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地球第三極”“亞洲水塔”的青藏高原仍在不斷變化。它對中國、對亞洲,乃至世界的資源環(huán)境可持續(xù)發(fā)展有何影響?人類應該如何呵護它、利用它?這些問題都需要我們對青藏高原的各種變化了如指掌。自1973年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綜合科學考察隊正式成立起,一代代青藏科考人在國家的召喚下,踏遍千山萬水,越過深溝險壑。夏天烈日炎炎,冬日天寒地凍,他們風餐露宿,挖剖面、鉆冰芯、取水樣、采大氣……
中國科學院大學(國科大)博士生導師、中科院青藏高原所(青藏所)學術副所長丁林院士曾說,研究青藏高原就像開一輛坦克,支撐坦克馳騁的“四個輪子”分別是巖石圈、水圈、大氣圈和生物圈,少了任何一個輪子,坦克就失去了“生命”。國科大記者團采訪了在青藏高原科考的國科大學子們,他們像嵌在坦克輪子上的一枚枚閃亮的“螺絲釘”,在青藏高原的科考生活中堅韌不拔,勇攀科學高峰……
何松林:歲月失語,唯石能言
“松林,機票已經(jīng)給你買好了,我們明天出野外,你直接過來吧。”電話那頭響起丁林院士干脆利落的聲音。他們在拉薩機場會合后,下一站就直奔海拔4500米的那曲。在路上,丁院士有些不放心何松林,拿了一個血氧儀來檢查他的情況。結果一檢查,丁院士是92%,何松林是96%。丁院士開玩笑說:“你比我還優(yōu)秀啊?!?/p>
第二天,何松林就直接登上海拔5000米以上的野外開始工作。
在滇西的原始山區(qū)里,隨處可見云霧繚繞的山峰、蟲谷和幽暗的密林,甚至會發(fā)生磁力紊亂導致羅盤失靈,晝夜溫差能達到20多攝氏度。何松林當時帶著一張地質圖,請了一名當?shù)卮迕褡鳛橄驅В讲?0個小時,終于在日薄西山的時候到達了目的地。那是發(fā)育巖漿巖的理想采樣地,何松林異常興奮,決定在此地留宿一晚,天亮了就進行采樣工作。
晚上,原始山區(qū)里留下的只有黑幕,一聲一聲“嗷嗚嗷嗚……”聲震四野,何松林透過帳篷的通氣孔,幽幽綠光赫然浮現(xiàn)在眼前。只見黑夜中發(fā)出兇光的一排眼睛構成半圓形戰(zhàn)術梯隊。何松林三人緊緊靠在一起,面對著狼群,他和師弟手持地質錘,準備隨時開始戰(zhàn)斗。眼看著狼群就要撲上來,“不要怕,狼也怕我們!”向導趕緊拿起手電筒猛烈閃爍,何松林見狀連忙打開相機閃光燈,瘋狂按下快門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這樣的架勢令狼群止步不前。向導接著點燃隨身攜帶的鞭炮,“砰砰砰”像槍響的聲音瞬間響起,狼群一下四散而去。
忽然又看到山上有影子在動,向導斷定那是狗熊,“大耳肥頭一看就是熊”?!靶苁切芟棺樱床磺逦覀?,我們就把手電筒給關了,看它在那一會動一會不動?!焙嗡闪终f。
何松林三人就在這種背靠山崖的溝谷地貌中警惕地四處觀察,熬到了天亮?!澳抢锞拖耠娪啊豆泶禑簟防锩娴睦錾駥m,宛如絕境?!焙嗡闪致?lián)想說。
等到太陽升起,他馬上開始采樣。最終他和師弟每人背了50公斤石頭奔下山去,路上花費了七八個小時,還沒到山腳就已是黑夜了。“為什么我們能斷定是有50公斤?因為我們每人采了十來塊巖漿巖標本,每個約重4~5公斤。我和師弟每人至少背了100斤的東西,最后我們連一瓶水都不想背了。”何松林說。
在青藏高原工作的5年里,何松林還有一次極為振奮的時刻。稻城亞丁位于藏東橫斷山腹地,現(xiàn)今平均海拔3700米,其旖旎的高山森林景觀引人入勝,是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中“香格里拉”原型所在地——隱藏在橫斷山深處的世外桃源。而“香格里拉”在地質學中是一個包含雪山、冰川、峽谷、森林、草甸、湖泊等優(yōu)美自然景觀的代名詞,在現(xiàn)代詞匯中它又是伊甸園、理想國、世外桃源、烏托邦的代名詞。
在準備離開的前一天,何松林想再去跑一跑。于是帶著司機,鉆進密林。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里地層和上面的完全不一樣,上面的地層可能代表是一條河流、湖泊或者森林古環(huán)境,而且有豐富的動植物化石群,然而下面的沉積地層與現(xiàn)今干旱環(huán)境下的沙漠沉積體系一模一樣。
這代表稻城亞丁曾經(jīng)是一片沙漠,這是改寫生物多樣性形成歷史時間節(jié)點的重大進展。“哇,這太令人震撼了!”何松林在夕陽映射下的山腳手舞足蹈,“我當時就不想走了,我跟師弟說我們在這可能要再多干一周的時間。”
歲月失語,唯石能言。記錄著漫長歲月的一塊塊巖石、化石被何松林一一挖掘,那些埋藏許久的故事再次啟封,它們告訴何松林稻城亞丁如何從沙漠變成了香格里拉,告訴他這片“動植物王國”“水藍色星球最后一片凈土”的誕生時間和演變過程以及形成機制。
2022年,丁林院士領導的碰撞隆升及影響團隊在中國科學院和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共同主辦的多學科學術期刊Science"Bulletin"(《科學通報》)發(fā)表了他們的研究成果,揭秘了香格里拉的前世今生,重建了藏東地球誕生至今5000萬年~3400萬年從低海拔(0.6千米)沙漠到接近現(xiàn)代海拔(3.5千米)高山森林的隆升歷史,揭示了始新世特色亞洲季風系統(tǒng)和以稻城香格里拉為代表的橫斷山現(xiàn)代生物多樣性熱點的形成過程。
“藏東的隆升是改變東亞氣候環(huán)境的關鍵節(jié)點,它觸發(fā)了亞洲季風和具有全球意義的區(qū)域性生物匯聚與新生?!倍×衷菏拷榻B。
這項重大成果的第一作者就是何松林,這也是何松林博士論文回答的問題。
楊丹丹:冰芯里到底有什么
楊丹丹是國科大2020級博士。她第一次見到冰芯,是在2017年11月拉薩的青藏高原冰芯庫里。初見冰芯,她只是覺得很神奇,心里想:“原來這就是圖片上看到的冰芯?這就是我未來要研究的東西?”
她特別激動,趴在冰芯旁邊看,大喊道:“師兄!這就是冰芯啊?”
師兄說:“你離遠一點,你的氣哈在上面會影響氧同位素記錄的?!?/p>
肉眼能看到冰芯里有粗細不等的雪片,有疏密不均的氣泡,還有粗細不均的雜質等,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這些物質是怎么積累、封存下來的。“師兄師姐在旁邊解釋,我就在腦子里開始腦補畫面。溫度高的時候,冰川表面一些降雪會融化滲到積雪的孔隙中,形成一些氣泡,然后溫度低的時候又會凍結,氣泡就被封閉到里面?!睏畹さふf。
雖然在零下18~零下20攝氏度的冰芯庫里,但楊丹丹心里對冰芯的熱情讓她一點都感覺不到寒冷,她每次去拉薩的冰芯庫里分裝冰芯都充滿了激情。
她記得在2022年7月分冰芯的時候,要沿著縱軸切出一個8毫米的薄片。因為是使用電鋸,切的時候很容易碎,所以當?shù)谝淮吻懈畛鐾暾?0厘米長、8毫米厚的冰薄片的時候,楊丹丹興奮極了?!拔液芟爰饨?,太開心了。當時覺得那個冰薄片好美,那算是我夢寐以求的冰薄片了。”
研究冰川上的冰芯有什么意義?
首先,冰芯氫氧穩(wěn)定同位素記錄不僅是冰芯定年的重要指標,還可以判斷當時的氣溫和降水狀況;其次,冰芯記錄的主要可溶性離子和粉塵的濃度變化能夠反映當時的環(huán)境條件。這些記錄結合起來,就可以知道過去的氣候環(huán)境是如何變化的。當冰川上發(fā)生沙塵暴,就會在冰芯里形成污化層,可以通過冰芯定年得知污化層所在年份,查閱氣象記錄驗證該年份是否發(fā)生高頻、持續(xù)時間長的沙塵暴,結合同位素記錄又可以判斷該年份是否具備沙塵暴形成的氣象條件。
通過這些分析,可以恢復這個地方過去的大氣環(huán)境狀況,并判斷環(huán)境變化主要受到哪些因素影響。知道以前的氣候環(huán)境是如何變化的,才能夠更好地預測未來。
楊丹丹出野外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青藏所拉薩部,按部就班地研究自己喜歡的冰芯。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科研生活,偶爾也會遇到一些問題,比如,如何更好地分析從冰芯里采集到的數(shù)據(jù)。有一次分析數(shù)據(jù)出現(xiàn)卡殼,她日思夜想,竟然在夢里夢見一個分析方法,“半夜起來記在備忘錄里,早上就趕緊實踐”?!拔也]有為青藏高原做什么,反而是青藏高原成就了我的夢想?!闭f起對青藏科考的貢獻,楊丹丹敬畏地說。
劉玉東:這個剖面真漂亮
“要用青藏高原的本土材料研究出世界級的科學問題。”國科大2020級博士生劉玉東如是說。
劉玉東的研究聚焦于青藏高原隆升過程對全球氣候變化和碳循環(huán)的影響。他認為,青藏高原的隆升非常重要,如果沒有青藏高原,中國的華南將是一片沙漠荒漠。
“板塊深部碰撞必然導致山體隆升,隆升過程中必然會影響地球表層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我們利用地球化學的手段重建百萬年前的環(huán)境演化過程,并以此來窺探未來?!鄙泶┛ㄆ渖L衣,內(nèi)搭白襯衫,一派儒雅氣質的劉玉東解釋說。
誰見過他出野外的照片,都不會相信這是同一個人。野外的劉玉東滿身泥土,累了就隨地而坐。“比如我們現(xiàn)在在這個平地上,通常會開車開到那個山前去。如果發(fā)現(xiàn)那里地層非常好,就會從山底或者從半山腰開始往上一點一點爬,帶著工具邊爬邊采樣品。”劉玉東指著會議室里印有青藏高原的背景板說。
面對辛苦采回來的地質樣品,劉玉東都會幻想實驗分析的結果是一條特別優(yōu)美的曲線。他加班熬夜,看著數(shù)據(jù)點一個個在電腦屏幕上蹦出來,會感覺到特別興奮與滿足?!敖?jīng)歷過野外的艱苦工作,再回到室內(nèi)去做實驗,哪怕是研究過程中遇到一些困難,都會感覺還是比較輕巧的。這對于心境和心態(tài)都是一個很重要的成長,能夠幫助內(nèi)心強大起來?!苯?jīng)過一次次野外工作、一次次總結匯報,劉玉東逐漸堅定自己的科研方向。
剛入學時,劉玉東其實更多的是一個參與者或者是執(zhí)行者,根據(jù)老師的規(guī)劃與計劃,參與其中完成分內(nèi)的工作即可。但現(xiàn)在臨近畢業(yè)的他,在梳理總結自己的研究時,發(fā)生了一些轉變。
“我確確實實開始從一個學生的角度往設計者的角度轉變,開始思考我們到底要用青藏高原研究出怎樣的科學問題,這個研究過程中青年研究人員要去承擔什么?”
青藏高原隆升之后,發(fā)育了多條世界級的河流,這些河流攜帶高放射性鍶同位素匯入海洋,進而強烈地影響全球海洋水化學的演化,這可能隱藏著大陸風化和碳消耗的重要信息……“如何系統(tǒng)地研究這個問題是我目前思考的,現(xiàn)在還有三個方面需要去完成……”劉玉東有條不紊、忘我地描述起他的研究規(guī)劃。
周云橋:研究新污染物的環(huán)境行為
從國科大博士畢業(yè)后,周云橋來到青藏所做博士后,兩年多的時間里他在青藏高原待了400余天。
周云橋第一次站在5000多米的雪山上,看著太陽一步一步落下,余暉散落在珠穆朗瑪峰上,好像給其披了一件金色的外衣;夕陽西下,日照金山,珠峰慢慢染上金光,再一點點褪去,真是一幅絕美畫面。“遠遠地看,感覺珠峰不高,因為我站的地方就已經(jīng)很高了?!敝茉茦蚋锌?/p>
周云橋的研究方向是青藏高原新污染物的環(huán)境行為。青藏高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相對脆弱,給青藏高原水、土、氣、生物、冰川等環(huán)境介質做個全面“體檢”十分重要,據(jù)此研究新污染在不同介質間的遷移行為,有助于地方和國家政府制定科學有效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政策,打造脆弱生態(tài)環(huán)境下高質量環(huán)境保護的全球樣板。
這項研究工作還能在國際爭端中發(fā)出中國聲音。周云橋舉了一個例子:印度聲稱雅魯藏布江的水里有污染物,順流而下會對他們國家造成污染,其實事實并非如此。研究發(fā)現(xiàn),很多污染物是從他們國家通過大氣傳輸過來,降落到青藏高原的冰川上;隨著冰川融化,這些污染物又再次順著河水流下去了。
堅實的科學證據(jù)粉碎了國際謠言,為我國的環(huán)保外交注入科學血液,提高中國在環(huán)境方面的話語權,這讓周云橋感到非常自豪,并逐步堅定自己研究的意義?!翱缇澄廴拘枰牢廴疚锸窃趺磦鬟^來的?它的機理是什么?什么時候傳過來?傳過來的量是多少?影響的范圍有多大?”對于深入推進青藏高原生態(tài)保護,周云橋正在奔跑前行。
姚楠:珠峰站上放探空氣球
大三的時候,姚楠偶然在班群里看到班長轉發(fā)的青藏高原所的夏令營公告。當時她也在糾結考研去向,所以就從南京搭乘列車,一路經(jīng)西安、西寧等地換乘不同列車,歷經(jīng)三天兩夜輾轉抵達拉薩,參加由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舉辦的夏令營。
容納冰川、草原、湖泊等各種景觀的青藏高原讓姚楠眼花繚亂,“東邊日頭西邊雨,彩虹高懸明鏡中”的天氣更添神秘色彩,但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師激情飛揚地講述著自己在高原工作幾十年的事業(yè),最后激動到喘不上氣來。“在高原上學習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能太激動,但是那個老師的激情讓我很感動,我能感覺到他的熱愛?!币﹂f。
后來,姚楠成為國科大2020級博士生,開始了在青藏高原上的研究之旅。2019年7月,她被分配到珠峰站(簡稱)放探空氣球。第一次野外工作就受到了身體的挑戰(zhàn),海拔近5000米的惡劣環(huán)境讓她每天凌晨四五點頭疼而醒,由于缺氧,指甲肉眼可見地變黑。“但我不想放棄,堅持兩天,后面就好了很多?!?/p>
姚楠主要研究青藏高原的地氣相互作用,地面站的觀測雖然可以得到地面層的氣象數(shù)據(jù),但是垂直的高空數(shù)據(jù)也十分重要。將測量大氣溫壓濕風的探測器懸掛在氣球上,讓氣球帶著探測器飛到高空中,可以得到氣象要素垂直分布的數(shù)據(jù)?;谶@些氣象數(shù)據(jù),研究青藏高原對全中國的氣候,甚至是對北半球其他地方氣候變化的影響。
2022年4月到5月展開的“巔峰使命”珠峰科考,是第二次青藏科考自2017年啟動以來學科覆蓋面最廣、參加科考隊員最多、采用儀器設備最先進的綜合性科考。姚楠在其中和以前一樣執(zhí)行觀測任務。但此次不僅包括放探空氣球,還有激光雷達、微波輻射計和氣象站的觀測,她每天需要查看數(shù)據(jù),維護儀器。
在登頂前夜,她們預報出“5月4日珠峰頂?shù)娘L會比較小,溫度也相對適宜,利于沖頂”。
盡管當時是通過科學預報得到的結論,但那一夜團隊所有人的心情都是緊張的。那一天,姚楠放完氣球已經(jīng)快到凌晨兩點鐘,回到休息的帳篷區(qū),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天上是璀璨的星光,地上是燈火通明的帳篷,一種偉大、純凈的情感籠罩著珠峰基地。每個人都沒有說話,靜謐的氣氛使所有隊員默契地屏氣凝神。
“你會知道,這么多人和你心里都在共同地想著同一件事,有一種心靈共振的感覺。”姚楠如今想起仍非常陶醉。
光榮在于平淡,艱巨在于漫長。在青藏高原的工作不是每一天都像“巔峰使命”那樣激動人心,更多時候是繁瑣枯燥。
數(shù)據(jù)采集箱里,有蟲子鉆進去,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排泄物要清理;要把數(shù)據(jù)處理成標準的格式;甚至給儀器挖坑打地基,搬鋼筋……
“我干的活兒都非?;A,也都很接地氣。我覺得以后去工地也是可以有口飯吃的?!苯?jīng)常灰頭土臉的姚楠笑著說。
冀克家:聚焦古人類
青藏高原其實是一個高寒、缺氧的環(huán)境,那當時藏族人的祖先是怎么進入到高原的?他們怎么在這么貧瘠的地方適應并生存下來?
冀克家在國科大博士畢業(yè)后,繼續(xù)留在青藏所做博士后,他所在的團隊聚焦古人類定居青藏高原的歷史過程、動力機制與生存環(huán)境變化,通過考古遺址和古氣候記錄,了解古人類活動歷史和重建古人類生存背景。他們主要通過鉆取湖泊沉積物樣品,利用生物標志化合物的手段,重建過去萬年來的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
為此,他們需要駕船到湖中央進行打鉆,以保證取到完整的沉積序列樣品。如果碰到偌大的湖泊,就如同看不到岸邊的大海,有種“一葉扁舟舒千帆,萬里藍天如畫卷”的壯闊。
冀克家記得有一次在湖上干活兒,中午還是晴空萬里,湖面非常平靜,下午天氣瞬間“變臉”,狂風暴雨撲面而來,在湖面掀起駭浪,此時他們還在湖中央的兩艘小橡皮船上工作,離岸邊非常遠,“幸虧師兄急中生智,將兩條橡皮船綁在一起,以保持平衡不至于翻船?!薄爱敃r那個浪直接濺到船艙里,所以我們的衣服都濕了?!庇袝r候為了避免陷車,冬季才能進入高原打鉆,那時氣溫往往達到零下十幾攝氏度,湖水結上了幾十厘米厚的冰層,打鉆時需要用熱水來澆灌鉆頭,一不小心灑到手上會立刻結冰。
在這個過程中,冀克家也學到了許多:根據(jù)云彩判斷天氣、判斷何時“跑路”,船艇要切著駭浪的方向前行,不能直接面對或者背對浪頭……而這無異于在懸崖邊跳舞……
冀克家逐步開始負責整個野外團隊大大小小的事情,擔起傳承工作的責任,“從什么都不懂變成你要去負責方方面面的事情。再一步一步把年輕的師弟師妹們教會,這又是一種傳承。”
他現(xiàn)在已成長為一個野外領隊,面臨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昂笄?、日程、車輛等各種問題都要考慮到,”冀克家皺著眉頭說,“比如需要一些裝備和工具,不可能等到進入無人區(qū)去買,要提前把所有能想到的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都考慮到,而且要有備案,知道如果意外發(fā)生了該怎么去處理?!?/p>
帶領一支十幾個人的隊伍讓冀克家的精神每天都高度集中,如果出現(xiàn)一次判斷失誤就可能導致整個團隊陷入危險的境地。他覺得:“當在野外時間超過一個月,在中間的時段,都會覺得特別疲倦,但是真正邁過去這個坎之后,還是挺開心的”。
每次帶隊返程,離拉薩越近,冀克家心里越踏實,這意味著工作要圓滿結束,可以松一口氣了。
曹瑩芳:采土樣探究微生物含量
“從入學以來,你在青藏高原工作了多久?”
“408天。”國科大2019級博士生曹瑩芳一口回答。
曹瑩芳的野外任務需要采土樣,探究里面的微生物含量。微生物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既是分解者,又起著合成者的作用。曹瑩芳的研究側重微生物的合成作用,將土壤中不穩(wěn)定的碳納入到自身發(fā)生合成作用,然后在土壤中生長代謝,最后死亡,它的殘體不斷累積到土壤中,成為不容易被分解的土壤碳的穩(wěn)定的組成部分。
這對于利用土壤抑制溫室氣體含量具有重大意義,減少土壤中碳的釋放,讓大氣中的碳回到土壤中,無疑是減緩全球變暖的一個思路。
曹瑩芳從參與者逐漸成為領隊人。帶隊出野外是場持久戰(zhàn),腦力、毅力和體力缺一不可,她必須拼盡全力,稍有不慎,這條路可能就多一分風險。
剛到高原,曹瑩芳的身體反應特別強烈,每天鼻孔里面都有血塊似的東西,“而且一睡覺就會被憋醒,我感覺缺氧,吸著氧睡也不行,怎么都睡不著。”就這樣,曹瑩芳忍著身體的不適,在海拔4700米左右的那曲工作了兩個月?!靶姨潉e人告訴我說入鄉(xiāng)隨俗很重要,然后我就經(jīng)常去牧民家,跟他們處好關系,他們讓我喝一些酥油茶。當時覺得還真是有作用,緩解了很多?!?/p>
“我覺得別人能堅持下來,我應該也行吧,而且那邊還有人住,我想那也沒到人類極限?!辈墁摲颊f。
每次在險峻的山路行駛著,美麗的風景下也潛藏著危險,時不時會有石頭從車剛經(jīng)過的地方落下,旁邊的峽谷也能看見一些車的殘骸。
曹瑩芳記得有一天下午,天氣不好,下著小雨,但在附近有一個采樣點位,開車過去需要一兩個小時,如果放棄,以后可能再也沒機會來到這。曹瑩芳看著窗外暗暗下定決心:“去吧,咱們出來就是采樣的,必須把這個事情做好。”
她那一刻的勇氣來源于老師的信任。“我覺得老師給我這個任務,就是一種信任,我就一定要把它做好?!辈墁摲冀?jīng)常這樣自我暗示。
“喜歡出野外嗎?”
“不喜歡!太累了!”曹瑩芳立馬回答。“但我覺得值得,為國家作貢獻?!彼a充說。
曹瑩芳仍對幾年前野外采草的場景印象深刻,那是她覺得最美好的畫面。藍天白云,一片草地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同伴們都在各自干活兒,曹瑩芳坐在地上剪草,由于所在地特別潮濕,螞蟻成群結隊,從她的腳底一路爬到身上,最后爬到頭發(fā)上結成了球,遠遠望去像一串串糖葫蘆插在頭上,她沒有絲毫動搖,直至采完樣品才趕緊跑到空地抖身子、猛跺腳,但卻怎么也甩不干凈。
把工作干好,這是曹瑩芳的底線?!按蠹腋冻瞿敲炊啵貌蝗菀椎搅诉@里,必須把任務完成?!彼偸沁@樣倔強地說。
周玉杉:上高原之前,我已經(jīng)用衛(wèi)星看了它10年
對于自己的工作,正在青藏所做博士后的周玉杉是驕傲的。
2023年1月,他第一次踏上青藏高原的雪原。走在海拔4000米的平地上,一腳下去全是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走了30米便覺得氣喘。
海拔4800米,是他在地球上到達過的最高點。站在山腳,巨大的冰川赫然屹立在眼前,僅僅是冰川末端,都有一種難以想象的高大,讓他頓生敬畏自然之心。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自己的研究對象,而在此之前,過去10年,他幾乎每天都在通過遙感衛(wèi)星觀察高原冰川,衛(wèi)星圖上的小小一個點,放在現(xiàn)實里就是龐然大物。
20世紀末,科學家們開始用衛(wèi)星數(shù)據(jù)研究青藏高原的冰川。隨著近些年衛(wèi)星數(shù)據(jù)源的豐富,特別是國產(chǎn)衛(wèi)星數(shù)據(jù)的應用,給青藏高原的冰川監(jiān)測帶來了更大的契機。根據(jù)最新的衛(wèi)星大數(shù)據(jù)的分析,科學家們發(fā)現(xiàn),近20年來高原冰川整體上呈加速的物質流失狀態(tài),但在有些局部區(qū)域冰川則處于穩(wěn)定狀態(tài),比如在塔里木盆地南緣地區(qū)。同時,據(jù)周玉杉的研究發(fā)現(xiàn),上述變化其實可以追溯到更早時期,在20世紀70年代就已出現(xiàn)。他認為,這主要是不同區(qū)域的氣候變化存在差異所導致的。
與之相對應,冰崩等新型災害的潛在風險正越來越大。2021年2月,喜馬拉雅山西段發(fā)生冰巖崩塌,冰巖體斷裂,沖到河谷,引發(fā)冬季洪水,導致下游地區(qū)200余人死亡或失蹤,兩座水電站被沖毀。這件事引發(fā)國際關注。周玉杉通過國內(nèi)外多源數(shù)據(jù),試圖復現(xiàn)災害演化的過程?!熬€索很多、很亂,整個過程感覺跟警察破案一樣。”
他認為,隨著氣候變化,高原冰川對周圍基礎設施、國家重大工程、居民生命財產(chǎn)等威脅越來越大,只有不斷提高監(jiān)測能力和效率、積累相關經(jīng)驗,才能在將來有備無患?!凹词鼓壳白霾坏綄崟r,但快速響應,對減災、救災,包括對災后重建,都可能會有些指導意義?!?/p>
但困難同樣存在。遙感觀測的效果在以復雜地形氣候為特點的青藏高原山區(qū)會大打折扣,在實際監(jiān)測時,經(jīng)常存在數(shù)據(jù)缺失或者不能用的情況,有些結果甚至也可能是“美麗的錯誤”,對于精準判斷災情并指導救援帶來很大挑戰(zhàn)。對此,他認為要將光學、雷達、激光、地面觀測等多種技術手段結合,做“可信、可靠、可用”的研究工作,并以此作為自己的研究方向和奮斗目標。
周玉杉從2013年開始讀研究生,迄今仍在做高原冰川的衛(wèi)星遙感觀測。對于旁人“會不會覺得枯燥、辛苦”的疑問,他說:“看著很久,回過頭看,其實時間過得很快,比起我,實地考察青藏高原的科學家們更辛苦,更值得欽佩?!?/p>
責任編輯:樸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