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湛秋
是那么晴朗的夏日正午,一個男孩獨自在郊外玩耍。炎熱使大地變得靜穆。沒有一朵浮云,也看不見鳥翅的閃光。蔚藍的天空寂寞得有如沙漠。
他越過荒蕪的鐵路漫坡,看著廢棄不用的鐵軌已生了銹,碎石縫里長出的淡紫的野花卻生氣勃勃。他滑下了草坡,忽然一個小池塘出現(xiàn)在他眼前,那荷葉透來一股異常的清涼。他跪著大口地吸氣,數(shù)著荷葉,不知為什么只開了一朵荷花,實實在在只有一朵。他又轉圈找了一遍,真的沒有第二朵了。他象被什么彈動了一下,心頭的快意頓時消失,不知被吹到了什么地方。
這一天他轉回家,卻不愿說一句話,直到他上床做夢,始終擺脫不了他也說不清的情緒。
唉,人降臨于世,襁褓中就懂得笑,懂得哭,嘗試過吃奶和嬉鬧的快樂,也經(jīng)歷過生病挨打的苦楚,但從什么時候開始體驗到憂郁呢!當這種微風進入人的肢體,那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憂郁是什么?算快樂嗎?可能不是,也可能是;算痛苦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它不是那種動物普遍有的本能快感——舒適和難受。它是那么一種情緒,是人的特殊的體驗;它并非與生俱來,而是人生某一階段的體驗。
這種情緒的發(fā)生并非在每一個人身上都能經(jīng)歷的。有的人終生幸福,或平庸,或不幸,但都沒有體驗那深沉的憂郁。他們可能指揮若定,或忙忙碌碌,或生龍活虎,有過大喜大悲,但是他們很少憂郁,或根本沒體驗過憂郁,他們不需要憂郁就象某些人不需要大海和草原一樣。當然,這并不妨礙他們的智慧和能力。
但是,從小就萌發(fā)過憂郁的人往往容易具有智慧的表征。他們給人的印象比較豐滿,有深度。因為他們嘗試過憂郁的滋味,他們的情感必然又豐富和復雜了一層。
具有藝術氣質的孩子可能更早體驗了這種情感。這個領域一旦打開,他對人生就開始有所領悟,感觸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并朦朧地觀察到自己和周圍生活所撞擊的火花。往往是這種情緒的產(chǎn)生使他傾注于寫詩,彈琴和作畫的最初的幻想,
從某種意義上說,憂郁是成熟的標志。如果說人的本能的情感領域是第一領域的話,那么這屬于情感的第二領域,它是后天的,是需要培育和發(fā)現(xiàn)的。體驗了憂郁,也就是體驗了人生的自覺,開始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奧秘。
哪個早熟的孩子,沒體驗過憂郁啊!甚至在朦朧初化時面對浩渺的蒼天,就為星空的轉換和月亮的圓缺而默默地幻想和憂郁了。
憂郁往往伴隨著孤獨。即使在人群中,一旦憂郁產(chǎn)生,心靈也頓時關閉所有的窗戶。這時,封閉反而為了更開放的發(fā)射,在默默的憂郁中才能品味身外的遙遠之物。
憂郁當然不是快樂。因為失意,因為感慨,因為友情,因為自然,使憂郁悄然而起。一切都是因為不歡樂,或歡樂之后,或不想歡樂。但是如果一個人默默地進入憂郁狀態(tài),排除了那絲絲縷縷的雜念,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歡樂,把自己嚴實地包裹起來,蕩漾于自己內心的憂郁湖水,也是人生的片刻享受啊!
人生哪有那么多的歡樂?而在歡樂的時刻,人們是忘情的,是沉醉的,甚至是來不及體驗的。等開始體驗快樂時,往往已是快樂的結束。而憂郁則不一樣,就是在憂郁的時刻才能清醒地體驗憂郁的深度和寬度。
而且,在一陣快樂以后,必然會伴隨一陣莫名的憂郁,是為快樂的消逝而憂郁,就象對夕陽沉浸地平線,為輝煌不再而惋惜一樣。
當然,我常常為那些終日陷入憂郁的朋友而不安,不知該如何使他們愉悅。片刻的憂郁往往充滿詩意,但憂郁癥是痛苦的,它只能使人結束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在美好的人生嘗試偶然的“再見”,促使相逢時更熱烈的感情。
那么,只偶爾憂郁一會兒,好嗎?
真的象一陣微風,象憂郁本身那樣——清澈、純真而又美麗!
〔甘立隨摘自《八小時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