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我大兩歲的姐姐指著土墈上一高一矮的兩棵樹說,開滿李花的那棵是她,另一棵小杉樹則是我。
我猛地一驚,分明感到她不光有自戀情結(jié),還把我當作杉樹。簡直胡說八道!呸。呸。呸。我嘴一噘,一連甩出幾個勁道十足的字眼,以達到心理上的平衡,或者將她的言語擊個粉碎。不過話說回來,我跟杉樹比也好不到哪兒去——不止身個矮小,而且皮膚黝黑,整個兒像個活脫脫的“黑菩薩”。一瞬,我猛然想起爹娘為何把我取名為李杉、姐姐叫李花了。
打心眼里講,姐姐的形貌確實比我強多了——非但長著白里透紅的臉蛋,還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每天早上,娘總要把她打扮得清清爽爽,而且扎上兩個系有紅綢帶的羊角小辮,設若再將脖子扭一扭,的確與開滿鮮花的李樹有一拼。我老是想,要是咱們站在一塊,恐怕馬上黑白分明、高下立判。我不知這樣的情狀是否被兩棵樹兒瞧見,會做出怎樣的評價。倒是它們信心滿滿地站在土墈上,仿佛站在堅強的意志里,甚至連同各自的精神氣血以及意愿期盼等貼著屋后的土墈一道生長,長出它們想要的樣子。那時我剛滿四歲,姐姐不過六歲,都是小小年紀。杉樹李樹呢,恰恰同我們年齡相仿,是爹為紀念我們的出生而栽下的,說是能帶來祥瑞和福氣。好吧,祥瑞就祥瑞吧。卻不料李樹長得飛快,僅六個年頭便超過了屋脊,且口徑不小于瓦缽。尤其每到陽春三月,光是葉子密密麻麻不說,還把白煞煞的花朵推送出來,好似進行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賽事,又像表達一種潔白的·心情——將花兒的色澤、氣息、光焰、質(zhì)地等一并送給春天,送給接踵而至的時間,以至于不遠處的杉樹和蒿草刺蓬羨慕得要命。我搞不懂杉樹有著怎樣的生長習性,事實上,長了四年光景才兩米來高,其腰圍也不過酒盅粗細,這景況,跟蝸牛爬樹似的不相上下。想必它面對一樹熱熱鬧鬧的李花,除了羨慕,還夾雜著一些其他成分吧。一般說來,世上的植物都要經(jīng)歷生莖、發(fā)芽、分枝、散葉、開花、結(jié)果的過程。然而單就開花一項,杉樹偏偏沒有。我心想,假若它是個人,會不會感到有些失落呢?僅僅是杉樹也罷,更有低于李樹的瓦片心生嫉妒,剎那間,將一線線堅硬無比的黑光批發(fā)出來,似要跟李花的潔白一較高下,然而不到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只好鳴鑼收兵。
此刻,李花全神貫注地開著,把飽滿的精氣神兒兜售出來,一如激情鋪展沸沸不止的語言。豎起耳朵,似乎能聽見一串歡樂的笑聲在起伏蕩漾,要多優(yōu)雅有多優(yōu)雅。此般景況,是不是上天的恩賜?我不知道。每每散學歸來,姐姐將書包一放,準會一溜小跑直奔土墈,接著將腦袋瓜一仰,嘴巴一張,送上一組清脆悅耳的單音節(jié)詞:花,花,花……這樣一來,我疑心那些花朵是被她的喊聲給帶來的,甚而不乏溫暖融融的氣息。再說杉樹吧,好像知道自個兒無法開出明艷的花朵,干脆用一片片新葉顯示它的存在??傊?,李花的熱烈與奔放,令它自慚形穢、為之汗顏。當然,也成為姐姐炫耀的資本。
滿以為蝴蝶會翩然而來,至少翅翼的喧響與繁花相映成趣,融為美好的圖畫。然而蝴蝶沒有來。我的視線里卻閃出幾只碩大的黃蜂。對,是黃蜂,同飛機似的掠過來,而后在密密的花間上下翻騰,左右沖撞,把笨拙的姿態(tài)展示得一覽無遺。特別是花兒的潔白與蜂兒的倉皇形成極大反差,就好比兩種事物在進行赤裸裸的角逐與比拼。我不知黃蜂要干什么,但見它們把翅膀扇得噗啦作響,并使出狠勁這里撞一下、那里捅一刀。頃刻,花兒紛紛墜落,化作一望傷目的雨點,就連杉樹見了也大驚失色。須臾,樹杈上,刺蓬里,蒿草邊,乃至墈下的臭水溝灑得到處都是。橫著的、豎著的、仰著的、仆著的、側(cè)著的、躺著的,抑或半躺半側(cè)的,全是白愣愣的落花,像下了一場大雪。頓時,我聞到了一股隕落的氣息,并以不可遏制的態(tài)勢覆壓一切——即使站在一丈開外,也感覺得到那種毅然決然的堅執(zhí)與篤定。不由暗忖,這樣的情景到底在暗示什么呢?放學后,姐姐李花望著不計其數(shù)的落英,忍不住長嘆:“這么好的花被糟蹋了,可惜……”我說全是黃蜂惹的禍,她馬上嘴一噘,罵該死的黃蜂,接著又罵我沒把它們趕走……我猜,或許她的嘆息演變成濃得化不開的憂傷吧。
憂傷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叫人不寒而栗。
沒多久,李樹上結(jié)出果實,像掛著密匝匝的珠子。于是就想,這么多果實集于一樹,莫非是對黃蜂的大舉入侵予以徹底否定?有個周末上午,姐姐滿臉興奮地大叫大嚷:結(jié)李子嘍,結(jié)李子嘍……她一邊走一邊把嗓音弄得起起伏伏。瞧那得意的勁兒,好像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整個世界。李子見風就長,不到十天半月,出落成或黃或紅狀若雞蛋的模樣,并將它們的光暈、色素以及可人的姿態(tài)裸呈開來,誘惑行人的目光。然而恰因土墈又陡又高,加之布滿刺蓬,想靠近李樹簡直是做夢。因而,那些饞得直流口水的小屁股只好站在高處用石頭砸?!昂衾病?,一個沒中?!昂衾病保€是沒中。于是,他們撿起一塊石頭齊刷刷地打?qū)⑦^來。這做派比討厭的黃蜂更可惡。一時間,李子噗噠而下,有著“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況味。沒打中的石頭砸在瓦片上咣當作響,將好些瓦面弄得支離破碎。聽到響聲,李花怒氣沖沖趕來,少不了一頓大罵,接著撿起石頭砸向高處,似要給他們一些教訓。然而天一下雨,雨滴不管不顧從殘破的瓦縫呼嘯而入,灑在墻壁上、帳子上、被窩上以及屋子里的地面上,一片狼藉。爹只好冒著傾盆大雨搭上梯子爬到屋面,將破落的瓦片一一整平,才擋住雨水的襲擊。雨過天晴,正當他緩口氣時,抬頭一望,又見一群小把戲站在高處,每人手里拿了塊石頭準備來個集體掃射,馬上喉嚨一滾,嘎嘣一串:“做點好事啦,打落李子不要緊,砸壞屋頂住不得人哪——”他邊說邊揮舞著手臂作打擊狀,這一舉動嚇得他們一哄而散。然而只等轉(zhuǎn)身,屋頂“叮叮當當”一片響,像一場陣勢不小的打擊樂。
爹氣得不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了斧頭,沖著碗口粗的李樹一頓亂砍。立時,砍斫之聲大作,震得空氣七零八落、東倒西歪。不一會兒,連同枝葉、果實和影子一道訇然倒塌,倒得那么干脆利落,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于是乎,滿樹的綠意、希望和夢想通通畫上句號,淪為一種巨大的虛空。這節(jié)骨眼上,姐姐李花大哭起來,直喊:“我的樹呀,樹呀……”仿佛她的天空遽然崩塌,跌成一地碎片。
面對轟然傾倒的李樹,我該說什么呢?只覺得倒下的不單單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存在,更是精神性的圓寂。就在這時,姐姐突然病倒了。確切說來,得了一種不知名的怪病——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盡管爹娘背著她四處求醫(yī),然而不見半點起色,而且身子愈來愈瘦,不到半年時間,整個兒瘦得皮包不住骨頭。彌留之際,她仍斷斷續(xù)續(xù)吐著一串字兒:“花,花,花……”其時,我娘也嘶聲咽氣地呼喊她的名字:“花,花,花……”如此這般,我認定姐姐是由一朵朵李花的魂魄變成的。
姐姐尚未成年,她的骸骨只能埋在一個叫麻石坡的“化鬼崽”山上。時至今日,我仍清楚記得,是隔壁的八木匠和耀生伯將她的遺體裝進一個木匣子的。隨后綁上麻繩,用一根杉木杠子抬著走向麻石坡。那一刻,我娘哭得死去活來,一遍遍呼喊著她的名字:“花,花,花……”我也深深感到,我的生命中從此沒有比我大兩歲名叫李花的姐姐了,更沒人為一棵杉樹的事兒同我發(fā)生爭執(zhí)了。
二
李樹消失了,姐姐李花也成了空洞的符號。
我搞不清長在一旁的杉樹目睹這些場景是何感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從今往后,它的身邊不再有潔白的李花盛開,不再有一個小女孩對著滿眼的花兒大呼小叫,將歡樂的聲帶弄得飄飄忽忽,更不再出現(xiàn)一群饞嘴的娃兒站在高處用石頭砸向果實累累的大李樹……此刻,蝴蝶不來,連討厭的黃蜂也沒了蹤影。四下里,只有一個接一個的寂寞邀上藤蔓刺蓬朝著本屬李樹的地盤挺進,大有顛覆一切的可能。
兩米來高的杉樹長在土墈上,無論怎么看,同我一樣屬于小不點兒。但它把身子挺得筆直,且派生出不少帶有針芒的枝葉。尤其一到春夏之交,綴滿披針形葉子的軀體準會向上伸展一些,鮮嫩的顏色較之過往判若云泥。這讓人驀然感到它將所有的希望、夢想、愿念什么的在一寸寸地往上拔,拔向應有的高度。我不知它的夢想是從哪一刻開始的,會不會萌生出像李樹一樣繁花盛開、光彩照人的念頭。但分明覺得屬于它的個體時間抹上一層寂寞的色調(diào),甚至不乏煢煢孑立的味道——一年四季,迎迓它的,除了陽光風雨、朝霧夜露、晨霜夕雪,便是蒿草藤蔓以銳不可當?shù)膭蓊^搶占時間與空間的份額。另外,還有被斧頭撻伐的李樹蔸子日益陷入衰朽腐敗的泥淖。隔三岔五,我拽著瘦削的身子獨自看望杉樹,就像看望另一個自己。抬頭仰望,西、北、南三方全是屋宇,堅硬的屋檐和黑黢黢的瓦片刺向晴空,似要將這方空間刺破。東方呢,則是兩丈來高的土墈,將雜亂無章的格局呈現(xiàn)得一目了然。如此一來,給人的可視空間僅窄窄一線。遂想,小小的杉樹在這片境域里生長與呼吸,是否感到有些憋悶?說不定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昆蟲在惦記它的身體吧。我把目光聚成一個焦點,而后呈直線似的投向杉樹,從上至下開始游移。果不其然,發(fā)現(xiàn)幾只黑螞蟻正大搖大擺朝著它的根部挺進。料想,可能是聞到了杉樹的氣味吧,又或許攀緣到一個制高點上有利于打量周邊的物事。不一會兒,那些螞蟻陸續(xù)爬到樹根,隨即憋著一口氣向上攀爬,只要找到理想的坐標,便可窺探想要看到的東西。然而我弄錯了,這也是一群徹頭徹尾的搗蛋鬼。一忽兒,把黑乎乎的觸須搖幾下,充分調(diào)動嗅覺器官捕捉一切正在發(fā)生和即將發(fā)生的信息;要不,露出尖利的牙齒刺破杉樹的皮下組織,而后伸進血管,瘋狂地吸吮著杉樹的汁液,就像享受甘洌的山泉。我想象不出杉樹是怎樣的感受,是否感到來自血肉深處的疼痛?對,是疼痛,那種無法用數(shù)學知識計量長度、寬度、面積和深度的疼痛。然而那些螞蟻仍覺不過癮,又吹出幾個呼哨,招引同伴到來。果然不到幾分鐘時間,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不,是更多,排著長長的隊伍逶迤而來,同樣搖著觸須,同樣用尖利的牙齒刺破樹皮飽吸汁液……這架勢,不亞于一場群魔的狂歡,抑或別開生面的盛筵。如果把這種狂歡與盛筵比作一種苦難,我想,我的杉樹應該感到由衷的幸福。為啥?因為西方哲人說過,世上一切苦難不失為走向崇高的基石與階梯。只可惜,眼下的杉樹不是智者,更不懂文學與哲學,只能一一承受,就像天空承受風云突變與夜色來襲,大地承受風霜雨雪和頻頻而至的地殼碰撞運動。倒是一陣風吹,將那些搗亂的家伙吹得七零八落、魂不附體。
有時,當然是月明星稀之夜。我一個人披著月色前來溜達。月光算得上一種奇異的光,不僅拉近天地間的距離,而且將諸多物象一一納入.她的疆圖。月下看樹,恍若浮在夢里,說不出有多風致。此刻,時間剎然靜止,風也降減了速度。豎耳諦聽,便聽見杉樹在呼吸,在用葉子吸吮著月光的養(yǎng)分,以達到舒筋活絡、滋心潤肺的效果。月光也不拖沓,一刻也不消停地遞送過來。自然而然,與年少的杉樹形成恰到好處的映照。這一刻,我疑心它把夢想的線條一絲絲、一縷縷送給月光,送給紛至沓來的時間,隨后在透明的月色里浸泡、洗禮,長出夢寐以求的翅膀,在生命的天空下盡興飛翔。我估計,它的夢想不外乎努力擴大生命的半徑,加速生長的進程,以便長成高聳入云的大樹,結(jié)出數(shù)以萬計的果實,讓所有的目光投來無可比擬的景仰與尊崇。有一天夜里,我枕著月光入睡,忽然夢見土墈上的杉樹開花了,是那種紅白相間的花朵,既有李花的潔白純凈,又不乏桃花的浪漫媚姿。要緊的是,還把一個接一個的歡笑派送出來,兀自鮮亮它的整個生命空間。想想吧,沉溺于這樣的世界,你是否感到身心格外熨帖、呼吸格外勻暢呢?醒來,才知是夢。盡管有些荒誕,但我相信那種夢幻般的色彩極具詩意,至少,讓我的思緒在夢境里得以飛翔。
翌日清早,我把夢里的一切告訴娘,她卻抿嘴一笑說,夢與現(xiàn)實是反的,當不得真。為此,我糾結(jié)了好些時日,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果然不到一個月時間,一場洶洶而來的暴雨,把屋后的土墈沖倒三分之一。具體說來,“轟”的一聲巨響,不少泥石倒入水溝,填了個爆滿。光是蒿草藤蔓一片狼藉不說,更有杉樹一個趔趄撲倒在離李樹蔸子不到半米的地方,差點跌個狗吃屎。好在根莖沒有受傷,只是一些部位擦破了皮。透過雨幕,我仿佛聽見杉樹痛苦不堪的呻吟,并以一點為圓心擴展開來。瞬息,覆蓋屋后的整個區(qū)間。雨過天晴,我爹滿臉愁苦,近乎咬牙切齒地甩一句:“奶奶的,天不照應?!壁s緊拽著鋤頭爬上土墈,搗出一個大坑,將撲倒在地的杉樹扶正,將樹根置于土坑重新栽好,并覆上不少泥土,隨即又用腳踩緊。一連串的動作,堅定,執(zhí)拗,不帶半點水分。這樣的情景是我親眼所見。不禁思忖,這大概是杉樹的第二次生命吧。至此,我才隱隱感到大自然中的植物跟人一樣并非一帆風順,充滿許多不確定因素?;蛟S,正因了這樣那樣的變數(shù),才使得生命打上跌宕多姿的烙印。
自然,爹花了整整一星期時間才將水溝里的淤泥徹底挑空。風一吹,彌漫出暢通無阻的氣息,并與高處的杉樹形成某種呼應。我堅信,大難不死的杉樹定然會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向著夢想的目標一步一步邁進。
三
自姐姐李花離開人世后,爹娘對我最大的愿望莫過于好好活著,健健康康地活著。而我最大的夢想是,能出人頭地,有一個自由放達的自我。起初,我的人生履歷沒半點驚險與曲折,甚至連個浪花也沒有。換句話說,我同那棵劫后余生的杉樹一樣迅速成長——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順風順水,平安過渡;人也從單單瘦瘦、毫不起眼的小不點兒長到168厘米的個頭,并擁有豐盈的血肉和健全的體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1990年高考的頭一天,我的某處牙齦突然又紅又腫,并以千鈞之力進行一場造山運動。剎那之間,幾乎整個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半邊腦殼處于腫脹狀態(tài),哪怕幾次服下牙周康之類的藥丸也不見效。疼痛像火山爆發(fā)似的席卷我的牙齒、口腔乃至神經(jīng)中樞,終于導致我高考名落孫山,將“鯉魚跳龍門”的夢想擊得粉碎。那年我19歲。19歲的我像一只斗敗的公雞怏怏回鄉(xiāng),倍覺無顏見江東父老,更怕與爹娘的目光相碰。一連幾天,我搬著鋤頭去一里地開外的山坡地上挖土。搗一下,“咣當”一響,震得手掌發(fā)麻;再一下,又是一個“咣當”……于是,密密的大響次第而出,像一群呼嘯的子彈撞擊著人的心魄。其時,額頭上頸脖上、脊背上的汗水洶涌而出,流成發(fā)達的水系。縱然如此,我也不吭一聲,仿佛要把內(nèi)心的憋屈和惆悵發(fā)泄在一柄鋤頭和奮力刨開的泥土上。要說,鋤頭和泥土有什么錯,八竿子打不到一邊。說到底,是我那“出人頭地”的夢想徹底破碎,化為泡影。爹看出了我的情緒,連連安慰道:“回去吧,好好歇幾天,人是一棵露水草,總會活的……”我懂他的意思,無非是說只要好好活著,總有出路。也好,正可以去屋后轉(zhuǎn)轉(zhuǎn),看一下久違的杉樹。
草草吃過午飯,我拖著疲憊的身子折進多年未曾造訪的屋后。不看還好,一看傻眼了:一根大而粗壯的杉樹站在土瑚上,仿佛站在堅強的意志里。打眼一測,它已躥出十來米高,枝葉也伸得老長,似在不遺余力抓住風的線條、雨的線條以及時間的線條。樹干碗口那么粗,沒準由無數(shù)個同心圓組成吧。只可惜我看不清它的半徑、面積、體積和重量,更不知由哪些元素組成。我甚至想到,它把自己拔得那么高,像要用手掌撫摸天空,莫非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支使著,或者說偌大的天空成為無窮的誘惑?相比之下,我被一場高考弄得神情恍惚、惆悵不已,似乎與杉樹的爭高背道而馳。有人說,時間能改變一切。對我而言,又改變了什么呢?不過,時間確實能改變許多東西,譬如眼前的杉樹,不再是十多年前又矮又瘦的形貌,取而代之以高聳突兀、直抵藍天的大樹,乃至把卓然獨立的勇毅和百折不撓的精神風骨展示得如火如荼。哦,難怪古人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看來,并不是憑空捏造。
正午的陽光傾瀉而下,整個村莊熱得像個蒸籠,連知了的叫聲也散發(fā)著不少熱氣。然而即便如此,我還是在堂屋的竹床上睡著了。不知不覺,夢見自己變成土墈上的大杉樹,不光把身子骨挺得筆直,而且枝枝葉葉向上伸展——要么張開嘴巴呼吸新鮮空氣;要么與周邊的蒿草藤蔓達成某種心靈的共識,力圖營造相敬如賓的氛圍;要么讓一枚枚葉子著滿陽光的氣味,抑或散發(fā)著長長短短的光芒??傊?,我把自己拔得那么高,似要絕塵而去。忽而,又夢見耳邊傳來香港武打電視劇《精武陳真》的主題歌曲。一點不錯,那時我們特別癡迷于香港武打片里精湛的動作和頂天立地的英雄氣概。比如霍元甲、陳真等等。尤其一聽到慷慨激昂的歌曲,便渾身熱血沸騰,每個細胞組織和神經(jīng)器官處于亢奮狀態(tài),誓要做一名匡扶正義、懲惡揚善的大俠。說來好笑,那時的我就這點出息。那天中午,我稀里糊涂夢見自己與扮演陳真的演員梁小龍見面了,然后拜他為師、練習武藝,然后走南闖北……這一切,簡直比夏天的陽光還要真實。當時,我沉浸于一廂情愿的夢想之中,悄然不覺間,嘴角邊浮出一抹開心的笑。
或許,這樣的笑容能催生近乎瘋狂的想法和行為吧。第二天一早,我跟誰都沒吱聲,完全像失蹤者一樣,僅拿了一身衣服和平時靠撿廢鐵換來的三十塊錢,一路步行到火車站。我原打算去香港找梁小龍碰碰運氣,可不承想爬錯了火車——一覺醒來,鬼使神差般來到了大西北——陜西榆林。當我懵懵懂懂走出車站時,高處的大型鐘表正指向深夜兩點。尤其見到標牌上寫著“榆林火車站”幾個字樣,馬上驚得兩眼發(fā)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見鬼,不是去香港嗎?怎一下子被拋到數(shù)千里之外的邊陲,難不成這是老天爺跟我開了個玩笑?當其時,夜的大幕已不管不顧向我拉開,黑色朝我發(fā)起猛烈的攻擊——呈四面合圍之勢,將我的頭發(fā)、腦袋、眼、鼻、耳、嘴以及衣服、四肢什么的一一吞沒,似要納入它的版圖。聽說暗夜是光明的背叛,是神靈賜給日子的B面,不知是真是假。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我來不及思考是怎么逃離列車員檢票的,反正,像一粒塵埃被一陣風刮到這陌生的地方,化為生命書頁上的一個標點。望一眼鋪天蓋地的夜色,再望一眼形單影只的自己,倍感孤單寂寞,甚至一個寂寞連著另一個寂寞。幸好,我在初中地理書上見過“榆林”這個地名,據(jù)說遠在西漢時,這里不只擁有浩瀚的戈壁,而且是“樓蘭古國”以及古匈奴部族、鮮卑部族的發(fā)祥地。更有一些關(guān)于大漠的詩句從我腦子里蹦跶而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薄按竽橙缪嗌皆滤沏^。”“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我不明白諸如此類的名句是否出產(chǎn)于榆林,但我的感覺告訴我,“榆林”一詞,興許是遠古先人在此栽下了不少榆樹,用以阻擋風沙的襲擊吧。誰都曉得榆樹是耐旱植物,不單木質(zhì)光滑堅硬,尤其生命力極強,足可與我家的杉樹一決雌雄,更與烈日、風沙、嚴寒、孤寂等形成曠日持久的對抗。此刻,我的身體被夜色團團包圍,沒人同我說話,更沒人注意一個貿(mào)然撞入者的存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坐在車站出口的角落等待天明,或者成為暗夜里的靜物。然而一個“等”字顯得尤為漫長,似有天荒地老的感覺。時間一疙瘩一疙瘩地移動,夜的分子也一疙瘩一疙瘩地移動,好似度量著人與夜色之間的距離。然而好容易等到天明,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往口袋里一摸,錢票所剩無幾,掏出一數(shù),僅五塊三角八分。天哪,一日三餐如何應對,還有住宿咋辦?一連串的問題讓人咋舌。
恍恍惚惚中,天就亮了,像是一塊接著一塊亮的,連同心里的幽暗一并驅(qū)散開來。然而撲入眼眶的城市并不氣派,除卻一座貌似古城池的建筑物矗立著,其他的房屋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站在各自的坐標系上,顯得那么稀松,沒有看相。說穿了,這地方僅相當于內(nèi)地的小鎮(zhèn),甚至連我們那兒的冷水鋪也比不上。只是天一亮,氣氛熱鬧起來,擺地攤的、蒸包點的、整蘭州拉面以及羊肉泡饃的小販相繼營業(yè),把長長短短的叫賣聲拉成一種歡樂的號子。不多久,牽駱駝的、趕馬車的、趕驢子的男男女女陸續(xù)登場。他們的口音雜七雜八,有新疆話、蒙古族話及俄羅斯話,當然也有漢語、英語等等。一句話,這邊陲之地就是個人種、語種、物種以及生活習慣迥然有別的大雜燴,甚或文化的交集場。夾在人群里.我無異于一片飄落大河的葉子,只能隨波逐流。我誠惶誠恐走近一爿店鋪,買了六個包子和一瓶礦泉水,隨后邊走邊狼吞虎咽。其實,我是漫無目的地擺弄腿腳,壓根找不到準確的方位?;蛟S,人在茫然時,感覺是唯一的方向。恰恰這時,我隱隱聞到一股沙漠的氣味。嘿,對了,還真是這種氣味——于干燥中略顯幾許荒涼的氣味,在空氣里肆意蔓延,直撞你的鼻息和喉嚨。此等模樣,分明提醒你離沙漠不遠了。一想起大漠、孤煙、落日交織而成的情景,想起蒼涼、浩瀚、孤清、邈遠等等組成的鏡像,我渾身的血液加快流速,并以驚濤裂岸的氣勢拍打著生命的河床?;秀敝校透杏X到要見上王維、李賀筆下的大漠了,就要瞧見億萬年只發(fā)表一副面孔的絕版風景了。然而穿過十多里街道,繞過許許多多的叢林,向左一折,便出現(xiàn)一座村莊。放眼望去,整個兒像個大大的灘涂——遠遠近近除點綴著稀稀朗朗的屋子外,剩下的便是不計其數(shù)的樹木。不用猜,肯定是榆樹。為啥?因為它們把光滑且硬性極好的軀干裸露在熾日里,并用高高擎起的手臂撫摸它們的生命天空。一剎那,我說不出有多激動,立馬加快腳步往前趕。約莫半個小時,看見一個中年漢子在樹下喂馬,我趕緊走上前去跟他搭訕。他問我是干啥的,我說專程來看沙漠。他齜著牙沖我笑了笑,然后用手向北一指。我明了他的意思。正當我準備道別時,他卻一把拉住我說,要進沙漠必須租一匹馬,馬會辨識方向,并備好充足的水源和食物,否則一旦出現(xiàn)差池,一條小命便沒了。我看出了他的誠懇,只好把所剩的兩塊多錢掏出來,向他一攤說,我沒有錢,所有的家當就這些了。他無奈地搖頭,并祝福我一路平安。
四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正當焦頭爛額時,眼前忽然一亮,路邊躺著一個黑色皮包。這一瞬,我像箭一般奔了過去,幾乎想也沒想打開來,不看則已,一看傻眼了,里面全是花花綠綠的票子,不多不少三百塊。嘿,管他呢,人是英雄錢是膽。什么“路不拾遺”“拾金不昧”,統(tǒng)統(tǒng)拋到九霄云外。
我當即雇了一匹馬,也備下充足的食物和水源,像古代俠士一樣向著神往已久的大漠挺進。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前方的沙漠有個漂亮的名字:毛烏素。我搞不明白為何叫毛烏素,是不是隱含著特殊的意義?蹚過八十多地里,迎接我的果真是浩瀚無垠的景象:一眼望去,整個兒黃得像一張鋪開的老宣紙,更如同裸露著的胸膛,將一個個質(zhì)感強烈的線條勾勒得纖毫畢現(xiàn),既顯示出男人的雄強與粗獷,又不乏女人的細膩與溫軟,似乎將天地陰陽、明暗、虛實、濃淡、徐疾、剛?cè)岬鹊热跒橐惑w,構(gòu)成神形兼?zhèn)涞牧Ⅲw圖畫。天地靜謐,萬籟無聲,仿佛一切的一切都進入了靜止狀態(tài),連時間也放慢了節(jié)奏。巨大的靜穆里,唯一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烙在沙面上,儼如寫在時間里的生命書,又像一枚枚睜開的眼睛,用不可知的眼神打量這片世界,似乎告訴你: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越過沙漠,抵達生命的彼岸。說不準遭遇的恰恰是個巨大的陷阱。我心想,人往這樣的場域里一走,何嘗不類似于一只小小的甲殼蟲?來不及細想種種危險和不利因素,趕緊拉開我的沙漠之旅——將滿腔的心力、意志付諸漫漫長途,譜寫一曲生命的壯歌。當時,我牽著我的“黑駿馬”和馬背上購置的水袋、食物等等,徐徐地、從從容容地沿著別人的足跡緩緩彳亍,就像一葉生命之舟駛向浩瀚無垠的大河。踩一腳,沙子“咯噔”一響,準確無誤地烙下我的足??;踩一腳,我的腳跟似乎觸著了遠古的歲月,乃至腳一離地,黏上數(shù)不清的歲月分子。如此,我疑心“樓蘭古國”的輝煌以及璀璨的歷史文化就掩藏在腳下,融為生生不息的內(nèi)流河。支起耳朵,恍若聽見古匈奴的刀槍在嗚響,萬馬奔騰的鐵蹄在踏破漢人的一個個清夢。當然,還有“嗬,嗬,嗬——嗬,嗬,嗬——”的長嘯牽著揚起的黃沙敲擊著歲月的鐘磬,叩動人的耳鼓和心魄。這一切邈遠得無法企及,只能陷入瘋狂的聯(lián)想與追憶。天幕下,唯有數(shù)不清的黃沙成為歷史的注腳抑或蒼老的見證。這會兒,陽光毫不猶豫地撲閃而至,并采用西方繪畫的手段將我的肢體搗鼓成光影交織的立體構(gòu)圖。這一瞬,我真切地看見我的影子印在沙粒上,而后一寸一寸地蠕動,仿佛某種爬行動物。據(jù)此,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影子所彌散出的氣味同沙粒的氣味、陽光的氣味以及時間的氣味成為心照不宣的整體。隨之而來,寂寞也像影子一樣糾纏著我,甩也甩不掉。此時,家人遠在千里之外,他們不知我跑到哪里去了。自然,屋后的杉樹也聞不到我的氣息,更見不著我的身影。如今,僅一匹雇來的黑馬與我結(jié)伴而行,打發(fā)寂寥而悠長的時光。它走一步,我也走一步。它一停,我也跟著停下。走走停停,時間便溜走一些。
哪怕時隔多年,一想起貼在沙漠上的落日,說不出有多莊嚴與神圣。即使我走得氣喘吁吁、渾身的骨頭快要散架,甚至隨時有出現(xiàn)休克的可能,然而當坐于沙丘之上,面對地平線上碩大無朋的日頭,給我的感覺是,除了震撼,還是震撼——那種紅得像火一樣的顏色不只在燃燒著細如粉末的沙粒,也在燃燒著分分秒秒的時間。這樣的圖景是不是有著精神性的圖騰?不得而知。彼時,濃重的夕陽貼著我的身子照著,照得像一尊離涅粲之境不遠的佛陀了。
夜仿佛是彈指一揮間來臨的。不半晌,月兒上來了,是那種圓得無可挑剔的滿月。月光一照,大大小小的沙丘、一望無際的幅面以及蜿蜒的線條愈顯蒼茫而神秘,像是造物主的精心設計。由此,你不得不感嘆大自然的偉力。此間,我累得像死狗一樣攤在沙地上一動不動,大口大口地喘氣。幸好,這是頭一天晚上,水袋里的水還剩下三分之二,食物也不短缺,趕緊支起身子喝了點水,咽下幾個饅頭和油條后,裹著買來的毛氈呼呼入睡。一夜無夢。直到第二天早晨的陽光刺得打不開眼睛才爬將起來,向著大漠的心臟地帶邁進,以挑戰(zhàn)生命的極限。我在這叫毛烏素的沙漠一走四天,宛若挑戰(zhàn)一次自我,看看倒下的是時間還是我的肉身。等到第四個晚上,水喝盡了,無論如何也弄不出一滴了,干糧早已統(tǒng)統(tǒng)報銷,仿佛滿世界空空蕩蕩,墜入由饑渴、荒涼、孤寂、寒冷組成的絕境。尤其喉嚨干得冒煙,兩塊嘴巴皮開始皸裂,滲出一絲絲的血。加之不會騎馬,整天只能靠著兩條腿腳步行,就像在一條死亡線上苦苦掙扎,泅渡自個兒的靈魂??上也粫懺?,否則,定會把眼下的際遇抒寫成一首首叩問生命的詩,然后一頁頁揮灑在大漠上,化作隨風飄舞的蝴蝶。現(xiàn)在,我把自己的肢體攤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上,有如攤開一種荒涼無比的心情。片刻之后,我的呼吸愈來愈弱,嘴巴里斷斷續(xù)續(xù)吐著一個相同的字眼:水,水,水……仿佛天地之間的水成了生命的吶喊,甚或撕心裂肺的訴求。而耳邊傳來的卻是干燥得無法形容的北風和一陣陣野狼的嗥叫。我分明感到我的生命之舟在一寸一寸地下沉,在陷入無始無終的寂寥,再被哪場沙暴掩埋于此化為一堆白骨。與此同時,也驟然感到煙火人間在向我告別,連同19歲的年齡即將畫上一個凄清的句號。悄然不覺間,我的眼角里流出幾滴傷感的淚水,然后慢慢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哦,記起來了,怪不得史鐵生先生在《我與地壇》一文里說,死是上帝早已安排好了的必然降臨的節(jié)日。既是節(jié)日,那就坦然面對吧。但不知為何,我的腦子里像放電影似的呈現(xiàn)出一組鏡頭:一忽兒,爹娘在向我大聲疾呼,回來呀,回來呀……一忽兒,扎著兩個羊角小辮的姐姐在沖我笑,并一鼓作氣地直喊,花,花,花。一忽兒,屋后土墈上的杉樹高高聳立著,把倔強的姿態(tài)彰顯得清晰如畫……這些,難道是給我最后的念想么?沙漠的夜冷得可憐,一刀一刀的北風刮來,而后在我的身上來回掃蕩。我條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證明還沒失去所有的知覺。偏偏這個時候,一種不明物盯上我的身體,瞬間,將我的脖子纏住,像要吸干我身上的血,吃掉我餓得快要變形的肉。迷迷糊糊中,冷颼颼的感覺傳遍全身,直抵腳板心里的涌泉穴。我像觸電似的睜開眼睛,猛地一瞅,嚇了個半死——一條漆黑的大蛇纏住我的頸脖,兩只眼睛放射出的光芒,堅硬的,冷冰冰的,酷似鋒利的刀子。電光石火之際,我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手逮著蛇的七寸,而后死死掐著,而后順著沙坡一連滾了十多個來回,好在出發(fā)前買了把匕首插在腰間。于是,飛快地,如此決絕地抽出匕首,照著蛇的重要部位一頓猛扎。不消一陣工夫,蛇終于松開身子,死了。在這個時間切口上,我看見通紅的液態(tài)物在眼前涌動,仿佛成了瓊漿玉液。于是乎,我不顧一切地抓起大蛇,對準它的傷口一頓猛吸,像遭遇一頓極為豐盛的大筵,哪怕弄得牙齒一片通紅也顧不上了。接著將死去的蛇狠命一甩,然后默默念叨:我喝了蛇的血,它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多年后,我仍固執(zhí)地認為,19歲的我沒征服一個大漠,但起碼把一條黑蛇給征服了,并重燃起生命的希望。
毋庸置疑,這帶有傳奇色彩和充滿死亡氣息的經(jīng)歷,成為我一生中的重要章節(jié)。關(guān)于這段經(jīng)歷,我從未告訴別人,一來羞于開口,二來并不值得炫耀。但我深知我是與死神打過一次交道的人了,什么江湖俠客、揚名立萬等等不過是天際浮云,能在這個世上活著,天天看見太陽升起,呼吸新鮮的空氣已屬不易。幾天后,我爬上火車回到梅溪鄉(xiāng)下的老家,爹娘見了,少不了大罵一通,然后淚水漣漣說,滿世界都找遍了,以為你回不來了……我淡淡一笑回答,這不是回來了嗎,好好的一個。
五
我迫不及待跑到屋后,然而定神一瞅,差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剛離開數(shù)日,我家的杉樹競遭了一場火的襲擊——樹干上煙熏火燎的痕跡朗朗大現(xiàn),許多葉子顯出枯黃的顏色,周邊不少蒿草藤蔓被燒得遍體鱗傷,沒個看相??傊?,給人一種欲說還休的慘狀?;仡^去問爹,他振振有詞說,是上屋場那個不搞好事的臘狗亂丟煙屁股弄的。不由暗忖,莫非世上每種生命自降臨人間的第一刻起,都要經(jīng)歷種種不可預料的磨難么?哦,還是《增廣賢文》里的那句話說得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猜不出“人上人”是個怎樣的概念,只知往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飯碗經(jīng)常寫在臨時工的花名冊上:拖磚坯,跑郵遞,寫材料,給電視臺撰稿,編刊物,辦報紙,等等等等,整日里忙得汗流浹背,氣不打一處出。然而迎面而來的卻是狡黠的目光或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的哂笑。面對這樣的目光和笑容,我不由自主想起那個叫烏爾素沙漠的臉,想起那天晚上遇到的黑蛇的眼睛以及吐著的狀若箭羽的紅信。不禁喃喃自語,這是寫在我生命冊頁上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嗎?哪怕時間鋒利如刀,也無法消磨刻在我腦子里的記憶。大約是2002年吧,我在一家報社寫醫(yī)療衛(wèi)生方面的馬屁文字,記得為寫一個退休的老中醫(yī),前前后后跑了十多次,不是鐵將軍把門,便是找不到人。好不容易,絞盡腦汁湊上四千多字??上掳嗫辞鍢訒r,我那文字被一把紅叉給斃了,說什么要重寫,還簽上部門主任的大名。誰都曉得紅叉意味著什么,往輕里說是不夠尊重,講嚴重一點,無異于給你一梭子。我啥也不說遞上一紙辭呈走了,一晃,消失在蒼茫的暮色里。事后,不少人講,憑你的才華和天賦定會闖出一條光明大道。唉,可惜了,把大好前程給丟掉了。而我恰恰以為,我找到了另一個自己。
其后,我在107國道旁建造一棟三層的大屋,開始隱居。不過,就在上梁封頂前夕,我爹把老屋后邊長了四十多年的杉樹鋸了,而后去枝削皮,堂而皇之成為我新居的主梁。我想,這大概是杉樹畢生的夢想吧——同瓦屋一道營構(gòu)安居樂業(yè)的氛圍,或者成為一種生命的象征。就我而言,我的生命里注定無法開出照人的繁花,只能以“隱匿者”的姿態(tài)過著平凡的日子——寫寫毛筆字,讀讀閑書,間或弄幾個聊以自慰的散文,要不打理一下照相復印店,賺幾個油鹽錢。要不興致來了,爬上三樓頂端的預制板,然后端一把木椅坐著,看看杉樹平躺在屋脊上的樣兒。我的目光與它相碰的那一剎,分明感到它仿佛有話要說。它想說什么呢,我猜測不出。而我猛然覺得它靜靜躺在自己的坐標上,與時下說的“躺平”沒啥本質(zhì)區(qū)別,更與我淡然應對人間的日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