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勤
四月廿日我怎么辦?學(xué)校遷北平的消息已經(jīng)證實了。反正不是留就是走。
從離開吉林到沈陽,我?guī)缀鹾苌傩^。罪算受夠了。我想走,——只是,誰敢保北平準(zhǔn)比沈陽強呢?來沈陽時,人家也說過沈陽好的。
廿四日還是走!
學(xué)校要提前發(fā)一個月公費,又接洽飛機,還說去了吃饅頭?!亲鬟€吃高粱呢,好在也吃慣了,頂多和這兒一樣。
五月六日今天臨上飛機我說了句“再見吧沈陽”。其實真不打算再見它了。——反正只要北平有個像學(xué)校的地方就行,文化城別的沒有,書總有幾本吧。
五月十七日北平的確美。沈陽那滿街的馬糞臭,這兒可沒有,但是我上街溜灣可不是為欣賞故宮和白塔。今天又上街溜了一整天,我實在看不得躺在宿舍洋灰地上發(fā)虐子拉痢的同學(xué),哼得人真受不了。
別的學(xué)校來的人都說我們住的這大禮堂洋灰地“太好了”。他們凈睡城門洞。但是,感情脆弱的我校同學(xué)還是???,琳就哭了兩回,她想回去。我勸他再等等看。
六月八日今天去訪問臨中,是我到北平來第一次流眼淚。這群孩子全住的破廟。停了一廟的靈。他們睡在棺材上。有個大眼睛的孩子對我說:
“我害怕,又不敢說,我覺得死人在我身底下動?!?/p>
又一個說:“我先也怕,想起在家聽的鬼故事。后來倒狠了心了。我想我們也苦夠了,死人還忍心欺負(fù)我們,跟我們爭地方嗎?”
還有一個說:“我想回去,媽一定想我。”他一說這,我就也哭了。
七月五日我今天寫不了字,我一睜眼,眼前是血,一提筆,筆尖是血,我要瘋了,北平不是人世,政府在大街上殺學(xué)生!
我們犯了什么罪?我們不是人?要不,就是你們不是人!你們開槍!你們殺人啊!
六日昨天,當(dāng)許惠東門口的武裝警衛(wèi)向我們威脅時,我們很肯定的認(rèn)為他們一定不敢開槍,這是自由中國的北平,但槍聲竟響了。我先還以為是嚇唬一下。但人群開始散亂奔跑,我也跟著跑,有一雙手拖了我一把,我伏下了,前面一個人已經(jīng)受傷倒地。
人都伏下了,機槍向低掃射,大約五六分鐘,我汗毛根都堅起了,不敢動一動,掃射一過我本能的跟著人群就跑……我一輩子忘不了那個三年級同學(xué)按著涌血的傷口坐在地下的樣子,還叫:“給我一塊布,給塊布吧,不塞住我就死了!”一個同學(xué)剛撕襯衣,劊子手就是一槍托。
昨天宿舍里像個靈堂,哭喊成一片,膽小的說別叫人聽見了。膽大的連哭帶嚷“聽見就聽見吧!反正只死一次!”
我快神經(jīng)錯亂了,槍聲!血污!慘叫!奔跑,還有“給我一塊布”!
這就算完了嗎?什么都完了?
一切的希望都給我滾吧!快滾你的蛋!
十日今天和來慰問的北大同學(xué)談話,我感覺,和人家比,我們怎配稱為中國青年,稱為大學(xué)生?我們簡直是糊涂可憐的笨蟲!
×月×日我?guī)缀醪荒芟嘈?,廿年來我就不是一個人,就沒有腦子,不會思想。自古出來都是父親、老師、教科書、官家報紙、替我思想。今天我才想:我活著干什么?這幾天聽到新的東西太多,過去我怎么不想呢?怎么不知道呢?
我得感謝“七五”。它不僅打碎了我對于那個殺人政府的幻想,更重要的是教我明白了這個世界,知道還有個新世界,這幾天大家都談新世界,有人就要上那邊去。
他們說的我心眼也活動了,今晚我得好好想想這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