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法捷耶夫

編者按：本刊今年第四期曾發(fā)表了記述徐學(xué)惠同志在蘇聯(lián)安裝假手的動人故事的一組文章。許多讀者都深為偉大的中蘇人民的友誼所感動，他們渴望進(jìn)一步了解蘇聯(lián)赤塔整形器材廠廠長、老英雄洛瑪諾夫同志的事跡。為了滿足讀者的要求，我們特在本期發(fā)表了這篇特約稿“歸隊”。

寒暑表上標(biāo)著：零下五十五度。

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怕冷地縮了縮肩膀，打算要出發(fā)了。

整夜，地質(zhì)勘查隊住的小木房被暴風(fēng)雪刮得軋軋作響。到了早晨，情況也沒有好轉(zhuǎn)。但是他今天必須趕到區(qū)中心斯科伏羅金諾去。這位地質(zhì)勘查隊副隊長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洛瑪諾夫急著要到銀行去，因為馬上就得發(fā)工資了。

他又一次怕冷地縮了縮肩膀，用腳推開了門。冷氣直往他的脖子撲過來。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咳嗽著，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掀起短皮大衣領(lǐng)子，就向奧麗特車站走去。

積雪在柔軟的鹿皮靴子下面嚓嚓作響。透過濃密的乳狀的霧幕，很難分辨出村子的輪廓。萬籟俱寂。嚴(yán)寒激勵著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他一面低聲地哼著歌，一面加快了步伐?？墒?，突然……一只腳扭了一下，摔倒了，后腦勺狠狠地碰在地上。眼睛直冒金星……

……他困難地睜開了沉重的眼皮。腦袋無法轉(zhuǎn)動了，只動了眼睛。病床……窗上的白窗簾……碘酒、樟腦的氣味。一個陌生的婦女的臉在俯視著他。而且他似乎透過墻壁聽到了她的低沉的聲音：

“啊，謝天謝地，他終于醒過來了。”

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微笑?！班牛π┦裁囱?？”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苦惱地想，“必須問問她，我是怎樣到這里來的。”但是沒等他說話，護(hù)士就對他說：

“好嗎？您剛才在說夢話哩。您已昏迷了十一個晝夜了……”

他沒有答話，努力回憶著：今天幾號了？

“……十一個晝夜……十一個……那末今天是幾號呢？……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啦？我為什么躺在醫(yī)院里？……”

他還沒有回答護(hù)士，重又陷入了半昏迷狀態(tài)。

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忍住全身的劇痛，又困難地睜開了眼睛。這一次，病床上坐著一位大夫，握著他的一只手，在按脈搏?！盀槭裁词稚显丝噹В俊卑v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想著，并且挪動了一下，想看看另外一只手怎么樣了。另外一只手也扎了繃帶。大夫望著他，親切地微笑著，用男低音的調(diào)子說道：

“怎么啦，我的老弟！您這顆心臟啊，不瞞您說，真了不起！簡直不是一顆心臟，而是一塊鋼，里面安著能走幾十年的鐘表發(fā)條。您有一顆這樣的心臟，至少能活上一百年……”

“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大夫？”洛瑪諾夫問道。可是他自己也聽不到自己在說什么，卻感到太陽穴的脈管在噗咚噗咚地跳個不停，象有小錘子在敲似的?！拔以趺磿竭@里來的？為什么昏迷了十一晝夜？”

這幾句話很使他苦惱。但是他注意到大夫在用責(zé)備的眼光望著護(hù)士。

“您摔倒了，后腦勺撞在路上的冰塊上，昏了過去。您躺了不少時間，然后人們才找到了您。把您送到醫(yī)院來是在二月十一日，而今天已經(jīng)是二月二十二日了。凍壞的地方不多。請您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您的心臟很健康，這是很重要的。別心急??！”

大夫走了。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要求喝水。但是，一忽兒又昏迷過去了。不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睡了。早晨天亮以前，他醒來了兩次，想著發(fā)生在他身上的奇怪的事。自從聽了大夫的話以后，他慢慢記起一些事情來：他那天早晨做了些什么，為什么去做，他是怎樣急著要趕到斯科伏羅金諾銀行去?！拔易呤亲吡说模彼麩赖叵胫?，“不過不是走到銀行去，而是走到醫(yī)院里來了?！?/p>

有一位同房住的病人，通宵哼叫不停。值班護(hù)士只好老是彎著腰護(hù)理著他，給他墊枕頭、蓋被子，忙個不停?？墒沁@位鄰居一醒來就咬著牙叫痛，還嘟囔著一些聽不清的話。

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醒來了，因為陽光照著了他的臉。已經(jīng)是晌午了。腦痛減輕了，他能翻身了。但想不到把手碰著了，差點(diǎn)兒沒有痛得大叫起來。躺在右邊的是一位年青小伙子。他們相識了。這位鄰居叫尼古拉。他在國營林場工作，在一次暴風(fēng)雪中迷了路，沒有帶手套，手就被凍壞了。

“總之，我們倆是難兄難弟，都是凍壞了的人?！甭瀣斨Z夫說，“但是，老弟，這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是你不要泄氣。讓我們約定每天一塊兒做操，講定了！”

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把扎著繃帶的手從被子下面抽出來，然后把被子掀去，開始把手和腳一屈一伸地活動著，還自己喊著口令，

“一……二……一……二……一……就這樣…再來一次……”

他做了幾次練習(xí)，手上的繃帶就濕透了，腳掌也疼得很。就在這時候，大夫來到了病房。

“做體操。這不壞。請繼續(xù)做吧、繼續(xù)做吧?！彼f，發(fā)現(xiàn)洛瑪諾夫能躺著把被子拉過來蓋在身上了，“這對您很有用?！?/p>

“很有用？”阿歷克賽·阿歷克突耶維歷嘟囔著，“可是繃帶下面的血流出來了?！?/p>

“我們來換一塊，”大夫答道，在病床上坐了下來，開始給他解繃帶。天?。÷瀣斨Z夫嚇得眼前一片黑：手發(fā)青了，好象是在藍(lán)墨水里泡過似的。

“別怕，”大夫盡量平靜地說，“這個，大概，馬上就會過去的?！?/p>

“大概！”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重復(fù)著，長久說不出話來。

晚上，他又跟尼古拉閑談起來：

“你懂得一個人會碰到些什么事嗎？整個戰(zhàn)爭過去了，我只受了兩次嚴(yán)重的震傷，活下來了。而現(xiàn)在你看，只差點(diǎn)兒沒有凍死?！?/p>

洛瑪諾夫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這是在西北戰(zhàn)線上。肅清了被包圍的德寇第十六軍。進(jìn)攻。震傷。再一次進(jìn)攻。

“而在這兒，在東方，我們也戰(zhàn)斗過?！甭瀣斨Z夫說，“我們是第一批越過邊界，通過額爾古納河，直到齊齊哈爾的人。我記得，中國朋友們是多么熱情地歡迎了我們??！我們成了他們的置賓。我參加了逮捕日本中校田仲的工作。他是日本軍事代表團(tuán)代表，老弟，從他那兒我們還搜到了幾個將軍呢！

“我們也碰到了國民黨軍隊。我還特別記得一位國民黨將軍。他把齊齊哈爾銀行全部值錢的東西都運(yùn)走了。我們很快就逮捕了他，并把這一切全部歸還原主——人民銀行?！?/p>

直到下半夜，他才平靜下來，進(jìn)入夢鄉(xiāng)。第二天一早，洛瑪諾夫又做起操來，直到繃帶濕透。于是再換繃 帶。

過了幾天，大夫取下了繃帶，考慮了一忽兒，就直視著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說：

“老實說吧……病情很嚴(yán)重。完全有根據(jù)說，要生壞疽病了。但不能讓它發(fā)展到這一步。必須進(jìn)行緊急手術(shù)?！?/p>

“什么？要切掉？”洛瑪諾夫問，聲音勉強(qiáng)才能所得見，兩眼不由自主地閉上了。

“對，要切掉?！贝蠓驁远ǖ鼗卮?，“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必須切除兩只手和全部腳趾?！?/p>

第二天早晨，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沒有做操。他稍稍掀開被頭，絕望地望著自己的手。這手快不再是自己的了，短短的手，纏著一層層的繃帶，似乎有些生疏了。他躺著一動也不動?！艾F(xiàn)在誰需要我呢，這樣一個殘廢人？連吃飯自己都不行。什么都不行。殘手殘腳……”他由于感到無力，咬緊了牙齒。

但是過了三天，他又克制住痛苦，每天做幾節(jié)操。鄰床病人也動過手術(shù)：左手切除了三個指頭，右字切除了四個指頭?？墒沁@只是指頭啊！而他呢，情況要糟得多。但是他繼續(xù)頑強(qiáng)地堅定地做著操。

他的兒子來到醫(yī)院，把他領(lǐng)回赤塔家里去了。

十一月，洛瑪諾夫去到斯科伏羅金諾地質(zhì)勘查隊去轉(zhuǎn)了黨的關(guān)系。這時他已經(jīng)能自己走路了。過了一年，手腳切除的地方也長好了。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雄奇開始想：怎樣才能重新參加勞動呢？他不能活著沒事干而眼看別人在洶涌的生活的河流中翻騰、前進(jìn)。他酷愛釣魚、打獵和園藝勞動。現(xiàn)在他卻沒有能力去干這些他心愛的事兒了。但是他并沒有屈服。他想重新歸隊，投入到生活的急流中去。

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開始把跌鏟柄夾在腋下，到菜園里去掘土要畦。他一直干到手腳切除的地方磨出血繭才肯歇手。而且剛剛好了些，他又重新夾著鐵锨干起來。

他邁進(jìn)了整形器材廠的門坎，心中充滿幻想。

“只能安裝美容手?！比藗儗λf。

“這對我可有什么用呢？”

“有用，看起來跟真手一樣?！?/p>

很快，他得到了這副假手，進(jìn)城去玩了。在沐浴

著陽光的街道上，他的假手掉下來了。

有位姑娘在柏油路上看到了人手，嚇得大叫起來，驚惶失措地跑著，跳著，在來往汽車中間穿行著。從此以后，洛瑪諾夫再也不帶這副假手了。

有一天晚上，他叫兒子用繃帶在他手腕切除的地方纏上一支鉛筆，開始學(xué)著寫字。但是鉛筆搖搖擺擺的，什么也寫不成，他用牙齒把鉛筆從繃帶里拔了出來，扔在地上。

第二天早晨，他又去整形器材廠。這次，廠里給他做了一個安在胳膊上的橡皮套袖，這個套袖已經(jīng)可以緊緊地夾住鉛筆了。阿歷克賽·阿歷克賽耶維奇受到了成功的鼓舞、就坐下來寫黨史提綱，不久就開始在小組里講課。講課進(jìn)行得很順利。他的講課經(jīng)驗在區(qū)宣傳員中得到了推廣，區(qū)蘇維埃還為此此授予他獎狀。而在晚上，他就設(shè)計假手。

工廠又給他做了一副硬性套袖，上面帶有兩個、螺絲釘和園形螺絲帽。兒子幫他做小鋃頭、小斧頭和鋸子。他把這些工具推著安到套袖上，就在敞棚里一刻不停地干起細(xì)木工活來了。

假手模型做好了。大家對它很感興趣。洛瑪諾夫被邀請到莫斯科去。這時，他已經(jīng)能夠用絞竿釣魚，能夠出去打獵了。從莫斯科回來以后，他開始領(lǐng)導(dǎo)赤塔整形器材廠。就在那兒，他使自己的假手也越來越完善了，

一天，洛瑪諾夫翻閱報紙，得知中國姑娘徐學(xué)惠完成了一件英雄行為：從匪徒手中搶救出國家錢財，因而失去了雙手。他不加思索就給女英雄寫了一封信，請她到赤塔來。他答應(yīng)給她做假手，讓她能夠回到勞動者的隊伍中去。

于是徐學(xué)惠到赤塔來了。當(dāng)這位姑娘能夠縫口袋、烙畫、剪東西、劈木板、釘釘子和寫信的時候，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種什么樣的表情啊！她眼中充滿了難以形容的喜悅神情，高興得流出了眼淚，笑著。她衷心感謝這位樸實的蘇維埃人。徐學(xué)惠把整形器材廠集體給她做的假手稱為友誼之手。……洛瑪諾夫微彎著腰看著自己的信稿，推了推眼鏡，就用打字機(jī)打起字來。他停了一忽兒，說道：

“工作多得很。自眾徐學(xué)惠離開以后，我收到了來自祖國各個角落的信件八百多封。來信者不僅是要求我在患難中幫助他們，而且為我?guī)椭酥袊⑿鄱兄x我。我不能不給他們每個人寫回信?！?/p>

“我現(xiàn)在在干些什么呢？”他反問道，“在使假手進(jìn)一步完善起來。假手愈是完善，那些由于重新參加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而得到幸福的殘廢者就會愈是感到快樂?！?/p>

（本刊特約稿。黃純初譯吳仁彰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