時才稍稍安定?!氨M管春日百花開,可我的雪孩子卻要化了。等著我……”
開學(xué)第一天,我興沖沖地奔到寢室,希望看到她早已在里面等我,并責(zé)怪我為何來得那么遲。可是沒有,從上午到晚上,她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xiàn)。想象中讓人激動的重逢的場景落了空。但我依然抱著信心,反正已經(jīng)等到開學(xué)了,早晚會來。可我哪里想得到,一個星期后,從班主任處傳來可靠消息,她不再來這兒念書了。她的母親堅持要她留在北方,然后在那兒參加高考。
我沒有想到,在車站昏暗的燈光下的送別竟成了一場真的別離。那天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我一個人去了大操場,想靜靜地再一次體會從前那份美妙的感覺。可才走了一圈,就覺得受不了夜的恐怖與寒冷,逃回了寢室。從此不再去校園夜游。
她后來寫信來,說這事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她與母親抗?fàn)幜嗽S久,卻最終沒有拗過她。她在那兒改了名字,叫驍戈,驍是勇猛的意思,戈是武器。她一直喜歡魯迅的作品,也許又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感覺著壓抑,所以充滿了反叛的精神。她說她懷念這里的一切,一個人的時候,常常讀從前的那本寢室日記,并要我跟大伙兒商量能否將這本日記交給她來保存,她一定會好好珍惜。
時光流轉(zhuǎn),也許有人根本就忘了這本日記,而她卻將它視為珍寶。她給我寫信時,依然稱我雪孩,可在冬天夜歸的路上,卻再也沒有人用圍巾為我擋住風(fēng)寒。
兩年前,她從美國寄來一張照片,照片是在美國白宮后門拍的。照片上的她,隨意,自然,只是沒戴近視鏡,眼神顯得有些迷蒙。
她要我也回寄她一張小照。我翻遍相冊,卻找不出一張合意的。正發(fā)愁,忽然看到一張自己從前畫的沒有寄出的卡片。在藍(lán)色的背景下,一個稚拙的雪孩,正在雪地里癡癡地守望。我想,啊,這就是我。
只是不知,她是否也將那本寢室日記帶去了美國?
(蔣惕吾、田愛倫摘自1993年3月19日《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