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國
這里是被“朝廷爺”咒死了的地方……
東溝,是鄂西北鄖縣梅鋪公社的一個窮山溝。相傳后漢中興王劉秀被王莽追到這里,口干舌燥找水喝,四下一看,遍地都是白花花的石頭,氣急敗壞地罵道:“該死的干溝!”
從此,這里又叫“干溝”。水是生命之源,這里惜水如命。碰上落雨天,壇壇罐罐盆盆碗碗一溜齊排在屋檐下接水;放牛娃在坡上見到牛蹄窩里有水,也要用茶缸端回來。一碗水洗臉,再洗菜,然后給牲口喝。若是雨過天晴,蓄水池里的水一直吃到長孑孓,再翻山爬坡去挑遠(yuǎn)水。莊稼,更是靠天收一點…人們說,“干溝”是被“朝廷爺”咒死了的地方。
人們并不是甘愿屈服于天命的。從五十年代初起,他們打過大大小小上十口井,都失敗了。黨和政府又幫著修過一條水渠,由于翻山過溝,渠長水小,還沒到東溝地面就早干了。去年十月,湖南一個打井隊在毗鄰的河南省打出了水,人們又浮起一線希望,簽訂了三千元的打井合同。湖南打井隊千了二十八天,打井十三米,花掉近千元,又被“王莽追劉秀”的故事嚇得連夜悄悄地溜了……
“干溝”唯一的希望破滅了1沒有打出水,卻涌出了淚。干溝的夜靜悄悄,勞累了一天的莊稼人,又落進(jìn)痛苦、悲觀和失望的旋渦,搬出打過千百遍的算盤—今后的出路,是投親,還是搬走?搬走,解放前這里馬、王、劉幾姓人家都因為沒有水搬走了……
“搬走?1難道我們只有這一條活路?”在一家低矮的干打壘的
土屋里,年輕的李興敏再也憋不住了:“我們自己打井,我不信打不出水來1”爹爹正心煩意亂,開口就罵:“你娃子有多大能耐,硬
充好漢子!這里是朝廷爺咒死了的,命里注定沒水!”
李興敏還在犟:“我們現(xiàn)在是有文化的青年,不信朝廷爺那一套,我們要改變這里的命運!”爹爹氣得發(fā)顫,拿起棍子罵道:“你敢不信?滾!你去打井,看石頭能填肚!”
李興敏把衣服往肩上一甩,走出了小土屋……
青年人帶來的希望
深山里的夜來得特別早,鉆山溝的風(fēng)吹得格外涼。共青團(tuán)小組長李興敏愣愣地站在廢井臺上。探頭看井,黑古隆冬令人生畏;抬頭看天,黑黝黝的神秘莫測。天越黑,星越亮,他也覺得心里亮堂了:共青團(tuán)員決不能向命運低頭,做環(huán)境的奴隸!“打井!組織團(tuán)員青年來打井!”這個念頭從心底頑強地升騰起來,無法抑制。眼下多好的機(jī)會啊,黨把富路指給農(nóng)民,人們捧著責(zé)任地盼水心更切了;一年的活路半年做,搶種搶收忙一陣,可以抽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了……
可是,有些人說:如今責(zé)任地一到戶,都瞅著自己碗里的湯喝,誰還有心事一起搞活動,打井?!
這點,李興敏是看到了的。尤其是青年人,整天象悶葫蘆似地盤桓責(zé)任地,團(tuán)小組的活動搞不起來,姑娘們也不能跟男娃子一起說說笑笑種莊稼……這些悶葫蘆里裝的些什么藥呢?作為團(tuán)小組長,李興敏也清楚:姑娘們恨不得早點飛出干溝,找個人家過一輩子;小伙子們奔著想多打點糧食,能早點娶個媳婦;而有媳婦的青年又提心吊膽地怕媳婦留不住跑了。你不見,單是近兩年,就有四個媳婦因為忍受不了干旱的煎熬,撇下丈夫、孩子,含著淚出走另嫁了;村里二十多個大小伙子,就有十七個耍光棍……這葫蘆里填滿的苦藥,倒都倒不出來??!
李興敏想到這些,心里一陣陣揪心:人們失去了熱情和笑容,不正是因為這里沒有水來滋潤嗎?沒有水,責(zé)任地種不好,富不起來,也就不可能有愛情的花朵和芳香?!仨毷紫却虺銮迦獊恚淖兏蓽系臍v史和生活!于是,他找到李國敏商量。國敏是共青團(tuán)員、復(fù)員軍人,好好個小伙子,前不久也因為“干溝”,被一個姑娘拋棄了,正在痛苦之中。倆人傾心交談,一拍即合,又去叩開隊長李保申的門,說了自己打的算盤。
李隊長頭搖得象貨郎鼓:“你們死了這個念頭吧!”
希望的念頭剛萌芽,怎么能“死”呢?兩個人三爹長三爹短的叫聲不迭,纏得隊長沒法,嘆道:“有幾個難題,你們能解決就打?!薄靶校 迸d敏高興了。
隊長問:“打井是大事,你們娃子誰敢負(fù)責(zé)?”
興敏毫不猶豫地說:“我是團(tuán)小組長,我負(fù)責(zé)!”
隊長問:“現(xiàn)在各家種各家的責(zé)任地,隊上不派工,誰愿誰去。”
興敏回答干脆:“行!我們組織團(tuán)員青年突擊隊!”
隊長又說:“打出水來,按原合同給你們報酬,打不出水分文不給,糧食還得按承包合同交,不得少一顆……”
“行!”興敏和國敏打井心切,滿口答應(yīng)。
“你們也講個價錢嘛,嗯?”老隊長眨了眨眼睛笑笑。
“打不出水什么報酬也不要,這就是我們講的價錢!”興敏的口氣十分堅定。
老隊長樂了:“你小子有膽,就這樣定!”
第二天老隊長召開群眾大會,李興敏的話就象鐵鎯頭一樣砸開了悶葫蘆,迸發(fā)出的卻是希望和熱情,青年們霍地站起來。李興敏、李國敏、李榮申、李興華、李興和、李春文,一排腰粗臂圓的小伙子站在稻場中間,一個個樂得那么自信、笑得那么憨。一雙雙攥得出汗的拳頭,就象五線譜開頭的十二個音符,在這深秋的季節(jié),他們用鎯頭聲、鐵鍬聲、轱轆轉(zhuǎn)動的“吱吱”聲,給這絕望的干溝奏起了動人的旋律…
他們首先仔細(xì)地研究湖南人用水泥石頭倒箍井的方法,學(xué)會了接頭的技巧,白天打一米,傍晚用水泥凝固,清晨再放炮朝下打。一個象卷著的席筒不斷地向地下伸延。
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欲望,而他們是那樣的執(zhí)著、熱烈,近乎倔強。李榮申都三十冒頭了,年歲最大而個子最瘦小,家庭負(fù)擔(dān)最重。大家勸他回家,他硬是不肯,搶著重活干,出石渣、搖轱轆,到處都有他。他總是憨笑著:“大事我做不來,小事我多做幾件?!?/p>
水泥下到半中腰,突然繩子繃斷一股,興敏急忙用胳膊挽住。繩子勒進(jìn)肉里,卻挽救了一場事故。而這一次是落下去一只水桶。十九米深??!李國敏朝井下大喊:“興華!興華!”不見回音。國敏抓住繩子溜下去,只見安全帽被砸成了幾瓣,興華昏過去了,頭上直流鮮血。國敏將他系上井包扎搶救。興華醒來,微微一笑:“沒事。我看見水了,清嘩嘩的,接著打井吧?!睊暝忠戮?。
美好的心靈是一股透明的清泉。青年們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鄉(xiāng)親們。人們看到了希望的所在,仿佛覺得整個干溝被一股泉水滋潤著。老人們閃著淚花說:“他們的心比山泉還要亮!”
那怕是留下一塊失敗的石碑
“責(zé)任地”是操心地。青年們白天撲在井上,到了晚上就在承包的地里忙碌。挖回來的紅薯,囫圇的要下窖,大個兒的要曬成紅薯干。抽空兒還要送糞上坡,翻幾架梁子幾架山,有時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眼看天氣冷了,播種的季節(jié)都快過去了,還沒見個水的影兒,真是焦急萬分!
他們怎能不焦急呢?是否能打出水,是關(guān)系干溝命運的大事??!夜深了,興敏還在抄寫有關(guān)山水、巖層的資料,急切地尋找出水的根據(jù)。公社武裝部長孫復(fù)興跑得更急,利用出差和到縣城開會的機(jī)會,給興敏尋找和購買有用的書。人們把干溝的希望寄托在這六個青年人身上;水,把人們的心緊緊地拴在一起。
打井的這些日子,是一種什么樣牽腸掛肚的日子??!村里的人在坡上,想著他們,在夢里,惦著他們,離的近的,甚至端著飯碗也到井臺上,看看他們??吹角嗄陚兝凼萘?,變黑了,能出力的就抽空兒幫青年做點家務(wù)活兒,做幾鋤頭地,幫他們把小麥種上;不能出力的,一天到井上看兩次,說幾句暖心的話。人們盼水,眼睛就要望穿了!水呀,你躲在那兒呢?
這時,從外地來了個有名氣的陰陽先生。他裝腔作勢地這里瞄瞄,那里瞅瞅,抓起一把石子說:“干溝!根本沒有水,別瞎子點燈—白費蠟了!”這句話在干溝炸開了,冷言冷語、失望嘆息都朝興敏他們飛來,父母親也紛紛趕來拉他們回家。興敏從身上掏出一本小冊子,充滿信心地說:“大伯大媽們,別聽陰陽先生瞎扯,我們應(yīng)該相信科學(xué)。書上寫著,象我們這樣的巖層,是有水的!”
長期被迷信、愚昧桎梏的山民,雖然對書本子上的話將信將疑,還是信賴地點了點頭:這一代青年,是識文斷字的,說不定他們會搞出大名堂呢!
六個青年緊緊依偎在一起,興敏堅定地說:“我們一直打下去,決不中途散伙。萬一失敗了,我們就在并臺上立一塊失敗的碑,刻上失敗的原因,留給后人!”
“留下一塊失敗的碑”,這就是他們的胸懷。人的一生是短暫的,每一個奮斗者不一定最后都是成功者,留下一個失敗的石碑,給后來的奮斗者作為通向成功的階梯,這也是一份貢獻(xiàn),也是人生一種幸福啊!
大家回家吃飯。李榮申剛進(jìn)屋,七十多歲的爹就罵起來了。原來,榮申只顧打井,一家八個人的責(zé)任地,都撇給愛人東娥一人做,眼下小麥還沒種上?!懊魅赵诩曳N麥子,錯過季節(jié),你叫娃子喝西北風(fēng)?”
“地我抽空種,挖井不能誤?!睒s申說著,提起鋤頭要走。
老爹爹一聽,火了,舉起拐杖攆出來:“挖井!挖井!挖你的骨尸!陰陽先生都說沒有水,你還不見黃河不落淚!”說著,揚起拐杖就打。
榮申的愛人東娥是個心地善良的媳婦,見爹的拐杖就要打下來,忙跑上前抱住爹的胳膊:“爹呀,地種不上是我一家子的事,打不出水來是全村人的事。我們的地能少種一點,晚種一點,要是打不出水來,就沒法過日子。那時候,爹呀,莫怪我心狠,我也要撇下二老和娃娃們出走了……”
拐杖重重地落在地上。兒媳婦的一席話,說得老人珠淚橫流:“好,榮申,去打井吧?!?/p>
榮申激動地看著東娥,舌頭更笨了。接過紅薯就跑。東娥是理解自己丈夫的,深深地愛著他的呀…
井臺上,興敏還獨自蹬在井架旁,肚子里真象填滿石頭一樣。刀子似的風(fēng)“颼颼”地刮著,干溝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冬天了。再過幾天下了雪,凍了地,人們挑不來水,就要吃干食了。爆苞谷花兒,炒黃豆個兒,炕紅薯干…興敏的心一陣顫栗。就這樣算了?青年們兩頭不見天,磨斷了繩子六七根,砸爛了筐子十幾個,難道就為立一塊失敗的碑?他的手剛觸摸到預(yù)備砌井的白理石,心猛地升騰:“不!現(xiàn)在就承認(rèn)是敗將還為時過早!”他將襖子一脫,朝井臺上一甩,吱溜下了井。
榮申跑上來,抓住井繩,遞著紅薯:“興敏,給你……”
歡樂的名字是創(chuàng)造
哐啷1哐啷!二十八米,二十九米……
上午,大伙幫榮申家種完小麥,繼續(xù)挖;中午,大伙在井臺煮一鍋紅薯吃,接著挖……“挖,把地球挖穿,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突然,秘密挖穿了,眼前一亮,一股清泉汨汨流出。李興敏簡直不敢相信,又用力猛挖幾鋤,激動地朝井上大聲高呼:“出水了!出水了!”井上出奇的靜:喜呆了!
興敏爬上來顧不得穿衣,邊跑邊喊:“有水啦1干溝有水啦!”一氣喊了五里山路,在相營分銷店買了一掛鞭炮,又喊回村,喊回井臺點燃鞭炮……
人群聞聲涌來。扔下手中的工具,擱下手里的飯碗,抱起嬰兒、扶著老人。久病臥床的七旬老人李朝山顫抖地?fù)嶂兀瑹釡I落進(jìn)三十米深的井里:“我死也閉眼了!”人們捧著帶石子、泥沙的渾水盡情地喝,那么香那么甜,合著淚水一起流入心田……
在歡笑聲和鞭炮聲中,“干溝”這個名字抹去了,被“朝廷爺”咒死的地方一片新生的歡樂。興敏他們真正感到了創(chuàng)造的歡樂…大隊黨支部根據(jù)群眾的要求,在井旁立了塊石碑,題名“青年井”,并刻上了六個青年的名字。青年們并不要流芳百世,何況建設(shè)新東溝的任務(wù)還很艱巨。而搞文物普查的同志說:“這塊碑要保護(hù),將來要寫入縣志。它標(biāo)志著‘朝廷爺咒死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新的歷史正在這一代青年手里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