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風
《花間新集》,是一部《花間集》的續(xù)編,即仿趙崇祚之例,于宋詞、清詞中,遴選具“花間”風味者,各五百首,別為兩部(《宋花間集》一,《清花間集》一),合為一編,以見“花間”之風扇于唐五代,綿延于兩宋,又承繼余脈于清,正如作者所說,在歷代諸家的詞選中,這個選本,可以說是別開蹊徑的了。
作為最早的詞作選集,《花間集》代表了一個時代,一種風格,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盎ㄩg”一詞,也漸成文學批評中的一個專門術(shù)語。不過在當日,它實在只是“詩客”們于持觴品歌之際,滿心而發(fā),肆口而成的即興之作。在這人生得到解脫與滿足的片刻,大約充溢于襟胸的,只是對生命的欲望與渴求,故奔來眼底之興象,盡是人生中最堪留戀與回味的“瞬間印象”?!袄C衫遮笑靨,煙草粘飛蝶”;“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握手河橋柳似金,蜂須輕惹百花心,蕙風蘭思寄清琴”,霎時的婉孌與溫柔,才相見又別離的惆悵,相別再難相見的長長的相思,生命的價值竟是如此單純——功名直如糞土,唯有兒女情長!它是來自民間的“新文學”,所謂本色者,香艷與俚俗也,即一種最樸素的生命之欲求?!安恢庖磺芯唧w性,而自然地醞釀成某種感情的世界。而這個世界越是不具備具體性,就越是具有無限的深度和廣度?!?村上哲見:《唐五代北宋詞研究》)雖無法一一指實其中情事,但在這感情的世界中,卻正容納了無數(shù)的人生。值得尋味的是,這本來不是中國文學的正統(tǒng),但這樣一種“頗擺落故態(tài),適與六朝跌宕意氣差近”(陸游:《花間集跋》)的風格與情調(diào),卻始終被視為詞創(chuàng)作的“正聲”。是不是有意要在常常是壓抑著的心靈中保存這樣一個“感情的世界”呢?
自然,“花間”詞的受到推重,也還在于它所具有的濃艷而不失自然,精巧而不輸氣格,婉約卻無晦澀之病的創(chuàng)作特色,顯示了詞的“別是一家”。
不過,以初學之淺陋,對這一部新集,卻有一點點疑惑。
“宋人小令,猶襲唐風,歐、晏固無論已,雖蘇、辛、姜、張,亦未嘗不從此出。所不同者,面目情性而已?!薄端位ㄩg集·敘引》中這樣寫道。意為“花間”之風,猶澤被兩宋。但此編“總序”中卻又論道,“從蘇東坡開始,詞變了質(zhì),成為詩的新興形式,因而出現(xiàn)了‘詩余這個名詞。又變了量,因而衍為引、近、慢詞。我們很難說,蘇東坡是唐五代曲子詞的功臣呢,還是罪人?”卻不免令人稍生疑義。此“功臣”、“罪人”之說,似與“敘引”所論不合——既曰蘇及蘇以后之辛、姜、張仍從“花間”出,則可見不僅東坡之影響,實在“花間”之下,即東坡本人,也未背棄“花間”傳統(tǒng)。東坡不過是于“花間”之外,別創(chuàng)了一種風格,并因此而為詞的演變,注入了生機。實際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演變與發(fā)展,如果不是采取非文學的(政治的,甚或是暴力的)手段,本來是一種自然的發(fā)展,并非一個人、一部作品就可輕易改變趨向的。換句話說,一位創(chuàng)作家的作品如果足以影響一時風尚之所趨,則也必是時代使然,即這個時代本身,已經(jīng)孕育了這種演變與發(fā)展的潛能。故無論功臣抑或罪人,皆未可專乎一人。更何況,一種文學形式的“好”與“不好”,原本不存在法律上的判斷,論功尚可,卻未可以“罪”論也。
有清一代,雖未曾斷了“花間”余脈,但無論如何,這一風格,已非清詞特色,亦不大作為人們評賞詞作的主要標準。雖然,它仍有著不祧之祖的地位。張茗柯將飛卿《菩薩蠻》詞別作新解,或不可取,但這一種“誤讀”,也正反映了清詞在創(chuàng)作上、理論上都力求突破前人樊籬。明代的俞彥已經(jīng)在說:“小令佳者,最為警策,令人動褰裳涉足之想。第好語往往前人說盡,當從何處生活?”(《愛園詞話》)的確,經(jīng)過千百次的重復,《花間集》中的興象已變成一個個語言符號,既無初發(fā)芙蓉之鮮活與清新,便徒余擺弄字句之“擺弄”與“字句”,雖精光滿眼,卻只是顧影效顰,了無生氣。當初的性靈之作,至此已成“賦得性靈”,故除卻遙承余緒之外,恐難再有新的意境。朱竹
此外,《宋花間集》采錄閨秀七家,《清花間集》于閨秀詞卻未錄一家,亦有些令人不解。
以淺學之妄言,我以為,《花間》可續(xù),卻既難復“舊”,亦難見“新”——舊日春色,早已“因風飛過薔薇”;今日春色,則“又是一番新桃李”矣。但我總覺得,“花間”風格是始終影響著詞的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的,只是歷代詞人多將它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以自成一家風格。若仍以“花間”為衡,從各家詞作中尋其仿佛,則雖有面貌相近者,卻是去古已遠,真意難存?;蛘?,此集的編選,旨在提倡一種風格,及對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作一總結(jié),則便如《清花間集》卷前“題詞·評語”中所言:“尊選乃為上乘人說法,恐非初學者所能悟入”(周迪前語),而我之慚惶,亦不待言;說“花間無復舊時春”,也僅僅是一種感慨或曰感覺,卻決非判斷之辭也。
(《花間新集》,施蟄存選定,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二月版,5.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