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華　等

《當代中國建筑師》(曾昭奮、張在元主編)的第一輯出版了。這本書介紹了五十位新中國培養(yǎng)出來的中青年建筑師的主要設計作品，差不多每一位都寫了一篇自己的“建筑哲學”，還附了他們的小傳。

這種書在國外有千千萬，是建筑書籍的主要類型之一。但是在我們這里，它卻是開天辟地第一本。這“第一”并不意味著金牌，而是飽含著辛酸。

將近四十年來，我們搞了那么大規(guī)模的城鄉(xiāng)建設，造了那么多房子，但是，除了少數(shù)有幸當了“代表人物”的老前輩之外，我們的建筑師都是無名氏。沒有幾個人知道那些高樓大廈都是什么人設計的。

我們有許許多多歌星、影星和球星，但是在萬里無云的天空，哪里閃爍著一顆建筑創(chuàng)作者的星？這本書的編者寫道：“解放以來，我們的高等學校培養(yǎng)的一萬多名建筑師哪里去了？他們以自己的萬千作品滿足人民的生活、生產(chǎn)活動所需，以自己的智慧和血汗為祖國大地增輝添彩的歷程和功績，難道不值得記錄和宣揚么？”

拿起這本書，你就知道值不值得宣揚了。原來這些年來我們的建筑師創(chuàng)作了如此多出色的作品，不但在國內(nèi)，而且大量造在國外。人心不是需要鼓舞么，這些成就可以鼓舞人心，至少不下于踢贏了一場球。

我們的建筑取得這么大的成就可不容易。要知道，建筑師的創(chuàng)作權(quán)經(jīng)常得不到尊重，創(chuàng)造性受到壓抑。更何況建筑還經(jīng)歷過許多外人不大知道的曲折。

五十年代初，在一邊倒學習蘇聯(lián)的時候，我們把現(xiàn)代派建筑徹底批倒批臭，把它說成是帝國主義腐朽、沒落、垂死的一種表現(xiàn)，提倡“民族形式”。后來，蘇聯(lián)批判了復古主義，我們也就跟著批判了名為“民族形式”的復古主義。接著大張旗鼓壓縮建筑造價，搞不切實際的節(jié)約。但是，風頭還沒有過，忽然又造起十周年國慶的紀念建筑來，不但雄偉，而且華麗，節(jié)約之說自然不必提了，甚至有好幾幢的形式的復古，決不下于三年前受批判的那一些。而國慶工程建筑又是絕對正確，不能議論的。于是，許多建筑師從此覺得“提筆躊躇，左右為難”，因此趕快開會說些模棱兩可的話來撫慰人心，重申百花齊放的方針。不料，茶還沒有涼，轉(zhuǎn)眼之間，卻又大批起“楊貴妃”來(洋、

怪、飛)，上綱到兩個階級，兩條路線云云。十年橫掃期間的慘狀不去提了。云開日霽之后，一方面建筑象爆發(fā)一樣取得空前的成就，一方面不幸又遇到了新的困惑：一時間提倡傳統(tǒng)之風大盛，復古主義的來勢比五十年代還火爆。不但有國內(nèi)的根子，跟上次一樣，還有國外的影響，不過這次不是來自蘇聯(lián)，而是來自發(fā)達的美國。東方文明復興再加上文化尋根熱和后工業(yè)化社會的人性論等等，這次復古主義的理論的完備和“深刻”很有點兒模樣。

經(jīng)歷了這許多困惑和磨難，我們的建筑師們的業(yè)績的價值是要加倍地衡量的。但是，我們的建筑要更廣泛地，更健康地取得進一步的成就，還有許多事要做，其中很重要的一件就是沖破束縛著建筑師們創(chuàng)造精神的封建傳統(tǒng)的枷鎖，包括撥開復古主義思想的迷霧。

沖破傳統(tǒng)的束縛，這當然不只是建筑界的迫切任務，而是全民族一場需要很高自覺性和堅定性的迫切任務。就建筑領域來說，為了完成這項任務，我們至少要能夠科學地回答這樣一些基本問題：

——建筑的社會功能是什么？

——建筑的物質(zhì)技術條件跟它的形式風格的關系怎么樣？

——建筑應該怎樣適應和推動社會生活合乎規(guī)律的發(fā)展？

——建筑在城鄉(xiāng)總體綜合環(huán)境中起什么作用，怎樣起作用？

——建筑在整個文化建設中的地位和任務怎么樣？

如此等等。

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歷史的，在一定的歷史階段，又是階級的。比方說，對建筑的社會功能，乾隆皇帝和路易十四的看法跟小老百姓的看法是不大會一樣的，跟我們現(xiàn)代的普通百姓的看法當然更加不一樣了。劉邦坐在豪華的寶殿里，玩味蕭何說的“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跟領了結(jié)婚證卻沒有地方安放一張床鋪的青年，有什么相干？跟三代同堂六七口人擠在十平米房間里又做飯又睡覺的人們，有什么相干？當然，在這些問題上，發(fā)達國家的人跟落后國家的人，也是不大說得上話的，餓漢怎么能照飽漢的理論去搞伙食。他要色香味俱全，你卻口袋里只裝著幾毛錢，買不到兩升米。

既然這些基本問題的答案都是歷史的，那么，理所當然，我們在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就免不了跟陳舊的傳統(tǒng)觀念發(fā)生激烈的沖突。在封建社會里，不論中外，建筑主要是為帝王將相服務的，占主導地位的建筑類型是宮殿、陵寢、廟宇、府邸和教堂之類。正是從這些建筑物上，產(chǎn)生了封建時代的關于建筑的一系列觀念，它們起統(tǒng)治作用，這就形成了傳統(tǒng)。比方說，建筑被認為是造型藝術，而且高踞于藝術寶塔的頂尖兒上；建筑風格的正宗是雄偉、莊嚴的紀念性，不管什么建筑物，都得突出堂堂皇皇的中軸線，兩邊捉對兒對稱排開；建筑物的布局要講究尊卑貴賤，上等人走大門，下等人走側(cè)門，上等人坐在正當中，下等人在一邊兒歪著；再加上建筑樣式要“恪遵祖制”“不爽毫厘”的極端保守思想，等等。但是，現(xiàn)在天下大變了，在乎民百姓當家做主的社會里，直接為普通人的生活、學習、勞動和娛樂服務的大量性建筑物，例如住宅、學校、商店之類，理應占主導地位。顯而易見，在封建社會里形成的老一套的建筑觀念不行了，不適合新社會新建設的要求了，非變一變不可了。但是要改變它們，不但需要時間，而且需要挑戰(zhàn)性的鮮明態(tài)度。在陳舊的傳統(tǒng)觀念改變之前，我們對那些建筑的本質(zhì)性問題的答案是不大會很正確的。這就是為什么復古主義思潮還有市場的原因之一，也是我們的建筑常常帶有刺眼的封建烙印，跟我們的新時代格格不入的原因之一；也是我們建筑界一部分人創(chuàng)新的精神還不夠強烈，探索未來的積極性還不夠高的原因之一；也是有些建筑師們還不十分自覺地用城鄉(xiāng)建設促進生活的改造和發(fā)展的原因之一。于是，建設的實踐使我們懂得“同傳統(tǒng)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的必要性。這結(jié)論不是書本子上的教條，也不是狂熱的偏激。而坐在書齋里翻古書和清談，是不會得到這樣的結(jié)論的。

要完滿地回答那些建筑的根本性問題，光靠對建筑本身的研究還遠遠不夠，必須把它放到社會、歷史、文化的大背景里去探討。于是，這就需要許多學科的合作，需要美學家、社會學愛、經(jīng)濟學家、心理學家、生態(tài)學家等等的支持和參預。

我國的思想理論工作者，一向也有一個傳統(tǒng)，就是不大關心建筑。這大概跟我們兩千年來就比較喜歡在圣經(jīng)賢傳上下功夫的習慣有關系。歐洲的學者可不這樣，他們一向很重視建筑，把對建筑的知識當作文化修養(yǎng)的重要部分。歌德、黑格爾、雨果、丹納、赫爾岑還有許多別的思想家，都曾經(jīng)很深刻地議論過建筑。歌德論斯特拉斯堡主教堂，雨果論巴黎圣母院，都已經(jīng)成了建筑美學的基礎性著作。建筑界至今常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建筑是凝固的音樂”，“建筑是石頭的史書”，既富有詩意，又富有哲理，也都是哲學家和文學家們最早提出來的。

由幾種學科來綜合地研究建筑的基本理論問題，就有可能比較順利地建立起幾門非建立不可的邊緣學科來，例如建筑美學、建筑社會學、建筑心理學、建筑未來學和建筑經(jīng)濟學等等。只有這些新學科的理論體系建立起來了，我們才能夠說建筑的理論有了比較完整的結(jié)構(gòu)了。

這些基礎學科在西方有的已經(jīng)有了相當?shù)囊?guī)模，有的也還在初級階段，可惜，在我們這里，到是有的剛剛有人摸，有的還是空白一片。糟糕的是還沒有幾個人為這種落后狀況著急失眠。

不重視基礎理論的學科是不大會有多少出息的，不重視理論的建筑師也很難成為有重大開創(chuàng)性成就的一代大師。據(jù)編者說，選入《當代中國建筑師》第一輯的五十位中青年建筑師，“他們的作品，當可代表今天一代建筑師的水平”。我們很高興地看到，在他們寫的“我的建筑哲學”里，大多數(shù)都表現(xiàn)出對建筑基本理論問題的濃厚興趣和深刻的見解，我們欣然同意編者的話：“他們當中，將會有人無愧于大師這個稱號。”

將近五十篇的“建筑哲學”，雖然篇幅都很短小，見解不可能充分展開，但是，每個人都說出自己多年探索的心得，坦率真誠，因而顯得十分活潑多彩。就象這些建筑師的作品代表了今天的成就一樣，他們的“哲學”也代表了今天這一代建筑師的思考。這本書真可說是一箭雙雕。

在這些短短的心聲中，一個相當普遍的呼聲是希望讓建筑師在創(chuàng)作中能夠充分發(fā)展自己的個性，希望長官們不要對創(chuàng)作本身作強加于人的行政干涉。這是一個稱得上老大難的問題了，它的原因是體制上和思想上的封建殘跡。除了寄希望于改革，寄希望于建立保護建筑師的創(chuàng)作權(quán)的法規(guī)并且嚴格遵守之外，我們說不出什么別的話來，雖然我們知道這些呼聲背后有多少叫人傷心的故事。

我們打開這本《當代中國建筑師》，細看他們的作品，大概可以看出這么一種現(xiàn)象：造在國外的，比造在國內(nèi)的更多些創(chuàng)造性，沒有造起來的設計方案，比造起來的更多些創(chuàng)造性。這或許不能都歸咎于行政干涉，因為國內(nèi)實際條件的限制比較多，不過，行政干涉未必對這種現(xiàn)象完全沒有關系，否則，建筑師們何必要求尊重他們的創(chuàng)作個性呢。

一個傳統(tǒng)的束縛，一個長官的行政干涉，都會扼殺建筑師的創(chuàng)造精神，而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建筑設計是算不得創(chuàng)作的。我們的建筑成就要想趕上世界水平，就必須清除這些障礙，讓建筑師在藍天中自由地飛翔。這本書的編者感情激動地寫道：“在我們面前，擺著一部三英寸厚的書，這部書介紹了四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六百多位建筑師的生平、言論和代表作品。但是，在這么多建筑師之中，竟然沒有一位勞動在神州大地上(包括臺灣省)的中國建筑師?！庇谑牵麄兿聸Q心打破慣例，編了這本書，這第一本介紹中國中青年建筑師的書。但是，光靠編書還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解掉建筑師頭腦中和手腕上的繩索。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八日夜

(《當代中國建筑師》第一卷，曾昭奮、張在元主編，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四月第一版，〔平〕11.40元，〔精〕14.40元)

陳志華/張耀曾/陳世民/王天錫/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