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士
王夫之所著《尚書引義》六卷,對老子學說大張撻伐。如卷三《湯浩》篇痛陳“玄牝”之害;卷四《旅獒》責“輕為重報,靜為躁君”;同卷《洪范》篇斥“抱一”之說;卷五《咸有一德》非“大道泛兮,其可左右”,等等,等等。其辭之激,言之苛,幾乎要令人為老子抱不乎了。
考船山先生身世,雖青年投身抗清義軍,但中歲(三十三)之后即棲隱林下,潛心著述逾四十年。由此觀之,即便不奉老莊,亦何致如此白眼相向?依我揣度,或許船山本意并不在攻訐老學,而是借題發(fā)揮,有感而言。想老聃并不是求用于世者(《老子列傳》: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只是在將欲棲隱之時,為關令尹喜勉力勸說,方著道德五千言而去。其說實倡言大道,是為大智慧,即入超上之境的超上之學,自有其至精至妙之義在。不過,由其無所不包,博而且大,故也不免授小人以柄。后世衍老氏之說者,一點塵心未滅,乃懷用世之想,而無為天下之心;慕林泉之雅,卻不舍利祿之求。遂將小人之私心,附于君子之大道:以隨俗媚世為和光同塵;以蔑棄廉恥為寵辱不驚;以不修道德為無善無惡……由是而虛偽日生,詭術益滋,品格、氣節(jié)、尊嚴不復講,世將無君子之稱。
船山所處,正值生死攸關之際,多事易代之秋,嘗睹一班文人儒士挾術以偷生,變節(jié)而求祿,以其一腔熱血之懷抱,能不忿然于此?因一而再、再而三痛斥老學之“玄”,之“游”,之可“左右”,而屢屢言“衷”,言“誠”,言“克己”,正在倡言不可以“術”求生,而必以“仁”存氣。
錢穆先生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對船山學說有深刻而透辟的評述。他說,船山視老學為治術,頗有所取,而作為人之道,則深斥之。此說至為切要。船山并非有意與老子為難(其著有《老子衍》一冊,發(fā)老學之意甚明),不過是借此申說為人之道。既為人——而非禽魚、草木、塊土——則必有為人之道德,即須踏實實在在一途,分善惡,決是非,養(yǎng)浩然之氣,砥松柏之節(jié),存真誠之性,而不可決裂繩墨,純任自然。對此船山論道,所謂撲者,便是已割之材,既已喪其生理,卻又不雕不裁,即不行做人之工夫,豈不是天然之美既喪,而人事又廢,君子而野人,人而禽獸嗎?無端遇抑物欲人情(船山決不主張如此,其《詩廣傳》對之有切論),固為矯情,甚而斫喪人心,失其本來,人而不復為人;但如一任頑質,棄仁棄義,等同禽魚塊土,又何以成人?“壁立千仞,只爭一線”(詳見船山《俟解》),人禽之界,至關大要,決不可不予別。
舍此為人之道外,尚有為君子之道。船山將此與老子所倡之道比諸猶日月與爝火。后者以銳入捷出之微明觀物之“妙徼”(諸如玄妙,空靈,頓悟等等,皆可用于此),而聊與玩之(目今之時髦名詞正此一“玩”),這正可作爝火之洞燭幽微而游于藝事,但為君子者,則萬不可有取于此。雖然不聽役于耳目,不粘滯乎物欲堪與之同,然殊相異者尤在秉“衷”以為心(心不可失去主宰),宅志以為寧(志不可游垠無根),必得有其當處之位,必得有其不舍之求。此方為君子之道,此方為不同于爝火之日月朗照。
《尚書引義》非言《尚書》,而在在“引義”。以往于王夫之,止知其為一唯物主義思想家哲學家,而今以我不學之淺陋觀此一編,所為之怦然心動者,卻惟一襟凜凜正義與拳拳之忱?;厥滓呀浭湃サ哪骋粴v史瞬間,世人活得太過認真,太過嚴肅(認真嚴肅地被騙與認真嚴肅地騙人),人性被壓抑得太久,方今老莊再熾,此或其因之一?不過,會不會又因此而走向另一端呢?且不論是否仍有以小人之私心附君子之大道者,我只疑惑:“四方有羨,我獨居憂;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詩·十月之交》)之句,遽可忘乎?思及黃梨洲《明儒學案》中語“一堂師友,冷風熱血,洗滌乾坤”,猶不禁自問:如此君子者,就此當作歷史陳跡么?
也許一切都可以嘲笑,都應當嘲笑,但嘲笑之后,剩下的又是什么?
(《尚書引義》,王夫之著,收入《船山全書》第二冊,岳麓書社一九八八年二月第一版,9.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