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鴻光

這是一本很吸引人的書，入手便覺不凡，使人如讀《幽夢影》或《陶庵夢憶》，給人一種美的享受。這書本身也象是中國園林，能在不知不覺中培養(yǎng)讀者一種細膩的藝術(shù)欣賞力。不必限于園林工作者，舉凡對中國藝術(shù)、文學或旅游有興趣的人，都可以在這本書中尋得佳趣，獲得知識。

作者認為：“我們民族在欣賞藝術(shù)上存乎一種特性，花木重姿態(tài)，音樂重旋律，書畫重筆意”，貴自然神韻，蘊藉含蓄。作者從這里抓住中國園林建筑與文思畫理的聯(lián)系，追尋了我國名勝園林所以具有令人百看不厭的魅力的原因，認為端在于五千年歷史文化的薰陶，并能凝聚我國人民勤勞勇敢、聰明謙遜的教養(yǎng)和品德。正因為有這樣的文化背景和民族傳統(tǒng)，因此表現(xiàn)在園林的構(gòu)筑上，就蘊藉含蓄，多層次，富于空間感、有色感和聲感；能以無形之詩情畫意，構(gòu)有形之樹石亭臺。其神韻在于妙合自然，其技巧在于小中見大，以有限的面積，構(gòu)無限的空間。其高處在于無景之處求景，無色之中生色。園林中的大鏡、大池，都從反映中得景。作者說：“池水無色，而色最豐”?！敖蠄@林，小閣臨流，粉墻低亞，得萬千形象之變，白本非色，而色自生。”這正象畫家中的高手，往往善用白色一樣。我曾見過羅艮齋(卓)寫的白衣觀音，身上穿的三件白紗羅，三重花紋能夠?qū)哟畏置?，不能不令人嘆為觀止。而園林妙手的設(shè)石布景，使之曲折幽深，正也如畫家的烘染襯托，能夠體現(xiàn)出作者的意匠和修養(yǎng)。

中國的園林，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等組合而成的一個藝術(shù)綜合體。這里貫穿著我國注重整體的哲學觀念。一處好的園林，正如一首好的詩詞，一首好歌；有景，有人，有情。景觸情生，情因人異。使游客置身園林，融會于景色之間，有山水鍾情，泉石知己之感。

作者有深厚的中國文學修養(yǎng)，能書善畫。加以多年的潛心研究，故舉證豐富而恰當，對中國園林之妙，能闡幽抉微，得其神髓。作者痛心疾首的，就是自從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人民飽經(jīng)患難，園林也同精神文明的其他產(chǎn)物一樣，不易保持。這也是許多文化人所共有的感慨。黃晦聞昔有詩云：“同光及邇來，雅道直蕭瑟”。及至解放，方期逐步恢復，不料“文化革命”一鬧，幾乎到了“水盡沙露骨”的地步。嶺南畫家姚禮修曾作《珠湄感舊圖》，把消逝了的名勝古跡如海珠寺、學海堂，繪入畫卷，詞人陳述叔題以《清平樂》一首，為之低徊詠嘆。而今不但勝境湮滅，連圖也不存了。在《說園》的續(xù)篇，作者亦附有一闋《浣溪紗》：“池館已隨人意改，遺篇猶逐水東流，漫盈清淚上高樓”。也是同樣的沉痛。

據(jù)此，我以為，《說園》五篇，其積極意義，不僅在于闡明中國園林的精髓何在，為造園、復園、改園提供指南，而且更重要的，在于對一切有意無意地破壞文化遺產(chǎn)的行為和事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言之諄諄，提出嚴肅的批評。作者于此，不憚一言再言，至四五言，幾至下筆不能自休。其言至誠，其心至切，值得一切有心人深思。愛園林，也就是熱愛祖國優(yōu)美悠久的文化。作者于此反復致意，正說明他對祖國文化遺產(chǎn)之被破壞的痛惜心情。

筆者本人作為文物管理干部，對文物的破壞和文物環(huán)境氣氛的蕩然無存，亦未嘗不痛心疾首。廣州著名的羊城八景之一的“扶胥浴日”，前面卻聳立著黃埔發(fā)電廠高達百余米的煙囪。廣東迎賓館舊址，原為凈慧公園，前身即為凈慧寺之一部分，它的大門，正對六榕寺的花塔，從大門即可把花塔全收眼底，這是多么好的借景呵！不料卻有人頂著花塔蓋起高樓，這比松下喝道、花上晾更其大煞風景。

至于好心做成了錯事，各地更都不乏例證。所以我希望凡從事園林、文物、旅游、城市規(guī)劃和基建的干部，尤其是領(lǐng)導干部，都來讀一讀《說園》，這可以減少我們工作中的失誤。因此，希望本書的發(fā)行面能更為廣泛一些。

倘若吹求的話，《說園》第一篇是語體文，續(xù)篇以下卻是古文格調(diào)，體例不夠統(tǒng)一。其次是此書系手寫本形式，正宜用線裝；但卻用了道林紙簡裝。這也正象古建筑的修復，有時找不到木材，只好用鋼筋水泥罷了。

(《說園》，陳從周著，上海同濟大學學報抽印本，1.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