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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情書的情書

1990-07-15 01:08:00
讀書 1990年10期
關鍵詞:老柴柴科夫斯基叢書

柏 元

今年是“老柴”年。確切地說,今年是俄羅斯作曲家柴科夫斯基誕生一百五十周年紀念。在中國,人們親呢地把這位音樂家稱為“老柴”。一個外國的藝術家得到如此親呢的稱呼,舍“老柴”外別無他人。也許因為從解放初開始,芭蕾舞劇《天鵝湖》幾乎征服了整整一代人。也許因為代表善良和純樸的白天鵝終于戰(zhàn)勝了邪惡,這樣的思路符合兩千年古老民族的傳統(tǒng)。也許“老柴”另外兩個芭蕾舞劇《胡桃夾子》和《睡美人》也同樣以善戰(zhàn)勝惡贏得了人心。也許“老柴”的弦樂四重奏那一段“如歌的行板”(AndanteCanta-bile)使中國的知識界也感動到落淚,如同偉大的托爾斯泰當年喃喃細語:“我聽到了我們那忍耐著的、受苦受難的人民的靈魂了?!币苍S“老柴”同他的“施主”,他的“摯友”馮·梅克夫人令人神往的書簡,使人們感到了人世間的溫暖。總而言之,在中國,人們熟知“老柴”,而且自豪地引為“老柴”知音。而我,一個中國人,——每當我聽到卡拉揚指揮樂隊奏出這《天鵝湖》的主旋律時,每當我在莫斯科大劇院聽見樂隊奏出這主旋律時,都不能自已地聯(lián)想到“老柴”感人的書簡——這些我稱之為不是情書的情書,雖則很遺憾這里面很少談到《天鵝湖》——很可能因為舞劇作于一八七五,而兩人的通訊開始于一八七六年。盡管如此,這些書簡仍然是了解“老柴”音樂生活的鑰匙。書簡集中譯本是四十二年前(一九四八)在上海初版的,人民共和國成立那一年(一九四九)三月在香港印了一次,然后解放初(一九五一)在上海又印過一次,這樣就間歇了三十年:直到開放改革伊始(一九八二)才陸續(xù)印行。十年前我在《重印題記》中曾寫下幾句心里話,那就是——

“三十年了,我?guī)状螞]有讓出版社重印,因為我那時認為這種情調同那時的空氣不協(xié)調。現(xiàn)在雨雪菲菲的日子終于過去了,我想,就讓它重見天日罷?!?/p>

這是真話。不能怪出版社,只能怪我自己,我沒有沖破那股“空氣”的膽量和勇氣,何況我那時恐怕也沾染上那種“空氣”。但奇怪的是在海峽那邊這個集子(雖然沒有署譯者的名字)卻多次同讀者見面——這是我一九八○年帶代表團訪問香港時才知道的,而且當時新華社香港分社祁峰副社長送了我一本臺灣版。

臺灣版是在哪一年初次印的,我不知道。由臺北樂友書房作為《樂友叢書》之八印行時是一九五九年(前此已有文星書店的版本),又十年(一九六九)印了新版,我得到的一本是民國六十三年(一九七四)九月的四版本。書名為《柴可夫斯基書簡集》,署梅克、包溫合編,只署吳心柳校訂;書前有校訂者寫的《新版序》(一九六九),和《重刊感言》(一九五八)。由于此書在彼岸印過多次,可以斷言“老柴”也很受那里的讀者歡迎的?!吨乜醒浴纺┒卧疲?/p>

“對于本書譯者,我們充滿了感激。設非他的努力,中文的音樂書叢中何來此一佳著?知音何處?只此附表敬意?!?/p>

十年前當我在香港讀到“知音何處”這四個漢字時,我深深的感動了。天然的障礙,人為的阻隔,都阻不住藝術家心聲的交流。但愿這位從不相識的“老柴”迷此刻還健在,有朝一日到這邊來看看“老柴”在大陸有多少相知,這該多好!臺版校訂者繼續(xù)寫道:

“柴可夫斯基與梅克夫人間的逸事,久為音樂史上的美談之一。其間的情摯意深,非僅后人難究其詳,就是當時也少為人知。他倆曾維持通信十四年,簡牘盈累,寄意寄情。有一段時期兩人的住處相距還不到半英里,而且互相都清楚知道對方的所在——可是仍然款款魚雁,未曾有過一次交談。這種友情交往方式,更使人覺得如在春朝薄霧,看綽的花枝,沉在人們心底下的迷茫美感,反比看透了更為撩人。”

《重刊感言》接著對這世界樂壇的佳話,發(fā)表了一些感想,雖有不少臆測成份,卻正好是譯者我在初版前記(一九四八)或重版前記(一九八○)中都沒有觸到的。比如說——

“至于兩人間的感情深度和幅度,有無愛情的成份?答案可以說是有的。這可以從梅克夫人對柴可夫斯基太太的暗妒上面反映出來。還有那些纏綿醇醪的傳情字句,使讀的人每每有書不勝情之感。但兩人都懂得用理智來約束自己(雖然也有激動之時),乃有此玉潔冰清之局。至于兩人為什么連面都不愿意見?明顯的理由自然是怕沉淪于世俗的男女情愛漩渦中。因為照當時的社會習氣(對寡婦的歧視),雙方年齡(女大男九歲),身家境況(夫人有十二個孩子),怕羞性格(男比女更靦腆),連維持這種通信的‘神交都是一種不便廣為人知的行為,遑論其他?

“另一處細節(jié)也值得注意——即一般多認為兩人確是終生不曾見過面的。事實證明并非如此。——至少他們碰過兩次頭,但始終未通一言。昔人詩云:‘束情難似束馬,這種自制與自持,我們低徊傳誦其婉麗信柬之余,未免令人嘆息。但正也可以看出兩個何等堅毅高潔的靈魂,不時在這些信中交互閃現(xiàn)?!?/p>

這段充滿感情的推理,引人浮想連翩。貴夫人與平民,富婆與潦倒的藝術家,寡婦與結了婚的男人……所有這些都同社會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相抵觸,甚至比作曲家普茨尼(Puccini)在歌劇《波希米亞人》(《繡花女》)所描寫的那位窮藝術家和染了重病的繡花女之間的遭遇更困擾人?!袄喜瘛焙婉T·梅克夫人默默地、悄悄地,文字交往了十四年,固然已經(jīng)是一個謎;忽一日他們之間突然中斷了通信,更是不可解的一個謎。無法解釋,十年前我只好把這歸結于命運,我寫道:

“然而命運對柴科夫斯基卻是多么殘酷啊。他不與人爭,但樂壇的人們卻并不護著他。他把一部鋼琴協(xié)奏曲獻給他所尊敬的大師魯賓什坦——而大師卻拒絕演奏;他把一部小提琴協(xié)奏曲獻給他所欽佩的歐愛教授——教授拒絕接受。他胡里胡涂跟他的一個女學生結了婚:他憧憬著的是理想、愛情、事業(yè)、祖國,而她追求的則是浮華、虛榮、庸俗的生活與無目的的享樂。無戀愛的婚姻(雖則短時期的共同生活)迫使這個音樂家?guī)缀跸萑刖穹至眩木辰纭€是馮·梅克夫人把他解救出來,讓他游歷西歐,擺脫世俗的糾纏。然而同馮·梅克夫人的交往,最后也并沒有使我們的作曲家得到持久的幸福。兩人第一次通訊是一八七六年,是作為‘施主向他‘訂貨的,十四年間她資助他,鼓勵他,卻有意地避開了面對面的接觸(雖則有過兩次是在馬車上偶然邂逅),到一八九○年,馮·梅克夫人突然諉稱破產(chǎn)了,停止了對他的經(jīng)濟支助,同時也停止了書信往來。這中斷對于這個憂國憂民而又多愁善感的音樂家是一個重大的打擊——盡管如此,在其后的三年間,他還是出訪了‘新世界(美國),他寫完了最后的一部交響樂——第六,即題名《悲槍》的交響樂,然后與世長辭?!?/p>

這兩個人十多年間的通信,一九三四至三六年由蘇聯(lián)科學院匯編成三卷,以Academia(科學院)名義印行,故稱“學院版”。此書我始終沒有看到過。中文版書簡集是根據(jù)美國蘭登書屋(Ran-domHouse)一九三七年出版的《摯愛的友人》(“BelovedFriend”)一書譯出的,這部書有個副標題,即《柴科夫斯基和梅克夫人的故事》。馮·梅克夫人的孫媳婦巴巴拉(他們夫婦二人一九二三年離俄定居美國)在美國人波汶(C.D.Bowen)的協(xié)助下編成此書。原書以“老柴”與馮·梅克夫人的通信為中心,夾雜了少量其他信件,加上敘述性文字,有意將它編成一部傳記性質的讀物。因為加了說明,讀來容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因為加了敘述,不免帶有一些感情色彩,尤其是帶著一層小市民的傷感色彩。在翻譯時我已適當?shù)丶右蕴幚恚醢鏁r取名《我的音樂生活》,由吉少甫主持的群益書店刊行。封面是郭老(沫若)題的書名,字寫得剛勁有力,現(xiàn)今已成為郭老留給“老柴”迷的墨寶了。我在初版題記的第一節(jié)“書名的來由”中說:

(這本書是由梅克夫人的孫媳婦和C.Bowen根據(jù)兩人的通信編成的),“其間加插了事實的敘述,和同時代人其他通信的選譯,首尾連貫,儼然一部專講柴科夫斯基音樂生活的專書,甚至儼然是柴科夫斯基自己寫成的講他自己的音樂生活的專書,所加的說明正好是一種加深后人了解的詮釋。因此,當出版者仿照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著《我的藝術生活》,想把這部書的譯本定名為《我的音樂生活》時,譯者經(jīng)過一陣躊躇,也覺得相當確切;不過因為不是柴科夫斯基親自有意寫成的專書,因此譯者提議上下加一個引號,即《“我的音樂生活”》,表示這不過是借用來表達書中的內容的。后來我們就這樣定下來了?!?/p>

不過后來書名并沒有加引號,封面除了郭老題的六個大字外,右上角還有兩行仿宋字:

柴可夫斯基與梅克夫人通訊集

中蘇文化協(xié)會研究叢書

顯然此書是中蘇文化協(xié)會的研究叢書之一;與此同時,還有蘇聯(lián)研究叢書由俞鴻模主持的海燕書店出版,這兩套叢書是不是一個計劃的兩面,我說不清楚,但其源頭卻只有一個,即中蘇文化協(xié)會,這一點是無可懷疑的。老世界語者先錫嘉杭日戰(zhàn)爭時期曾在郭老手下工作,后來又在中蘇文化協(xié)會工作,他于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五日托曾任中蘇文化協(xié)會秘書的張震轉給我一封信,敘述了這一段史實,其中說到:

“張震同志是原中蘇文化協(xié)會的秘書處秘書(我是他的助手——助理秘書),為應四川省黨史工委編纂四川省黨史資料的需要,撰寫南方局領導下的中蘇文協(xié)的史料。他已把初稿寄給我看了,我提了一些修正補充的參考意見,補充了一些(關于〕研究委員會的工作情況。

“研究委員會在重慶時期未能開展工作,到南京后更難工作了,當時,三位領導人——主任委員郭老〔沫若〕,副主任委員陽翰老〔翰笙〕和葛一虹都在上海,主要的文化界人士也集中在上海。研究會的兩位專職工作人員在南京無事可做,就自動離去了。一九四七年初,研究委員會計劃在上海編印《蘇聯(lián)研究叢書》,需要一個為此工作跑腿的人,由于秘書處有張震在南京,于是我調來了上海。一九四七年三月,郭老出面邀請有關文化界人士在他家便餐,商談編印《蘇聯(lián)研究叢書》事,應邀出席參加的有:姜椿芳,吳清友,梁純夫,焦敏之,陳冰夷,葉水夫,許磊然,有陽翰老和葛一虹,VOKS〔蘇聯(lián)對外文化協(xié)會〕駐華代表符拉基金,駐滬代表克留柯夫也應邀出席參加了。席間,一致贊成編印《叢書》,初步商定了選題,落實了撰稿人。VOKS代表表示給予大力支持。計劃開始實現(xiàn)了。一九四八年夏開始,上海已處在暴風雨似的日子里,被黎明前的黑暗籠罩著,在行將滅亡的反動統(tǒng)治的迫害和威脅下,文化界進步人士紛紛離開上海,其中有《叢書》的撰稿人。海燕書店負責人俞鴻模走了,擔任《叢書》排版的利群出版社的負責人馮秉序被捕了,于是,撰稿中斷,排版停止,已發(fā)排的稿子只得收藏起來,《叢書》的編印工作擱淺了?!?/p>

先錫嘉信中所述是指蘇聯(lián)研究叢書,“老柴”書簡集似不在內,但這部書簡集確實在一九四八年在郭老及中蘇文協(xié)關懷下出過一版,因為我是四八年十一月奉命撤離上海的,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完成了譯事,并且見到樣書了。不管怎樣,它是這套叢書的一種也好,是另一套叢書的一種也好,總之是在非常艱難的日子里印出來的,這應當感謝吉少甫和群益書店同人。

那時我手中除了那本我據(jù)以為藍本的《摯愛的朋友》之外,只有“老柴”的《日記》——我手中還沒有由“老柴”一個兄弟莫德斯特(ModesteTchaikovsky)編譯的兩卷本《柴科夫斯基生平和書信》(TheLifeandLettersofPeterIlich Tchaikovsky),雖則這部書早在一九○六年已于倫敦印過,據(jù)說此書匯集了“老柴”跟馮·梅克夫人全部通信的四分之一。我在一九八一年游美時才看到紐約維也納書屋(ViennaHouse)一九七三年的重印本。莫德斯特編書時,也加上史實背景的描述,這些描述比起巴巴拉來,少帶感傷色彩。如果我四十二年前得到莫德斯特的書,也許中文版“老柴”書簡集的面目就和現(xiàn)今刊印的不一樣?,F(xiàn)在的譯本對“老柴”最后三年——即“老柴”跟他的“施主”中斷了通信以后的三年——過于簡略,而這不能責怪原書,因為原書的主題是這兩個主角之間的交往,交往中斷了,任務也就完成了。這三年,在莫德斯特的書卻還占有一百一十頁的篇幅,包括“老柴”給他的信,給出版家猶根孫的信以及給別人的信。遺憾的是現(xiàn)今的集子缺少了“老柴”同馮·梅克夫人最后一年的幾封通信(莫德斯特的書有這幾封信),涉及他的最后歌劇《黑桃皇后》(PiqueDame)而且表達了作曲家對祖國的熱愛。請看“老柴”分兩次(一八八九年十二月十七日,二十六日)寫成的信:

一八八九年十二月十七日(29),彼得堡。

“我親愛的,柔情的,無可比擬的朋友,——

此刻你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真想跟你說一會話,所以我開始寫此信,打算到莫斯科后找到你的通訊處立即寄給你。我在彼得堡三個星期一事無成。我說‘一事無成,因為我真正的事是作曲;而所有指揮樂隊,排練舞劇,等等,我都看做無目的的,逢場作戲的勾當,這些事只能縮短我的生命,因為需要集中我的意志力來忍受彼得堡這種生活……正月六日我必須回到莫斯科,指揮音樂協(xié)會的一場音樂會,安唐·魯賓斯坦將在這個音樂會中彈奏他的新作,而我十四日卻在這里有一個大眾的音樂會;在這之后將會是我氣力用盡之時。我已下定決心推辭國內外所有的邀請,也許要去意大利休息四個月,并且在那里寫成我未來的歌劇《黑桃皇后》。這個題材我采自普希金。事情是這樣的:三年前我的兄弟莫德斯特給克倫諾夫斯基寫過一個腳本,然后在這個主題上寫成一部非常成功的書。”

一八八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一月七日),莫斯科。

“我繼續(xù)寫我的信?!逗谔一屎蟆愤@個腳本是莫德斯特為克倫諾夫斯基寫的,但由于某種原因他不愿將它配上音樂。后來歌劇院院長符舍伏洛伊斯基很想我來寫曲子,由于下面的原因,這事就辦成了。原來他把他的愿望告訴我,這同我暗下決心離開俄國一個時期以便潛心創(chuàng)作相一致,所以我就說:行。召開了一個會,我兄弟朗誦了他的腳本,討論了它的優(yōu)點缺點,分了場次,甚至連扮演者都分配好了……我非常非常想工作。只要我能在國外某個角落舒適地住定,我將能勝任愉快,而且可以在五月里交出鋼琴總譜。配器將在夏季完成?!?/p>

這封信表明了在最后的幾年,“老柴”的創(chuàng)作力還是那么旺盛。接著,翌年(一八九○)四月七日他在羅馬給馮·梅克夫人寫的信表白了他對祖國的愛:

“親愛的朋友——

我正被迫逃離羅馬。我不能再給我的真名保密。有幾個俄羅斯人已邀請我參加宴會,晚會等等。我已婉拒了所有的邀請,但我已無法自由自在,我出訪的愉快已經(jīng)結束了。此間的著名音樂家斯甘巴蒂聽那幾個俄羅斯人說我在羅馬,便將我的第一部四重奏編在他的室內音樂會節(jié)目里,并且來邀我出席。我不好不顧禮貌加以拒絕,因此我只得犧牲我的工作時間,坐在那沉悶乏味的客廳里,去聽我的作品的二流演奏;況且在整個晚上我都成為聽眾獵奇的目標,因為斯甘巴蒂已通知大家說我在場,而他們好像十分好奇地要看看一個俄國音樂家究竟像個什么。這真是太不好受了。因為這種機遇肯定會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所以我已決定兩三日內取道威尼斯和維也納回國。

“你不能想像我是多么想念俄國,你不知我如何想望著在鄉(xiāng)下獨居。此刻俄國雖遇到一些麻煩。但無論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對我自己的國土那種熱愛。我簡直不能想像我從前為什么要離開它那么多日子,甚至在國外還會有那么多的歡愉?!?/p>

我上面談過巴巴拉的書帶著某種情感的色彩,她沒有敘述到“老柴”這段故事的終結,也許她不想提起這個結局。書中只是感傷地敘述:

“這就是柴科夫斯基的終局;這是他重建通信關系的最后企圖。他最好的友人永遠的離開了。他已經(jīng)五十一歲。過去的記憶一幕一幕在他的腦海里重現(xiàn)。他累了,他不能再找新的友人,他也不愿再去尋找了。這時是一八九一年的六月。兩年之后,柴科夫斯基就走完了他的人生之途?!?八二版第254頁)莫德斯特比較巴巴拉冷靜些。他交代得清楚——

“這就是柴科夫斯基要挽回他的‘摯愛的友人最后的努力。但是傷痕始終沒有治愈,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惱使他的余生籠罩著一層灰暗。甚至在他彌留之際,他仍經(jīng)常喃喃地念著娜哲茲達的名字,在他最后囈語發(fā)出的聲音中,只有這個名字在他身邊的人都聽得出來。

“可以認為,這個在柴科夫斯基的生活中起著施主作用的馮·梅克夫人——為了減少她那不應有的鐵石心腸的罪過——她的生命也在緩緩走著下坡路,她得了一種可怕的神經(jīng)性病痛,使她改變了她的一切關系,不只改變同他的關系,而且改變同其他人的關系。他辭世的消息傳到她的病榻,兩個月后,她也辭世了——這是一八九四年一月十三日?!?紐約版,第616一617頁)

在“老柴”同他的“施主”之間的無數(shù)通信中,有三封信是一八七八年七月連續(xù)寫成的,表述了“老柴”本人以及他的“摯友”的音樂觀和創(chuàng)作方法。所有別人的評論遠不及作曲家本人說得那么真切。

在這些表述中,“老柴”把他的藝術作品分成兩類,一類是由于自己的沖動非寫不可的(“我主動地由于忽然的意趣與內在的迫切需要而寫的曲子”),另一類是人家“訂貨”的(“由外面做主動的曲子,例如應一個朋友或出版家委托而寫的”)。世人通常以為頭一類才是“創(chuàng)作”,連某些藝術家也不免這樣認為;而第二類則不過是“應景”之作,沒有什么藝術價值的。可是“老柴”不這樣認為。他說:

“經(jīng)驗證明了一部作品的價值并不看它屬于哪一類。常有這樣的事,即受人委托寫出來的曲子結果很成功,而由我自己的靈感寫出來的東西,有時卻因為種種意外的理由而不甚成功。作曲家寫曲時的周圍環(huán)境,因此而產(chǎn)生的心情,這是很重要的。藝術家在創(chuàng)造的時候,他必須是很平心靜氣的。在這種意義下,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往往是客觀的,即使音樂的創(chuàng)

造也不能例外?!?/p>

他接著分析第一類作品,即由自己內心沖動寫出來的作品,是無需乎什么“意志力”的,只要聽從“內心的聲音”就夠了。那時,“你忘記了一切,你的精神和甜蜜的刺激一起在震動,你還沒有時間跟隨這飛快的行程走到結尾時,時間早已不知不覺的溜過去了。在這種情況下面就有所謂夢游病的狀態(tài)。Onnes′entendPasVIVre.

——這一瞬間是不可能解釋的。在這樣的時候,凡是筆下流出來的,或者僅存在于腦海里的,往往都很有價值,要是從外邊并無什么東西打擾它的話,將會成為這個藝術家頂好的作品?!?/p>

至于第二類即別人的“訂貨”,則必須由藝術家因這種委托而激發(fā)出自己的靈感來。他說,“常常會有這樣的情形,你首先必須征服懶洋洋的狀態(tài),和缺乏興趣的狀態(tài)。接著種種困難來了。有時勝利來得很容易,有時靈感完全消失。但我相信一個藝術家的責任就是永遠不肯罷手,因為懶洋洋是人類很強烈的習性,對于一個藝術家,是再沒有比之讓懶洋洋支配了他更壞的事情了。你不能老是坐在那里等待靈感;靈感是客人,她不會來拜訪懶漢的,她要去看那些想會見她的人們?!薄袄喜瘛卑鸯`感稱為“善變的客人”,誰去追求她,就會得到她。

靈感是勤奮產(chǎn)生的,“老柴”這樣認為;但在必要的時候,要“舍得把帶著愛情和靈感寫出來的東西摧毀?!彼谛爬飳︸T·梅克夫人這樣說:

“只有勤奮的、不斷的勞動,才使我終于獲得一種在某種程度上跟內容相稱的形式?!?/p>

“凡是感情沖動所寫出來的作品,必須精密地去處理它,把它修正,把它增補,頂重要的是把它壓縮來適應格式的需要?!?/p>

我在《重版題記》中暗示了“老柴”以他自己的辛勤勞動為俄羅斯樂派打下了堅實的根基。我在那里寫過譯本初版前記所不曾體會到的這樣一段話:

“……他膜拜莫扎特(這是他的“神”!),他敬重貝多芬(這是莊嚴的師長!)。他沒有盲從,他創(chuàng)新。在許多自白中(我這里指的特別是給馮·梅克夫人寫的信中),他提出了一個復一個新的斷想。有一次他甚至提出‘不協(xié)和音是音樂史上最偉大的力量,沒有了不協(xié)和音,音樂就會變成永久的祝?!鵁o法表現(xiàn)一切受難和痛苦。這樣,他不僅從教堂音樂和古典音樂中破門而出,而且還大膽地跨過了浪漫派的門檻,通向現(xiàn)代主義。當然,柴科夫斯基曾經(jīng)警告過,必須‘很有見地,很有技巧,很有風趣地使用不協(xié)和弦,否則就顯不出它的‘巨大的意義——仿佛他預見了各式各樣現(xiàn)代主義音樂濫用了不協(xié)和音,這樣的斷想對于我們當然是饒有興味的?!?/p>

臺灣版的重印感言中也有類似的說法:

“從這些信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幾點:第一,如果沒有梅克夫人,便不會有柴可夫斯基。在他四十歲以前,她的金錢支助使他安心于作曲;此后則因精神的鼓勵,而光大了他的才華。第二,原來直到柴可夫斯基寫出他那首出色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時,俄國音樂在德、法、意等國度里還是被歧視和鄙視的,他乃是在誹謗的環(huán)擊中掙扎了一生。第三是梅克夫人的過人才華與德性,尤其是她的音樂素養(yǎng),不少次的含蓄暗示,給予柴可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以很大的影響。”

這幾句話說得比較中肯,同我上面說的異曲同工。尤其值得譯者感激的是臺灣校訂者花了一定勞動,校正了我的譯本中的錯誤?!陡醒浴分姓f:

“在決定重刊之后,我曾以半個月的功夫,把原書與有關資料對照細校一遍,結果發(fā)現(xiàn)有些尚待修訂之處。首先,原書譯者把安唐·盧賓斯坦(Anton G.Rubinstein 1829—1894)和尼古拉·盧賓斯坦(NicholasG.Rubinstein 1835—1881)這兩個人混在一起,每有錯斷。事實上,安唐是哥哥,是柴可夫斯基的老師,常住圣彼得堡;尼古拉是弟弟,是柴氏的同事,為莫斯科音樂院院長。在本書中柴氏所流露對‘盧賓斯坦的怨懣和責難,多是指尼古拉而言的?!?/p>

知音何處?我愿在這里重復臺版校訂者這句話,對他的教正表示由衷的感激。

譯者還有一個遺撼值得在這里記一筆——那就是四十年前我沒有可能看到日丹諾夫(B.A.ЖлHOB)編集的“老柴”《致親友書簡選集》(一九五五,莫斯科)那六百八十一封信和注釋;要不然,譯者對許多史事會有更確切的理解,下筆行文也會更確切些。現(xiàn)今,這只好永遠作為我個人的遺憾埋在心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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