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天早晨,我剛剛睡醒,迷迷糊糊中想到課外書看完了,今天去問問阿寧,要不要一起去借書,如果他不去,我就自己去……
門外忽然有了響動,嘈雜的談?wù)撀曂?,還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
我聽到媽媽在說:“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丁婆婆說:“弟弟給我,不要抱出去,別嚇著他?!蔽矣致牭桨职值哪_步聲走進屋里,他在說吳老師、白糖(我的貓)什么的。
我從床上躍起,連拖鞋都沒穿就沖出去:“白糖怎么了?它怎么了?”
沒等爸爸媽媽回答,一陣嚎叫從隔壁傳過來,那聲音像哭又像笑,聲線像被緊緊地擰過一樣尖厲和悲凄。
弟弟哇的一聲哭起來,丁婆婆捂住他的耳朵,嘴里說著“不怕不怕”,急急地躲進里屋。我也被嚇著了,想到剛才爸爸說的白糖,又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仗著大人們都在,壯著膽子跑到屋外。
眼前的一幕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我看到大舜哥哥在院子中拼命掙扎,梗著脖子大聲狂叫!沈老師、斯校長、王叔叔,正奮力抱住他。大舜哥哥的力氣很大,他手腳亂舞,嘴里叫嚷著含糊不清的話語。鄰居們有的抓手,有的抱腰,最后大舜哥哥無法掙脫,一下癱坐在地上。
有人在說:“快去借手拉車,送醫(yī)院!”院子里一片混亂,有人跑來跑去,有人抓著大舜哥哥,還有些人像我一樣躲在門邊不敢出去卻又不停張望。
手拉車很快就借來了,大家手忙腳亂地把大舜哥哥抬上車,有人脫下外套蓋在他身上。手拉車急急地朝著老街那頭跑去。我看到一頭白發(fā)的沈老師跟在手拉車后面,他像站不穩(wěn)的樣子,踉蹌得差點兒跌倒。王叔叔扶了他一把,之后兩人急匆匆趕上去。
院子里恢復(fù)了寧靜,白凈的水泥地上空空蕩蕩,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像夢一場。
我心里惦記著白糖,正要趕去吳迪家,阿寧跑來,聽說我要去看白糖,也跟我上了樓。
吳迪家房門緊閉。我踮腳敲門,大叫吳迪的名字。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吳迪媽媽站在里面。我顧不得她居高臨下的樣子,問吳迪在不在?
“你們現(xiàn)在最好不要來找吳迪,他不舒服。”吳迪媽媽冷冷地說。我很奇怪,吳迪媽媽對不同的人,為什么會有完全不同的臉,有時候她的臉龐都裝不下她的笑容,有時候她的臉上像落滿了整個冬天的冰雪。我是小孩,但我也有自己的感受,特別是現(xiàn)在,我想要知道白糖的事情!
我顧不得那么多,連珠炮似的問:“吳迪呢?我的貓呢?白糖呢?”因為著急,我喉嚨里的棉花團越來越大,堵得我說不出話來。
吳迪從房間里跑出來,他一臉緊張,兩眼紅通通的,他媽媽叫他回屋去,他沒有聽。
“江果果,白糖不見了!”吳迪說。
我看著他,像沒聽明白。
“白糖怎么了?”阿寧大聲問。
“大舜哥哥把白糖放走了,我找不到它了!我媽不讓我去找白糖!她不讓我出去!”吳迪說完,哇的一聲哭起來。
大人們從醫(yī)院回來了,他們對大舜哥哥的事情保持緘默,像約定了似的不在小孩面前提起半個字,只有大人在一起的時候,才會竊竊私語一番。
他們低估了我們這些小孩,只要是那些我們感興趣的話題,不管是在做作業(yè)還是在玩,我們總可以聽到我們想聽到的。大舜哥哥是我們都認識的人,他以前還和我們一起玩,也曾那么喜歡白糖,關(guān)于他的點滴消息,我們不會忽略。
我們東拼西湊,慢慢還原事情的真相。事實是,在這天的事情發(fā)生之前,還有一件我們鄰居們都不知曉的事件:
大舜哥哥在參加區(qū)里舉行的數(shù)學(xué)競賽中,考到一半,出現(xiàn)了胸悶氣短、渾身冒汗的情況,不得不中途退賽。那次比賽,沈老師也是帶隊老師之一,他知道后對著大舜哥哥就是一頓劈頭蓋腦的責罵,大舜哥哥沒等比賽結(jié)束就自行回家了。他回到南塘老街是下午兩點左右,大家都在上班上學(xué),所以誰都沒有注意到他。他回來后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誰也不見,誰的話也不聽。那幾天斯校長外出開會不在家,大人們都說,如果校長在,讓斯校長去做思想工作,也許就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了。
如果說中途退賽是一個導(dǎo)火索,那么沿著導(dǎo)火索往后,可以搜索到一個大大的“定時炸彈”,那就是大舜哥哥身上承受的壓力。
大人們都說,大舜哥哥帶走白糖的那天晚上,門衛(wèi)陳爺爺見過他,依稀還聽見他在哭。等陳爺爺走出來的時候,大舜哥哥又不見了。陳爺爺轉(zhuǎn)身回去的時候,聽到了幾聲貓叫。山邊校園,常有野貓出沒,并不是什么稀奇事,陳爺爺沒有放在心上。
大人們又說,像沈老師家那樣逼孩子準會出事,孩子才多大啊,那樣讀書是會讀傻的。那幾天李阿姨對阿寧特別好,也不要阿寧提前學(xué)三年級四年級的課了。阿寧說:“我媽是怕我變成第二個大舜哥哥。”
如果不是因為大舜哥哥,白糖不會引起大人們的注意,在講述大舜哥哥故事的過程中,必然會提到白糖,它像一個道具般出現(xiàn)。而在我心里,白糖和大舜哥哥一樣重要。
很長一段時間后,我們幾個人才慢慢平靜下來——至少大人們是這樣認為,他們已經(jīng)不再限制我們自由活動,也不再過多關(guān)注我們了——我們可以聚在一起,悄悄談?wù)撐覀冃闹羞@樁“白糖失蹤案”了。
吳迪暫時成為沒有囡囡的“老街三人組”的其中一員,他發(fā)誓再也不會往樓下扔紙屑,以后就算不自覺地做了壞事也會主動擔當。
阿寧打斷他說,這種事情不會再發(fā)生了,他也不會容許再發(fā)生。再說現(xiàn)在的校長是斯校長,他是一個好校長,而且,阿寧舉著自己的手臂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p>
吳迪再次發(fā)誓他和我們是“一國”的。
之后我們又說回白糖。
吳迪說,白糖在他家,也像在我家時一樣,非常自由,它想出去就出去,想回來就回來。吳迪媽媽不管貓的事,她怕臟。貓全由吳迪照顧,洗澡、喂食、整理貓窩……有時吳迪爸爸也會幫忙。白糖也對父子倆親近一些??匆妳堑蠇寢?,它就翹著尾巴,趾高氣揚地走過去。吳迪爸爸說,這點倒是和吳迪媽媽很像。
“白糖會認人。”我說,“遇到熟悉的人,它都很溫順;遇到不熟悉的人,它就‘六親不認’?!?/p>
吳迪說他并不太清楚白糖在哪里出沒(他和阿寧一樣,有做不完的課外作業(yè)),但據(jù)吳迪爸爸說,他在中學(xué)的校園里見過白糖,吳迪媽媽說她看到白糖在校園的圍墻上蹦上跳下……或許這只白貓到過每個它想去的地方,一天天,驕傲地、抬頭挺胸地走過它的地盤。有時候,白糖回來時還挺干凈的,有時候就臟得一塌糊涂,身上不知哪里蹭來亂七八糟的顏色,吳迪得費好大勁兒才把它洗干凈。
媽媽看到臟兮兮的貓唯恐避之不及,爸爸并不在意小動物,這些事情吳迪跟誰都沒說過。我去看白糖的時候,吳迪也不敢說,他擔心我會埋怨他沒有好好對待白糖?!安粫??!蔽艺f,“我知道你在好好照顧白糖。”
事情發(fā)生的那天,白糖照例又出門了。它也許去中學(xué)的校園里逛了一圈,也許在圍墻上跳上跳下玩了一會兒。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它遇見了剛下晚自習(xí)的大舜哥哥。
在黯淡的路燈下,大舜哥哥給白糖吃了魚干或者火腿腸。白糖認識他,毫無顧忌地享受起了美食。大舜哥哥看著白糖吃得津津有味,喃喃地說道:“來,白糖,我再給你畫個翅膀吧。有了翅膀,你就可以飛走了,再也不用待在這里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畫你想畫的畫?!?/p>
我們誰也不知道當時大舜哥哥的心里想到了什么,但他哭了起來,越哭越兇,把門衛(wèi)陳爺爺都驚動了。
陳爺爺從大門里走出來,手電筒的光穿透黑夜。大舜哥哥看有熟人,連忙躲起來。白糖卻若無其事地叫了幾聲。
陳爺爺看沒什么事就回去了,大舜哥哥躲在角落的陰影里,看著路燈下的白糖,覺得自己甚至不如一只貓來得自由自在。他想到走廊里今天剛剛貼出去的區(qū)數(shù)學(xué)競賽喜報,那上面原本應(yīng)該有他名字,現(xiàn)在卻遍尋不著;他想到爸爸的責備,想到老師的目光投向得了第一名的那個同學(xué);他仿佛聽到同學(xué)們私下的議論,議論大舜的名落孫山,議論他的落荒而逃……
“白糖,跟我回家好嗎?我很孤獨,沒有誰可以傾訴,也沒有誰愿意傾聽……”大舜哥哥在陳爺爺回去后,重新蹲下,輕輕地把白糖抱起。白糖吃飽了,安安靜靜地伏在大舜哥哥的胸口,那一刻,大舜哥哥感到了溫暖和安慰。
沈老師他們是在第二天早晨發(fā)現(xiàn)大舜哥哥帶了一只貓回家的。平時大舜哥哥都是5點半就起床背單詞、讀課文,這天過了6點他還躺在床上。他媽媽過去叫他,發(fā)現(xiàn)他蜷縮成一團,一只貓臥在他胸口。她以為他還在熟睡中,卻看到大舜哥哥圓睜著眼睛,一副呆呆的神情。他媽媽以為他生病了,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大舜哥哥一把拉住被子,大喊:“別碰我,不要碰我!”沈媽媽吃驚地問兒子發(fā)生什么事了,又很鄙夷地朝白糖看了一眼說:“怎么帶一只野貓回來,也不怕有細菌!”
“不準你這樣說它!它是飛貓大俠,它有翅膀,它可以飛,它可以自由自在地飛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沒有課本,沒有競賽,沒有分數(shù)!”大舜哥哥從來沒用這種口氣頂撞過他的爸爸媽媽。他身上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弦繃不住了,發(fā)出刺耳而尖厲的斷裂聲。
白糖受到驚嚇,焦躁不安地大叫起來。大舜哥哥繼續(xù)緊緊地抱住白糖,他撫摸著白糖的背脊,語無倫次地安慰著手中的小貓,不時抬起血紅的眼睛,朝父母投去憤怒的目光。
“孩子,大舜,你怎么了?別嚇我們啊……”大舜哥哥的媽媽試圖去碰兒子的手,大舜哥哥卻發(fā)狂似的跳起來,推開他媽媽,朝門外跑去。他嘴里不停地嚷著:“快逃,白糖,我們快逃!張開翅膀,離開這里,飛吧,飛吧!”
沈老師用盡全力去阻止大舜哥哥,大舜哥哥都靈活地躲開了。他大哭又大笑,說著一些模模糊糊的胡話,直到沈老師抱住了他的腰。
“快逃,白糖,快逃!逃出去就好了,快!”大舜哥哥手一松,又往前輕輕一送,白糖躍到地面,擠出門縫,消失在微露的晨曦中。
那天正好輪到吳迪爸爸值班,他起得很早,打算先在老街上巡查一番。他先是看到一個白色的小身影迅速消失在晨光里,接著就聽到沈老師家傳來的聲響……
我們?nèi)齻€小孩用聽來的、看到的所有信息,像拼貼一塊塊零碎的拼圖,用我們的方式還原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談?wù)撨@些的時候,我們都無比吃驚,難過地流淚,為大舜哥哥,為白糖。我們像三個小動物,彼此緊緊靠著,相互取暖,相互安慰,又像瞬間長大了許多,像大人一樣清理出一條道路,通往事件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