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然浩 孫燕君
紛紛揚揚的雪花,撒落在黃土高原上。在中央紅軍長征勝利50周年的日子里,1985年10月19日中午,《經(jīng)濟日報》記者羅開富,經(jīng)過一年多的艱苦跋涉,終于到達陜北吳起(今吳旗)鎮(zhèn),跨上了剛剛竣工的座落在吳起鎮(zhèn)北的“紅軍橋”。迎著佇立在飛雪中的人們,羅開富舉起手中的拐杖,大聲喊道:“我到家了!我到家了!”
喊聲,震蕩著寂靜的山谷,好象在宣告:羅開富圓滿地完成了長達25,000里的“走當年紅軍長征路,寫今日中國新風物”的考察任務。
在人們的簇擁下,羅開富向鎮(zhèn)中走去,他的心卻難以平靜下來。390個日日夜夜,25,000里云和月,爬過的18座大山,渡過的24條大河,此刻又一幕幕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
1984年6月15日,他立下了軍令狀
1984年6月14日,胡耀邦同志以紅軍老戰(zhàn)士的身分會見了美國《紐約時報》記者索爾茲伯里。76歲的索爾茲伯里是為寫《長征—聞所未聞的故事》一書訪華的。胡耀邦在與客人交談時指出:“中國雖然在進行現(xiàn)代化的新長征,人們依然可以從紅軍的長征中吸取勇氣、力量和智慧?!?月15日早晨,羅開富從廣播中聽到這個消息后,不覺想起了難忘的怒江傈傈族自治州之行。
那是1980年的春天。羅開富作為《中國財貿(mào)報》駐云南站的記者,從昆明來到位于邊境的這個州的偏僻小縣—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宿營后,他發(fā)現(xiàn)給自己帶路的11歲的怒族向導阿普連襪子都沒穿,下身也僅穿一條單褲。一問,才知是買不起。怒江州之行,震撼了他的心靈。他原以為,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農(nóng)民都富了,而怒江州之行使他感受到,許多條件差的老區(qū)、邊疆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生活仍然艱苦。作為記者,有義務去更多地報道條件差的農(nóng)村情況。
怎么去了解呢?在人民鐵道兵這個“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大學校里度過了9年的羅開富,想起了自己以往的念頭。他以前是鐵道兵部隊里的一名新聞干事,隨著部隊轉戰(zhàn)過許多邊遠地區(qū)。那時,他就曾下過決心,要終生為那里的人民走向富裕鼓與呼。只是后來因故中斷了這個愿望。怒江州之行,昔日的念頭又萌動了,他苦苦地思索著、追求著,于是,徒步進行一次長征采訪的想法在羅開富的心底萌發(fā)了。用昔日的“長征”精神,激勵人們開始新的長征,這是個多么莊重的主題啊!
6月15日早上,羅開富向妻子、女兒談了他的決定:給報社領導再寫一封信,要求徒步長征采訪。與羅開富相濡以沫15年的妻子,最了解自己的丈夫,他雖然42歲了,可心還象青年人一樣。妻子以深情的目光,同意了羅開富以全家的名義向報社立軍令狀的要求。軍令狀中說:重走長征路,在紅軍長征出發(fā)50周年的日子出發(fā),按當年紅軍的行軍速度、路線,在第二年的10月19日到達終點。
幾天后,羅開富的軍令狀被批準了。
10月16日,他邁出了“長征”第一步
1984年10月16日傍晚,在“沙沙”的秋雨中,羅開富挎著水壺、背著資料,健步登上了江西于都縣新修的“紅軍橋”,沿著當年紅軍的足跡,邁開了他的萬里長征第一步。想到自己單人徒步去踏平萬水千山,羅開富的心情十分激動而又自豪。午夜前,羅開富趕到了于都河南邊的黎村鄉(xiāng)。一刻鐘后,羅開富抓起話筒,通過千里銀線,向北京、向報社發(fā)回了他在長征路上的第一篇報告。
10月17日早上,睡了5個小時的羅開富,冒著秋雨又出發(fā)了。這一天他走了70多里路。連續(xù)的艱苦跋涉,羅開富的腳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化成了膿,他當然也動過休息幾天的念頭,但想到當年紅軍的艱苦征戰(zhàn),休息的念頭又打消了。他用兩個口罩把腳包起來,又邁著大步繼續(xù)前進了。伴著他的腳步,一篇篇生動的稿件陸陸續(xù)續(xù)飛到了報社。越來越多的讀者,一拿到當天的《經(jīng)濟日報》,目光便投到一版右下角那塊別具特色的專欄。他們從中看到了一幕幕悲壯的歷史,一幅幅嶄新的畫卷,聽到了喜悅的傾訴,也聽到了急切的呼喊?!?/p>
1985年2月10日,他發(fā)現(xiàn)鐵拐杖磨短了三寸
日歷在一頁頁地翻動,路在羅開富的腳下延伸。1984年12月6日,他來到了位于廣西龍勝縣的老山界腳下,開始向老山界沖刺。
上中學時,羅開富就讀過陸定一同志的著名散文《老山界》,并為紅軍的頑強精神所感動。如今站在老山界下,他別有一番情懷。他和向導沿著當年紅軍上山的“之”字形山路向山頂爬去。中午時分,來到山腰間林區(qū)保護站,準備吃頓飯再上山,誰知站里人都上山了,他們只好忍著饑餓繼續(xù)向上爬。附近無一戶人家,羅開富只好用背包里的幾個橘子充饑。饑餓中,羅開富的手又下意識地摸摸背包,里面一個橘子也沒有了,除了資料,就是羅漢果止咳沖劑、生姜晶等藥品。餓急了的羅開富想,這或許也能充饑。他把藥全部倒出來,大家狼吞虎咽地把藥全吃了。他們終于以頑強的毅力,搖搖晃晃地爬上了山頂。
翻過老山界,羅開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貴州黎平縣。冬天的黎平,到處是冰雪的世界。路好似溜冰場,人一踩上去,就會象醉漢一樣摔倒在地。羅開富找來了草繩,綁在鞋上繼續(xù)走。草繩斷了,他滑倒、爬起、再滑倒。一路上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到了黎平縣高洋寨時,他覺得渾身都散了架,雙腿腫得象電桿,向前移一步都揪心地疼(此時他還不知道左腿腓骨已經(jīng)摔折)。是堅持前進?還是停下治腿?他選擇了前者。見羅開富堅持要趕路,當?shù)赝緸樗s制了一根直徑一公分的鐵拐杖,派三名同志帶上一瓶珍藏多年的藥酒同行。沒走幾天,羅開富雙腿疼得實在站不住了,在當?shù)赝镜膱猿窒拢∵M了醫(yī)院。住院第四天,羅天富咬緊牙關,下床一站,雙腿居然能站住了,他又拄著拐杖出發(fā)了。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而羅開富骨折的百十天中,有97天卻是在每天的徒步采訪中度過的。這需要怎樣的毅力啊!
拄著拐杖,拖著傷殘的雙腿,羅開富渡過了天險烏江,經(jīng)過了歡騰的遵義、雄偉的婁山關,越過了赤水河,于1985年2月10日,來到了四川敘永縣。經(jīng)過1,600里的行程之后,他覺得雙腿麻利了許多,可以扔掉拐杖健步行走了。那根伴隨他40多天的鐵拐杖磨短了整整三寸!羅開富在四川小金縣醫(yī)院拍片檢查時,發(fā)現(xiàn)6個月前摔折的左腿腓骨也奇跡般地愈合了。
5月29日,將軍在瀘定迎接他
1935年5月25日,英勇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以大無畏的精神,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征服了天險大渡河。半個世紀后的同一天,羅開富風塵仆仆地從金沙江趕到了位于四川石棉縣的大渡河安順場渡口。
每年五六月間,由于上游積雪融化,大渡河水勢都要暴漲兩三倍。聽說羅開富要過河,人們都來勸阻,但羅開富毅然登上了渡船。船到河心,風浪更大了,不時把船托到半空,又猛地摔入深谷。每一次升降,都是一場生與死的搏斗。橫渡大渡河的難忘經(jīng)歷,使羅開富再一次感受到了紅軍無堅不摧的英雄氣概。
上岸后,羅開富趕到了大渡河瀘定橋。真沒想到,在橋頭他首先遇到的竟是當年指揮紅軍戰(zhàn)士飛奪瀘定橋的楊成武將軍的夫人趙志珍。趙大姐邊打量他邊喜悅地說:“楊成武同志從北京來瀘定參加飛奪瀘定橋50周年紀念活動,一路上都在問你呢……”羅開富上前緊緊握住趙大姐的手:“您這么大年紀了,還到橋頭來接我……”說著就哽咽了。
羅開富激動,是因為他想起了自出征以后,那么多的紅軍老戰(zhàn)士在報上為他題詞題詩、發(fā)表談話,鼓勵他“完成考察使命,業(yè)績獻給人民”。楊尚昆同志說:“長征是偉大的鐵流,寫長征很有意義?!睏畛晌渫景炎约簩懙摹稇涢L征》一書捎到報社,請人轉交給羅開富。謝飛代表鄧穎超、康克清等15名當年紅一方面軍的長征女戰(zhàn)士,“請羅開富捎句話,我們也想念在革命最艱難的時候幫助過紅軍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备嗟哪贻p讀者則致函報社,談他們在報上隨羅開富“長征”的感受,也有的要求與羅開富一起“長征”。
5月29日,在新建的瀘定賓館,楊成武同志接見了羅開富。詢問了羅開富半年多來的“長征”情況后,楊將軍深情地說:還有十多天,你就要翻雪山了,我送你的《憶長征》一書中,記載了我們過雪山草地的路線和情景,可以參考。最后,老將軍說:“祝你勝利到達陜北。”
6月21日,他翻過了“長征”路上第一座雪山
整整走了8個月后,羅開富開始翻越“長征”路上的第一座雪山—夾金山。夾金山十分陡峭,山上空氣稀薄。羅開富張大嘴巴拼命呼吸,拄著拐杖奮力向上攀登。爬到海拔4,000多米處,羅開富感到呼吸幾乎要停止了,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隨行的人員用力將他扶起來。羅開富站起來后,又大口大口嘔吐起來。山頂風大霧多,不能久留,羅開富只得在別人的攙扶下,往山下走去。經(jīng)過60多里的跋涉,羅開富終于在天黑之前到達了當年紅一、紅四方面軍會師的達維鄉(xiāng)。
在接連翻過夢筆山、長板山、倉德山和打鼓山四座山后,8月10日,羅開富從毛兒蓋出發(fā),開始了穿越草地的行程。
草地,舉目一片荒涼,沒有人煙,沒有樹木,盡是沒膝的水草。由于草地水深,很難找到下腳之處,只好在草根密集的泥墩上跳,那樣子真和“三級跳遠”差不多。一天走下來,等于“跳躍”二三十里。到了晚上,腳踝發(fā)酸,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來。經(jīng)過半個月左右的奮力掙扎,他終于走出了草深淤泥陷的無邊草地,向著臘子口,向著六盤山進發(fā)了……
他把帶著露珠的“鮮花”獻給讀者
在整個“長征”途中,羅開富以驚人的意志,白天行軍,夜里寫采訪稿,每天清晨向讀者獻上一束束帶著露珠的“鮮花”。
那是渡過麥曲河的一天,晚上12點羅開富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要起來寫稿,嘴里喃喃地說:“張國燾這個壞蛋,葛曲河都不敢過……”同行的人勸他:“你正發(fā)燒,少寫一篇稿沒關系,身體要緊?!彼麉s擺擺手,堅持寫下去。這情景使我所想起了他進草地的那一夜。那晚雨特別大,羅開富的帳篷中間,四根木棍支著他的皮箱,上面燭光在搖曳,他披著羊皮大衣,趴在稿紙上睡著了,手中的香煙冒著縷縷青煙??煲急M的煙頭把羅開富燙醒了,他甩著被燙的手對同行的人說:“日本記者(指在遵義采訪他的日本記者)把我寫成一個‘煙鬼,其實,我一天三盒煙,至少有一盒是這樣燒掉的。我常常困得要命,為了完成每天一篇的‘作業(yè),我只得用這個辦法,瞌睡了,香煙就把我燙醒,我就可以繼續(xù)寫稿了?!?/p>
就在同行的人走神的空兒,羅開富一個翻身,敏捷地從地鋪上坐起來,抓起“寫字臺”上的草帽戴上,風趣地說:“這頂巴拿馬草帽可以擋寒。”然后撥亮了蠟燭,伏在用木棍支起的皮箱上寫起稿來。后來我們注意到,他帳篷的“燈”是凌晨4點熄滅的。他寫的這篇稿子后來刊登在8月22日的《經(jīng)濟日報》上,題目是《歷盡艱險,人馬終出日干喬沼澤;堅決北上,朱德調(diào)查葛曲河深淺》。
他說:“……我愿再走一次長征路!”
10月23日,吳起鎮(zhèn)。羅開富坐著北京吉普向延安奔去。同車的人問羅開富:“你在‘長征中最大的體會是什么?”羅開富說:“沒有沿途黨政部門和人民的全力支持,我是完不成‘長征采訪任務的?!彼椴蛔越刂v起,在渡川滇交界的倒流河時不慎落水,晚上宿于四川敘永縣石箱子村,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濕衣、濕鞋都已被房東洗凈、烘干,整整齊齊地擺在床前。羅開富激動地說:“這樣的事就是幾天幾夜也說不完。就憑這,我愿再走一次長征路!”
北京吉普依然在路上飛馳,羅開富的雙眼注視著前方,好象陷入了沉思……
他的心是不是又飛回了長征路?
望著羅開富,我們又想起了那個著名的希臘神話:安泰和對手搏斗,當氣力枯竭時,一貼近大地母親,就又精神奮發(fā)起來。(題圖照片:楊成武、安崗、羅開富在瀘定徐斯霖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