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明
讀《徐懋庸雜文集》札記
孔乙己偷書,人所不齒;徐懋庸被稱為“知識界的乞丐”,人以為榮。人非生而知之,乞知識,求學問,有什么不好呢?
徐懋庸出身貧寒。小時候,幫助父親沿門叫賣紗篩,他隨身帶著書,一有空隙就讀幾句;自己買不起書,村里誰有,他就去借來讀?!拔艺嫦笠粋€餓得不論草根樹皮都要吃下去的乞丐似的,把能夠借到的一切書報,古的,新的,科學的,文學的,雜亂無章地看進去,看進去。另一方面,又懷著象想混進富家的廚房飽吃一頓的心愿,兀自尋覓著進學校的機會?!?《一個“知識界的乞丐”的自白》)蒼天不負有心人。他讀了小學就能教小學,讀了初中亦能教中學,而且還受歡迎。不僅如此,他日后的發(fā)展更令人驚嘆。他僅止讀過初中,但他成為很有成就的雜文家;他能順暢地翻譯法文,日文、俄文也粗知一點;他古文很好,舊體詩詞寫得漂亮;在延安抗大,他教政治經(jīng)濟學和哲學;解放后,他長大學,后又在哲學研究所當研究員,研究西方哲學。
他有天才嗎?也許是的。但天才的知識和才能也并不是從娘胎里帶來的,而是靠后天一點一滴地積累。勤學多思,是徐懋庸的格言。他一生愛學習,手不釋卷,什么書都讀。他到同事或親戚家串門、作客,常常不跟主人寒暄,不參與聊天,而是去瀏覽別人書架上的書,見到自己沒有看過的,就抽出來,獨自靜靜地讀,旁若無人。因此,他具有廣博的知識,古今中外,文史哲經(jīng),似乎都知道;寫起文章來,要啥有啥,如探囊取物一般的容易。他更注重多思。光學不思,腦子讓別人跑馬,于己并無益處;或僅只充當儲物的倉庫,雜亂無章地堆了一屋,但究竟有哪些東西,它們的規(guī)格、性能、用途怎樣,卻不了了。只有經(jīng)過自己的思考、過濾,弄懂它,掌握精神實質(zhì),化為自己的思想,才能取精用宏,隨手拈得來,用得上。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保持獨立思考。一九七四年,我以“批林批孔”的時髦觀點看《紅樓夢》;當我?guī)е@個問題,偷偷地去請教他時,他斷然否定那樣曲解《紅樓夢》。他說,《紅樓夢》寫的是統(tǒng)治階級不能照舊統(tǒng)治下去了,被統(tǒng)治階級不能照舊活下去了的矛盾運動,而非什么批孔評儒。他教我讀馬列的基本原著,在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的結(jié)合上來研究所有的經(jīng)典作品,才不會迷失方向。
徐懋庸一生坎坷,常處逆境。一九三六年一封信,魯迅與之絕交,同志們對他也不滿;五十年代,先是長大學不順心,后是被打成,右派;十年浩劫中,他以三十年代就“反”魯迅、鼓吹“右傾機會主義”的、“賣國投降”的“國防文學”口號,再加“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的罪名,被作為牛鬼蛇神,強行專政。但是,關(guān)也好,斗也好,打也好,他對黨和人民的堅定信念不變,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之光不滅,他堅強地活下來了,而且能吃能睡,照舊不斗就讀書,就寫作。生命不息,學習不止。
這個“知識乞丐”的成才之路,是發(fā)人深省的。
由魯迅在“五四”時期開創(chuàng)的雜文,三十年代達到一個高峰。峰頂是魯迅,次高峰是茅盾和瞿秋白,剛剛涉足文壇的徐懋庸、唐
徐懋庸還用雜文的筆法,寫了不少談文藝的短篇論文。收成集子的有《街頭文談》、《怎樣從事文藝修養(yǎng)》、《文藝思潮小史》。這些文章文筆輕松活潑,有獨到的見解,引人入勝。它們生動有趣,淺顯易懂,但道理很深。因為寫得生動有趣,人們就愛讀,想讀,一上手就把人吸引住,非一口氣讀完不愿丟下;因為淺顯易懂,就不難領(lǐng)會精神實質(zhì),一經(jīng)領(lǐng)會,再用自己的腦子一思索,又才覺得道理很深,需要再學習,三思而后才能悟。這些文藝短論,隨意落筆,侃侃而談,無拘無束,每一篇突出一個中心思想,合起來構(gòu)成一個體系。它不象大學教授的高頭講章,板著面孔,從概念到概念,演繹推理,綜合歸納,叫初學者望而生畏,只得在它門前卻步,不敢升堂入室。但它又不象那些假通俗化大眾化之名,讓青年上當受騙,慢性自殺,不死也拖成孱弱之軀的江湖貨。它是吸收了中外古今關(guān)于文學的知識,先融會貫通,變成了自己所擁有的學問,然后再針對青年的實際,根據(jù)社會需要,設(shè)譬比喻,從社會現(xiàn)象、生活常識入手,從人人熟悉的經(jīng)典著作入手,用淺近的語言,象擺龍門陣一樣說出來,將歷史規(guī)律、某種原理寓籍其中。他在《高爾基和香菱》的題目下,擬和想當文學家的弟弟談話,十分自然地說明一個簡單真理:邁入文學堂奧的第一步,必須有充實的生活和深刻的思想。真理本來就簡單明了,加上作者講得生動、具體、形象,因而它就容易被接受、被理解。不過,人在生活之中,未必就看見了生活,就認識了生活。這就要鍛煉自己看的能力,學會觀察生活?!暗牵词遣蝗菀椎?。”這是故弄玄虛、危言聳聽嗎?不!他接著說,“眼睛雖然人人都有,但是每雙眼睛未必都是健全的;有的近視,有的遠視,有的還有色盲?!奔词寡劬∪?,也未必能夠看得正確,因為看要靠思想的幫助。要構(gòu)成一個見解,思想的任務比眼睛的任務重大,因為眼睛只能看到事物的外部狀態(tài),思想?yún)s能探究事物的前因后果和左右的關(guān)系。不過,這思想,必須正確,世界觀必須進步。具備這些條件后,在看的時候,還要冷靜,排除外部世界光怪陸離的干擾,抓住實質(zhì)。他說:“冷靜,才能看得真;冷靜,才能看得深。我們站在街頭,多的是看的機會,男男女女,高的矮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看出他們的丑惡和美麗,快樂和悲哀,飽足和饑餓,兇暴和慈悲,屈從和反抗,昏睡和覺醒……我們還要從他們的過去的歷史,現(xiàn)在的生活,看出他們將來的命運,我們還要在他們本身以外看出決定他們思想和行為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看的能力》)還有一層作者沒有說到。我們不能籠統(tǒng)地看,要抓住事物的特征。只有特征才能把一事物和他事物區(qū)別開。福樓拜教莫泊桑,要學會用幾句話勾勒出一匹馬的特點,而不要和過去看到過的五十匹馬相混。沈從文的《廢郵存底》也講過這種道理。徐懋庸的文藝短論大都寫得這樣輕松有趣。他做到了通俗化大眾化,但沒有絲毫降低質(zhì)量,而是普及和提高相結(jié)合。社會需要這種有研究,具有真知灼見,科學性、知識性和趣味性相統(tǒng)一的讀物。架子很大,內(nèi)瓤空虛,或者觀點陳舊、四平八穩(wěn)、毫無創(chuàng)見的巨著,有時并沒有這種小東西對人有啟發(fā)。何其芳的《詩歌欣賞》,蔡儀的《文學知識》,朱光潛的《美學書簡》,皆為巴掌大的小書,但誰能小看它們的價值?國內(nèi)又有幾本書超過它們?因讀者對象不同,作者情況、目的任務不同,應該說,體系完備、理論深奧的宏篇巨制和精巧細致、生動有趣、普及與提高結(jié)合得好的小品,二者都不可或缺。它們可以互為補充,滿足多種人的需求。人們高興遠足頤和園,去領(lǐng)略她那氣魄之宏偉、雕梁畫棟之輝煌和說不盡的韻致,但人們也樂意就地在近幾年修建的街頭園林小品內(nèi)小憩,那藤蘿花徑,小巧玲瓏,也別有一番情趣,同樣賞心悅目,并不因其小,就缺乏引人流連忘返的魅力。
徐懋庸的回憶錄為社會為研究現(xiàn)代文學史的人提供了不少珍貴的史料,比如,他和魯迅的關(guān)系(附帶說一句,這種關(guān)系是辯證的。首先是魯迅教育和培養(yǎng)了徐懋庸,引導徐懋庸走上了革命文學的道路。一九三六年徐懋庸對魯迅態(tài)度不好,顢頇粗暴,魯迅也有不對之處。徐懋庸尊敬魯迅,熱愛魯迅,為宣傳魯迅做了許多工作。在戰(zhàn)爭頻繁、物質(zhì)條件極端困難的根據(jù)地,他出版了魯迅小說《理水》和《阿Q正傳》的注釋,不無精辟見解。解放初,他出版小冊子《魯迅——偉大的思想家與偉大的革命家》,其中,歸納了魯迅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思想,尤以將魯迅思想和毛澤東思想作比較研究、說中國人民革命的勝利也是魯迅思想的勝利的提法特別新穎。他擴大了魯迅研究的領(lǐng)域。一九五七年,他維護魯迅雜文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并由此交厄運。他在停止呼吸前數(shù)日的病榻上,還在注釋魯迅書簡,且有研究魯迅的大計劃。我們縱觀歷史,橫看時事,對徐懋庸和魯迅關(guān)系上的人品、思想、短處和弱點,才有全面的認識),毛澤東同志關(guān)于一九三六年革命文藝界內(nèi)部兩個口號論爭的談話,關(guān)于太行文聯(lián)及熱河行軍,等等,彌補了空白,解決了疑難,實屬稀有。除此之外,《下管社會》一章最具特色。它通過對一個人所出生的地方直樸無華的敘述,讓人認識了一個時代一個社會。這里的山川地貌,出產(chǎn)資源,地理沿革,村鎮(zhèn)建制,交通運輸,經(jīng)濟貿(mào)易,人口發(fā)展,歷代先賢,當今名士,飲食起居,風俗習慣,階級關(guān)系,宗教信仰,革命態(tài)勢,都在作者的筆下得到一定的反映。這是祖國面貌的有機組成部分,是近現(xiàn)代史的在某一角落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它談歷史,說地理,而不枯燥;它有細節(jié),充滿感情,又不失真。寫地方史,編縣志,為人物立傳,都離不開這類回憶錄所提供的材料和線索。讀這類回憶錄,我們不僅認識了一個人,重要的是通過這個人,粗知了一點養(yǎng)育這個人的地域情況和歷史、社會面貌。徐懋庸曾翻譯過巴比塞的《斯大林傳》,原題大概叫做“從一個人看世界”。小老百姓不能跟偉大人物相提并論,但就實質(zhì)而言,無疑有相通的地方;從寫得真實、具有概括力的一般人的回憶錄,亦能窺見世界某些畛域的情狀。沈從文的《從文自傳》與徐懋庸的回憶錄寫法不一樣,他是把他的故鄉(xiāng)湘西作為一個形象來塑造的。讀完《從文自傳》,好象湘西就站在我們面前:它不但輪廓清楚,線條分明,連勻稱的呼吸都可感知;它粗野的背后是淳樸;它象未被污染的河流,未經(jīng)砍伐的森林,保留了較多的原始狀態(tài)。如果說艾蕪的散文《漂泊雜記》、《山中牧歌》也可以當自傳來讀的話,我們除了得知作者不平凡的經(jīng)歷外,還領(lǐng)略了從北溫帶到亞熱帶的自然界的旖旎風光,結(jié)識了從刀耕火種的原始社會到商業(yè)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朋友,欣賞了異國情調(diào);如果說蕭紅的散文《商市街》和《橋》也可以當她的自傳來讀的話,那么,我們除了同情這個女性的不幸遭遇而外,我們更形象地看到了日寇鐵蹄對祖國山河的踐踏,看到了亡國奴隸的痛苦掙扎。上舉各例說明,回憶錄也好,自傳也好,其意義都大于它們本身。因為我們不僅從中知道了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成長道路,更由此而獲得比這多得多的知識。它啟發(fā)我們思索、聯(lián)想,去擴大認識領(lǐng)域,去遨游陌生的世界。
徐懋庸雜文的文風和他的人品是一致的。他一生堅持真理,襟懷坦白,敢作敢為,他的雜文也就戰(zhàn)斗性強,對假、惡、丑的揭露、批判、諷刺,態(tài)度鮮明,絕不含糊吞吐,對自己的解剖也不留情面;他一生好學,孜孜以求,涉獵知識的面廣,在哲學上的鉆研又深,因而,他寫雜文可以自由揮灑,什么都談,樸實無奇,意味深長;他一生關(guān)心社會,眼光銳敏,勤于思索,革命責任感強,因而,他的雜文新穎,獨到,深刻,富于生命力,具有開創(chuàng)性。當然,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由于他氣盛,自負,唯我獨革,也有些雜文有片面性,有些看法不夠全面,不夠冷靜。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對《徐懋庸雜文集》,我是以先睹為快。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四日
(《徐懋庸雜文集》,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三年二月第一版,3.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