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電影《愛情神話》讓人們看到了一種輕盈的散文體,那么電影《好東西》就交出了一篇少見的議論文。它不是那種所謂的“夾敘夾議”,不是那些看著像講故事,實際上總在講道理的電影?!逗脰|西》議論得大大方方,徹底掄開架勢直抒胸臆,把觀點變成密集的臺詞、互嗆的對話、日常的牢騷、高聲的宣講和低聲的怨訴,但它或許和表面上看起來的直白甚至犀利不同。它并不刻意雄辯,只是看似有著囂張的表情,玩梗的吊兒郎當,自嘲的滿不在乎,諷刺的百無禁忌,但實際上表達堅韌的同時也不吝惜展露脆弱,有憤怒和憤懣,也有和解與理解,所以最終完成宣泄也保有溫存。
導演邵藝輝喜歡將人物從既定的舊關系中解套,讓每個人都承擔著一種“歷史創(chuàng)傷”——來自父母的粗暴、伴侶的冷漠、情感的欺騙,然后讓這群人以混不吝的外表保護著不愿對外人訴的破碎感,繼而將他們重新打包成一種經(jīng)過自由意志篩選的新親密關系。她呈現(xiàn)了一種群體性的友誼,讓人想起《老友記》和《生活大爆炸》里的那種大都會中的抱團取暖。她所建立的新型親密關系中沒有年齡隔閡,中年、青年、少年都混在一起,成為彼此的孩子、彼此的家長、彼此的伴侶、彼此的心理醫(yī)生、彼此的救贖對象。孩子擔綱真理的訴說者,虛妄的揭露者,在堆放著雜物的弄堂里和散亂的餐桌旁拆穿世俗生活中的皇帝新衣。
就像她不愿意讓孩子刻板地童稚化一樣,她也不愿讓中年人刻板地凄慘化。她樂于建立一種中國電影中不太常見的中年角色,比如王鐵梅,既有謀生的心酸,也有肉身的偷歡以及精神的追求,不做自我感動的悲苦圣徒。換句話說,她塑造的中年人有著必須應對的困境、危機、苦楚,但也經(jīng)歷新的友誼、愛情、甜蜜。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在賦予孩子成年人心智以示尊重的同時,也賦予中年人孩童般的澄澈以示慰藉。從這個角度去看,她樂意建立一種情感的盛大烏托邦。既然是烏托邦,看起來勢必絢爛,理想,近乎童話色彩,所以,它讓觀者陷入兩極,有人覺得溫暖,有人覺得虛假,但這是接受美學的范疇,仰賴于觀眾的自我投射,相信或者拒斥本身都是有趣的反應,像試劑般檢測人們被日常、瑣碎以及既有關系浸泡多年后的pH值。
甩掉標簽似乎是徒勞的,所以當人們與《好東西》直面相遇的瞬間,它會被自然納入女性主義的考察軌道。實際上,這樣去理解它雖然沒有問題,但似乎過于狹窄了,它看起來有一點張揚姿態(tài),其實一直是柔和甚至溫柔的——不是刻板印象中所謂女性陰柔的那種陳詞濫調(diào)的溫柔定義,而是更寬廣的、對超越性別的“人”的理解與同情后產(chǎn)生的那種雋永柔情。
仔細去分析一下《好東西》,就會發(fā)現(xiàn),即便宣泄時,它說著男人如何如何、女人應當怎樣怎樣,但最終,它無意于引發(fā)站隊甚至戰(zhàn)役,它不定義某種狀態(tài)與關系的好壞、高低、新舊,并沒有嘲諷戀愛與婚姻,也并沒有鞏固戀愛與婚姻,生育與獨身、多偶和忠誠之中并沒有某一種狀態(tài)被打入另冊。它其實更像是告誡,哦不,應該是倡導一種省察后的自由選擇,成為母親或者不,陷入戀情或者不,都是可以的,只要那個前提是自由選擇,不是被蠱惑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樣的作品不在于挑撥,當然也無意于彌合,這都不是藝術的本質(zhì),它只是告訴人們有不同的選擇,所以,這本質(zhì)上是關乎自由的,而不只是關乎女性的,是解放所有性別、所有處境的“人”的。
當然,《好東西》中四處彌漫著女性議題,但那更像是一種由頭,一個抓手,作為女導演最便捷和精準的“母語”,而實際上,在故事與議論的進程中,很多時候所呈現(xiàn)出的都超越了這些明確的議題,而指向那群角色背后的時代征候:對愛情的渴望與恐懼、與欲望的抵擋和纏斗、對親密的永恒需求和信任塌陷、對孤獨的標榜與恐慌……只不過這一切都被稍稍隱藏,所以人們更容易注意到的是對上野千鶴子的借用與調(diào)侃,對女性議題術語的拆解與重述,女性身體意識、月經(jīng)羞恥、母女關系一系列互聯(lián)網(wǎng)顯學的呈現(xiàn)。對于這些外在的東西,《好東西》里用得大張旗鼓,這或許會收獲不同的回響,一部分人將其理解為勇敢,另一些人則斥責其為投機,但實際上或許都是誤解,這種運用本質(zhì)上只是說話,不是對決。
看到這些時代癥候之后,就能明白,邵藝輝電影中所呈現(xiàn)的人物關系更像是一種對當下親密關系中危機的反射,一切堅固的東西煙消云散,但新的堅固的東西尚未建立,或者尚未被承認,又或者永遠也不再有什么堅固,那一切過往的堅固不過是幻覺與虛妄。它不太像傳統(tǒng)意義上中國的電影,它讓人想起《大樓里只有謀殺》或者《倫敦生活》那些類似的英美劇中的故事設定與角色安排,那是一種大都會中的孤獨與自由、慰藉與親密。也和那些故事一樣,她的故事里,看起來有些張牙舞爪,但實際上一直保留著企盼和希望,比如她仍然讓少女們說著你要是死了就看不見我們長大了,然后,年輕的女孩小葉就會有了生的支撐,等著她們建立新的游戲規(guī)則。
《好東西》的人物關系里有彼此傷害的,但沒有死敵;有原本萍水相逢的,但相交莫逆;有年紀懸殊的,但互為希冀。你看,說到底,還是那句話,邵藝輝在書寫童話,只是羞恥于直接去寫,就像那些把情話都用玩笑表達的人一樣,她也把某些認真的東西藏在了荊棘的后面。
那么《好東西》書寫和期盼的嶄新關系是怎么樣的呢?經(jīng)由審慎的選擇,沒有外部附加的強制,拋棄了法律的捆綁,甚至有時也模糊了血緣,比如年輕女孩小葉可以把王鐵梅當成精神上的母親,小葉也可以給小孩當一天母親,雖然是有著別的目的,但這種過家家式的演練成全了一種對自己的重新?lián)狃B(yǎng)。這一群人在情感烏托邦里建立價值觀共同體,所以,如果說《愛情神話》在寫“神話”,那么《好東西》就在寫童話。你可以說那童話里的世界是不可能的夢幻、小眾的幸存者偏差、一次試驗,但不能否認,這個故事是個少見的都市童話,只是,在更多數(shù)的討論里,它被粗暴地誤解為另一種體例。
愛逞強的單親媽媽王鐵梅(宋佳 飾)帶小孩王茉莉(曾慕梅 飾)搬到新家,結識了所謂清醒戀愛腦的鄰居小葉(鐘楚曦 飾)。兩位性格迥異的女性,一個堅強,一個柔軟;一個擅長給人當媽,一個擅長隨時撒謊。面對舊創(chuàng)傷和新挑戰(zhàn),她們彼此溫暖互相慰藉。
而圍繞王鐵梅的兩個男人,前夫(趙又廷 飾)不時“添亂”,女兒的鼓手老師(章宇 飾)似乎充滿新的可能。作為已經(jīng)覺醒的女人們和學習過性別議題的男人們,會遇到什么新問題?又會如何看待自己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