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瑪
《品花寶鑒》在文學史上,被歸入狹邪、倡優(yōu)小說一類,在評論家那里,無甚聲譽。此固緣其表現(xiàn)手法上未脫“才子佳人”小說舊套(不過“佳人”易為伶人),或也在于因專意描寫才子與伶人的同性戀而難以入品吧。
其實同性戀不論中西,皆是自古有之(西方古典文明的黃金時代,此風就盛得很呢)。潘光旦先生在《中國文獻中同性戀舉例》一文中說:“同性戀的現(xiàn)象在動物生活史里就有它的地位,它和人類的歷史是同樣的悠久,大約是一個合理的推論。一般的歷史如此,中國歷史大概也不成例外。”中國自然不例外,但反映在《品花寶鑒》中的情況,卻恐怕有些特殊。
狎優(yōu)之風,明季即已稱盛,而入清為烈。寫作《品花寶鑒》的陳森活動于道光年間,所寫大約總不脫所聞所見,總是當日的社會情狀。其刻畫一般欺侮殘害梨園子弟的皮膚濫淫之輩而外,又別申一旨,以名士才子“好色不淫”,與伶人結為生死之交的
未知這是生活的浪漫還是藝術的浪漫(作者在序言中道:所言之色,皆吾目中未見之色;所言之情,皆吾意中欲發(fā)之情;所寫之聲音笑貌,皆吾私揣世間所必有之事),總之,在這里才子與伶人間的同性戀是迥異于常人的,即越出色欲一界,而臻于精神之域(是為警幻仙子所云之“意淫”吧)。構成這一奇特的“戀愛”景觀的,不妨說,是由才子與伶人因容貌、品行、氣質、才華的互相吸引而產(chǎn)生的一種藝術視角,伶人以“出污泥而不染”自居,才子亦因此而益重之,以是形成一個高層次的文化上的審美心理距離。這一審美距離的有無,是雙方品性高低的尺度,若不欲被對方輕視,就必得保持它的“適度感”?!鞍l(fā)乎情止乎禮義”,這一中國傳統(tǒng)中愛情的最高原則,在這一特殊的同性戀現(xiàn)象中也無例外地發(fā)揮著“文化”作用?!镀坊▽氳b》中的“太虛幻境”,到底不失根據(jù)。
一種風氣,必由多種因素促成。狎優(yōu)之風亦自有其歷史的社會的人生的諸種原因(王書奴著《中國猖妓史》對此已略作分析)。據(jù)藹理士說,同性戀是變態(tài),而非病態(tài)。(詳見《性心理學》)那么也可說它是人的本能中的一種,只因不合乎文明社會的倫常道德,而被視作反常,并為人類所不取。更據(jù)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中所說,任何性的反常都是對一夫一妻式暴力的性文化的壓抑的反抗,是對以生育為目的的操作主義的“現(xiàn)實原則”的反抗,則相對于以繁衍種族延續(xù)生命為目的的兩性戀愛,同性戀的無目的性、享樂性、消遣性,其愛欲的本質倒是一種本能的“自由”發(fā)展了。當然這里并非論證同性戀的合理性(稱引諸家之說也難免斷章取義),《品花寶鑒》亦決非以“愛欲與文明”為主題,但只意在表明,對這一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說反映了一種“腐朽的生活狀態(tài)”,是難以概括的。
《品花寶鑒》的作者半生佗傺,一第蹉跎,乃將胸中丘壑,滿腹牢愁,發(fā)為文章,對現(xiàn)實的失意而使之在一個變態(tài)的情感世界中轉求一種只有愛而沒有欲的“純情”的慰安。“噫,此書也,固知離經(jīng)畔道,為著述家所鄙,然其中亦有可取,是在閱者矣?!?《品花寶鑒序》)觀其于結尾處寫道,諸伶脫身梨園之后,乃“當著眾名士之前”,熔化釵鈿,焚棄衣裙,將燼時,“忽然一陣香風,將那灰燼吹上半空,飄飄點點,映著一輪紅日,像無數(shù)的花朵與蝴蝶飛舞,金迷紙醉,香氣撲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萬點金光,一閃不見”,畢竟這是象征靈的世界的終結還是新生,抑或這晶瑩而又飄渺的靈的世界本來就是一個“寓言”(作品中兩位主人公一名梅子玉一名杜琴言)?“是在閱者矣”。
(《品花寶鑒》,〔清〕陳森著,尚達翔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年七月第一版,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