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由天然的頁巖構(gòu)成,山路由天神用心鋪造。手掌厚的片石,一層一層緩緩鋪疊而上,車輪路過,發(fā)出“咯噠咯噠”有節(jié)奏的聲響。人坐在車上,身子不由和著“咯噠”聲上下輕輕顛簸。
山勢雖是不陡,坐車的人雖是別有一番享受,但一直這樣往上,拉車的馬就有些不好受,趕車的杜七也不能忍受,一張口就很沖:“就為一頓酒,趕這么遠的路,累壞我的馬。哼!哪里沒酒?一頓不喝,會瘋嗎?”
“就是!他自己要來也就罷了,非得拉上我!”車上的周子郁雙臂抱肩,很嫌棄的樣子,“早知道要走過如此荒僻清冷的山,八乘大轎抬我,我也不來!”
“二位息怒,好酒,只能山上有。”杜牧伸手想攬過周子郁。周子郁卻肩頭一擺,鼻孔里“哼”一聲?!昂美玻熠s路吧,主人家等得著急咯。”杜牧輕拍周子郁的肩頭,微微笑道。周子郁又把肩頭一擺:“杜七你趕慢點,急瘋他?!倍牌咦焐险f是,但車輪的“咯噠”聲明顯快了起來。
“停車!停車!”杜牧突然大叫,與此同時,身體已離開車座,就要跳車。周子郁大驚,死死抓住他的衣襟。杜七嚇得連“吁”馬的叫停聲也急促了。馬車緊急停下,杜牧掙開周子郁的手連忙跳下。周子郁和杜七也緊跟著跳下,一左一右緊抓他的胳膊,臉色煞白:“先生,你怎么了?”
杜牧呆然站立,兩眼直看向前方,不說話。杜七丟開他的手臂,還用力一推:“哼!真是瘋子,嚇?biāo)牢伊?!”說著拍打自己的胸口,蹲到一旁喝水。周子郁也漸漸松開手,卻依舊一頭霧水,問杜七:“你家老爺,到底何事?”杜七將手臂向前一伸:“看那個!”周子郁順著杜七指出的方向看去,山腰上,一大片“火?!?,看不到邊際,在靜靜燃燒。
“走,走近。”杜牧目不斜視,大步向前。周子郁本能地要拉住他,腳步卻不由跟上。
夕陽下,好一片火紅的楓林,蒸騰著淡乳色的煙云。走近,一片片葉子就是一團團激烈燃燒的火焰,每一團火焰都在躍動。杜牧豎起耳朵,似在傾聽那噼里啪啦的爆裂聲。周子郁在他身后幾步處站住,不敢向前,似乎生怕火星迸濺到身上將他點燃。一陣風(fēng)起,噼里啪啦聲果真響起,“火星”也果真四下濺開,在他們上下前后左右地跳躍燃燒。
“周兄,我從未見過如此楓林。是火,比火熱烈;是二月花,比花紅艷?!倍拍琳驹诹诌叄坪跻埠ε乱蛔哌M就被點燃。周子郁點頭,卻又低聲一嘆:“荒山野嶺,無人看見,更無人欣賞,再美又如何?”
“你我不是看見?不是正在欣賞?不是正被震驚?”
“僥幸被你我遇見,尤其被你牧之先生遇見。你慧眼識景致,又有好雅致,若是村夫野老,定不會多予它一眼?!薄盎鸷!苯谘矍埃茏佑魠s全身寒冷,連說話聲都顫抖。
“無人看見與欣賞又如何?身是一株楓,秋風(fēng)蕭條,秋霜肅殺,萬物飄零,萬物悲傷,它卻依然高掛枝頭,愈顯本色和品性。此色此品,何其高矣!又況,我知則可,何必他人知?”杜牧走到周子郁身旁,“周兄,牧之當(dāng)年與你一樣,恨不得天下人都能識我。”
周子郁擺擺手,“子郁不敢與牧之先生相提并論,然子郁也不該置于今日這般境況。偌大天下,宵小之徒居高位,卻無一人識我用我?!甭淙占t碩,從背后照在二人身上。二人宛若立于火中。
“周兄,設(shè)若你我早來幾日,楓林尚未經(jīng)歷風(fēng)霜磨礪,不過為尋常綠葉,誰也不會多予它一眼。周兄乃大才,只待風(fēng)霜之后,定為天下人所知。”杜牧牽起周子郁,欲轉(zhuǎn)身回走。
“別動別動!”一個聲音從身后響起。杜牧大驚,回頭一看:“盧員外,你何時到此?”盧員外彎腰伏在石案前,專注地作畫:“別動,即將畫完?!?/p>
“我實在不懂你們這些人!一個去人家做客,半路上停車看啥子景致。一個做主人,怕客人山間迷路前來迎接,見客人途中看景,不僅不怪,還說客人自成一道景,還要畫下來?!倍牌咧睋u頭。
“周兄,聽到了嗎?你我只顧看景,卻不料成為盧員外眼中之景?!倍拍列老驳馈?/p>
“牧之先生是說,我周子郁也是別人眼中之景,也能被別人欣賞?”周子郁突然開懷而笑,“牧之先生,你我快趕去盧員外家飲酒,留他一人在此作畫吧。”
“好了!”盧員外一把拉住杜牧,“牧之先生,題首詩吧。”
杜牧略作思索,提筆寫道:
遠上寒山石徑斜,
白云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于二月花。
“二位,那朵白云之下即我家??欤嬀迫?!”盧員外大笑。杜牧、周子郁大笑。車夫杜七也跟著大笑。
張愛國: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等多家報刊,出版作品集8部。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