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悟,在敬亭山
——讀李白《獨(dú)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dú)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鳥,不管是飛走,抑或駐守,其實,早已沒有意義了。
這一切,在“南陵別兒童入京”時便已注定。
因為,你不是鳥!籠子太小,自然不能容納你。
你是一片云,身和心,都只能屬于天空——這里才可以直掛云帆。只是,掛了云帆又怎么著?一定要乘風(fēng)破浪嗎?
去,還是不去?這遠(yuǎn)不止是一個哲學(xué)問題,更是一個人生問題——一個詩人的人生問題。
誰能解答?
算了,都隨他們?nèi)グ伞?/p>
既然出了籠子,就尋找自己的天空吧。
把身交給閑,心交給閑。
此刻,你只屬于你,天空屬于你,敬亭山也屬于你;你屬于天空,也屬于敬亭山。夢蝶的境界,你直追莊生。
人生不過如此,人生亦應(yīng)如此。
唉,原來敬亭山才是知己!
難怪看了這么久,都沒有厭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思念,因為鄉(xiāng)愁
——讀李白《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那夜,在千年前的長安,有人卻不安。
三兩聲鳥啼穿越兀自墜落的桂花,夜,便停泊在無聲的寂靜深處。
那一刻,月光如注,鋪天蓋地。
他的目光,在月色的汪洋里泅渡、泅渡,文字的槳櫓怎么也劃不出。
酒杯早已空了,那就斟一杯月色吧。玉盞,月光,可人,更醉人。
一眼杯盞中,一眼井欄邊。今夜,不邀明月,不邀知己,只需一人。
一切都交給心。
望得見的是明月,望不見的是白發(fā)。只曾懷疑月光是地上的落霜,其實,落霜早已滿了頭上。就像不知道轉(zhuǎn)眼間又是中秋將至,一切都是這樣的悄無聲息。
功名未就,壯志未酬。
能安慰自己的,遠(yuǎn)非這腹中的烈酒。
默默地抬頭,再默默地低頭,低頭的時候,月光里依稀映出故鄉(xiāng)的容顏,容顏上沾滿了憂愁。
愁什么?為誰愁?為故鄉(xiāng)嗎?
是的,故鄉(xiāng)早已成了異鄉(xiāng),異鄉(xiāng)卻成不了故鄉(xiāng)。
自己已經(jīng)成了尷尬的存在。
是的,你這大唐的“京漂”,早就悟出了“返鄉(xiāng)”的意義,以至于多年后,荷爾德林還在沿著一首《靜夜思》尋你——李白。不知是否探討返鄉(xiāng)的問題。
送行,隔著千年
——讀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故人已在盛唐出游,就像那曾經(jīng)的黃鶴。此刻,唯有黃鶴不在的黃鶴樓還駐守在江畔。
三月已遠(yuǎn),煙花早落。揚(yáng)州也不是那年的揚(yáng)州,垂柳也不是那天的垂柳。
視線依舊被牽引著,那一葉船帆,漸去漸遠(yuǎn),漸遠(yuǎn)漸小,一片,一線,一絲,一點……消失在李白的江南,卻清晰地浮現(xiàn)在一軸發(fā)黃了的詩卷。
岸邊,舉起的手不再揮動,像那無風(fēng)時的帆。
他隨時光遠(yuǎn)去,而我被留在季節(jié)的原點。只不知他是追趕江南,還是追趕春天?
江南和春天可曾都在揚(yáng)州等候?
那載著塵世隱秘的長江無言。
如今,隔著28個晶瑩如玉的文字,我佇立在隱喻的岸邊。凝望遠(yuǎn)方的水天相接,忘記了時間,是在昨天還是今天?一剎那,我就成了那個岸邊送行的人抑或是被送行的人?;剡^神來,才發(fā)現(xiàn)我正手握著唐詩一卷。
今夜,懷抱月色走過楓橋
——讀張繼《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那條江上,不停地有人上船、有人下船。你,苦苦熬了十年,緊趕慢趕,還是沒能趕上那班早船。
此刻,實在沒法上岸。只是,楓橋下的夜色一如你的心般灰暗。那輪月亮,終究沒能守得住,午夜沒過,它就被一陣風(fēng)吹落;幾聲喑啞的鴉啼,如何穿得透滿天的霜寒?三兩粒漁火,實在無以取暖。
趕路的,還在路上——只是路頭依舊望不見。打魚的,魚已游遠(yuǎn)——撒出的是網(wǎng),收回的還是網(wǎng)。
空網(wǎng)的漁人,落榜的士子,不一樣的追求,卻是一樣的結(jié)果。
今夜,各自苦睜著望眼,懷抱滿江的心事誰能安然入眠?
寒山寺的鐘,一聲,又一聲,也遮不住他們無言的憂嘆。
千百年來,依舊有人上船,有人下船,有人落水,有人上岸。
今夜,漁火不再,只有他,還端坐在那葉不朽的小船,在一首詩中,一坐千年。
千年后,我來了,一樣的月色,一樣的楓橋,一樣的霜寒,那28個文字,一讀淚水滿眼,再讀淚水滿面——人到壯年,還漂泊著,不能上岸!
夢陽,本名賀生達(dá),中國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十月》《詩刊》《星星》等,曾獲首屆“延安文學(xué)獎”等。著有《中華經(jīng)典精粹解讀·資治通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