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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09-24 05:01傅曉航
啄木鳥 1988年5期
關(guān)鍵詞:劉麗百靈小喬

傅曉航

上篇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六年4月3日,《濱海報》登出一則廣告,內(nèi)容是這樣的:為了發(fā)展我縣廣播電視事業(yè),決定成立濱海電視臺,特招聘男女播音員各一名,凡有志從事其此項工作者,請到縣廣播電視局報名登記,經(jīng)考試,擇優(yōu)錄用……云云,聯(lián)系人:于鋒。

濱海是威江市的市轄縣,是座海濱小城,風(fēng)光秀麗,我生活在這里。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間我走向社會半年了,個子長高了許多,只是心眼兒不見長進。

我的生活經(jīng)歷淡得象一汪清水。有人問我的年齡,我說:“19歲,周歲19?!彼麄兊难劬Ω嬖V我:他們羨慕我。

19歲,讓人感嘆的年齡,讓人另眼看待的年齡,是告別幼稚走向成熟的年齡。

“你的神韻和體態(tài)應(yīng)該是演員,對嗎?”有人好奇地打量我,下結(jié)論說。我告訴他們:初中畢業(yè)即待業(yè),現(xiàn)在做臨時工。他們感嘆:“好可惜,你怎么不繼續(xù)復(fù)習(xí),考高中上大學(xué)?”

我回答:“我考不上,也不去想。”

我不傷感,自己的命運自己來掌握。我會愉快地告訴大家:城郊一座別致的二層白色小樓是縣勞動局,勞動服務(wù)公司鍋爐安裝隊辦公室在一樓,我在技術(shù)室,當(dāng)描圖員,工資一個月48元整,夠自己花了,來這里做小工剛半年,還是走“后門”進來的,有意思。

看到招聘廣告當(dāng)天,我就決心報考,好朋友文秀提醒我,說:“待業(yè)青年考上后,是合同制工人,不能轉(zhuǎn)干,泥飯碗,干不好,單位要辭退的。”

我不愿別人左右我,自己的飯自己吃,自己的路自己走。鐵飯碗怎么樣?趁年輕到外面闖一闖,照樣有出息。被招聘后,就得好好干,干出點成績來,讓人家解雇?還輪不到我頭上,放心好了。

我認識于鋒,細高個子,白臉孔,高鼻梁,細彎彎眼睛,天生的笑模樣,說話聲音象女人。去年,濱海成立縣文協(xié)理事會,他是理事長,我是理事。我和他沒來往,一起開過會而已,我的大朋友肖航說過,于鋒機敏過人,社交能力強,為人很正。

于鋒60年代畢業(yè)于天津南開大學(xué),在中學(xué)教過書。被下放勞動過,后來調(diào)到縣廣播站當(dāng)編輯,現(xiàn)為編輯室主任。于鋒公開聲明說:“在知識分子中,我夠委屈了,48歲才當(dāng)個小主任?!?/p>

這一次報考,于鋒建議我說:“小喬,你考記者或編輯多好,以后有機會轉(zhuǎn)干,吃國家糧。”我搖頭說不行,因為我沒文憑。于鋒的關(guān)心是善意的,是為我好,我心里明白。

播音員考試歷經(jīng)四關(guān),先是面試、口試、筆試,僅這三關(guān)就淘汰了一大批考生。報考者231名,不單單是濱海一個縣,是威江市整個地區(qū)。僅剩五名,我居第五,最后一關(guān)是復(fù)試。十天后,要在考官們面前亮相播音,再逐一打分,排出名次,決一雌雄。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于鋒打電話告訴我說,復(fù)試者的名單上沒了我的名字,就是說我的決賽資格被取消了,怎么回事?他說的挺明白,是該局局長黎剛太不同意我復(fù)試。于鋒讓我馬上找“后門”參加復(fù)試。我能找哪個門子呢?

“你若能復(fù)試,考上播音員是大有希望的,那四名中估計劉麗能考好,可你比她強。”

“劉麗是哪個單位的?”我問,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化工中學(xué)教師,剛26歲,電大畢業(yè)。”于鋒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她爸爸做什么工作?”我打趣地問。走向社會,我也學(xué)會有些人對出入頭地的男孩女孩往往要十分注意地問起他們的家世出身來。

“建筑工人?!庇阡h毫不遲疑回答道。

我想找黎剛太問出不讓我復(fù)試的原因,于鋒卻勸我說:“沒用,現(xiàn)在你唯一的辦法是找他的上級為你說話。”

其實,我不能當(dāng)一輩子播音員,合同工也改變不了我的命運,只是我不明不白地被取消復(fù)試資格,未免有些喪氣,窩囊。

“好吧,你不用找了,老黎的工作我來做做,盡力而為吧。”于鋒微笑著說。

“也只好這樣了?!蔽艺f。我很難過,不合理的事要走“后門”,合理的也要走,哪兒來的道理呢?

幾次,我在單位想給于鋒打電話詢問,可還是忍著,因為他說過的,事情成不成功都會給我信兒的。

三天過去了,如同三年。

“喬百靈,電話?!?/p>

中午下班,我剛走出技術(shù)室,傳達室費師傅喊我。我的心為之一震。

這兩天,我接了三次電話。昨天上午文秀下午是肖航,今天上午是寶風(fēng),都是問我能否參加復(fù)試?我的回答很響亮:能。我怎么也不認為這個機會不屬于我。

眼下又有人找我,沒準(zhǔn)兒是于鋒。

我拿起話筒,不出我所料,正是他。他在廣播電視局打電話。

“成功了?”我問。

“沒有。事情有些扎手,下午有時間你一定來我這兒,我有事要告訴你?!?/p>

“好事還是壞事?”我急忙問。

“來了你就知道了。”

我騎著車子向家里急馳,管它好與壞,下午見到于鋒就什么都知道了。

回到家,我把這事告訴爸爸,爸爸不悅地說:“實在不行就算了,不要聽于鋒的指揮。百靈,他是什么人?”爸爸所說的是于鋒的生活作風(fēng),我說:“很正直,有幫助人的心腸?!?/p>

“百靈,你不要圍著他轉(zhuǎn),舞文弄墨的人正派的少。”爸爸說。

我生氣了,說:“你不信任他,等于不信任我,人家是有一片好心的呵?!蔽艺嫦雴柊职郑骸澳悴晃栉呐闶寝r(nóng)業(yè)局辦公室主任,你正派嗎?”但我還是沒張口,這話說出來,可就惹了禍,他會打我的,還是要減少不必要的“犧牲”,因為爸爸不是尋花問柳的人。

“這幾天我看你有些吊兒郎當(dāng)?shù)?,技術(shù)室的侯師傅一定看不慣的?!?/p>

“我沒有呵,你不要把這詞用給我,這真是冤枉?!蔽亦倭俗?,我有心事在身,他卻不理解。

爸爸笑了,又說:“技術(shù)室也不是好去的,考不上電視臺,你也要安心工作的?!?/p>

“我并沒有不安心呵,你不要說我,沒完沒了的真煩人。”我說著,不滿地白了爸爸一眼,回到自己的臥室去。

如果我錯了,爸爸可以批評我,可我沒錯,硬要撕我的臉皮,我受不了,我是大人了,他的眼里應(yīng)該容下我。

爸爸的話,我細細品味了,我現(xiàn)在的工作來得確實不容易,我應(yīng)該珍惜。

爸爸為人耿直,不好求人辦事,別人求他他也不愛給辦,怕惹人,怕犯錯誤,因此,他沒有交上幾個知心朋友,但爸爸不以為然。

在他的辦公桌玻璃板下壓著一條座右銘,上面寫著:豈能盡遂人愿,但求無愧我心?!鞍职郑@不是天津市市長李瑞環(huán)的座右銘嗎?你擺上不合適吧?擺譜是不是?”我打趣地問。跟爸爸鬧笑話是我的家常便飯了,這時,爸爸象被我窺見了他心中的秘密一樣,臉上露出僵硬的笑容,用手指戳一下我的腦門,說:“臭丫頭?!蔽乙残ξ刈唛_了。

我在家待業(yè)半年,爸爸也犯愁。我是大姑娘了,畢竟不能再穿補了又補的小花襖,舊鞋子。念書時,花錢只管向爸爸要,要一元給兩元,待業(yè)了,要一毛錢,爸爸也要陰郁地笑笑。

和我一起初中畢業(yè)的同學(xué)幾乎都自食其力了,做裁縫的,做木匠瓦匠的,開飯店的,跑運輸?shù)?,更多的人做了小買賣,當(dāng)了四道販子,有的留級繼續(xù)考縣高中,可我不能,我上學(xué)年齡晚,畢業(yè)時正好18歲,考高中的年齡限制18周歲。我痛惜自己考高中前夕,考上一所市師范學(xué)校,小中專,但因我手小彈不好鋼琴,唱歌又走調(diào),沒被錄取。想起這些我時常自我發(fā)嘲:“還叫百靈呢,根本不會唱歌?!?/p>

我并沒有絕望,眼前也不是灰蒙蒙的,難道第一次遇上了驚濤駭浪,就不相信大海也有平靜的時候嗎?

看到當(dāng)上小販子的同學(xué)們的臉,油黑黑的,我便躇躊,女孩子做這等活計有些下賤;讓人瞧不起。我是屈服于世俗偏見的弱者,干什么事情都講究清雅些。不久,我還是拋棄了這些煩惱,想到工廠做小工。大事做不來,做小事還不行?

此事未成,卻另有新事。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在縣工會俱樂部溜冰場我結(jié)識了一個男孩子,漂亮帥氣,大號孟繁偉。有意思,他也是待業(yè)青年,20歲。他爸爸是縣勞動局局長。說真的,就因為這一點我才肯和他交朋友。我想拋開這,卻沒有勇氣,他如同我在水中揪住的一棵稻草,救了我的“命”。

兩個月后,我去了技術(shù)室,這是解決待業(yè)生活的開始。可是,我和孟繁偉相處三個月,我就看他不順眼了,嫌他說話愛打手勢,嫌他總是聽母親的話沒有主見,我愛他不上來,他呢,愛我的任性,愛我的打扮不花里胡哨不庸俗,更愛我的臉蛋兒,軋馬路不有礙市容,有意思。我們好了吵,吵了好,誰也不提出分手,恐怕失去自己所想得到的東西,失去了就不會再回來。

孟家的老老少少和我的爸爸開始干涉我們,一致認為在溜冰場上搞對象沒有好結(jié)果。他母親說我“飄”,我爸爸說孟繁偉不正經(jīng)。我和他平靜地分手了,這對雙方的痛苦都是一種徹底的解脫。

原以為,技術(shù)室的椅子我坐不長,孟繁偉會讓他的爸爸將我攆走,重新待業(yè)。

“你錯了,我不是那等小人,女人干的事我不干,不會干?!彼Q道。

我們相愛匆匆,相離匆匆。這是我的初戀,失敗了,初戀對每個人只有一次,但戀愛會有兩次、四次……十次。我不乞求愛情,也不再強迫別人愛我。

如果今天爸爸不再提起這些,我才不尋這煩惱呢,劃不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被迫離開勞動局,我不會懊悔,眼下正實行招收合同工,我會好好考,我不想依靠別人的臂膀生活下去,還是這句話:自己的飯自己吃

此時,我的腦瓜里渾漿漿的,是不是我想得太遙遠太多了呢?

門開了,爸爸進來讓我吃飯,我扭頭不瞅他,沒好氣地說:“你出去吧,讓我靜靜心好不好呵?!?/p>

“不吃飯可以,班可要上的??煲稽c了,你收拾一下吧?!?/p>

我仍然不瞅他,他出門去了。我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倒在了床上,四肢展平,真自在,真舒服,真平靜,這時的大腦一片空白。如果這是在海濱浴場上躺倒,我一定會脫掉衣服,跳到海水里,讓那涼絲絲的海水沖刷掉凝聚在心頭的郁悶,在水中上下翻飛,象一葉扁舟搏浪激進,疲乏了,就舒展開四肢,平躺在海面,宛如海上飄浮的一片綠葉,真美!

我靜靜地想著,一天一天這樣想下去,該有多美好,我會永遠19歲!

廣播電視局的五層樓真漂亮,淺綠色,造型也別致,這是縣城最高的建筑物,只可惜設(shè)計師沒能將它立在顯眼的街面,倒是在一片陳舊的住宅樓邊佇立著,顯得不倫不類。毀掉一座樓,并非象毀掉一間房子那么簡單,這也是遺憾留給歷史的了。

樓對面是一個菱形大花壇,鮮花正開放著,蝶舞蜂喧,菱形花壇兩邊是圓形小花壇,里面有棵美人蕉,開得正紅火。

在這里工作,心情再不好的人也會賞心悅目。有意思,這兒離大道遠,來往車輛的噪音幾乎聽不到,好一個修身養(yǎng)性的地方,真棒!

步入局大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兩米長一米五寬的明晃晃大鏡立在走廊的中央,正對樓門口。第一次來這里報名考試時我已注意到了這些。走廊上鋪著的全是紅色膠皮地板,上面有著美麗的花紋,全是清一色的。

如果不是來這里有事,我非要在這鏡前停留一刻不可,這里不象勞動局,出出進進總有人,各種各樣的眼睛看著我,而這里卻沒有。

二樓,編輯室,于鋒自己的辦公室。我敲著門,進去了。

“又來了?”于鋒問我,做著手勢讓我坐在門邊的沙發(fā)上。他怎么說這話?不是你讓我來的嗎?哦,也許是屋內(nèi)還有一個人的緣故吧?那是一個中年男人,他坐在我旁邊的沙發(fā)上。

我點點頭,沒有吱聲沒有坐下,只是瞥了于鋒一眼,又瞧瞧那男人,由他們交換的眼色中,可以看出來他們彼此都很了解。

那人拿出一支“大重九”吸了兩口,就投進紅色喇叭花形狀的煙灰缸里去,然后邁著遲緩的步子走過我面前,開開了編輯室的門。

這是怎么回事,不歡迎我來嗎?或許是我的到來。打擾了他們的談話?我不能忍受這無聲的討厭,我也去開門。

“小喬,你怎么要走呢?”身后,于鋒說話了。

我轉(zhuǎn)過身,問于鋒:“是不是我打擾了你們?我在外面,等你們談完話以后再進來聽你告訴我復(fù)試消息,好不好?”我惱怒了。

于鋒做一下手勢,示意我把門關(guān)上,不讓我走,讓我坐在沙發(fā)里,有話對我說,我這樣做了,但隱隱夾雜著一絲難堪和不安。

于鋒首先告訴我,剛才出去的人就是該局局長黎剛太。哦,好響亮而不俗氣的名字。他的肖像我已經(jīng)看到了,中等個子,大腦袋,小白臉兒,雙眼皮很深,大眼睛笑吟吟的,肚子微微鼓起,那不屑的眼神和表情,分明讓人感到他傲慢,有十足的官架子。

“剛才,我跟老黎說了,他就是不同意你復(fù)試,我也沒了辦法?!庇阡h開門見山地說。

我本能地哀求于鋒,再跟黎剛太好好說說讓我復(fù)試,我會考出好成績來,我會拿第一??墒?,于鋒執(zhí)意讓我去找白光,只有他為我說話,我才有希望。

白光是縣委副書記。

我想于鋒是好心,不是推脫自己,他也許真的沒了辦法,他畢竟是局長手下之人。我不去找白光,不去碰釘子,可于鋒卻挑起話來:

“好了,今晚,你帶我去白書記家,好嗎?你不是認識他嗎?”

是的,我認識白光,他是我伯父的朋友。他的家我去過的,但我不能和于鋒去,他和白光并不十分熟悉。白夫人是不喜歡陌生人去他家做客的,會連同熟人一塊兒都被冷淡的。

“去辦公室不行嗎?”我征求著于鋒的意見,是指白光的縣委辦公室。

他很老練,否決了,說走后門辦私事最好不到辦公室去。我只好咬著牙答應(yīng)了于鋒的要求。

“不要去了,還找白光干嘛?”爸爸的語音不高,但滿含訓(xùn)斥。

“說好了,于鋒在縣委辦公大樓前等我,8點鐘,失約多不好?!蔽艺f。

“你和他去,白光也不會答應(yīng),何必去碰釘子呢?”

爸爸的話我明白,但如果白書記不答應(yīng),我也要弄出原因回來,我怎能不明不白地被甩掉呢?知情的人會說我沒后門,不知情的會說我狗屁不是,一心巴結(jié)縣委副書記但沒巴上,但這些還不值得我懼怕,無所謂,我只是要得到一個正確答案,為什么?

“你去吧,我管不了你了?!卑职譄o可奈何的模樣,坐在沙發(fā)里,喘著氣。

“不去了。”我也坐下來,把一本書扔在墻角,雙手交叉著,垂著頭。

“怎么不去了?”爸爸問我,聲音仍然很低,沒力氣似的,“我不是答應(yīng)你了嗎?你又想干什么?”

“我不去了,”我站起身,看著爸爸,說,“瞧你這可憐樣子,人家會認為我虐待你,你也會跟文秀說我沒老沒少。其實,我沒有氣你呀,我是跟你商量的,可你……”我不說了,背過身去,又背過來。

爸爸站起身,走到寫字臺前,拉開抽屜,取出電筒,給我,說:“拿上,早點回來?!?/p>

“我和你一起去,行嗎?”我真誠地問爸爸。

“百靈,爸爸尊重你,你自己去。”爸爸微笑著說。

我笑了,說道:“不,爸爸,我年輕,你是正經(jīng)的大人了,會看一個人的心。你可以見于鋒跟他說話,你一定會看透他是居心不良還是正直善良,況且他關(guān)心我,我們應(yīng)該感激才是,你們是同性,談話的場合會更方便些?!蔽艺f真話,我想,沒有哪個女孩子或者哪個女人不怕流言蜚語的。

“好吧。晚風(fēng)有些涼,你多披一件上衣?!?/p>

縣城被夜色籠罩著,縣委辦公大樓傳達室門前亮著燈光。約好的時間8點鐘,眼下已經(jīng)9點了,也沒看到于鋒的身影,怎么回事?爸爸禁不住說了一句:“真不象話?!?/p>

“咱們?nèi)グ讜浖?,大樓后面就是縣委家屬大院。”我說,我不愿回家,因為后天就是復(fù)試的日子。

“百靈,明晚我們再去吧,今晚太晚了,會打擾人家休息的。”

爸爸這樣說,我只好依了,愉快地跟他走在回家的道上。

爸爸真好,他從不輕意吐露那顆倔強的心里埋藏的愛。哦,如果時間倒退十年,我一定會扳上爸爸的肩頭,摟著他的脖子,親吻他的臉……現(xiàn)在我長大了,這樣做別人會說閑話,爸爸也會怨我:“19歲了,賤什么?少氣我就好了?!闭娌恢?,什么時候,我才能給爸爸一個深情的吻,為他養(yǎng)育我這十幾年的恩情。

52歲,對于別人,只稱為半輩,對于爸爸,冠以一生足矣。

伯父四歲,爸爸出生三個月,我的祖父死于傷寒病,年僅27歲。爸爸五歲時,奶奶又死去了,是餓死的,曾祖母將伯父和爸爸撫養(yǎng)成人。

爸爸19歲,考入哈工大,學(xué)習(xí)土木建筑,并和本村一位姑娘相愛結(jié)了婚,他只在大學(xué)里生活了一年半,就被開除回家,因為那姑娘的家庭成份是地主,他受到了牽連。后本,他們離婚了。爸爸只好到公社中學(xué)(當(dāng)時鄉(xiāng)叫公社)教書,教數(shù)學(xué),三個月后,他又被辭職回了村子,因為他好打抱不平。爸爸起早貪黑地撿糞,以賣給別人掙錢為生。

這時,公社中學(xué)一個叫徐竹影的老師大膽地愛上了爸爸。他和她在縣高中是一屆學(xué)生,但因家境貧困,徐竹影高中畢業(yè)后就到中學(xué)教書掙錢生活,她穿著那件豆綠色燈芯絨偏襟小襖,腦后梳著一條長辮子最動人。徐竹影是個文靜秀氣的女孩子,她就是我的生身母親。

他們結(jié)婚時,屋內(nèi)只有一對黑色木箱,還是爸爸親手做的,他們很恩愛,從不吵嘴,從沒紅過臉,但這樣的日子卻不多了,我五歲,媽媽死于心臟病,一夜之間,爸爸蒼老了許多,他將我送到外婆家。

后來,爸爸的冤案昭了雪,縣農(nóng)牧場子弟中學(xué)調(diào)他任教數(shù)學(xué);后來,他調(diào)到場辦公室管勞資;后來,上調(diào)到縣農(nóng)業(yè)局經(jīng)管勞資;再后來,干部升官黨票不再重要,要有文憑,恰好,他剛剛收到哈工大補發(fā)的文憑,起了作用,幾天之間當(dāng)上了辦公室主任,他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做官,因此一夜沒能合眼。

伯父倒沒有象爸爸這樣歷經(jīng)坎坷。他17歲當(dāng)兵,在部隊里生活了20多年,有了團長的頭銜,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當(dāng)上了威江市委組織部干部處處長,老婆孩子都借了光。

歲月悠悠,他們都老了,尤其爸爸,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他聲稱自己是在大風(fēng)大浪中闖出來的。

過去的日子,越來越清晰,不知誰能奪走,不知誰能躲過?

白光,爸爸對他沒留下印象。我待業(yè)期間,幾次去找伯父,讓他幫忙給我找工作,伯父想到白光,以前,他是伯父手下之人,他們是辦公桌對辦公桌工作過的。

剛開始,白光答應(yīng)給我辦,可半年了也沒進展,這根線也就斷了,我認識了孟繁偉,才了卻了我的心愿。

“大白有他的難處嘛,能辦的事他盡量辦,不能辦的,我們也不要為難他。”伯父說。

“你和他的關(guān)系不怎樣吧?”我問,我完全這樣認為。

“現(xiàn)在的人情淡薄,今天辦成事就算朋友,明天辦不成就不是了?”伯父哈哈笑著,他的話滴水不漏。

雖然后來我有了事情可做,不再去見白光,但心里留下一片悵惘。爸爸和伯父他們有能力有權(quán),都不屬于我,自己有,腰桿才粗,從那時我知道了自己的價值,自己闖進社會。為此,爸爸曾欣慰地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流下一滴眼淚,他說在我的身上,看到了當(dāng)年自己的身影。

有時,幸運和機遇同時而來。接近中午時,傳達室的費師傅告訴我:“小喬,有你的電話?!?/p>

電話電話,鈴聲一響,夠煩人的。

“誰呀?”我對著話筒叫著。

哦,于鋒,他讓我今天準(zhǔn)備一下,明天上午到廣播電視局五樓播音室復(fù)試。他認為我不相信,又解釋說:“昨晚我到老黎家,做了工作。”

我明白了,明白了于鋒昨晚的失約。

“這一回六個人復(fù)試,許冰冰也來了。昨天上午她爸爸親自派人來找白書記讓冰冰復(fù)試,白書記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p>

許冰冰,清麗高雅的女孩。在報名處我見過她一面,只有幾句話。

“報了嗎?”我問她,她也是初中畢業(yè),而且是大集體工人。于鋒說過,即使她考上了也不會錄取,不招聘集體工人,廣告上也是這么寫的。

“你呢?你報了嗎?”她問我,歪著頭,沖我微笑著。

我點點頭。我問她多大年齡,她讓我猜,我說猜不出,她笑了:“猜不出也就罷了,反正我和你不相差幾歲?!?/p>

許冰冰的聲音柔和甜美。她告訴我,她的爸爸是威江市委里的一個官,至于多大的官,她不肯說。

在我的眼里,許冰冰是個小小的謎。

我把參加復(fù)試的消息用電話告訴關(guān)注我的人,給文秀,她不在班上,她的同學(xué)說她有事出去了。寶風(fēng)倒是接到了我的電話,他說:“我真想握握你的手,祝賀你,這是成功的第一步哩。”好一會兒,我的心才平靜下去,他真心希望我好,可我曾冷淡過他……我又給肖航打了電話,他的辦公室沒人,白搖了號碼。他去哪兒了?

我猜想著他可去的地方,可想不出。肖航34歲,看上去,他要比實際的年齡年輕得多,象二十五六歲的青年。1米80的身高,英俊瀟灑,白臉子,兩顆眼睛含著冷峻,睫毛倒又長又密的,高鼻梁,整齊潔白的牙齒,只是嘴大些,開口笑時,嘴角快扯到了耳根,但他并不愛笑,總愛沉思,和他說話,他總會盯著你的嘴,不盯你的眼睛,一副順從虔誠的模樣。

肖航給我講過他的經(jīng)歷,高中畢業(yè)即下鄉(xiāng),后來回城教書,奮發(fā)讀書,考取威江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回濱海中學(xué)任教,后來調(diào)到縣委當(dāng)秘書。平時愛寫詩歌、散文,發(fā)表在省內(nèi)外文學(xué)刊物上,有人說他是風(fēng)流才子。

肖航生活不幸,離過婚,三歲的兒子由女方撫養(yǎng),那女人是縣建筑工程公司的工會主席,漂亮灑脫。誰也不知他們?yōu)楹坞x婚,肖航不說,那女人也不講,在這小城,他們又都舉目無親,別人也無處去打聽,只有那些好事者去造一些謠言,肖航并不在乎,但他如果知道誰造的謠,會馬上找到他,讓他難堪。

我愛肖航,但我只能把愛埋在心底,他說過:眼下還沒遇到他所鐘愛的女孩子。

以前我并不認識肖航,只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半年前,我來縣委,拿著伯父寫給白光的信。求他為我找工作。我剛要去敲白光辦公室的門,斜對過秘書科內(nèi)走來一個人,他穿著海軍藍褲子,白色的確良襯衫,瀟灑、干練、持重。

“你找誰?”他問我,嚴(yán)肅認真。

“白書記。你是誰?”我問。

“我是這兒的。白書記不在,下鄉(xiāng)去了。”他開始上下打量我,問,“你是哪個學(xué)校的?”

“我不是學(xué)生,我待業(yè)。”

“找工作?到勞動局去。”他打著手勢讓我下樓。

“我不去,我來找白叔有事的。”我說,我捅開了話題。

“你叔?”他連忙問,驚訝地抬起他的頭,“那你怎么不到他家去呢?”

“他家鎖門?!蔽艺f,我真的去了白家,縣委家屬大樓,一單元三樓三室。

“哦,他正在樓上開會,你有事跟我說,我是他的秘書,我叫肖航。”肖航的臉還是嚴(yán)肅,但語氣溫和多了。好象我們曾相識。

“不,我非等他不可。”

“好,你到我屋里坐坐,一個鐘頭的會,現(xiàn)在快完了?!?/p>

我沒有聽他的話,我看到秘書科里還有幾個人,他們都好奇地看著我。我在走廊上來回地走著。

后來,我不去縣委了,也不常見肖航了,一切都是悄然進行,迄今,肖航?jīng)]有再婚,前些日子,我在路上碰到他,那是半年后的第一次,他仍然很年輕,但他的腦后已經(jīng)有了幾根白發(fā)……

“小喬,電話還沒打完嗎?”

費師傅的腳步和笑語打動我的沉思,我紅著臉放下了話筒,溜出了傳達室。

明天是復(fù)試的日子了,我想回家準(zhǔn)備播音時穿的服裝,最能表現(xiàn)本人氣質(zhì)的服裝,還要準(zhǔn)備一篇新聞稿子朗讀。

剛剛3點鐘,我就鎖上技術(shù)室的門,蹬車回了家,下午侯師傅沒來,我沒辦法請假,只好溜之大吉了。

爸爸在家,他患了感冒,已兩天沒上班了。他在廚房切著西紅柿,切成月牙兒形,用白糖拌上,吃起來酸甜可口。

“百靈,中午你剛走,文秀來了,說找你有事?!卑职指嬖V我說。

“什么事?”我問。

“她沒說,我也沒問。”

有一個月,我沒去文秀家了,真想她,說什么今晚也要找她,她一定有重要的事告訴我,一定的。我去了她家,可她不在,我只好返回家中。

推開窗,向外望,街上已經(jīng)冷清下來,我胳膊肘支在窗臺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哦,月亮,多象一位儀態(tài)萬方的少女,含著羞澀,懷著隱秘的渴望,在微風(fēng)的鼓動下去赴長夜的相邀,那一片云朵是她的白紗巾,那發(fā)亮的風(fēng)圈是她的白色的太陽帽。我也有頂白色太陽帽,是寶風(fēng)給我買的,今年夏天他出差到上海,為我買來的,帽上還別著一小簇彩色的雞毛,漂亮極了。

寶風(fēng),他是山里人。馬群溝,寶風(fēng)的家鄉(xiāng),離市區(qū)100多里,四周是山,那里的人,在大山中睡去,在大山里醒來。

那里,曾住著我的外婆。我五歲,爸爸送我到馬群溝外婆家撫養(yǎng)。我吃的是包谷面糊糊。在那里,我度過了童年。

我10歲時,爸爸才接我出山念書。外婆和小伙伴們送我走在曲曲彎彎的小道上。寶風(fēng)13歲還沒上學(xué),那時學(xué)校只是一個小土房立在山坡處。山里人生生死死在這里,沒有哪只鳳凰出自這深山。

我15歲,外婆患眼病而死。我再也沒有進山。昔日的小伙伴也都長成了大人。

給我印象最深讓我不能忘的還是寶風(fēng)。小時候,他的長相很可愛,巴掌大的小臉上,大腦門兒占了一半,圓頭圓腦圓眼睛。

在我19歲他23歲這年,我們見面了,我們都長高了,長大了,屬于自己的形象了。寶風(fēng)已不是山里沉睡的人,他15歲隨叔父到黑龍江、河北等地學(xué)做木匠,闖出了名堂,如今被縣木器廠招聘為副廠長,經(jīng)管采購和供銷。他不再瘦小,而是壯實,眉清目秀,戴上眼鏡,宛如白面書生,哦,天庭還是那么飽滿。

寶風(fēng)是在縣文藝刊物上看到我寫的一篇小說才找到了我的。

“百靈,小時候你就任性,偷吃了我家的黃瓜,卻硬賴我讓你吃的,結(jié)果我爸訓(xùn)了我,你在一邊笑,有趣兒呢?!睂氾L(fēng)回想著過去。

多么遙遠的記憶,多么美好的回憶!

“寶風(fēng),你的命很苦,是吧?”我問他。他七歲沒了媽媽,有個后娘,待他很薄,爸爸又不關(guān)心他,他在孤獨困苦中長大成人。

寶風(fēng)含著纏綿的微笑望著我,說:“我只念一年書,以后都是閑時學(xué)了小學(xué)。初中高中課本?,F(xiàn)在我很忙,沒時間學(xué)習(xí),耽擱了上大學(xué),我不后悔,我把這希望留給了后代,將來我會下本錢給他買鋼琴請老師教他,把他培養(yǎng)成祖國有用的人。”

文秀看出寶風(fēng)喜歡我,主動要當(dāng)我的介紹人,我沒同意,我只是把他當(dāng)成哥哥,而妹妹是不會嫁給哥哥的。寶風(fēng)心里明白,他知道我愛的是肖航。我們正常交往,寶風(fēng)有什么事都來找我,與我商量,我有事也向他說。寶風(fēng)愛我,為了我,他苦苦地等,這默默的等待值還是不值,我真的不知道。

哦,月亮,往日那蒼白的臉,今晚被熏風(fēng)烤灼得殷紅殷紅,浮起了那漂漂渺渺的笑,在圓一個久違了的夢嗎?

翌日晨,爸爸上班前,祝我考出好的成績。

來到勞動局,到侯師傅面前請假,哦,他在屋。見到我,還有些不高興,我也不好張口。我坐下,他坐下,他抽上一支煙,許久才吐出一句話:“小喬,我看你這幾天變了。”

侯師傅70歲了,戴著近視鏡,鏡片象茶杯底那么厚,他的頭發(fā)全白了,嘴唇上的胡子也白了。他是老工程師了,在這技術(shù)室干了40年,退休了,還被勞動局招聘來。侯師傅很嚴(yán)肅,但說話很風(fēng)趣,讓人笑也讓人深思。

“變了?沒有呵?!蔽艺f,我感覺莫名其妙。

“是的,變得怎樣我也說不清,你不如以前了?!焙顜煾悼粗?,微微搖頭,又說:“你也不小了,自己做的什么樣兒也會清楚的?!?/p>

哦,他一定指我這幾天晚來早走了?

侯師傅拿來一張圖紙讓我再描一份,要上午描完,好送到鑄鋼廠去。

“上午我不來了,下午再描,行嗎?”我問。

“不行,這幾天你的工作態(tài)度不象話,安裝隊基建辦公室的人都向我反映了,你當(dāng)我不知道?快描吧,描完了就沒事了?!焙顜煾嫡f,他真的生氣了,大有我不描就不會放我走的架勢。

我不吱聲,心里說:“反正我要去復(fù)試的,大不了這上午不給我工錢。”

“你又請假干嘛?”

“復(fù)試呵?!?/p>

“你走吧,下午、明天還有以后你都別來了,我不要你了。”

“走就走?!蔽艺f,我甩起長發(fā),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勞動局不遠,我又折回來,怕剛才自己的舉動讓侯師傅傷心。我站在技術(shù)室的窗前往里看,侯師傅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描著我應(yīng)該描的圖紙,他神情安詳,象是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吁出一口氣走開了。

許冰冰來了,仍然身著黑色西裝,鼻梁上架著圓形茶色太陽鏡,文雅高貴。

“于主任說你來了,我樓上樓下地找你也沒有,我以為你不來了。”

她的手很柔軟,攥著我的手。我們在一樓休息室內(nèi)的沙發(fā)里落座。休息室只有我們兩人,我不喜歡熱鬧的場面。

“這次來復(fù)試,真不容易,可我們還是來了?!痹S冰冰朱唇玉齒,眼里閃著一汪興奮到近乎得意的光波。

她的話我委實不愛聽,她是她,我是我,我們報考的目的不一樣,許冰冰是趁這次機會脫離工廠來機關(guān)工作,我呢,考上固然好,考不上照樣做臨時工。

許冰冰從天南講到地北,從地北講到天南,還講她不喜歡穿牛仔褲,因為她從報紙上看到,說女孩子穿上會影響身體,不能生育,這時,我恰恰上穿白色T血衫下穿牛仔褲。

我好悶,離開她,因此我借口說上廁所。

“我也去?!彼f,無憂無慮的。

“廁所只有一個便池呀。”我靈活地說。

許冰冰還算聰明,說:“你自己去吧,我先上樓了。”

我尾隨她而上。五樓走廊上,我站在這里,走廊上的窗戶都打開著,我扒在一個窗臺上,往下看,看人看車看樹看花,我剛探頭,心忽閃一下,腳直哆嗦,象要倒栽下去似的,我忙縮回頭來。呵,一個女孩子墮落自殺真是非??膳碌氖虑?,她一定是實在沒辦法活下去了。

于鋒從四樓走上來。我得抓住這個機會,有幾個問題要問他。

“考官是哪兒來的?”

“市電臺市電視臺來兩名播音員,有我有黎局長,還有省里來的一名老播音員,你不要怕,考出好成績來?!?/p>

“那三名播音員認識我嗎?”

“不認識,一會兒我把你介紹給他們,留下一些印象。”

“不要單獨介紹我,劉麗許冰冰她們會眼氣的?!?/p>

“這是眼氣的事嗎?他們眼氣得了嗎?”

“和考官們還是保持陌生為好,我要公平的分?jǐn)?shù)?!?/p>

我隨于鋒走進播音室。播音室內(nèi),錄像機旁的信號燈亮了。

下篇

下午,我是怎樣厚著臉皮走進勞動局推開技術(shù)室的門呵。我等待著侯師傅的批評。

出乎意料,他沒有攆我,而是問我:“考得咋樣?”

“挺好,”我點點頭,我說,“我又來上班了,我不能待業(yè)?!蔽覜]有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我從來不會裝模作樣。

“來吧,好好工作才行,有多少錢也不及有個正經(jīng)工作。上午,我把圖紙已描完了,派人送去了,下午清閑?!?/p>

侯師傅的微笑倒讓我心里不安,我說:“你怎么不責(zé)怪我呢?我沒有聽你的話,你批評我吧?!?/p>

“行了,知錯了就好,我沒有教訓(xùn)人的習(xí)慣,你不恨我就好了?!?/p>

外面來人,侯師傅被叫了出去。我取下墻上掛著的考勤簿,為我為侯師傅為鍋爐安裝隊辦公室的人記工。我的名字在最后一欄,哦,小小的“1”字。我不在,侯師傅已替我記了工,他沒有扣除我上午的缺勤,我不安得想喊出來。

晚上,爸爸沒有回來。他外出臨走前,不是給我寫下條子就是給我打電話。寫字臺上放著爸爸寫的字條,告訴我他到縣農(nóng)牧場去了,去開會,那里要實行租賃招標(biāo)制,半個月才能回來。真是的,爸爸的感冒還沒徹底好吶。

第二天,我拿上感冒藥來到農(nóng)業(yè)局,想讓局里人給爸爸送去,我不好意思搭工了。

縣委大樓對過就是縣政府樓,我看見肖航從縣委大樓走出來,他也看見了我,向我走來。

我喚著他:“肖哥?!笨鞓放c興奮在我周身洋溢。他的嘴角含著一絲笑意,問道:“小喬,你干什么來了。”

“到農(nóng)業(yè)局有事呵,肖哥,我參加復(fù)試了?!蔽颐雷套痰馗嬖V他。

“是嗎?祝你能考上呵?!毙ず叫α艘幌隆?/p>

“謝謝你。”我說。

“小喬,到我辦公室坐坐,好嗎?”肖航征求著我的意見,一絲光亮從他那灰黑色的眼睛透出,充滿了期望和等待。

“不行呵,我還要回去上班吶,呶,7點半已過10分鐘了,又遲到了,改天再去吧?!?/p>

他不言語,我以為他不悅,問他是不是有話要說,有事要告訴我,他說:“有,但你還是上班去吧?!彼荒蜔┑匾粨]手,走開了。

我追到他面前,眨了眨眼睛,拉住他的手,焦急地問:“如果你有非跟我說不可的話,我跟你去你的辦公室,行嗎?”

忽然,我發(fā)現(xiàn)一片陰云掠過他的臉頰,他咬了咬牙,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輕聲說:“你還是上你的班吧?!?/p>

“肖哥,你一定有事的,你為什么不說呢,說出來,我可以跟你哭跟你笑的。”我看著肖航的眼睛,他的眼睛正瞇縫著看我的眼睛,我第一次看到他正視別人的眼睛。

他不說話,我只好轉(zhuǎn)身離開他,當(dāng)我走出五步遠,我轉(zhuǎn)頭看他時,他已經(jīng)向縣政府樓走去了。

他一定有心事,但他遲疑干什么?弄得我的心一直平靜不了。難道這就是愛情嗎?昨夜我想起他,今宵又想起他,為了不讓他的形象消失,我努力追尋著以往他給我的印象。

“百靈,你又在外面胡鬧嗎?再發(fā)生象和孟繁偉的戀愛的事,我饒不了你。”爸爸警告過我,他不愿我和肖航來往,因為他問過我愛肖航什么我沒能回答上來。有時,我也不知道我對肖航的愛能保持到多久?真的。

文秀來了,渾身散發(fā)著刺鼻的香粉氣味。文秀,職業(yè)高中會計班學(xué)生,20歲,我初中時的同學(xué)。她會算計,不想考大學(xué),只是考職業(yè)高中,以后弄個工作,她非常的實惠,人都說:心眼兒實惠的人沒好運氣。真的嗎?

我喜歡文秀,文秀也喜歡我,不是為我的長相,我的優(yōu)越的家庭條件,而是我的個性。我也愿意同她一個人談我的戀愛問題。文秀雖然看起來輕視一切感情,但她卻是唯一能夠理解那充溢了她整個生命的熱情的人,而且,文秀不喜歡造謠生事,對愛情認真專心。

文秀跟我講了件她碰到一個男孩子在馬路上調(diào)戲她的事,講得好興奮。我說:“女孩子被人追求得發(fā)狂那是幸福的事。”我的話,文秀聽了直點頭。

突然,她說她的父母要讓她嫁給一個50歲的縣立醫(yī)院有錢有地位的主治醫(yī)師袁青山,呵,這就是文秀早已想對我說的事了。講著講著,她哭起來;哭著哭著,她竟然又笑起來,笑聲有些放肆,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但這笑完哭,哭完笑,確實是件很痛快的事情。

文秀走了,她要去上學(xué),星期日也不休息,她的情緒感染了我,也應(yīng)該痛快痛快,我想上街去。

我拎著黑網(wǎng)兜在菜市場踱著步,東瞧西看,新鮮得很,很長時間,我沒有逛街了。

“喬百靈?!?/p>

身后有人叫我,轉(zhuǎn)回頭一看,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婦,推著自行車迎面而來,車上坐著一個漂亮的小男孩。

“是你叫我嗎?”我問她。

“是的,我叫劉麗。”她自我介紹道。

我非常喜歡別人的自來熟。我勇敢地看了她一眼,如果許冰冰清秀灑脫,劉麗則過于嫵媚,那雙眼睛,不論誰看一眼都會難忘,如同忘不了一灣清水。

既然劉麗喚我,一定有事,果然,她告訴我,復(fù)試分?jǐn)?shù)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她名列第二,許冰冰第三,我呢,是第一,98分,那失去的二分是因為我沒有把頭發(fā)燙起來,使形象在熒光屏上顯現(xiàn)時立體感不足。

我以為劉麗是道聽途說,因為于鋒沒有告訴我,劉麗卻說,于鋒雖然在廣播電視局,但未必事事都知道,這消息是劉麗的朋友告訴她的,她還說,如果我不關(guān)心自己的分?jǐn)?shù),那么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告訴我。她不肯說出那位朋友的名字,她說:“信不信由你?!蔽乙膊缓迷偻抡f什么了。

“你年輕,有前途,我不行了,快30歲的人了?!眲Ⅺ愓f,她顯出困惑的樣子。

我安慰她幾句話。話題又轉(zhuǎn)到小男孩身上,我問劉麗說:“誰的孩子,真好看,真可愛?!?/p>

“我的,他六歲了,沖沖,叫阿姨,喬阿姨?!?/p>

劉麗的高雅,劉麗的大方,我的小世界中有了她,是會多彩起來的。她那盤在頭頂上的發(fā)髻上別著一枚月牙形兒的白發(fā)夾,瀟灑氣派。沖沖六歲,劉麗20歲作了媽媽,她當(dāng)年也是個風(fēng)流少女吧?也會有好多男孩追求她?

劉麗走了,帶著她的芳香走了,如果她在這里再停留,我一定會問她是不是痛苦和不幸也曾纏繞過她?

在菜市場轉(zhuǎn)悠了一個鐘頭,也沒買到好西紅柿,我只好拎著空兜子回家去了。

連續(xù)三個中午,我到縣委找肖航,我要告訴他我考第一。第一次去找他,秘書科鎖門,第二次去找,傳達室值班員說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第三次,秘書科的一位秘書說,肖航到威江市已經(jīng)三天了,要等些日子才回來,至于有什么事,那人說:“個人的事我們也不好知道?!?/p>

我找到于鋒,證實劉麗的消息,于鋒很明朗,說:“我也不太清楚,成績表在黎剛太手里,他很狡猾,沒能告訴我,他一定在搗鬼?!闭f完,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他讓我回去上班,有什么事情可隨時通知我,他讓我耐心地等待。

我真的等待不了,幾次想給于鋒打電話,手抓起了話筒,可還是放下了。

這天下午,侯師傅拿來一份濱海日報,那上面有百題競賽,時事政治部分的。

“你答一答,我不行,就知道四項基本原則是什么。”侯師傅笑著說。

我一看,也只會答幾道題,于是準(zhǔn)備借書看。

肖航告訴過我,倘若借書看,可去縣圖書館找石心,他讓我叫她石姐。

今天我去了,真的要找她。

“我叫喬百靈,肖航提過你,我來借《半月談》的?!蔽掖蟠蠓椒降卣驹谒媲?。

石心很熱情,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容,問我的工作單位,問我的年齡,問我借書看是不是迎接高考,我瞄了她幾眼,她并不漂亮,但俏氣十足,單眼皮大眼睛,小嘴象紅棗,鼻子也挺端正,她身材瘦小,還沒有我高,我1米67,她不是1米60就是1米62。我用眼角的余光感覺她總是看我,而當(dāng)我將視線投向她時,她仍然望著我,毫不羞怯。

石心和我談了一些生活上的事,她說她31歲,仍然獨身。石心舉止安祥,神態(tài)大方。

人都說,獨身的女人,性格孤僻古怪,可石心并不這樣呵,她象冬日里的一縷陽光,溫暖、舒服。

談到愛情的字眼,石心有些茫然。

命運捉弄人,我真不相信,盡管它真的捉弄我,我還是不相信,我簡直認為這是一個笑話。

我要找白光了,不得不去,不是誰強迫我,而是自愿,是我這顆不甘落后的心。人都說:心要強的人命運不好,這是真的嗎?

昨天,于鋒打來電話說,局黨委會已經(jīng)研究通過,雖然我考了第一但不能錄取。劉麗和許冰冰的希望大,有可能是許冰冰的位子。于鋒讓我找白光,如果再不找就沒辦法了。我火了,當(dāng)時就表示:“找,非找不可。”

和從前一樣,白書記臉上的冷冷的有幾分嚴(yán)厲的表情并沒有變換?!坝指缮秮砹??”第一句話一個字也沒改變。

我在靠近門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來,眼睛不動地看他。

我講了這復(fù)試前后的經(jīng)過,我講了黎剛太的其人其事。

“有這么回事?真有?”白光好象懷疑似的重復(fù)道,煩惱地皺起眉來。

他讓我先回去,他要調(diào)查,而且還說倘若此事不對頭讓我負責(zé),自己說的話得自己負責(zé)。白光恨不能一時讓我離開他的辦公室,連連說了三句:“你回去吧?!?/p>

回去?才不呢,我不回家,也不回勞動局,我要找黎剛太。

“黎局長,我想看看復(fù)試成績表?!蔽业目跉馄届o,心情安然。在任何不利的情況下都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和鎮(zhèn)靜的心,這在以前,爸爸已讓我認識了它。

“你耐心地等待吧?!崩鑴偺呛堑卣f。

“不讓我看嗎?只一眼,看完后我就走?!?/p>

“考上給你通知,考不上我們也沒辦法。”他說,他象有事在身,有些神不守舍,拿著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聽說我考了第一,是不是?”我問,我來一個突然襲擊,看他怎么說。

“你知道了,又何必問呢?”

“那么,我是肯定能來電視臺了?”我窮追不舍地問下去。

“那可不一定,錄取你合理,不錄取你也合理?!?/p>

“這是什么話?難道是我走了后門不成?”我的聲音高起來,激動得不能自持。

門開了,于鋒走進來,他走到黎剛太身邊,笑笑說:“車備好了,我就不去了。”

“老于,你要去?!崩鑴偺Γ澳闳舨蝗ハ锣l(xiāng)我也不去,我們大家全指望你當(dāng)向?qū)Я?。?/p>

于鋒笑了,他走到門邊,回過頭說:

“小喬,你坐,我走了?!?/p>

我不愿這樣沉悶下去,于是我和黎剛太沒打招呼就走了,我還是要找白光。

這次比上次有成效,白光讓我叫黎剛太到他的辦公室來。我當(dāng)場回答,我不能這樣,黎剛太不會聽我的話,不會來縣委。我認為白光在為難我,因此,我不答應(yīng),但我不肯罷休,我讓白光親自找黎剛太,我簡直是大言不慚了,仿佛我是白光的上級。白光呢,不點頭也不搖頭,仍然讓我先回去。只好這樣了,再不走,白光會借口說有事出去要鎖門的,到那時,我可就一分不值了。

我到秘書科,肖航仍然不在。

看來,這件事不是那么好辦的了。我找于鋒商量,他說他也沒辦法,我讓他和我一起找白光,他說他有事沒時間,很忙,真不知道往日那關(guān)心我的于鋒哪兒去了,難道是因為白光對我的冷淡,在他身上起了反射作用?

我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托腮沉思。我的心開始沉了,我想哭一場,痛痛快快的,讓人聽不到也看不見。我不想再坐著傻等,我要打電話給威江市,向伯父求救。

我跑到郵局,要了長途電話,讓伯父來濱海找白光說說。

原以為,伯父會安慰我;原以為,伯父會給我想辦法,但是沒有,他卻求我,沒想到!

“百靈,我已聽說冰冰和你競爭,她爸爸是我們的部長,你看著我的面,讓冰冰一次吧,我會給你找個好一些的工作的,百靈,聽話?!?/p>

“你是在哄小孩嗎?我不會聽你的,你不配做我爸爸的哥哥,不配做我的伯父。”

我氣憤地掛斷了電話,淚水溢出我的眼眶,久違了,溫存的淚水。

我還是要找黎剛太,實在不行,我就到報社告他們。沒想到,黎剛太親自登門來找我了。

“小喬,白書記找你有事,馬上就去?!彼嬖V我;手里托著用白紙包好的兩條魚和一塊豬肉。

“你來就是告訴我這個?”我問。

黎剛太絲毫不理會我的挑釁性的問話,他走了,與這些無關(guān)的話一句沒說。

象白光那樣在縣城舉足輕重的人物,圍他轉(zhuǎn)的人多得很,他找我干什么?有事是肯定了,我沒被錄取,安慰我嗎?他錯了,考上考不上我無所謂,還是那句話:我不當(dāng)一輩子播音員,合同工也改變不了我的命運。

我努力地回想著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自己是否做出有損于縣委副書記形象的事情,是否有過破壞這次招聘工作的行為?沒有,我想過數(shù)次了,把腦子攪得渾漿漿的。

以往,我大著膽子去縣委見白光,似乎認為是正常的事,如今,他主動找我,我倒不自在起來,后怕起來,這是不是開玩笑呢?

我回到我的技術(shù)室,磨磨蹭蹭,拖延時間,等到5點鐘,就是下班的時間了。

我給于鋒打電話,問他知不知道白光找我,他回答:不知道,但他知道黎剛太曾被白光叫到縣委去了,是派人來叫去的。

“你說,我去不去見白書記呢?”我問,我簡直拿于鋒的話做賭注。他讓我去,我就去,他不讓,我就回避。

“這我怎么知道?勇敢些,他又不是不認識你?!庇阡h說。這話的份量真重,更讓我不知所措。

“于主任,你跟我一起去,好嗎?給我壯膽量?!蔽业恼Z氣已近乎哀求。

“小喬,真對不起,屋內(nèi)有人正找我有事,脫離不開,如果你非讓我同去不可,那就等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我有時間,就這樣吧?!?/p>

“也好,我等著?!蔽艺f著將電話撂了,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我開始感到自己實在的軟弱無能。

一切重歸平靜,但我在技術(shù)室是怎樣也呆不好,心象長了草,很想找個地方散心。我去哪兒呢?找文秀,不行,她也許正在上課學(xué)習(xí)。找肖航,他能事前告訴我吉與兇,因為白光張口,肖航就能知道他要說什么,他是他的秘書嘛。到木器廠找寶風(fēng),聽他講一講來年的訂購業(yè)務(wù),不,因為我們是朋友,就不要打擾他,影響他的工作不好。哦,去圖書館,找石心聊天,不,哪有閑心說笑話呢?到化工中學(xué)找一找劉麗,也不行,見面說什么話呢?就說我考第一沒錄取,錄取的是你們?她會接受嗎?她會瞧不起我,我實在找不到可去的地方。我想到了爸爸,在百里之外農(nóng)場開會的爸爸。他的感冒好了嗎?他一定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處境,他為我傷心嗎?爸爸,快點回家來吧,我多么想你!還有四天,一個月的日子才能結(jié)束,如果今晚,爸爸回來多好呵,我會和他去白光家,把應(yīng)該發(fā)生的和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說個明白,把一灣清水的生活還給我!想著想著,我流淚了,如果一個人孤單地走上人生旅程,該是多么凄涼而可憐呵,我想到了友情,想到了父母之愛,想到了世上人與人間的關(guān)系,還是美好多些,丑惡少些。

我想回家去,在這里久坐,白光興許會派人來找我,趁侯師傅不在,我還想走,但感不妥,寫了一張請假條放在他的桌子上。

嘭嘭嘭,有人敲門,我嚇了一跳,鎮(zhèn)靜了一下心,去開門,于鋒來了。

“大白天鎖什么門呢?我以為屋里沒人呢。”于鋒笑笑,他的眼里閃爍著興奮,他有什么事要告訴我嗎?

于鋒的到來,使我輕松了一些。我給他倒杯開水,他呷了一口,說:“你錄取不上是肯定的,真可惜。”

“是嗎?我從來沒有認為這是可惜,我能當(dāng)好播音員,而且也能爭取到比這好一些的工作,我的努力會告訴我?!蔽覜]有狂言出口,這不過是我尚未做出某種成功事情之前的預(yù)言罷了。我將會繼續(xù)寫小說,一直寫下去,不管將來給我?guī)硎裁础?/p>

“錄取劉麗還是許冰冰這不是我所關(guān)心的,我要說那廣告上寫的純粹是唬弄人的,這次招聘沒有意義,似乎不是賽成績而是賽誰的后門硬罷了?!蔽翌H有些見解地說。

“你的門不是很硬嗎?縣委副書記白光?!?/p>

于鋒的話激起我的反感,我想大聲地告訴他:我根本沒有依靠白光,只是你們把我們的關(guān)系過于神秘化了。我想結(jié)束這不愉快的話題,于是我問:“這次來找我有事嗎?”

“是的,我關(guān)心的只是你,你不被錄取,其余的我也不會同意,我是編輯室主任,畢竟在黨委會上有發(fā)言權(quán)的?!?/p>

謝謝于鋒的用心,但我想,也許他知道自己的地位高低才這樣說話。我對他說,不能為了我,憑私人感情用事,惹惱了黎剛太也不是好事兒,不值得,他畢竟是黎剛太手下人。

于鋒臨走,還說要等我一起去縣委,我看也好。我讓他猜猜白光找我的目的,他不說,只是認為這不是猜猜看的問題,我不滿意他的回答,反對他這次來找我。

“百靈,明天我結(jié)婚了,你要去吃喜糖。”

一大早,文秀來到我家,告訴我她的這個重大決定。

“真的嗎?”我問,我凝神望著她,“這也太快了,你們才認識三個月呵?!?/p>

“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唄?!蔽男阏f的多輕佻。有人說,說話輕佻的女子作風(fēng)不好,真的嗎?

真不能讓我相信,我最好的伙伴將告別了少女時代,告別了我,要過少婦生活,我們之間的距離仍然相近,但心中的秘密會不相同了。

“做新娘了,怎么不燙頭發(fā)呢?”我輕輕地揉弄著文秀纖細的手指,心情悱惻地問。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文秀反問我,眼睛比平常更發(fā)亮了。

我記得的,我說過:“結(jié)婚后我也留著披肩長發(fā),象少女那樣?!蔽业脑捳f于去年,我還沒實現(xiàn),文秀已經(jīng)有了行動。

“我和他結(jié)婚的事,學(xué)校都知道了。”文秀漲紅了臉,低低地說。

“還是念完職高再結(jié)婚最好?!蔽抑蓖难劬?,說道。

“我只想享受。街上賣的書報看了讓人沉淪也讓人上進,前者的書我讀的太多了?!蔽男闵畛恋卣f。

我捧起文秀的臉,這是一張標(biāo)致脫俗的臉,我問她:“為什么要懺悔呢?你愛姓袁的嗎?”

“愛,他也愛我,比我的爹媽還疼我?!蔽男愫环N意味深長的微笑,說。

“只要他愛你,真心的愛,即便他50歲,嫁給他也值得?!?/p>

“肖航對你是這樣的嗎?”文秀竭力忍住微笑調(diào)皮地問我,她不愿我愛肖航,她說他虛偽。

“我真希望他是這樣的呵?!蔽业哪樕细≈靡獾奈⑿?。

文秀豪放起來,她的神情熱烈,眼睛也明亮了,說:“百靈,明天你一定參加我的婚禮,我一生中就這么一回呵?!蔽男憧释约荷釛壣倥畷r代,踏入神秘的未來。

我說我去吃她的喜糖,但我不能不告訴她明天不是星期日,而我要搭半天工的,當(dāng)然,我也不是舍不得半天工錢,只是沒話找話而已,我怕說了別的話會掃文秀的興,可她真的吃“醋”了,連聲說:“我給你工錢,怎么樣?小心眼兒?!蔽移宋男愕哪樀耙话眩顾f的話和我分心了。

翌日晨,我到勞動局,要跟侯師傅請假,技術(shù)室沒人,我只好等,但考慮現(xiàn)在已經(jīng)8點,9點半又要去文秀那里,只好再寫張請假條給侯師傅。剛走出技術(shù)室,不巧黎剛太又來找我。

他先開口說:“小喬,白書記找你,你怎么沒去?”

“于主任說和我一起去?!?/p>

“真坑人,”黎剛太小聲嘟囔道,他說我還是說于鋒?總之,我沒去縣委,他著實不滿意了。

他笑笑,繼續(xù)說:“小喬,我們現(xiàn)在就去縣委吧,???”

“不行呵,我等著去參加朋友的婚禮,下午我再找白書記,我自己去,不用你和于鋒陪我?!?/p>

“走吧,白書記有話要說,不是重要的事,你別害怕?!崩鑴偺呛逦疫€是騙我?

“既然你這樣說,就一定知道白書記想說的話,你現(xiàn)在告訴我不就結(jié)了。何必要繞個大彎子呢?還要打擾人家的工作。”

黎剛太挺會說:“我說了你也不會信的。”

好吧,今天我倒是要看看他們耍什么把戲,串哪種雙簧?我跟上了黎剛太的腳步。

“小喬,你考了第一,確實很好,但我們不錄取你,你該怎么辦?”黎剛太問我。

“到報社告狀。”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真不出我所料,”黎剛太笑笑,又問,“如果告不贏呢,又該怎么辦?”

“我不相信失敗,縣報不行上市報社,但我希望這事不要發(fā)生,對我對別人都不好?!?/p>

“小喬,你很勇敢,你年輕,你應(yīng)該相信自己很幸運,但如果你若知道你的成績不是真實的,會怎樣呢?”

我愣了,腳步停止了,我問黎剛太這是什么意思,倘若白光找我來是這個意圖,我馬上回去。

“小喬,你若不去,是不是心虛呢?”黎剛太反問我還是有意刺激我?一定是有意的。

好吧,既然敢來就敢于證明自己,我只好和他繼續(xù)走上縣委辦公大樓的樓梯。

白光在。我在門邊的沙發(fā)里坐下,黎剛太坐在我旁邊的沙發(fā)椅上,我坐下來,獨沒有看白書記一眼,而他的眼光卻沒有離開我。我等待老一套同情安慰的話,但他們沒有說,我放了許多心。

“小喬,你不要激動,老黎向我反映了關(guān)于不讓你復(fù)試的經(jīng)過,我想,如果你知道了就會清楚現(xiàn)在怎么辦了。”白光的話,含蓄深沉。

我冷淡地望著白光,他坐在沙發(fā)椅上微笑地看著我,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有和爸爸一樣的和藹的微笑。

“老黎,你跟小喬說說吧?!卑坠庾鲋謩萁o黎剛太。

“好,小喬,我之所以沒讓你復(fù)試,是因為預(yù)選時你的名次排在第六不是第五,是于峰擅自將你的考試分?jǐn)?shù)提高了四分?!?/p>

“我不信,”我微笑著大膽地插嘴反駁,“如果是這樣,當(dāng)初我左找復(fù)試右找復(fù)試,你為什么沒能告訴我呢?一直拖到現(xiàn)在,是不是因為你們不錄取我在找借口說服我呢?”

“你這孩子怎么這樣不講理呢?”白光的臉上沒了微笑,“讓你能夠復(fù)試就行了唄,我們也算照顧你了,你回去吧,想想剛才的態(tài)度錯沒錯?!?/p>

黎剛太也隨聲附和,說:“本來你來復(fù)試就不合理,我們照顧你。”

“我是借了許冰冰的光,”我的頭腦清醒,這時候已經(jīng)是有話非說不可了,“你們照顧她,也照顧了我。”

“你和許冰冰不能比,她本來名列第五,只因為有了你,才弄個第六名的,我們不深究,她就會被毀了的?!?/p>

白光已不說話,只有黎剛太一人對付我。

有好幾次,眼淚直要流出,但還是忍住了,不能在他們面前哭,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想要離開這里,盡快地離開這里?!耙磺惺虑槎家呀?jīng)明白了?!蔽以谛睦镎f,“難道這是飄來的夢嗎?”

我再也沒有心思參加文秀的婚禮。文秀,我失言了,對不起你,請你理解我。

中午,我沒有回家,在技術(shù)室內(nèi)靜坐,在路上流的眼淚,現(xiàn)在沒了。

我有些餓了,窗外有人賣冰棍,我買了一支,涼涼心,但買來卻不想吃,放在了桌上。

整個中午,我都在想:于峰真的在我的預(yù)選考試分?jǐn)?shù)上作弊了嗎?我恨他!我恨不得要馬上見到他,讓他證明是真是假。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聲音是沉重的,象侯師傅的,走到門口時,響聲沒了,他在門外干什么?

“侯師傅,你干嘛不進來呀?”我低聲問,身子并沒有離開椅子。

門開了,進來的正是他老人家,他的臉上有一絲愁云,雪白的小胡子也撅了起來。

“小喬,我知道你在屋,我真不好跟你說。”

呵,剛剛經(jīng)歷一場風(fēng)浪,還有風(fēng)浪拍打我嗎?我實在是沒有力氣掙扎了。

終于,侯師傅告訴我,上午他被孟局長找過了,三天后,要新來一個小姑娘到技術(shù)室接替我的工作,我這一個月來的表現(xiàn),孟局長已經(jīng)大為不滿了,那么我到哪個單位去呢?孟局長并沒有安排。

淚水禁不住涌出了我的眼眶,透過淚眼,我望著侯師傅,問:“我哪天走呢?”

“一兩天吧,瞎,你這孩子弄得這樣子,電視臺去不成了,這兒又不要你了,雞飛蛋打了,真是坑人?!?/p>

我點點頭,我的喉頭哽咽著,什么話也說不好。我無限的感慨,無限的惆悵,在這間技術(shù)室我工作了半年多,如今將要離開這里了。

室內(nèi)的一切都是那么親切,連那出勤簿,墻上的小釘子都眼熟。我不想隔幾天離開這里,我想下午就不來這里了,我將再度待業(yè)。

我回想著自己這半年來的工作表現(xiàn),樓上樓下的玻璃窗我都擦過,過年過節(jié)我還值過班,電話鈴聲數(shù)我聽的最多,樓里樓外的跑腿傳信,這些都不能代替這一個月嗎?為什么攆我呢?

我沒了主意,我想到爸爸,于是我毅然決然地乘上火車,去縣農(nóng)牧場。

農(nóng)牧場職工禮堂里,爸爸正在臺上給農(nóng)工們講話。我也不管爸爸生不生氣,請人捎信兒給他,讓他到外面來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爸爸來了,看到我,他的臉上盡是笑容。

“百靈,你怎么來了?想爸爸了?”

我的眼睛發(fā)潮,我把這幾天的發(fā)生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地講給他聽,末了,我說:“爸爸,咱們回家吧,你要帶我去找白光,找黎剛太,他們欺負我?!?/p>

“百靈,兩天后,爸爸就回去了,回去后一定去找他們,眼下是不能回去的?!?/p>

“為什么?”

“這農(nóng)牧場今年欠銀行貸款70萬元,農(nóng)工們半年沒開一分錢,他們正眼巴巴地看著農(nóng)業(yè)局的領(lǐng)導(dǎo)怎么辦?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子,出一天力氣只掙三毛錢,能買些什么呢?不救活農(nóng)牧場,農(nóng)工們要罵我們的,租賃招標(biāo)會還沒開完我就走,農(nóng)工們能容忍嗎?”

爸爸的激情感染了我,我不再委屈了,但也不能不難過地告訴他:“我又開始待業(yè)了?!卑职值故前参课遥貉巯戮蜆I(yè)門路多,機會總是有的。

我要走了,爸爸給我10元錢,讓我買些蔬菜吃。他沒有送我,又返回會場去了。

我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找于鋒。

他承認了那“四分”的事實,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悄悄地跟黎剛太說過這件事,為了讓黎剛太也來保我,看白光的情份上,然而黎剛太卻用這種失誤來卡住我,讓于鋒難堪得兩面夾擊,于鋒還并不知道。

“我為你好,你不能不被錄取?!庇阡h漠不關(guān)心地說,好象對于這件事情并不感到興味似的微笑著說。

“你這樣做,說穿了,完全是想升官。”我堅決而又帶著憎恨的望著他的眼睛。

“是的,我就是這樣想的,今天我們說明了吧,列寧有句話:權(quán)能決定一切。千真萬確,有權(quán)有勢,就能改變一個叫花子的命運。”

我向他望了望,那張白色的臉,好象在吃力地祈求我的原諒,我真想罵他,為了自己向上爬,巴結(jié)白光,竟然拿我當(dāng)替罪羊!就在這一瞬間,我竟然神奇地想起一個最能喚醒人的憐愛的形象——安徒生童話世界里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小時候,我曾為她的命運難過得少吃一頓飯。

我要離開這里,我不愿看到于鋒沮喪的臉,我不愿。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

“進來,敲什么?”于鋒慍怒地說。

進來的是傳達室的老頭兒。他說:“老于,剛才有人打電話說要上你這兒來,是個女孩子打來的?!?/p>

“哦,”于鋒略一沉思,“知道了。”

老頭兒出去了。我問于鋒哪個女孩,他平靜地說:“我女兒的一個同學(xué),她寫篇稿子,要讓我看,幫助修改一下?!?/p>

我感到一陣的空虛無聊,于是我離開了編輯室,于鋒送我到樓下,我什么話也沒和他說,他只是說:“社會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假世界假人說假話。我完全為了你能來電視臺,但白費勁了?!蔽胰匀徊徊撬?,臨走和他道聲再見便騎車走了。

忽然,我看到路上迎面走來許冰冰,正向這方向走來。她仍然穿著黑西服、黑褲子、黑鞋子,黑色竟這般迷人!

許冰冰步入了廣播電視局大樓。我干脆掉轉(zhuǎn)車頭往回騎,在一家住宅樓下不起眼的地方停下來,今天,我倒是想看看許冰冰去哪里?

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尾隨她。她很得意,她一定以為自己走在鋪滿鮮花的小路上,沒有憂愁沒有煩惱,自在瀟灑。

哦,許冰冰推開了于鋒辦公室的門,進去了。我明白了,于鋒說的他女兒的同學(xué)要找他看稿件的話,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我沒有進去,我想他們一定有事要做,我不想驚動他們。

我在走廊上,在門外偷聽著。

我就是這樣的女孩子,似乎總也長不大,一旦有新奇的事情被我發(fā)現(xiàn)我會追尋下去,就象一個純真的孩子。

“于主任,劉麗怎么辦呢?”許冰冰的聲音。

“昨天我已經(jīng)給教育局人事科劉科長打了電話,讓他們卡住劉麗的人事關(guān)系,小喬來不了,劉麗來不了,理所當(dāng)然會輪到你?!庇阡h說,

“是啊,本來我名列第八,是不能復(fù)試的,可卻來了,真謝謝你們了,于主任,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嗎?我都答應(yīng)?!痹S冰冰的樣子一定溫柔動人。

“小許,自愛些,女孩子可貴就在于潔身自愛,喬百靈就那樣,和我女兒一樣惹人喜愛。”

“為什么不錄取小喬呢?她多好,她知道她復(fù)試后的成績嗎?”

“她什么都知道了。黎剛太剛開始對她還抱有希望,是看白光書記的面子,可我們后來發(fā)現(xiàn)白書記并不給她說話,所以我們放棄了她?!?/p>

“黎剛太對我的印象好嗎?”許冰冰問。

“他已經(jīng)知道了你的來歷,對你很關(guān)照,昨天就是他讓我給你打電話讓你今天來我們廣播電視局的,你是肯定的一個了,回去做做準(zhǔn)備。你爸爸是組織部部長,不是小官兒呵,你有這樣的爸爸,算是你的福氣?!?/p>

他們將話題轉(zhuǎn)到別處去了,我真想進屋去,我要問問于鋒為什么這樣卑鄙?但忍住了,還是走開吧,抓住時間去找劉麗,告訴她我所聽到的一切,更主要的,是于鋒說,下午黎剛太就會拿著六人的成績表請白光批示了,這是最要緊的,讓劉麗找教育局劉科長,找黎剛太找于鋒找白光,總之,我已經(jīng)廢掉,不能眼看著劉麗的努力付之東流。

外面下起了雨,雨點很密,很快,我的頭發(fā)和衣服被淋濕了,我的身我的心,好冷。

化工中學(xué)教師辦公室內(nèi),劉麗在,她正給學(xué)生批改作業(yè),見我來,忙拿出熱毛巾給我擦臉,又要到學(xué)校附近的飯店買燒餅給我吃。

我將聽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劉麗,毫無保留,她倒胸有成竹,說:“教育局不放我?量他們不敢。于鋒機關(guān)算盡未免太聰明了。小喬,你放心,教育局阻攔不住我的。”

她還告訴我:“錄取通知書已經(jīng)下發(fā)了?!?/p>

“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蔽殷@奇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我接到了招聘通知書了?!眲Ⅺ惣拥卣f,她拍拍我的肩,笑吟吟地:“小喬,真難為你了,這么遠路,還頂著風(fēng)雨來這兒告訴我?!?/p>

“我就是不讓許冰冰錄取,不管怎樣,我們倆終于錄取了一個,這叫我放了心?!蔽艺f真話,我恨走后門,但我不明白,為什么后門會有那么大的威力?讓人哭也讓人笑呢?誰能回答我這個問題呢?

“小喬,我總想被招聘的不是我,而是你,你的分?jǐn)?shù)98分,可我才85分,考官們對你的印象多好呵。”

我將我怎樣來復(fù)試的事情對她說了,她卻說:“你考取第一,難道不大大地超過作弊的四分嗎?”

不管劉麗的話怎樣說,我也不在乎了,我不會象我所想過的在電視屏幕上與小城人見面了,生米已經(jīng)做成了熟飯。

我要走了,劉麗送我到大門口,她打著紅色碎花陽傘,緋紅的臉龐,長發(fā)隨風(fēng)飄逸。

“小喬,我非常喜歡你,有朋友了嗎?”劉麗問我,她的大眼睛里閃著清澈的光波,她的微笑含著柔情,10年后,她的嫵媚也許尚存。

“還沒有,劉姐,你為什么問我這個呢?你聽到了關(guān)于我的傳言嗎?”我問她,瞟了她一眼。

劉麗的手?jǐn)堊×宋业募绨颍@出無限的愛撫,她的笑容更加迷人,她說:“即便聽到別人說,我也會親自問你的,我不喜歡道聽途說。小喬,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少女時身影,那么大方那么開朗那么無所謂,希望你不象我輕率地嫁給只圖女人美貌的男子,有了孩子又被拋棄,落到今天的結(jié)局,一失足成終生恨,我是感受得深了,珍重呵。”

我點點頭,靜靜地看著劉麗,忽然,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幾絲皺紋,這皺紋,不正是她心靈上的傷痕嗎?我的心一陣酸楚,我記住她的話,決不用自己的容貌當(dāng)資本換取享受。

我很激動,我用手臂勾住她的脖子,吻了她的臉,說:“劉姐,我祝你有個好的結(jié)局,即便我被錄取,如果允許,我會把名額讓給你,因為你電大畢業(yè),為了那張文憑你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我走了,遠遠的,我還看到那紅色碎花陽傘。雖然天空飄著雨絲,但我的心從未有過的歡欣,我勝利了,許冰冰、于鋒他們失敗了。

兩天后,我接到劉麗一封信,她告訴我,昨天她已經(jīng)到廣播電視局報到,許冰冰也來了,廣告上說招聘男女各一名播音員,如今已改為兩名女性。

除這,劉麗什么也沒說。

我陷入了一灘傷感之中。我真想自己現(xiàn)在生一場大病,奄奄一息,爸爸就會回家來,給我微笑給我安慰給我勇氣給我鼓勵。

綠蔭掩映的一座四層橫黃色方形小樓,雅致幽靜,開敞的鐵柵門,樓門側(cè)壁上掛一塊雪白色長方形標(biāo)牌,上面寫著幾個豪放剛勁的黑色字跡:濱海日報社。

群工部的李記者熱情地接待了我,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都對他說了,他要下來調(diào)查,可當(dāng)我提到白光、于鋒、黎剛太的名字時,他卻搖頭了,勸慰我:“小喬,這事很扎手,我們不能下去,這件事沒什么了不起的,就此了結(jié)吧。即使鬧下去也沒好結(jié)果,對你的名聲影響不好,你和你的爸爸畢竟要在這縣城生活和工作呵,你看……”

我大膽地反駁了他:“照你這么說,我有冤沒處訴了?”

“象你這樣在全國有許多的?!?/p>

我走開了,連跟李記者握手的心思都沒有了。我失望了,徹底地失望了,在我出門時,李記者望著我,神情焦急地說:“喬百靈,你千萬不要感情脆弱,如果尋短見,那你就白活19歲了。你前面的路還很長,你年輕,你有才華,還是把眼光看得遠些。喬百靈,你在想什么,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我深深地點頭,為李記者的真情,為他善良充滿同情充滿期待的眼睛,為他的所說:“喬百靈,我第一次第一天認為自己的工作失了職?!?/p>

我的小世界里,容得下李記者。

大道上,我騎著自行車,十分的難過,前面駛來一輛汽車,我恨不能用車子撞過去,死在車輪下,我實在是不想活了,我的眼前灰蒙蒙的。不,我不能死,我干嘛要死?我不是軟弱的女孩子,我是喬百靈,不是別人,我怎能死在一堆廢鐵之中,我要用我的車子撞倒汽車,不讓它撞倒我!

我決心了結(jié)這件事,不讓它再折磨我,還是把這一切都趕走,去作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探索吧,我開始在心中呼喚起自己,對于沉重的一切,我有太多的眷戀,但我不嘆息不哭泣,讓我象一個純真的孩子,去愛我的生活里值得去收集的回憶吧。

爸爸回來了,他要領(lǐng)我去找白光,他一提這些,我倒生氣了,我說:“你早干嘛了?人家都已經(jīng)報到四、五天了?!?/p>

“你恨爸爸?”

“恨,當(dāng)然恨,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離開了我,借不到別人的光,也借不上你的。”我說的是氣頭上的話。

“那,你就恨吧,我走?!卑职终f著,戴好帽子,穿上衣服。他的臉上隱隱有一絲笑容。

我急了,忙拉住爸爸的衣襟,說:“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p>

爸爸欣慰地笑了,其實,他根本沒想走。

“寫小說沒,堅持寫下去,不要半途而廢?!卑职终f,他的眼里盛滿慈愛、期望。

“百靈,哪天你給寶風(fēng)帶咱家來,我看看。”

“好吧,但你要聽我說,他只配做我的哥哥,不能做我的男朋友?!?/p>

“你嫌他是農(nóng)村戶口,連累你嗎?”爸爸和和氣氣地問。

我搖頭,一個女大學(xué)生可以嫁給農(nóng)民,何況我呢?我和寶風(fēng)沒有愛情,只有純潔的兄妹之情,我讓爸爸理解我。我想到了肖航,我只愛他不愛別人,這種愛誰也奪不走,我幸福地想著我和肖航結(jié)婚的情景,他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我著披紗,窈窕動人。

在一個夜晚,我去縣委,找肖航,我要輕輕地告訴他:“我愛你?!比绻唤邮?,什么也別說,只好做個朋友罷了。

三樓,走廊過道上人來人往,巧得很,我碰到許冰冰,她和電視臺的同志來這里拍攝縣委召開的常委會,我們只是淡淡地說了幾句話。

“你到這兒有事嗎?”她問我,笑吟吟地,“那就趕快去吧,對不起,我很忙?!?/p>

她伸過右手,和我握手,我只是用手碰一下而已,根本沒有理會她的意思,對她,我永遠不喜歡。

秘書科內(nèi),肖航在。他倒挺客氣,讓我坐下,又遞給我一杯熱茶,然而,臉上的表情不如從前那樣柔和,倒是有幾分死板,象似我來了,他并不歡迎,但又沒辦法把我攆走。一片陰云掠過我的心頭,我也不喝茶水,而是看著他的臉,坐在椅子上,如坐針氈,想站起來但又不能,因為肖航不喜歡站著和他說話的人,他會說:“你怎么不坐下呢?你站著叫我怎么和你說話?”所以我有些舉棋不定,但還是在他問了我“這么晚了到我這兒來干什么”之后,輕松了一些,便開口說:“肖哥,你去威江多少天才回來的?”

“前天下午,你怎么知道的?”他說。他的語氣似乎是對我知道了他的去向很不滿意,他問我:“你來找我有事嗎?”

我靈機一動:“你以前不是說有事要告訴我嗎?我很想聽一聽的?!?/p>

“哦,那時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然而現(xiàn)在不必了,我已經(jīng)有了?!毙ず交卮鸬么蟠蠓椒健?/p>

“你變心了?”我問,我并不難過,我已有了思想準(zhǔn)備,天涯何處無芳草。

“沒有,你沒有勇氣愛我,我也不會強制你,而且,我從來沒有主動去愛過女孩子,都是她們主動的找上門來。”肖航很輕松地笑了一下,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正在擺弄一架通美牌電子琴,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不要污辱我。”我站起身來,他的話狠狠地刺激著我嬌嫩的心。

肖航離開桌子,走過我面前,拉開門,半敞著。

“肖哥,你攆我是不是?”我問,極度鎮(zhèn)定自己的感情。

“沒有啊?!彼蛑謩葑屛易拢f。

我沒有坐,而是把門關(guān)上了,因為過堂風(fēng)最先吹到的地方就是我,可肖航又一次把門打開,開了一半,不大敞也不留一條縫,只容納一個人輕松而入。走廊上的人正好從外面看到我,看到靠窗而坐的肖航,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想,你還是在攆我,對嗎?”我問。

“沒有,過道上有人在走動,他們看到門緊關(guān)著會說壞話的。”肖航的眼睛里閃著惶恐。

“你錯看了我,既然怕人說,何必半開門?”我說著,走到門邊,拉開了門,大敞開來,望著他,他坐在桌子前看著我,他的眼睛已沒有了光彩。

“這樣不是挺好嗎?相信我,這不是惡作劇?!蔽艺f,但這并不能減輕我內(nèi)心的一絲悲哀——不喜歡我可以,愛情不能強求,可為什么要傷害我的自尊?為什么要來一個半開門?

我沒有大聲嚷嚷。讓走廊上的人來看肖航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滑稽劇嗎?我沒有害人之心,我不忍心看別人的笑話,也不容忍別人看我的。

我平靜地告訴他:“我走了,我再也不來你這兒了。”我背過身去走開。

“喬百靈,怎么了?”

哦,許冰冰來了,和我打個照面,便從我的身邊走開,走到肖航的身邊。她用手臂碰了一下肖航的腰,那么輕那么柔,那眼神那微笑,我看出了他們的關(guān)系的微妙。

肖航用手臂勾住許冰冰的脖子,說:“冰冰,不要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

他們公然在我面前表示親昵,我氣憤地跑下樓去,在心里罵他們不是好東西。

天空飄下小雨,人情冷暖我怎能遺忘呢?

我再一次接到于鋒的電話,已是我在家待業(yè)20天的事了。

我家旁邊是郵電局大樓,他把電話打到了這里,也許他已經(jīng)知道我不在勞動局了。

本來,我是不打算接他的電話的,我討厭他,我怎能和欺騙了我的人來往呢?爸爸勸我說:“百靈,勇敢些,不然,恩恩怨怨何時了?誰也不能靠走后門生活一輩子,誰也不能當(dāng)一輩子的官。”

我走下樓來。我拿起了話筒。

“喂,我是喬百靈,有事嗎?”我聲音不高不低地問于鋒。

“喬百靈,你真行,你竟然到報社告我,年紀(jì)輕輕,竟然忘恩負義。我保你我舉薦你,但我有錄取你的權(quán)利嗎?你為什么不清楚這一問題?”

我打斷他的話,說:“我清楚,非常的清楚,請你不要激動,慢些說。”

“行了,喬百靈,我今天總算看透了你,本來我是不打算和你發(fā)脾氣的,你畢竟是個孩子,和我女兒一樣大的年齡,但你的做法太讓我氣憤太讓我容忍不了,難道這社會上,就你一個人委屈嗎?我委屈得活了48年又跟誰說呢?沒想到,你也要委屈我!”

我沒有掛斷電話,我已經(jīng)忘記了話筒的作用,仿佛于鋒就站在我面前,數(shù)叨我,恨不能吃了我,我沒有話可辯駁他,他委屈,就讓他說個痛快吧,痛快了,他就會不再打擾我,議論我,想起我,把我忘得干干凈凈,我也會把他遺忘,徹底遺忘,遺忘這次招聘播音員考試給我?guī)淼乃峥唷?/p>

也許我的沉默感化了他?于鋒的語氣平靜下來了:“喬百靈,你把我和許冰冰說的話還有卡住劉麗人事關(guān)系的話全都告訴了劉麗,害得我挨了黎剛太的批評,你知道嗎?劉麗竟然是縣長劉寧的妹妹。小喬,你想想吧,自己做錯了什么,禍從口出,如果你照這樣錯下去,在社會上你不會有好結(jié)果,你永遠會委屈而窩囊地生活,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我們廣播電視局了?!?/p>

“我沒有錯,我沒有錯?!蔽掖舐暤貙χ捦步兄?,可他聽不到了,他已掛斷了電話。

是的,我沒有錯,我怎么錯了呢?我陷入沉思之中。

難道是李記者告訴于鋒我去過報社嗎?告訴得好!黎光太、于鋒、許冰冰還有白光他們都知道了才好呢,倒霉?活該!我要讓他們知道,我的沉默并不等于失敗,喬百靈永遠不是懦弱的女孩子!

都說人在痛苦之極時,非常愛回首往事,這是真的嗎?為什么我不愛呢?我只是測度將來,20年后的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

“爸爸,社會為什么這樣復(fù)雜呢?人間為什么總有你爭我斗呢?我為什么總是不成熟呢?成熟了該多好呵?!?/p>

“百靈,不用愁,你長大一年就會懂一年事,社會會逼迫你成熟,其實,你已經(jīng)真正的長大了,成熟了,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p>

早晨,我起了床,在樓臺上仰望著天空,佇立很久,如果我跳下去,一切痛苦悲憤都將不存在,如過眼煙云,然而我多么年輕,剛剛19歲,人生的道路還很長,看著樓下的馬路、車輛、行人,我堅信:世界是美好的,生活是美好的,人也是美好的。

天上的星星最亮的是啟明星,我仰望著,思想著,啟明星落下去了,太陽很快地就會升起來,不論是白天,不論是黑夜,過去了都不會再回來。猛然,我想去南方美術(shù)學(xué)院找姨家表姐阿白,和她一樣的當(dāng)畫壇模特兒,這想法的出現(xiàn),竟然激動得我不能自持。

我把這事首先告訴了爸爸。

爸爸說:“人是模特兒,模特兒也是人。爸爸尊重你的選擇,自己的路自己走,爸爸不能陪伴你一輩子?!卑职诌€紅著臉告訴我,他年輕時,也想過報考美術(shù)學(xué)院當(dāng)模特兒的,只因為建筑工程師的理想強烈地吸引著他罷了。

我又流淚了,我感到爸爸可親可敬,他的個子不高,背又有些駝了,臉又黃又瘦,眼角已爬上了幾道皺紋,只有那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閃著精靈的亮光,讓人家看出他仍然精明仍然年輕。假如有那么一天,爸爸離我遠去了,我一定會哭昏過去……我甚至荒唐地想過:我寧可死在爸爸前面,也不愿死在其后,我的小世界里不能沒有爸爸!

文秀來了,帶著她的微笑帶著她的豪放來到我身邊。趁星期天她回娘家來了,順便看看我。

一個星期前,袁青山調(diào)到威江市市立醫(yī)院工作,文秀也隨之遷往,她微微胖了,皮膚細嫩潔白,保養(yǎng)得很好。

“我很幸福,奮斗者,你呢?”文秀友好地對我笑著,她的眼睛仍然明明亮亮,不再盛滿天真,而是不斷地思索些什么。

當(dāng)我固執(zhí)地把自己近日來的想法告訴她時,文秀說:“當(dāng)模特兒?好浪漫好艱辛,會有人不理解你?!?/p>

我說:“人不是為了讓別人去理解才做事,而是做出來被人理解?!?/p>

文秀深情地望著我。

我繼續(xù)說:“走上一條沒有人愿走而不敢走的路,如果今天我踏出來,明天死去也欣慰的。”

文秀還是不愿意我這樣做,我明確地對她說:“模特兒的眼睛,就象那圣壇前的流水,可以把任何一個悲觀厭世者帶到生命的草原上去,我只說裸體和半裸體的模特兒。”

文秀輕聲地抽泣起來,為我的遠行為我的話語為我的選擇。她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我對生活絕望才尋找到的路,我怎么加以解釋,她也不相信,只好任她保留自己的想法了,但愿她永遠那么想吧,不要傷害她善良的心。

晚上,寶風(fēng)來了,他不讓我去美術(shù)學(xué)院,他說以后我會有工作的,不然到他們木器廠做小工,當(dāng)現(xiàn)金出納員或者保管員,他的用心良苦我深解其意,但那暫時行樂會讓我可憐的,因此,我沒聽他的話,攏好頭發(fā),走到街上去了。

街道上是空空的,我向濱海日報社樓門前走去,鐵柵門緊鎖著,里面沒有動靜,一切都睡著,在門前,我重溫著自己在那個明媚的下午,帶著希望向這里奔來,帶著茫然又離它而去,我揣摩著那時的心境,朦朧而又清晰。

我又到勞動局樓前,大門也緊鎖著,里面沒有動靜,一切都睡著。我對著技術(shù)室的那個窗戶望了好久,我曾扒過窗臺上看著窗外閃過的稀奇有趣的東西,倘若現(xiàn)在是白天多好呵,我會進去同侯師傅話別,祝他長壽,還有傳達室的費師傅,他們對我的關(guān)心和照顧,我想忘也忘不了,明天,明天早晨我就驅(qū)車南下了,三年后,再與小城見面吧。

我又到圖書館,室內(nèi)燈明一片,很多人在看書學(xué)習(xí)。

我踏上二樓,在石心這間單身宿舍門前停下來,里面沒有動靜,不是室內(nèi)有人,就是一切都睡著,我敲響了門。

我站到了石心的面前。她躺在床上,正大睜著兩眼望著屋頂想什么。

見我來,石心忙起身坐起,拉住我的手坐在她身邊。

我的到來并不是想告訴她我明天要走,而是想問她和肖航怎么認識的。我的心里只有肖航,沒有了別人。這只是現(xiàn)在,它不會成為將來,肖航并不值得我眷戀,我會很快地忘記他,忘記沉重的往昔。

“他是我初戀時的情人,我們不成伴侶也應(yīng)成為朋友,人應(yīng)當(dāng)尊重舊日的友情?!笔暮钌畛恋卣f,對舊情,她仍愿意重溫。

“你怎么還不成家呢?”我問,我同情她。

“沒有,我天生的不能生育,為了我,為了別人幸福,我不想成家?!笔耐巴?,她背過身去,從她的側(cè)面,我看到了她的睫毛顫了幾顫,淚珠溢出了眼眶。

“就因為這,肖航才結(jié)束你們的戀愛,是嗎?”我沒有禮貌地追問著。

石心點點頭,并未轉(zhuǎn)過身,慢慢地吐出話來:“你不要譴責(zé)他,生兒育女繁衍后代是女人的天職,他拋棄我是應(yīng)該的?!?/p>

“不,”我湊過去,用手臂勾住她的脖子,頭頂著她的臂膀,輕聲說:“倘若我是男的,我就和你做朋友,你善良,你對別人總是用自己的身心去理解?!?/p>

她的臉一下繃緊了,說:“你不要給我寬心丸吃,我已經(jīng)毀了,沒有人喜歡我了,今后會自己生活下去,永遠的空虛,永遠的寂莫。”

“石姐,你不要太傷感,肖航殘酷冷淡,他只代表他自己,代表不了別人。如果哪個男人把女人只當(dāng)成生兒育女的工具,只求性欲不求愛欲,那么他是混蛋。你不要傷心,即便獨身也不要自卑。獨身不易決非不幸,如果你喜歡我,我們就做姐妹吧,我不愿看你孤獨看你遺憾。大海奔流不息,不停地變幻著,沙子被海水淘走了,留下的是金子。生活象大海,石姐,你說是不是?”

石心認真地聽著,她望著夜空,一絲光亮從她那黑色的眼睛里透出,充滿希望和期待,這時,石心忍不住抱住了我,興奮地說:“百靈,我什么都聽到了,都知道了呵。”

在她的房間我坐了好久,最后,我才把心事告訴了她,她說:“趁年輕到外面闖闖吧,不然將來會后悔自己什么氣候也沒成的?!?/p>

尾聲

喬百靈走了,真的走了,坐的是夜行車。

她見到了表姐阿白,經(jīng)她的引薦,喬百靈當(dāng)上了模特兒,她取藝名:阿毛。

第一次裸體,百靈大哭一場,面對那些美院學(xué)生看她畫她,她感到羞恥,第二次,她又是含著淚水走上畫壇。后來,她在那14名模特兒中最受學(xué)生歡迎。喬百靈自尊自愛自強,她善良不虛偽不拿自己的體貌做資本換取個人享受,她得到的報酬也最高:每月500元,她很滿足。

喬百靈在美院當(dāng)三年模特兒后,有可能繼續(xù)再登幾年畫壇,如果美院需要她,學(xué)生們喜愛她……百靈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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