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聚奎
在我的戎馬生涯中,令人終生難忘的,是長征勝利之后,我隨軍出師祁連山,最后因作戰(zhàn)失利我孤身一人千里討飯回延安的歷史。
1936年12月,我大病初愈,西路軍政委陳昌浩便找我談話,說九軍參謀長陳伯雄已經(jīng)犧牲,要我去接任九軍參謀長。這時的九軍在古浪被馬家軍圍困數(shù)日后剛突圍出來,部隊損失過半。我出任參謀長后,整個西路軍在困境中越陷越深,最后在倪家營子一戰(zhàn)中,九軍為掩護(hù)大部隊與數(shù)十倍于己的敵人血戰(zhàn),喊殺聲驚天動地。然而最終因寡不敵眾,不僅西路軍主力不復(fù)存在,九軍也只剩下我和一支三四百人的隊伍。又經(jīng)過數(shù)日與敵周旋,最終只剩下十幾個人。這是我從軍后從沒見過的慘敗,看著這支小小的隊伍,我心如刀絞,萬分沉痛,感到無法向中央交待。望著廣袤的蒼穹和白雪覆蓋的祁連山,我流下了傷心的淚水??墒牵褪沁@樣一支小小的隊伍,后來又遇到上萬馬家軍的追捕,最后只剩下我和警衛(wèi)員兩個人。
在凄風(fēng)陣陣的祁連山上,我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找黨。太陽有落就有升!西路軍失敗了,但革命還在進(jìn)行,黨中央還在。我從十幾歲參加紅軍,后來率領(lǐng)部隊去井岡山,并在長征前后作為中央紅軍第一師的師長,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曾湘江血戰(zhàn)、四渡赤水、搶渡烏江、飛越大渡河、跨雪山草地,一個個人間罕見的險阻都挺過來了。其間,也曾受過黨內(nèi)錯誤路線的迫害及張國燾的暗殺圖謀,但不論環(huán)境多么險惡,我堅信只要有中國共產(chǎn)黨在,我就有最大的靠山。找到黨就有光明、就有希望。這一信念是我?guī)资甑母锩乃坭T的。就這樣,我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帶著警衛(wèi)員開始了千里找黨的討飯生涯。
三月天,祁連山依然冷不可耐,警衛(wèi)員凍爛了雙腳,我鼓勵他咬緊牙,怎么也得活著回去。可是到最后,警衛(wèi)員的雙腳已完全潰爛,走一步也萬分艱難。無奈,我只好把他留在一位好心的老鄉(xiāng)家,告訴他:“好好養(yǎng)傷,治好了腳就往東找黨中央去?!?/p>
在一個石縫間,我清理著隨身的物品:只剩下一支沒有子彈的手槍,一枚二級紅星獎?wù)潞鸵桓敝副贬?。槍,是從敵人手中奪來的,不能再落敵手。我把拆掉的零件一個個扔進(jìn)草叢;紅星獎?wù)率羌t軍光榮的象征,不能被敵人玷污了,我把它藏進(jìn)一個隱蔽的樹洞里;指北針是第四次反“圍剿”時從敵師長李明手里繳獲的,要找紅軍,要判定方位,需要它來引路。我把它往皮襖的破洞里一塞,便孑然一身匆匆上路了。
我曉宿夜行,一早一晚乘野外無人時跑到村邊,叩開些窮人家的柴門討點剩飯吃。好心的老鄉(xiāng)這個給把炒面,那個給碗稀飯。受盡煎熬的我往往沒離開柴門,稀飯便進(jìn)了肚。遭險遇難的經(jīng)歷就更數(shù)不清了。我隨時做好犧牲的準(zhǔn)備。一個多月之后,
我終于來到波濤滾滾的黃河邊,在一位船長的幫助下冒險過了河。
我叩開一個農(nóng)家小院討飯時,一位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聽我口音是江西人,便問我是干什么的,我只好隨機應(yīng)變說,是八師的,去年打紅軍掉了隊。“你們的師長是誰?”那青年緊追一句?!懊摹!蔽颐摽诙?,毛炳文是我的手下敗將。“不是毛炳文,是毛澤東吧!”像飄冷水潑來,我想又遇見對手了,我把手里的打狗棍握得更緊。沒想到原來他是國民黨26軍的,雖沒參加寧都暴動,可對紅軍很有感情。他勸我一定要找紅軍去,紅軍就在慶陽。臨走時,年輕人的母親看我干糧袋里一塊飯團(tuán),幾塊干饃,兩捧豆子,一撮炒面,全是討來的東西,十分心疼地說:“這些哪是人吃的?給我留下喂豬?!崩蠇寢尳o我端來一大簸箕白面蒸饃,我頓時淚水如涌,我真想給這位母親雙膝跪下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位好心的母親,忘不了那永遠(yuǎn)存入我記憶之中的雪白的蒸饃。我終于找到了紅軍,找到了黨。在援西軍指揮部里,劉伯承、張浩看著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頓時淚如泉涌,我們緊緊擁抱著。這時,徐向前也回來了,他也經(jīng)歷了與我類似的苦難,看著他又黑又瘦的面容,我泣不成聲。
千里討飯,我經(jīng)歷了一生最艱難的歲月?;氐搅它h的懷抱,我品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和快慰。戎馬一生,這種幸福與快慰時時刻刻伴隨著我,我始終堅信:跟著共產(chǎn)黨走,我們的事業(yè)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