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時通塞，江山日寂寥。

——〔唐〕杜甫《歸夢》

一

父親站在教室門口時，全班頃刻間安靜了下來。有一種巨大的不安降落在我的身上，倘若我站起來朝他走去，事情就會往不可挽回的方向發(fā)展。過去父親除了開學(xué)送我來報名，余下的日子他不會來的。此時他的突然出現(xiàn)，只能說明一個事實：有大事要發(fā)生了，而且，有可能不是好事。父親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胡子拉碴，嘴唇發(fā)白，雙眼全是血絲。我們的目光在教室中央相會后，全班同學(xué)都默默地目送我起身往外走去。父親退到走廊上，等我走近后，聲音嘶啞地說：“收拾一下，跟我回去。”我本來想問他出了什么事，但他明顯不太想說下去。進了教室，我胡亂地往書包里塞了幾本教科書，就跟著他往樓下走。他的衣服后背上全是灰，我想伸手幫他拍一拍，他卻轉(zhuǎn)頭過來說：“我已經(jīng)跟你班主任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我心猛地一沉，真的有大事發(fā)生了。問他原因，他就催著我快走，否則來不及了。整齊響亮的朗讀聲傳來，清朗的天空下，陽光熱烈地灑在操場上，父親牽我的那只手卻冰涼異常。我莫名地想逃，父親卻不容分說地把我抱起放在自行車后座上。剛一出校門口，父親猛地蹬起車來，往家的方向攆去。

讓我不解的是，父親火急火燎地趕回了家，卻站在堂屋愣了半晌。他雙手叉腰，呆呆地望向一點，我嘗試跟著看過去，只是一堵空白的墻。等他回過神來，他又沖到前廂房打開衣柜，找到一個布包，隨后往包里胡亂塞衣服，轉(zhuǎn)頭見我還站在門口，氣沖沖地催我趕緊也來收拾。我不知道要收拾什么，他見狀更生氣了，直接從我那堆衣服里隨便抓了一把硬塞到他的包里。片刻后父親就宣告收拾好了，拎著布包，把我推出去，鎖上了大門。布包捆在車后座，一等我在前面的橫杠上坐好，父親就出發(fā)了?？梢钥隙ǎ覀兪峭袇^(qū)趕。父親的胡茬頻頻扎到頭頂，屁股也硌得慌，風(fēng)打在臉上生疼，但我不敢抱怨。父親無暇撫慰我，他蹬車的頻率之快，讓我擔(dān)心車輪會冒煙起火?？赡苓^了一個小時，馬路上的車子漸漸多了起來，也就意味著市區(qū)到了。父親不能隨心所欲地左沖右撞，只能騎一段等一段，這讓他小聲罵了很多臟話。終于到了市區(qū)的八一閘，往里騎一段，就到了港口碼頭。父親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把車子鎖好，拎起包，拉著我就往碼頭的輪渡售票處跑去。

船要到晚上八點才能出發(fā)，我們坐在候船廳等待。人不多，父親把布包當(dāng)枕頭，躺在一排空椅上，囑咐我看著點兒時間，隨即就睡著了。我這才敢端詳父親，他消瘦得厲害，眼袋黑沉，兩頰削了下去。前段時間他一直在外面，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才回來幾天，他又一次要出遠門，而且還特意要帶上我。必須承認我是害怕的，但與此同時又是興奮的，甚至還有一絲甜蜜，那就是我也能幫父親做事情。這很重要，長期以來我都渴望得到父親的承認，雖然這很難。他總是嚴厲地指責(zé)我這個做得不對那個干得不行，甚至沖我吼打我屁股，但現(xiàn)在我坐在這里，警惕地看向四周，誰膽敢過來打擾父親的休息，都會遭到我無情的回擊。我就是這么想的，雙手攥成拳，眼睛瞪得老大，一遍又一遍掃向空蕩的大廳，甚至期盼著有事發(fā)生，比如說蹲在門口的那個穿黃色外套的男人沖過來要搶我們的包，我嘿嘿哈哈，幾拳就把他揍得鼻青臉腫，而父親一無所知地打著鼾繼續(xù)沉浸在他的夢鄉(xiāng)里。他不知道他的兒子保護了他。他也不必知道。想到此，我激動得看向那個黃衣男人，誰知他起身往外走了。

是父親搖醒我的，一睜開眼睛，大廳的燈光亮得我趕緊合眼。我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這讓我懊惱。不過也沒有時間想這個了，趕緊跟著父親通過了檢票口，剛一出門，凜冽的江風(fēng)打了過來，瞬間就清醒了。夜色彌漫，一輪明月垂掛在寬闊的江面之上，通往輪船的甲板，踩上去晃晃悠悠。我抬頭跟父親說了聲“怕”，他二話不說一只手抱起我，另一只手拎著布包，迅速地往船艙跑去。在船艙第二層靠邊的房間，父親找到了我們的床鋪。床雖小，也能擠得下我們兩個人。其他床鋪陸續(xù)有人占了，他們大多是大包小包一堆，一問都是要去外地打工的。他們問父親帶著我做什么，父親含糊地說走親戚。他們又問我不上學(xué)嗎，父親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以帶我出去吃飯為借口出了房間。有一瞬間，我以為天亮了，從甲板往外看去，江面波光粼粼，對岸的青山看得分明。一聲渾厚的鳴笛聲響徹云霄，船身慢慢啟動，往江中駛?cè)?。船頭切開水面，浪聲盈耳，很多人都跑了出來，趴在船舷上看熱鬧。我著迷地看著遠處那柔柔顫動的水波，披著月光灑下的銀斑，如果能一把掬在手中，想必連我的身子都會跟著輕盈地透明起來吧。

我想讓父親也看一眼，他卻毫無興致。我們到了船上的食堂，要了一份炒粉吃。父親吃得不多，基本上是我在吃。他本來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剛要點火，立馬有人來阻止。等了半晌，他又在口袋里摸，我以為他要偷偷摸摸地抽，再次掏出來的卻是一封信。黃色信封，里面只有一頁薄薄的信紙，上面寫了一些字。父親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細細地看信封上的字。我問他是誰寄來的信，他悶聲悶氣地讓我趕緊吃完。我假裝吃飯，眼睛卻始終不離信紙，父親顯然是意識到了，又把信紙塞進信封，再一次放進口袋。我立馬意識到，此次如果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一定是跟這封信有關(guān)，而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那應(yīng)當(dāng)讓我知道信的內(nèi)容才是，可父親這么防著我，讓我著實生氣。我偏要吃得慢，一根粉絲非要慢慢地嚼。父親突然起身，我說我還沒吃完。他讓我隨便吃多久都行，反正他要出去，說著就徑直往外面走。我偏不要跟著他，心里雖然很想跟他走，嘴里卻還在嚼著粉。

等我氣消得差不多，上到二層，父親趴在船舷上抽煙。風(fēng)很大，煙霧往他的臉上撲去，他被嗆到了，連連咳嗽。我剛想叫他，卻又忍住了。他好像在哭？確認再三，他的確在抹眼淚。這讓我一陣恐慌，我很擔(dān)心他突然跳下去，被江水一口吞沒。以前便聽說過有人就是這么想不開的。一時間，我不知道是繼續(xù)叫他，還是等在一旁，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離開我的視線。我從未見過父親哭，如果見到我哭，他會手指著我的眼睛，大喊著憋回去，膽敢滑落下一滴眼淚，他都要用鄙夷的目光瞪過來，嘴巴一撇，鼻子一哼，宣告我的無能。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樣的羞辱?？墒乾F(xiàn)在他自己卻哭了！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哭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是不斷用手掌擦拭。船已經(jīng)駛到了江中心，平穩(wěn)地往東方去。月光稍微收斂了一些，幾顆星子綴在天際，經(jīng)過江心洲時，岸上人家亮著小小的燈，莫名地讓人安心。再去看父親，他把煙頭扔到江里，轉(zhuǎn)身往房間里去。我等了一會兒，跟了進去。其他床鋪的人都已經(jīng)睡著了，我爬上床，靠在父親旁邊。父親手腳冰涼，讓我想起在他沉迷打牌的那段日子，每當(dāng)晚上回來，他總是要擠到我的被窩里靠著我取暖，那時我總是忍不住要在心里抱怨他一番?，F(xiàn)在，他卻一動不動地側(cè)躺在那里，讓我擔(dān)憂。我湊了過去，把腳放在他的腳上。但我自己在外面這么久，早就涼透了，不僅暖不了他的身子，反而讓他醒來，問我怎么吃了這么久。我怕吵到其他的乘客，沒有說話。他也就不說話了。

二

月光透過船窗，籠罩著所有沉睡的人，包括父親。我卻怎么也睡不著。父親的外套就鋪在被子上，我等了許久，確認父親已經(jīng)熟睡，才慢慢地伸手去往他衣服的口袋里掏。那封信還在。又等了一會兒，我才敢把信拿到手上。趁著月光，我從信封里抽出那張信紙，費力地看了一遍：

志棟：

展信好！

今天放了假，寫信來報個平安。木材廠挺不錯的，我每天在流水線上負責(zé)翻看木皮，工作十二個小時。有時候事情多，要忙通宵，不過有加班費，錢就能掙多一些。這邊有食堂，吃得蠻好，有肉有魚，來到這里三個月，胖了五斤。住的職工宿舍，一個房間四個人，我跟她們相處得還不錯，就是有的人說的不是普通話，我聽不太懂。我自己也不怎么會說普通話，正在慢慢學(xué)說。

爸媽身體好不好？媽媽高血壓，莫讓她生氣，讓她按時吃藥。爸爸的腿不好，你就多幫他一點。我現(xiàn)在攢了一點錢，比剛開始來的時候好多了。有時候跟廠里的人一起到街上去，每樣?xùn)|西都好貴，城里人生活也不容易。以前總在屋里種地，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曉得，現(xiàn)在出來一看，見識了很多，心里頭也敞亮了好多。

我曉得爸媽的想法，但我既然決定離開，就不想回去跟那個人過日子了。這幾年實在太難熬了，我勸不動那個人，也不想挨打，再那樣下去，人真要瘋掉了。爸媽擔(dān)心我一個人不容易過生活，說實話，兩個人的生活更不好過。以后要怎樣，我不曉得，也想不清楚?？傊?，現(xiàn)在就想悶頭賺錢，什么心思都不想有了。你幫我多跟爸媽說一下，我會保護好自家。莫擔(dān)心。

有件事情，你莫忘了。你得空的時候去學(xué)?？纯?，我寄了兩筆錢回來，有一筆是留給爸媽，有一筆你拿去買件厚的衣裳給我伢兒。冬天來了，我擔(dān)心我伢兒凍著了，他特別容易感冒發(fā)燒。那個不曉得心疼人的禍害，肯定不管我伢兒的。你得空去學(xué)校，把衣裳給他。他要是問我情況，你就說過段時間回來，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

就寫到這里了。幫我給爸媽帶個好。

二姐

12月20日

我看得很辛苦，可以想見母親寫得也很辛苦。她用藍色圓珠筆寫的，每一個字小小的、圓圓的，就像是蜷縮成一團的小貓，讓我忍不住去觸摸。媽媽。我無聲地叫喚出來。即便如此，我也害怕父親聽到。他的鼾聲如常。媽媽。我又極輕地吐出這個詞。很久很久，我沒有說出這個詞了。雖然我很想把信件留下來，可理智告訴我，必須趕緊放回去。月光退了出去，幽暗的房間里唯有此起彼伏的鼾聲和磨牙聲。信件放好后，我心跳得很快，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激動。母親還牽掛著我！她沒有拋棄我！再也沒有比這個消息讓我更高興的了。志棟，我的細舅，還沒有來學(xué)校找過我，但想必會有一件新衣裳在等著我去穿。很多個晚上，我忍不住去想母親現(xiàn)在是否還活著。如果活著，她是不是跟別人……就跟我們垸安康的媽媽那樣，跑到外地跟別人生了孩子？現(xiàn)在我可算松了一口氣。與此同時，我又忍不住怨恨她。沒有任何征兆的，前一天還跟往常那樣煮飯收衣服，后一天就突然消失了。她恨父親，這樣遠走高飛我能理解。但我呢？就一點沒有想到跟我說一聲嗎？難道是把我視為父親的一部分而一并舍棄掉？這讓我難以釋懷。

我盡量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走到外面。夜風(fēng)徐徐，月亮升到了半空，遠處相向而行的輪船一閃一閃亮著燈，像是沖我眨眼睛。我需要這樣清冷的空氣包裹，發(fā)漲的腦袋也得以清醒下來。母親這封寫給細舅的信，為什么會在父親的手里？莫非是細舅把信給了父親？很顯然母親是不希望父親知道她的消息的，倘若真是細舅給的，豈不是辜負了母親的信任？我不禁心疼起母親來。船穩(wěn)穩(wěn)地往東方駛?cè)?，離母親所在的城市也越來越近。她現(xiàn)在是在流水線上加班，還是已經(jīng)睡下了？如果她知道父親要來找她，會不會迅速逃離那里，去一個我們永遠找不到她的地方？我內(nèi)心很矛盾，既想再次見到她，又怕驚嚇了她。父親的鼾聲隱隱傳出來。就在我站的這一塊，父親不久前落過淚?，F(xiàn)在他居然睡得這么深沉，這讓我莫名地氣惱。他為什么要帶我一起去找母親？是知道我心里想念母親，所以帶我趕緊去找？還是……對，很可能是拿我當(dāng)作籌碼，讓母親見到我，狠不下心來，然后跟著我們一起回來？想到此，我心生一陣惡心感。不行，我絕不要成為父親的幫兇。必須立馬逃走。放眼望去，船在江中，四面是水，我無路可走。

清晨時分，我被吵醒了。船靠岸了，房間里有兩個乘客拎著大包小包，吵吵嚷嚷地奔了出去。接著，又有新的乘客填補了進來。等陽光照進來時，父親又一次帶我去食堂吃飯。船再一次出發(fā)了。這里的江面比起我們那里更為寬闊，兩岸連綿起伏的不再是山，而是樓群。煙囪拔地而起，噴吐著白煙。江鳥追著船尾，時不時看到有褐色的大魚躍出水面。父親說那不是大魚，而是江豚。感覺歇息了一晚，他精神好了很多，甚至有興致陪著我看沿路的江景。我對他的怨懟也緩和了很多。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那些從未見過的風(fēng)景，那些從未聽到過的方言，那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都讓我倍感新鮮。真正想問的問題，比如說我們還有多久到，我們怎么去找我母親，我都不敢問。但我可以問那些天上飛的鳥、水里游的魚、船上走的人，他也都耐心地一一解答。他之前頻頻出門，也是去找母親嗎？也會坐船嗎？母親逃出來時，也是如此嗎？我忍住不去問，做一個假裝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這是我過去經(jīng)常做的事情。我假裝不知道母親與父親吵過架，吃飯時故意找母親說說話，又找父親說說話，仿佛無事發(fā)生。我假裝沒有看到母親一個人在房間里哭過，故意弄掉了紐扣，找借口讓她給我補上。母親不在家父親也出門的時候我假裝不怕黑，縮在被窩里不敢動彈。父親不會看出我的一絲破綻，在他的眼中我就是個讓人放心的孩子，他可以不管不問很久，我依舊能活著。

太陽一點點西斜下去，就連我都看膩了江景。我回到房間時，幾個乘客坐在床上打牌。父親站在一旁，可以說是興致勃勃地觀看，甚至出手指揮打牌的人該出什么樣的牌，惹得其他打牌的人不高興，讓他閉嘴。他撇撇嘴，嘟囔了幾句，扭頭見到我，眉頭皺起，走過來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回他沒事，他又端詳了我一番，說看我的臉色不是很好。我又一次恢復(fù)我天真爛漫的熟悉模樣，說剛才有點暈船。父親又一次轉(zhuǎn)身看牌，這一次我差點叫了出來。我很怕他下場參與牌局。他那躍躍欲試的雙手，熱烈急切的神色，每一樣都讓我想起他在建軍叔家賭博的日日夜夜。他帶著我坐在那個煙氣熏人的牌桌旁邊，贏錢，輸錢，洗牌，出牌，時間在那里都停止了運轉(zhuǎn)，甚至連睡眠都差不多要忘卻了，只剩下一次又一次的算計，得逞了大肆吹噓，失手了罵罵咧咧。母親就是在那個不恰當(dāng)?shù)臅r間點闖了進來，掀翻了桌子，痛罵了每一個打牌的人，父親把她推倒在地的剎那，母親望向了我。我當(dāng)時沒有去扶她，身子僵直地坐在那里，喉嚨哽住了。

媽媽。我可以叫出來了，但是她聽不到了。母親當(dāng)時一定是失望透了，她看向我的眼神，是錯愕，是痛心，還是絕望？我不敢深究。那一刻的記憶仿佛徹底從我的心中抹去了。多少個夜晚，我一個人縮在被窩里不敢探出頭時，在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的就是母親的那個眼神。我唱歌，我說話，我做鬼臉，我打自己的臉，怎么做都躲不開那個眼神。媽媽。所以第二天你離開時，心里一定是沒有任何的牽掛了，是不是？這個家沒有什么值得留戀了，所以你也登上了這樣的船，去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你也是住在這樣的房間，見到這樣的風(fēng)景，吹著這樣的風(fēng)，是終于解脫了，還是更加難受了？媽媽。我想聽到你的聲音。每天早上你用米湯給我沖泡的雞蛋羹，我很久沒有喝到了。每天你說我衣服沒有穿好鞋子又臟了的嘮叨聲，我很久沒有聽到了?？晌覜]有資格再要求這些了。一點資格都沒有。我趴在船舷上，眼淚不知什么時候流了一臉，漸漸被風(fēng)吹干。不能讓父親看到，我悶著頭往船頭走去。太陽一點點地落了下去，余暉鋪滿了整個江面。夜晚，又一次來臨了。

三

船靠岸時，父親讓我緊跟著他。畢竟是個大港口，下船的人很多。我們出了碼頭，沿著一條擁擠的馬路闖進了這座陌生的城市。無數(shù)自行車像潮水一般沖我們奔襲而來，父親慌忙把我撈起來放在路邊。到處都是人，到處都需要躲閃和避讓，不一會兒我就精疲力竭了。到了一個早餐店前面，我不想再多走一步，父親沒辦法，只好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覓得兩個空位，讓我坐下。要了四個包子、四個饅頭、兩根大油條，還有兩碗豆?jié){，我提醒父親，實在太多了，根本吃不完。父親讓我只管吃，他眼睛警覺地盯著早餐店的老板。吃了十分鐘，父親問我是否吃飽，我拍拍鼓脹的肚子，他掏出一個小布袋，把沒吃完的都裝了起來，塞到布包里，然后低聲跟我說走。我提醒父親還沒有結(jié)賬，父親慢慢地站起來，又朝忙得不可開交的老板那邊掃了一眼，老板正在彎腰收拾桌子，沒有留意到我們這邊。我跟著父親迅速走了出去，一路小跑，拐到一條巷子里，不放心，又一路跑，到了一條大街上，老板要給那么多人做早餐，即便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追過來了吧。我們到了一個街心小公園停住了，氣喘吁吁，在這樣陰冷多云的早晨甚至還流了汗。父親把布包擱到腳旁，沖我嘿嘿一笑，我也忙不迭地回笑。但我很不安，左邊看看，右邊看看，人們從我們身邊走過，沒有人多看我們一眼。父親讓我別看了，不會有人追過來的。

這份不安漸漸膨脹固化，變成一塊石頭，沉重地壓在我的身上，以至于父親頻繁回頭催我加速步伐。可我走不動。父親瞥向早餐店老板那個眼神，不就是他瞥向他的牌搭子那個眼神嗎？他在牌桌上，算計著每一個人，那些出過的牌，那些攥在手中的牌，那些一閃而過的神情，都被他記在腦中了，從而確定了他下一步該如此出牌，才能保證自己最大的贏面。他決不允許自己吃虧。我太熟悉他的這個眼神了。他曾經(jīng)帶我去市區(qū)書店買作文書，趁著老板不注意，他也是這樣催著我快走。我萬一走得慢了，老板回身過來，他又假裝幫我挑書。等到老板再次忙時，他毫不猶豫地把我往外推。我有點想吐了。肚子里正在消化的包子和油條，都在譴責(zé)我的無恥和懦弱。每走一步，胃就抽痛一下。我捂著肚子蹲下來，父親彎下腰問我怎么了，我?guī)缀鯉е耷坏匾笏厝グ言绮偷腻X給了，他生氣地立起身子，就像那一次我請求他把買書的錢給了一樣，“你還真是個大善人。”大善人。說這個詞時，他毫不掩飾地用嘲諷的語氣，鄙夷地，甚至生氣地提醒我，他希望的孩子，不應(yīng)該是這樣一個哭哭唧唧、多愁善感的膿包。小時候我被大孩子欺負了，他總會瞪大眼睛，沖我吼，打回去啊！哭什么哭，憋回去！我總要在他壓迫的目光下，去跟那些我根本不想接觸的大孩子玩，因為他認為我應(yīng)該更像一個男孩子，而不是跟個女孩子一樣，怕這怕那。要跟強的人在一起玩。絕不吃虧。

但母親讓他吃了大虧。母親離開前，父親總是贏。牌桌上總贏錢，家里他說一不二，去廠里做事別人做三分他做一分拿的錢卻不少，因為他善于發(fā)現(xiàn)有空子可以鉆。他總是能夠在任何時候發(fā)現(xiàn)贏的機會?？赡赣H離開，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恥辱貼在他的額頭上，提醒他的失敗。垸里被女人拋棄的男人們，都有同樣的氣憤和同樣的恥辱。他們有的認命了，有的再娶了，唯獨父親絕不肯被動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他上天入地要找到母親，要一個明確的交代。他可以拋棄母親，但母親不能拋棄他。他不理我，背著布包往前走。我狼狽地捂著肚子，跟在他身后。他絕不會轉(zhuǎn)回去把錢給老板，也決不允許我做一個懦夫。我是他的兒子，必須堅決地跟他往前走。這個城市，讓我眼睛和耳朵都不夠用。四面八方的玻璃，倒映天空和對面的樓群；前后左右的聲音，往我細瘦的耳道里灌入一波又一波噪聲。我忽然想念起在江上的時光，唯有沉默的河流和發(fā)呆的父親。不像現(xiàn)在，父親的身上散發(fā)出興奮的氣息，就像是嗅到了獵物的猛獸一般，行走在密林中。我不知道母親現(xiàn)在躲在哪棟樓里，她是否已經(jīng)感受到危險的氣息？如果真有母子同心，我真想默念一個詞?？焯?。快逃！

我們在一個車站前面停下，父親仔細地查看車站牌。等車的人不少，父親問其中一個人，那人一聽地名，熱情地告知要怎么坐車怎么轉(zhuǎn)車。我恨他的熱情。我站在一旁，胃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焦躁。我想踢那個還在喋喋不休的人。我想轉(zhuǎn)身往港口跑去，如果來得及，還能趕上那艘停泊的客船。可我只能等在那里，看著父親認真記住路線的神情，心揪成一團。如果現(xiàn)在我出事了，比如說沖到車流里讓車子撞飛，或者當(dāng)場倒地像垸里那個傻子一樣口吐白沫，父親才會住手，慌亂地抱住我，來不及去管其他的了。媽，快逃。我默念。我期待母子同心是真的。我恨我自己，成了一個被動等待的乖孩子。就像是那晚父親把母親推倒后，母親看我的那一眼，我不敢去對視，只是像個水泥澆筑的假人呆在原地，手腳不能動彈。那人終于說完了，走開了，父親點頭感謝，接著看向我笑了一下，我本可以冷著臉不回應(yīng)，但我也笑了一下，本能的、討好的一笑。父親打量我，問我是不是還不舒服，怎么看起來臉色發(fā)白。我真希望那一刻我可以吐出一口血來，可我卻說沒事。沒事就好。父親露出放心的表情。他就等著我說沒事。男孩子不應(yīng)該哭哭唧唧。他希望我做到的是堅強。我假裝做到了。

等車的人很多，可父親依舊能夠為我們搶到兩個座位。他坐下來后，得意揚揚朝那些擠在過道上的人掃了一眼，沖我一笑。這次沒有回應(yīng)，因為我真的想吐。我打開車窗，風(fēng)灌入我的口中，才讓我好一點。車子跌跌撞撞地從城市擁堵的車流中擠出來，駛上了去往城郊的窄路。樓群陡然矮了下去，漸漸多了很多蔬菜大棚。父親從口袋里摸出信封，動作偷偷摸摸，眼角的余光略微瞥了一下，以確定地址無誤，迅速又塞了回去。他還不放心地朝我瞟了一眼，我貼著窗戶，在他察覺之前早就準備好了無知的神情。父親或許一直在等著我問此行的目的，可我沒問。這是否讓他感覺到一絲不安？他討好地從布包里掏出那袋早餐，和聲和氣地問我要包子還是饅頭，我捂著嘴說想吐。我真的想吐。我探出頭，往窗外嘔。坐在我后面的乘客叫嚷著讓我往下面吐，不要飄過去了。我控制不了，吐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車子到了某一站停下，我要下去。父親要我忍忍。司機問我們要不要下，我不管了，起身往車下跑，父親拎著布包跟了下來。我其實吐得差不多了，但我依舊發(fā)出干嘔聲，直到司機等得不耐煩了，任憑父親如何求他，又如何催我，我都不管。車子開走了，父親罵了一句，回頭又沖我吼。好沒好？好沒好？我從未像那一刻如此痛快過。這一回，我讓父親輸了一次，哪怕只是暫時的。

四

其實我們可以早點到的，畢竟公交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很多趟了，父親每次都想搭乘，都被我以暈車的理由拒絕了。父親有一陣子在生我的氣，他吃力地拎著背包，沉默地走在前頭，我慢騰騰地跟在后面。沿路的村落跟我們老家的十分不同，白墻黑瓦，河港密布，無數(shù)的船穿過橋洞，往長江而去。漸漸地，看到了很多被拆掉的屋子，一幢又一幢龐大的廠房拔地而起，再往前是一大片感覺走不到頭的廠區(qū)，藍色屋頂，白色墻壁，外面都有高高的圍墻，機器的轟鳴聲，各種混雜的氣味，來來往往的大卡車卷起的塵土，都在宣告我們到了工業(yè)區(qū)。走到十字路口，父親站住了，一時間拿不定主意該往哪里去。他又一次偷偷拿出信封看，我記得上面寫的地址非常含糊，只提到了工業(yè)區(qū)，卻沒有寫明具體的地址。馬路兩側(cè)的廠區(qū)，都有保安守在那里，我們肯定是進不去的。但看那些往來的卡車運送的都是木材，母親在信中提到的木材廠想必就是在這里。此刻，是的，就在此刻，母親離我如此之近，她就在這片廠房里的某一個地方。我真想喊出聲。媽，媽媽！但我又害怕看到母親，她要掙脫掉我們，我們卻陰魂不散。

父親在木材廠旁邊的村子里找到了一個可以打電話的地方。我等在門外，狹窄的水泥路對面是理發(fā)店、網(wǎng)吧和小餐館，一些看起來跟我堂哥差不多大的男人女人穿著褐黃色廠服從我面前經(jīng)過，他們都留著一頭花花綠綠的發(fā)型，讓我拿不準這是好看還是難看。母親會不會也這樣？我想象那個場景，幾乎要笑出聲來。我記得有一回母親跟著嬸娘在鎮(zhèn)上燙了一頭卷發(fā)，被父親狠狠地罵了一頓，母親生氣地回到了外婆家，結(jié)果外婆也說她不該這樣，母親沒辦法，第二天又去把頭發(fā)拉直了?，F(xiàn)在母親想怎樣就怎樣了吧。漸漸地，路面變得擁擠起來。從木材廠那邊，一大撥同樣穿著褐黃色廠服的人涌了過來。他們有的騎著自行車，有的結(jié)伴而行，有的雖然剛開始只是一個人，很快就融到一個大的隊伍中，浩浩蕩蕩，沖進村子里每一個開著門的店鋪。他們中的一些人看樣子跟我母親差不多大。我緊張地盯著每一個迎面而來的女人，尤其是父親打完電話站在我旁邊時，我特別擔(dān)心母親會突然出現(xiàn)。父親沒有說話，默默地抽著煙。有的女人碰到我們的目光，警惕地停了一下，然后繞開走。更多的人，完全視我們?yōu)榭諝?，徑直往前?/p>

我不想再盯下去了，跟父親提出去吃飯。在餐館坐定后，趁著父親點餐，我占了對著門口的位置，這樣可以隨時看到外面的情形，父親過來時意識到了這點，看我的眼神里有點兒審視的意味。他在我對面坐下，把一次性筷子掰開泡在水里，然后以閑聊的口吻問我是不是知道此次帶我來的目的。我拿不準是要承認自己知道，還是繼續(xù)假裝無知。門外的人流漸漸稀疏了，夜色漸濃，路燈亮起，外面有人在路邊唱起了卡拉OK。啊——給我一杯忘情水。水很燙，我一小口一小口喝著。換我一夜不流淚。淚從母親的眼眶里流出，她看著我，而我一動也不能動。那些在門口經(jīng)過的人，母親遲早也要經(jīng)過的。媽媽！快逃！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風(fēng)吹，付出的愛收不回。不回。我仿佛看到母親說出這兩個字。快逃！媽媽！父親還在等著我的回答，他嘗試伸出手碰一下我，我忍住沒有躲，他冰冷的手貼在了我的手上。你是不是曉得要來找媽媽？我點點頭。他抓住了我的手，我本能地想縮回，卻被更大的力道鉗住，“看來都瞞不住你……爸爸想要你幫忙?！彼f話的語氣，虛弱，顫抖，有一剎那我擔(dān)心他會哭出聲來。千萬不要！幸好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收回手，“我們這幾天一定找到你媽。你要幫我！”又一次，我趕緊點頭，熱切地呼應(yīng)他，仿佛晚一秒就泄露出我的真實想法。

菜端上來后，他給我夾菜。這是一個陌生的父親。他居然給我夾菜。這讓我很不適應(yīng)。父親在討好我，因為我答應(yīng)了要幫他?？稍趺磶停克麤]有具體說。這讓我心生不安。他又說起話來：“我對不起你媽……這段時間我曉得自家有很多錯……”他的聲音又一次顫抖起來。我不敢抬頭去看他，很擔(dān)心再次看到他哭泣的模樣。萬一看到了，我是要幫他擦拭淚水，還是要安慰他？這太讓我為難了，甚至讓我想起了雨天讓人惡心的鼻涕蟲。他又伸手來抓住我的手，“要是見到你媽了，你一定要幫我?！彼氖中娜呛?，提醒我這不是裝出來的。那個平日里沖我吼沖我叫、說一不二、精明無比的男人，去哪里了？我再次抬眼看門外，已經(jīng)無人經(jīng)過了?；蛟S工廠里夜班開始了。隱隱的轟鳴聲又一次傳來。母親該吃完晚飯了吧？她頂著花花綠綠的發(fā)型（想到此我又想笑一下），走在廠里。如果真如我想，父親恐怕認不出她了。飯店老板跟父親說這里的木材廠有十幾個分廠，光員工都有三萬人，要想找到一個人，沒有任何人介紹，無異于大海撈針。母親，現(xiàn)在就沉在這片大海里。

吃完飯后，父親帶著我走到了村子與木材廠交叉的路口，在那里立著一塊工業(yè)廠區(qū)一覽圖，從一廠一直到十四廠，甚至包括這個村子未來也要拆掉，作為十五廠到十八廠的儲備用地。借著路燈明亮的燈光，父親仔細地查看每一個廠區(qū)的位置和所在的路段，甚至還用手在上面比畫來比畫去，最后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那也是他預(yù)感自己會贏牌的表情，我再熟悉不過了。再次回到村里，父親找到了一家小旅館，老板問他住幾天，他毫不遲疑地回三天。上樓時，父親笑著跟我保證，不會耽誤我上學(xué)的。進了房間后，父親興致高漲地要我趕緊把帶過來的作業(yè)拿出來做，“你媽到時候要問起來，莫說我沒管你！”我才把書本拿出來，他對著鏡子看了半晌，摸摸下巴，“我要去理個發(fā)！你媽要是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又要說我。”不等我回應(yīng)，他就開門跑下去。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他也往上看，我正要躲開，他卻招手讓我下去。在旅館的旁邊有一家買衣服的店鋪，父親二話不說就拉著我進去，給我置辦了一身新衣裳，“這樣才好嘛！穿得精神，你媽見了高興！”他又問老板現(xiàn)在這邊女人喜歡買什么樣的衣服，老板推薦了幾樣，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便讓我指定，“每回買衣裳都是你跟你媽去的，你曉得你媽喜歡的款式?！蔽抑噶四羌霞t色帶花邊的外套，父親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連價都不還。

理完發(fā)，洗好澡，我們早早地躺下了。不一會兒父親就發(fā)出了響亮的鼾聲，不過這不妨礙我睡著。畢竟走了一天路，太累了?？晌腋杏X自己還在一直走著，沿著一條沒有盡頭的泥路，越走越累，腳都有了血皰還不能停下。剛想坐下來，走在前頭的母親說：“那你歇著，我走了?！蔽掖舐暠г?，母親又說：“我又沒有叫你跟過來。”這句話太傷人了！我賭氣坐在地上，再次抬起頭時，母親早已走到很遠的地方了。媽，媽媽！我高聲喊她，她走得極快，根本聽不到。我拔腿去追，卻怎么也縮短不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媽，媽媽！她消失在我的視野里了。前方甚至連路都斷了，只有濕潤的沼澤，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我管不了那么多，剛一踏過去，就陷入泥淖中。越掙扎，就越陷得深。媽，媽媽，媽媽！等我睜開眼時，喉嚨干得發(fā)疼。有一瞬間，我以為自己還在老家的房里，一個人躺在大床上，多少次做了噩夢后醒來，母親不在，父親也不在，所有親人都被黑暗吞噬了，只聽到猛烈的心跳聲。好半天，我才借助微弱的夜光想起自己身在何處。讓我意外的是，父親不見了。我叫了他幾聲，沒有回應(yīng)。下床往衛(wèi)生間看去，也沒有人。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我跑到窗邊去看，下夜班的人流正往這邊涌來。父親就站在旅館外面，一邊抽著煙，一邊專注地看著那些神色疲倦的工人。直到人群散盡，父親才滅掉煙頭，轉(zhuǎn)身回到旅館。

五

出發(fā)前，父親堅持讓我穿上新衣服，“這樣你媽見到你了就會高興！”母親會不會高興我不知道，反正我不高興，但父親一再堅持，我只好換上了。他還強迫我去洗了頭，甚至拿梳子為我梳出一個三七分的發(fā)型來。我等頭發(fā)干時，他自己也換上了一身新衣裳，鞋子拿抹布擦拭干凈，對著鏡子前后左右細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紕漏了，才帶著我下樓去。哪怕是過年，我們也沒有這么正式過。父親從我有記憶起沒有這么年輕過，理發(fā)時順帶把胡子剃干凈了，露出干凈清晰的下巴，走起路來虎虎有生氣，甚至連擺手都帶著勁道。我原本跟他在身后，他非要讓我跟他并排走，“你體育老師教過你吧？來跟我一起走，一二一，一二一?！边€好早上路上沒有什么人，即便如此我還是羞恥得想逃開。穿過村子，到了廠區(qū)之間的馬路上，我問他要去哪里，他說要挨個廠區(qū)都去轉(zhuǎn)轉(zhuǎn)，尤其是等到每一個下班點，一次選擇一個門蹲守，“我算清楚了，一共十四個廠區(qū)，也就是說有至少十四個門，有早班、午班和晚班，咱們多跑跑，肯定能找到你媽！”我忽然想起之前他說三天，這么多的門，這么多上班下班的人，他哪里來的自信？可我不會提出疑問，一切都隨他去吧。每回吃飯時，母親跟他商量做什么事情，他總是大手一揮，“你莫瞎操心！這件事我搞得定。你信我沒得錯的！”偏偏他做的幾次小生意，販賣棉花，推銷化肥，跑長途運輸，都以虧錢告終。母親只要抱怨他幾句，他又大手一揮，“運氣不好，這也怪得了我？下一次，我們就能翻盤！”每次他都要瞪著無辜的雙眼，仿佛都是母親不夠有耐心似的。這一次，父親又想賭上他的運氣了。更何況，他還攥著我這個籌碼，贏面更大。

我們先在一廠門口等，保安走過來盤問，父親只好帶著我往二廠去，這一次他學(xué)聰明了，就躲在廠區(qū)大門對面的小花壇那里，還有樹遮擋，不容易暴露。來上早班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往廠里去，父親伸長了脖子，還特意囑咐我往路上掃看那些騎自行車的工人。一早上過去，二廠不再有人進出了，廠房傳來機器有節(jié)奏的擊打聲。父親的斗志沒有喪失，他帶著我先回到小旅館。午班是中午十二點，他都提前打聽好了，到時候提前去三廠門口候著。而晚班是傍晚六點，到時候再去另外一個廠蹲守?？墒沁@樣算下來，我們得跑多少回才能全部輪到?。∪焱耆粔?！可父親篤定地認為母親不會讓我們?nèi)绱舜筚M周章的，只要稍微耐心一點，她就會出現(xiàn)的！回到村子后，他讓我在房間里看書做作業(yè)，一等他下去，我就躲在窗戶后面看到他拿著母親的照片問沿路那些店鋪的店主。我非常害怕有哪一位店主點頭說認識，不過從父親回來后的表情看，應(yīng)該沒有問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到了傍晚，我的新褲子上都有污垢了，頭發(fā)也蓬亂了。父親也好不了多少，他全身都沾滿了沿路開過的大貨車揚起的灰塵。來來回回走那么多路，又渴又累又餓。父親終于承認這樣的蹲守很難會有效果。

可父親依舊堅持這樣做，不如此，還會有其他辦法嗎？第二天，我們又一次體會到了和第一天同樣的沮喪。父親抽完了一包煙，甚至沖我發(fā)了脾氣，他抱怨我看得不夠仔細，總是三心二意地看天看樹看鳥，就是不看人。老實講，他這樣說沒錯。我就是不愿意同他一起，目光灼灼地盯著每一個進出廠門的女人。他無法像在牌桌上那么自信地近距離琢磨牌搭子的神情，從而決定自己的下一張牌。一團又一團的人，讓他顧此失彼，神色緊張，又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能大聲喊叫母親的名字，只能徒勞地轉(zhuǎn)動眼珠，妄圖攫取任何一點有用的線索。而我松松垮垮地坐在花壇邊沿，手里盤弄著草葉子，忍受著卡車駛過后排泄出的廢氣，肚子餓得咕咕叫。好不容易到了吃飯時間，父親也不再帶我下館子，買兩個餅就打發(fā)掉了。有時候等著等著，他突然來回踱步，沖我喊道：“你媽肯定是跟人跑了！媽的，肯定是！”我沒有回應(yīng)，讓他很生氣?！澳銒尶隙ǜ鷦e人生了小雜種！你還這么優(yōu)雅地坐著？你是個老米殼了，你媽不要你了。”我考慮一下是否要哭出來，這樣會不會讓父親好受一點？實在哭不出，至少做出難受的表情也好。可我偏偏不想迎合他了，任他罵天罵地。過不了一會兒，他又像換了一副面孔，蹲在我面前，拽著我的手，聲音顫抖地道歉，說自己不該講那些話，讓我不要記在心上。母親還是愛你的。她見到你，肯定狠不下心來。對不對？你說，對不對？他逼視著我的眼睛，讓我躲無可躲。我不得不嗯了一聲，他像是得到寬恕，松了一口氣，又一次站起身朝廠區(qū)大門看去。

到了第三天，該退房了，父親帶著我搬到了一個更小的旅館，條件也差了很多，廁所是共用的，沒有洗澡的地方。我咕噥著不想住這里，父親突然暴怒，“不盡快找到你媽，我們連這樣的地方都會住不起！”他的胡子又長長了，可他懶得管。新衣服臟了，他塞到布包里，換上了舊衣服。我從老板那里借來了洗衣粉和臉盆，把自己的內(nèi)褲搓洗了一下，晾在房內(nèi)。父親訝異地問我居然還會這個，我內(nèi)心忽然很煩躁，沒好氣地回：“你和我媽都不在，我總得有干凈衣服穿吧！”在他幾次出遠門尋找母親的日子，我早已學(xué)會煮飯、洗衣服和收拾家里，這些全都不在他的眼中。之前買衣服時，他還驚詫地發(fā)覺我個子長高了，當(dāng)成一個大新聞似的跟老板說起。那一刻我真想讓他閉嘴。可他不會停止說話的，到了晚上，他還跟我說：“不會耽誤你上學(xué)的，這兩天一定能找到！”我不置可否，學(xué)校感覺已經(jīng)離我很遙遠了，老師和同學(xué)的面貌也模糊不清。我就像是被父親拽進陷阱的獵物，四面都是墻，沒有人給我們梯子爬出去。晚上睡覺時，父親不斷翻身嘆氣，我躺在旁邊假裝睡著。直到從床底下鉆出一只老鼠，嚇得我叫起來。父親烏著臉起身，直接抓住老鼠，打開窗戶，往外面狠狠地摔打下去，然后轉(zhuǎn)身罵道：“你是不是我兒子??？怕這個怕那個的，我怎么指望得上你？”見我不敢吱聲，他再次躺了下來，讓我不要再吵他。那個熟悉的父親，又一次回來了。

六

我確信那人就是母親。隔著馬路，她跟別人一樣都穿著褐黃色廠服，頭發(fā)扎起，露出圓潤的臉龐，正在跟她旁邊的工友說話。說著說著，她笑了起來，頭微微往后仰，左手捂著嘴巴。這個動作，我太熟悉了。每當(dāng)我講起什么笑話，她總是這樣笑。我沒有叫她，反而扭頭往小賣鋪看去，父親正在挑選打火機。想也沒想，我就進去了。父親已經(jīng)付完賬了，我拉住他要買紙和筆，畢竟學(xué)習(xí)要用的，父親讓我去挑，我每一個本子都拿起來看一下，直到父親等得不耐煩了，我才慢騰騰拿過去讓他結(jié)賬。再次出來時，母親已經(jīng)不見了。我松了一口氣，同時又一陣惆悵。父親問我看起來為何悶悶不樂的，是不是擔(dān)心學(xué)習(xí)，他已經(jīng)跟學(xué)校打過招呼，再延遲幾天回去。我生氣地回：“這已經(jīng)第七天了！馬上要月考了，我再不回去，就跟不上進度了！”父親咧嘴一笑，“你不是學(xué)習(xí)蠻好的嗎？再說了，你課本也帶過來了……你要是不懂的地方，問我噻！我當(dāng)年成績可以的，腦袋瓜子蠻靈光的?！蔽?guī)缀跻獨庑α?，過去沒問過他嗎？他只會手一推，問你媽去！我知道他不會，但他嘴巴上絕不認輸。就說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接近放棄的狀態(tài)了，站在廠門口附近也不再那么專注地盯著，抽煙，發(fā)呆，沖我發(fā)脾氣，但他絕不會說自己沒辦法的。而我已經(jīng)看到母親了，卻不會告訴他一個字的。

既然母親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說明她還會經(jīng)過。我們再不走的話，父親遲早會看到她的。而父親看樣子沒有要走的意思，那我只能找到母親讓她快逃。下午父親又要帶我去廠區(qū)，我借口說要復(fù)習(xí)課文，他只好自己去了。等他離開，確認他短時間內(nèi)不會返回后，我出了旅館，往母親走的那條路跑去。走過那條路，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左邊是一個菜市場，右邊是一大片樓群，從晾曬的衣服看應(yīng)該是職工宿舍樓。之前父親沒有想過往這邊看看，現(xiàn)在我也不會去提醒他的。我繞著宿舍樓群走了一圈，透過圍墻，能看到剛從浴室走出來的人，她們端著臉盆相互打著招呼。保安守在大門口，只有出示了工牌的人才能進入。我嘗試找個地方爬進去，無奈圍墻太高，而且在頂上安插了玻璃碎片。不過這樣也好，我進不去，父親就更進不去了。我返回了旅館，趴在窗臺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母親一定會再次出現(xiàn)的，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直到黃昏時分，都不見母親的蹤影，反倒是瞥見父親遠遠地從廠區(qū)那邊慢慢走來。陽光斜斜地打在他瘦削的臉龐上，風(fēng)吹過時，外衣下擺和褲腿鼓鼓蕩蕩，越發(fā)顯出他的脆弱。那一刻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我知道我是心疼他的。

不過這心疼沒有持續(xù)太久，父親回來后手里拿著一瓶酒，喝到半醉時痛斥母親，見我不理他，他又數(shù)落我太嬌氣不能扛大事，以后看來是指望不了?？蛇^了一會兒，他又撲過來摟住我，讓我不要離開他，胡茬把我的臉都戳疼了。酒喝完，他吐了一地。我去老板那里借掃帚和拖把，把他的嘔吐物清理干凈，又請老板上來幫我扶起父親送到床上去。老板雖然不高興房間被父親折騰成這樣，對我卻大加夸贊，這么小年紀，就能料理好這些事情。他不知道我在家時，早就跟母親一起處理過多次父親醉酒大鬧的事情了。只要事情不順，父親必定要這樣醉一場?，F(xiàn)在他沉沉地睡去了，鼾聲如雷，酒氣沖天。我打開窗戶深呼吸，樓下餐館的油煙撲面而來。月亮出來了，卻遠遠不如在江上看到的那般明亮，薄薄一層月光敷在我的手上。又有人在遠處唱著卡拉OK。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兒也謝了。唱歌的人跑調(diào)得厲害。每個人都在說這種愛情沒有結(jié)果，我也知道你永遠都不能夠愛我……后面的歌聲被卡車的喇叭聲截斷了。灰塵太大，我正要關(guān)窗，忽然停住了。母親再一次出現(xiàn)了，她依舊走在馬路對面，這次卻是往廠區(qū)去。我本能地往屋里躲，生怕她看到我。但她顯然沒有留意，一邊走路一邊跟同行的三個工友說話。我瞅了一眼床上，父親睡得很死。再看窗外，母親說著說著又捂嘴笑了出來，笑聲脆亮，聽得我一陣緊張。父親卻毫無察覺，翻了個身又繼續(xù)睡。

下樓后，我沒有跑到馬路對面去，而是小心翼翼地遠遠跟著她們。有幾次母親回過頭來跟后面的人說話，我都及時地躲到了樹后面。萬一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該怎么辦呢？我沒有想好對策。想來真是好笑，天天想著見到她，真見到了，又怕她不想見我。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沒有跟著父親一起，否則母親更要以為我和父親是一伙的。出了村子，穿過高架橋底，往廠區(qū)之間的路走去。路燈投下明晃晃的光圈，我這一側(cè)只有我一人，那一側(cè)也只有她們幾個人。母親說的話，我聽得分明。她說晚上食堂的菜太辣了，她吃不了。那熟悉中又有陌生，因為母親說的是普通話，而不是我習(xí)慣的鄉(xiāng)音。我想起晚飯還沒吃，以前母親從農(nóng)場那邊干完活回來，經(jīng)常要到晚上八點，我蹲在門口等著她。只要她一回來，家就是家了，燈也亮了，灶臺也有火了，飯菜很簡單，吃起來卻很香。后來我長大了一點，自己學(xué)會了做飯，母親回來，就能吃上我做的飯菜了。那些日子里，父親在哪里呢？他可能在外面跑他自稱的生意，也可能在某個地方打牌，總之在記憶中沒有留下多少印記?，F(xiàn)在，母親在那邊，我在這邊，只隔了十幾米，卻如同隔了一條無法跨越的大河。

媽媽。我小小地叫了一聲。母親像是聽到了似的，她放慢腳步，往四周看去。我立馬蹲在綠化帶后面。透過稀疏的枝條，我瞥見母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很快她的工友們招呼她該進去了。母親笑著說好，又環(huán)顧了一周，才進了六廠的大門。等了許久，我才站起來，慢慢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之前父親跟我也都在這邊蹲守過幾次，母親想必是每天都來上下班的，卻從未被我們碰到，真是不可思議。我想可能跟她們都穿著一樣的廠服有關(guān)，每次進出都是一大群人在一起，我們離得這么遠，其實很難分得清誰是誰。再說了，母親的模樣也有了變化，她比起在家里胖了一些，頭發(fā)留長了，走起路來也變得精神有力。知道母親的上班廠區(qū)和上班時間，我心里有底了?；氐铰灭^后，父親已經(jīng)醒了，躺在床上讓我給他倒水喝。喝完水后，他問我去哪里了，怎么叫都沒人應(yīng)。我謊稱去上廁所了。他盯了我半晌，問我是不是背著他干什么壞事去了，我臉微微一紅，立馬被他捕捉到了。一再盤問下，我說外面有人唱卡拉OK，我跑去聽個熱鬧。他這才信了我的話。過不了一會兒，他嘿嘿一笑，“我唱歌也蠻好，跟你媽結(jié)婚前，我就經(jīng)常唱歌……”我問他結(jié)婚后怎么不唱了，他支撐起身體靠在床頭，搖搖頭嘆道：“日子不好過，沒得心情咯?！?/p>

洗漱完，我不得不躺在床上那一小半邊，盡量不去觸碰父親伸開的身體。酒味久久不散，父親又起身抽煙。他沒有再睡下去的意思，靠在床頭，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試了幾次，總也找不到準確的曲調(diào)，他下床趴在窗臺上，慢慢地吐出煙圈。我忍不住緊張，怕他看到母親，雖然知道母親此刻正在廠里上班。我坐起來，叫了父親一聲，他轉(zhuǎn)頭看我時眼眶濕潤。這讓我措手不及，但我假裝沒有注意到，只是讓他把窗戶關(guān)上半邊，風(fēng)吹進來有些冷。他把窗戶全都關(guān)上了，又一次返回床上。我側(cè)著身子假裝睡著。不一會兒，床板顫動，他還在哭。我假裝不下去了，起身看他，他哭得鼻涕泡兒都出來了，一線涎水從嘴角流出。下床拿毛巾遞過去，他一把抓去捂在臉上。等他哭累了，靠在床頭，我把毛巾拿去沖洗了一下，又拿過來遞給他。他這次沒有接，木木地盯了我半晌，忽然說：“不找了。明天我們就回去吧?！蔽倚念^一喜，臉上卻沒有露出表情，只是點頭說好。他往地上擤完鼻涕后，又咬牙切齒地說：“你媽不要你，我再給你找一個媽！”我把毛巾塞到他手里，想轉(zhuǎn)身走開，他一把揪住我的手臂，“你說好不好？”我越不回應(yīng)，他越揪得緊，直到我大喊了一聲疼，他這才松手。我跑到窗臺邊，打開窗戶，從木材廠那邊飄來木屑的氣息。真是慶幸沒有在父親痛哭時告知他母親的消息，對他絕不能心軟。父親賭氣似的大聲說：“我明天回去就給你找一個！你等著吧。”我趴在窗臺上不理他。過了一會兒，父親的鼾聲傳來。

七

看樣子父親已經(jīng)處在一種半放棄的狀態(tài)，早上外面喧騰不已，下了晚班的工人們紛紛經(jīng)過樓下，笑著鬧著往宿舍區(qū)走，而他只是翻了個身繼續(xù)睡。要是照往常，他早就守候在工廠對面了。我不確定他是否像昨晚說的那樣今天離開這里，如果是那樣的話，偷偷跟母親去告?zhèn)€別就成了急迫的事情。我趴在窗臺上，在涌動的人流中搜尋母親的蹤跡，一無所獲。轉(zhuǎn)身看父親，沉沉地睡著，我叫了幾聲，他都毫無回應(yīng)。下了樓，融進人流中，往宿舍區(qū)走去。他們的身上帶著一股工廠獨有的氣味，木屑氣、機油氣，還有攢了一夜的疲倦氣，裹在其中，我甚至也能感受到那種終于下班后的興奮。到了宿舍區(qū)，他們一批批地進去，而我只能停在馬路對面。有些人注意到我，畢竟這一大片區(qū)域內(nèi)只有我一個小孩，想不惹人注意都難。甚至有人停下問我是不是迷路了，我忙說不是，趕緊轉(zhuǎn)身往回走。走到離宿舍區(qū)約莫半條街的距離，我才松了一口氣。沮喪自然難免，加上沒吃早飯，走起路來慢慢騰騰。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頭。我以為是父親，心頭一驚，抬頭一看，卻是母親。她端詳著我的臉，“我還以為看花了眼，還真是你呀！”母親還穿著昨晚那身廠服，跟她走在一起的也還是那幾位工友。我想叫她，喉嚨發(fā)緊發(fā)不出聲音，眼淚卻不爭氣地淌了下來。她一把摟緊我，跟工友們說了聲“我兒子”，就再也沒說下去，眼淚落了下來。我深深地呼吸，好把母親身上那股熟悉的體味送到心里。工友們熱情地圍了上來，一邊細細地打量我，一邊問母親關(guān)于我的情況。此時，我卻警惕地往母親身后看去，這里離旅館不遠，父親倘若來到窗臺邊，就一定會看到我們。快走！我咕噥了一聲。母親沒有聽清，她還在跟工友們說著我的身高。我急得一把拽著她的手往宿舍區(qū)那邊去。

進宿舍區(qū)門口時，保安攔了一下，聽到母親說我是她孩子后，彎腰細看了我一番，“有印象的！昨天他就站在馬路對面，我心想這是誰家小孩呢？原來是你的啊！”母親訝異地瞥我一眼，沒有過多追問，等保安放行后，直接帶我去了她的宿舍。同行的工友們都去浴室洗澡了，只留下母親和我。這里的宿舍跟我們學(xué)校的近似，四個鐵架床，母親的床鋪靠近陽臺，鋪著薄薄的棉被，床底下整齊地放著幾雙鞋子，每一雙都刷得干干凈凈。其中有一雙深藍色的膠底鞋，是母親在家時經(jīng)常穿的。我盯著那雙鞋子，又一次忍不住鼻酸。宿舍外面的走廊喧鬧聲此起彼伏，而在我與母親之間，唯有輕微的啜泣聲。母親撫摸我的頭發(fā)、臉龐、手臂、手掌，她的手觸碰之處，都讓我有一種不真實感，甚至想要躲開?！拔茵I了?！蹦赣H聽到我的話后，立馬牽著我的手往外走。走廊上的人紛紛看過來，母親興致高昂地跟她們介紹我。等來到宿舍區(qū)大門時，母親嘴角都還含著笑。到了馬路對面的早餐鋪，母親要了一屜小籠包子、一碗豆腐腦，她已經(jīng)在食堂吃過了，只看著我吃。忙了一晚，她的褲子還是干干凈凈的，就跟在家里一樣。只要她在，哪里都是干凈整潔的。母親又要了一根油條，讓我泡著豆腐腦吃，我說：“還是你用米湯給我沖泡的雞蛋羹好喝?！睕]有得到回應(yīng)。抬眼時，母親紅著眼眶愣愣地看過來，我假裝沒有注意到，又低下了頭。

在講述這些天來父親帶著我來到這里所做的事情時，母親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她雙手交叉握在一起，臉色平靜異常。等我說完，她微微一笑，“我說昨晚像是有個人跟著我呢，原來是你?！蔽姨崞鸾辛怂宦暤氖?，她點頭說聽到了?！安豢赡艿模医械煤苄÷?！”我強調(diào)道。她捏著我的手反復(fù)看，“你可能不曉得哦，你在隔壁房間睡覺做噩夢說的那些夢話，我都能立馬聽到。更何況，你昨晚叫的聲音可不小！”又說起才來的那些天為什么沒見到她，是因為那幾天她被廠里派到隔壁市的分廠學(xué)技術(shù)去了。過不了多久，她可能就會負責(zé)一整條生產(chǎn)線了。我問什么是生產(chǎn)線，她舉起手從這頭滑到那頭，“就是有很多人站一排做一件事情，手腳不能停，忙得很！”我立馬明白了，“媽媽要管這些人？”母親啊的一聲，臉上浮起紅暈，頭不由得昂起，“我學(xué)得快，廠里信任我。”信任這個詞，從母親口中說出，讓我既陌生又興奮。她興致勃勃地給我講在生產(chǎn)線上要做些什么事情，而我卻緊張得看向門外。早餐店只有我們兩個顧客了，門外漸漸恢復(fù)了平靜，唯有油鍋里偶爾響起刺啦聲。母親終于注意到了我的不安，問我怎么了，我鼓足勇氣答：“我怕爸爸過來看到我們……”母親愣了一下，才緩緩說：“莫怕……”我著急地說：“你要是一直在這里，他遲早會看到你的。我怕……”母親右手撐著臉，默默地往門外看了許久，忽然起身跟我說：“帶我去見他?！?/p>

去旅館的路上，母親問起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和考試成績，我回答得三心二意。離旅館還有十幾米遠的地方，我?guī)缀跏怯冒蟮恼Z氣說：“媽，我會想辦法催爸走的。他本來就打算要走了……”母親毫不遲疑地牽著我的手往前走，“有些事遲早要說清楚?！钡搅寺灭^樓下，母親看了一眼招牌，提起她進廠之前還在這里做過服務(wù)員，一進去店老板果然認識她。進了房間，父親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想叫醒他，母親不讓，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下，我靠在桌邊。鼾聲如漣漪一般在房間里蕩漾，風(fēng)吹來，窗簾噗噗地打著窗欞，樓下的人語聲和車流聲時不時漫上來。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像是突然意識到房間里有人，猛地坐起來看向我們。他第一眼沒有認出母親，厲聲問是誰，接著看到了我，才再次把目光聚焦在母親身上。母親起身走過來說：“你都認不出我咯？”父親像是見到了鬼似的，身子往后一縮。母親又走近了一步，“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嗎？”父親跳下床，穿著秋褲四處找褲子，母親從被子上拿起褲子扔給他。在父親手忙腳亂地穿衣服時，母親一直等在一旁。衣服穿好了，鞋子又找不到，我過去從床底拿出來遞給父親。他瞪了我一眼，我假裝沒看到。好不容易收拾停當(dāng)了，父親摸了一下臉上的胡茬，也來不及刮了，只好垂著手再次沖我瞪了一下。一時間大家安靜了下來，我站在父親和母親之間，萬一父親發(fā)作，我還可以擋一下，但父親沒有，他只是抬眼打量著母親，接著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想想又塞了回去，過了一會兒掏出五塊錢遞給我，讓我出去買點吃的。我沒接，猶豫地看向母親，母親說：“你先去樓下玩一會兒?！蔽疫€是沒動，母親嘆了一口氣，掃了一眼父親，“我們不會怎樣。你放心好了?！?/p>

我放心不下，雖然下了樓，耳朵時刻捕捉著樓上的動靜。店老板在前臺跟我搭話，說起母親剛來這里時說話都讓人聽不懂，但人是真勤快，樓上樓下打掃得干干凈凈，就是看起來不太開心，現(xiàn)在真是大變樣了，氣色都好了不少。說到這里，樓上傳來咚的一聲響，我與店老板對視了一眼后，迅疾沖了上樓。當(dāng)我想推開房門時，忽然聽到哭聲，是父親的。透過門縫，我瞥見父親跪在母親面前，喃喃地說著“我錯了”，而坐在椅子上的母親非常平靜地說：“你哪一次不是這樣，認了錯，又繼續(xù)犯？我還不曉得你的德行？我真是累了，不想再這樣過活咯?！备赣H哀哀地回：“跟我回去嘛。要不要得？我真的不會再打牌咯，再打我就把手剁掉……”母親輕吁了一聲，轉(zhuǎn)頭看窗外，可能也是上了一晚上班，神態(tài)極為疲累，“你起來說話?！备赣H不起，母親要走，父親拉住她的手，母親想掙脫掉，父親死活不松手，“跟我回去。跟我回去?！蹦赣H盯著父親的臉看了片刻，露出厭惡的神情，就像是不得不忍受臟污濺上身，“松開！聽到?jīng)]得？”父親不松，母親推他，他也不動。母親更加用力地推，父親歪倒在地，當(dāng)母親快要走到門口時，父親突然撲過來強抱住母親，母親掙扎著叫起來，“放開！聽到?jīng)]得？”我再也等不了了，推門闖進，父親和母親都愣住了。父親松開手，快速地走到窗臺前，母親把衣服抻直，不安地看向我。父親忽然轉(zhuǎn)身拿手指著我，“他現(xiàn)在就是個沒媽要的野伢兒！”母親沒有說話，既不看父親，也不再看我，只是愣愣地盯著地面。父親幾步走過來，把我往母親那邊推，“你自家問問你媽，她想不想要你？一個人躲起來逍遙自在，家也不要了，伢兒也不管了，要臉不要臉？”我沒有問，只是疑惑地看著父親，這個人跟剛才那個跪著哀求的人，是不是同一個人？他又來推我，口水都噴到我臉上了。此時店老板站在了門口問怎么回事，父親忙用道歉的語氣說沒事，而我趁機拉著母親的手往樓下跑去。

我們到樓下時，父親站在窗臺上喊：“你跟她走！到時候她不要你了，你莫哭唧唧地跑回來找我！”我沒理他，母親的手還在我的手中，如此真實，也如此冰涼。本來我想往宿舍區(qū)去，又怕父親跟過來，只好往廠區(qū)那邊走。穿過高架橋下面，再一次來到廠區(qū)，耳朵里充塞著機器的轟鳴聲?；仡^看，確定父親沒有跟過來，再抬頭看母親，她始終若有所思。經(jīng)過公交站臺時，母親讓我停下，我們在站臺的椅子上坐下。陽光微薄，灑在我們腳下，卻沒有一絲暖意，而我卻出了一身汗，經(jīng)風(fēng)一吹，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母親這才回過神來，把我拉得更近了，貼著她的身子。我頻頻扭頭去看來路，母親說：“莫管他，他來了，也不怕?！惫卉噥頃r，母親起身，“走，去街上！”工作日，車廂里只有我跟母親兩名乘客。我認出了這是父親帶我坐的那班公交車，而現(xiàn)在它駛出了廠區(qū)，沿路的田地、工廠、河港紛紛往后退去。母親靠著我的肩頭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我不敢動，只是怕自己瘦弱的肩頭會硌到她，但她睡得很香很沉，這才放下了心。幾年前我從一次噩夢中驚醒，哭了起來，母親從她的房間跑過來安慰我，我推她兇她，質(zhì)問她為什么上街不帶上我，哪怕是在夢里不帶也不成。日后母親總會拿出這個事情講給親戚們聽。而現(xiàn)在，我們真的要一起上街了。

八

有一種不安始終壓在心頭，我預(yù)感到母親一直想找到一個機會跟我道歉。我們下車后，沿著城市的主干道一直往前走。母親問我想不想喝水，我說不渴。她又問我餓不餓，我說才吃過不久。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母親時不時看向我，嘴唇張開又閉上，想說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那就不要說。我心里默念。不要道歉。不要解釋。也不要哭了。我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毫無目的地走在陌生的大街上，陽光灑下，微風(fēng)吹過，路邊樹的枝丫伸向天空，不時有鳥雀飛過，如此就很好。再一次聞到了水腥味，抬眼看去，原來不知不覺中到了碼頭。正好有客船?？浚淮髶芰嘀咂ご娜讼麓习?，從我們身邊匆匆走過。母親目送他們往同一個方向走去，顯然是有人帶領(lǐng)他們?nèi)ヒ粋€地方?！八麄兌际侨ヌ焖?zhèn)的?！蹦赣H得出了結(jié)論。見我露出訝異的表情，母親解釋道：“天水鎮(zhèn)廠子多，我也去過，只是沒找到合適的工廠。后來碰到老鄉(xiāng)，跟著她就到了現(xiàn)在的地方，也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做了各式各樣的事情，最后才進了廠……”我想起店老板說的話，不由得伸手去牽母親的手。她細細地檢查了一番我手上的凍瘡，問怎么不戴她之前買的手套；又去看我凍傷的耳垂，問家里不是有帽子嗎，就放在五斗柜里。她再要去摸我腳上的襪子時，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媽”。她住手了。我不想告訴她這些都被父親扔掉了，但母親顯然從我的沉默中知曉了答案。

“我也沒得資格說你爸……”說完這句話，母親抬眼看向江水。客船慢慢地駛離了碼頭，往江中央而去，再往前走上半天，就該到上海了。碼頭一時間空寂了下來。為了不讓母親陷入自責(zé)的情緒，我假裝興奮地跟她講起這一次坐船的新奇感受，晚上的月亮，食堂的雞腿，從江水中躍出的江豚，講著講著不可避免地提到了父親，語氣不由得虛弱了下去。母親卻不介意，告訴我這并非我第一次跟父親坐船。剛生下我時，母親體弱臥床，而我又得了血管瘤。為了治好我的病，父親忙前忙后，帶著我坐船渡江到對岸的大醫(yī)院，那時候我太小，自然不會有印象。等我的病治好，父親也瘦了一大圈。這些事，我都是第一次聽聞。母親講述得很慢，她輕輕揉搓我的手，又說起父親做小生意賺了一些錢時，給我買了一身新衣裳，還買了很多城里小孩才有的玩具，這些我有模糊的印象。但母親講這些做什么？我不大聽得進她的話了，只是困惑地盯著她。說到后來，母親才嘆氣道：“你爸不是個壞人?！蔽伊ⅠR回道：“他就是個壞人?！蹦赣H雙手放在我的肩頭，“你爸不是一直這樣的?！蔽移策^頭，“他打了你。他就是個壞人?！睖I水不爭氣地漲滿了眼眶，但我不能讓它落下。母親急了，“他是你爸啊！”我生氣地喊道：“你總為他說話！他都這樣對你了，你忘了？”母親手縮了回去，過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回：“我不希望你跟你爸鬧僵?！蔽液鋈灰庾R到母親是要把我推到父親那邊去，這讓我忽然心生惱怒，“不要你管！”

沿著馬路走了許久，我知道母親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她怕我，至少此刻是這樣的。過去她責(zé)怪我衣服弄臟了，吃飯不積極，考試不及格，總是那么底氣十足，而現(xiàn)在卻怯怯地尾隨我，指望我能轉(zhuǎn)身給她一個請求諒解的機會。這讓我不舒服。穿過斑馬線，紅綠燈轉(zhuǎn)換，我在這頭，母親等在那頭。等公交車駛過我們中間時，我趁機躲到旁邊的巷子里。母親過來時，左右張看，甚至往巷子這邊探頭，我及時地蹲到一個角落。等她往前走時，我才悄悄地從巷子里鉆出來，遠遠地跟在她身后。她走得很慢，前后左右看了又看，一開始小聲地叫我，后來聲音越來越大，甚至引起了周遭人的側(cè)目。我有一種復(fù)仇后的快感。她離家出走的那一天，我也曾經(jīng)這樣在整個垸里來回地找她，叫她，現(xiàn)在她也嘗到了我那時心里的滋味了。她繼續(xù)往前走，我繼續(xù)尾隨。過了一條街，她喊了一條街，忽然她又跑到對面的街上，細細地看了一遍。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她走得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嘶啞，到了一個街心花園坐下?？旄谐掷m(xù)得如此短促，到后面愧疚感漸漸漲滿了整個身體。我躲在一棵樹后面，目睹母親在無聲地哭泣。我想起以前跟她慪氣，晚上跑出去躲在垸里的某個角落，她總急忙出來尋我。那時我知道她是在乎我的，這讓我安心。而現(xiàn)在，她還是一樣地在乎我。可是她走的時候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為什么？多少次我在家里哭著醒過來時，一遍又一遍自問?，F(xiàn)在她就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卻問不出口。你知道我不會攔著你的，你只要告知我一聲就好。媽媽。我想知道答案，可又怕她說出真實的答案。她真的在乎我嗎？媽媽。

母親又起身往回走了，眼睛紅腫，步履匆匆，沿著走過的街道再一次細細地過了一遍，這一次她終于走進了我最開始躲進去的巷子，我沒有跟進去，躲在巷口的商店里。過了十幾分鐘，母親沮喪地走了出來，立在人行道旁發(fā)呆，直到過斑馬線的人流涌過來，她才回過神來往江邊走，而且越走越急。一直到了碼頭，她沖進了候船廳，隔著柵欄甚至能看到她嘗試往?？康目痛吓埽ぷ魅藛T攔住她，她費力地說了很多話，終于允許她上去了，過了一會兒，看到她上了第二層，船員跟在她身后。她叫著我的名字。我遠遠地聽到了。船員催她下去，她一定要每個房間都看一眼。很多乘客探出頭來看她，她也不管，大聲地喊我。船員拽著她往下走，她抓住欄桿，往江面上看。直到新上來的兩個船員，一起把她攆了下去。他們肯定把母親當(dāng)成瘋女人來看的。就像那一夜，她沖進建軍叔家掀翻了牌桌，父親就罵她是個瘋女人，然后把她推倒在地。那一刻我沒有動，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她?，F(xiàn)在我還是一樣，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走出了候船廳，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她腳步沉重地走在路上，不再左顧右盼，也不再喊我的名字，只是靜靜地走著。這讓我害怕。可我再一次退縮了，不敢靠近她。玩笑開得太大了，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收場。

直到母親在公交站臺上了回廠的公交車，我才決定不再躲避了，沖上了車子。車廂里只有零星的幾位乘客，母親坐在了后面，一直看向窗外，沒有留意到我過來。我叫了一聲“媽”，坐在她旁邊。她轉(zhuǎn)頭見是我，恍了一下神，突然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到我臉上。周遭的乘客都嚇了一跳，售票員過來說：“車上要注意文明。”母親怯怯地回：“要得……好。”隨后把車票錢給了售票員。這是母親第一次打我，扇過的地方火辣辣的，但我沒有哭，也沒有鬧，反而覺得這是應(yīng)該受的，心中莫名地松快了許多。車子開動了，母親又扭頭看向窗外，片刻后她挨著我身子的那只手臂在顫抖，接著是整個身子都在晃。我知道她在哭，小心地碰她的手，她沒有甩開，任由我握住。過了好一會兒，她平靜了下來，也終于回頭來看我，伸手小心地碰碰我被打過的臉頰。我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母親嘴巴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只是把我拉得更近了。過了一站又一站，乘客下了幾個，又上了幾個，大大小小的說話聲回旋在我們耳邊。唯有我們是不斷變換中的那一點不變，就像是水流中的石頭一般安穩(wěn)。

我讓母親再睡一會兒，畢竟晚上還要上班，母親說好，靠在我肩頭。過了一會兒，母親忽然說：“我決定跟你們回去了。”我喊了一聲“不要”，售票員警惕地往我們這邊看來。母親問：“你不希望我回去嗎？”“希望?！蔽倚睦锘卮鸬溃艺f出口的卻是“你不要回”。母親頗感意外地盯著我看，好半天才說：“離開你的這些日子，沒有一天放下過你。你長多高了，念書念得好不好，有沒有被人欺負，你爸有沒有管你，無時無刻不在想，夜里做夢都夢到你發(fā)了燒沒得人管，醒來后看不到你，心里直發(fā)慌。今天看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模樣，更讓我放心不下。剛才在找你的時候，我覺得心跳得氣喘不上來，就生怕你出事了……我不能再這樣了。你要趕緊回去念書，等你念出來了，我再出來也是一樣的?！备赣H果然是精明的牌手，我就是他的王牌。他算準了母親一定會帶著我回去的，所以他此刻一定悠然地等在旅館。這一切讓我惡心，既對父親，也對自己。而母親明知回去后要面臨什么，卻還在安慰我說父親已經(jīng)知錯了，肯定不會再犯了。我不信，母親也不信，她卻還在喃喃地勸服我。我忍不住生氣地推了一下母親，“你莫管我了！我不需要你照顧！”母親嘴唇哆嗦了一下。我知道這句話傷了她，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接下來的路程中，母親沒有再說一句話。但如果我的話能讓她打消回去的念頭，再狠的話我也說得出口。

車子離站臺還有十幾米遠時，我跟母親同時看到了等在站臺的父親。他縮著身子靠在站牌上，腳下全是煙頭，看樣子等了許久。風(fēng)吹過時，他搓著手跺著腳，凍得直發(fā)抖。母親說：“衣柜里明明有襖子的……算了，我也懶得嘆息他。”再回頭看我手上的凍瘡，“藥膏就在梳妝臺，怕你們看不到，我還放在顯眼的位置?！笔釆y臺也被父親扔掉了，但我忍住沒說。車子快靠站時，母親起身，我沒有動。母親低聲催我，我抬眼看她，“我們離開這兒吧！”母親說：“不要說胡話了?！蔽?guī)缀跏前蟮卣f道：“你不需要管我！你走你的！”售票員問我們要不要下，母親忙說下，不由分說地把我扯下車。父親隨即從站牌旁邊迎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擋在母親身前。父親訕訕地笑道：“我還以為你們不回來了?！备赣H不敢跟母親直視，單看向我，問在城里玩得如何。我低頭看腳，沒有回話，反倒是母親說：“你胡子也該剃一下了?！备赣H用討好的語氣地回：“我待會兒就剃?！?/p>

公交車開走了，站臺上只剩下我們?nèi)?。母親看看父親，又看看我，搖搖頭，“你們……太邋遢了，衣裳都洗不干凈的?！备赣H諾諾應(yīng)和著。我意識到母親即將要說什么，上前抓住她的手晃了晃。父親也察覺到了，他嘴巴微張，緊張地等待。母親的手指在我的手掌心輕輕地碰了碰，我不甘心，卻無能為力，賭氣地把手拿開。母親終于還是說了：“我把這邊事情處理完，就跟你們回去?！备赣H起先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后興奮地搓著手連說“好”。母親等他稍微平靜下來后，問他之前認錯的話算不算數(shù)，父親忙說“算算算”。“算什么算？不要信！媽媽，快逃?！蹦赣H聽不見我無聲的吶喊，她臉上既沒有喜悅也沒有難過，只是平靜地說了一聲“好”。父親激動地問買什么時候的票，他立馬就去準備。見母親遲疑，父親說：“伢兒要趕緊回學(xué)校了，馬上就要期末考試。”母親朝我看去，“那就買后天的?！备赣H又贏了。他樂滋滋地拍我的肩。我被迫成了父親的同謀，這讓我沮喪得想大聲哭泣。但我卻笑了，應(yīng)和著父親的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路過的人看過來，都會以為這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吧。母親說要回宿舍收拾一下，沒等我們回應(yīng)，就徑直往前走去。父親想跟上，我拉住他的手，父親會意，只是遠遠地跟在后面。過了一會兒，父親摸著我的頭感嘆：“幸好帶你來了。”我哆嗦了一下，他問是不是冷，我搖頭不答。一步，兩步，三步。我只想跟著母親的步伐走下去。直到我突然甩開父親，沖過去拽住母親的手，往前奔跑。跑，跑，一直跑下去。可母親跑了幾步，氣喘吁吁地示意我停下，“我累了，真的跑不動了?！?/p>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