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山東省濰坊市的韓青青在代寫回憶錄時,認(rèn)識了一名生命垂危的老軍醫(yī)。老軍醫(yī)傳奇的一生,唯一的痛就是和兒子的關(guān)系勢同水火。
韓青青被他的故事震撼感動,決心緩和這對父子的關(guān)系,最終也在別人的故事里治愈了自己……
通話療愈法,一位悲涼父親在哭泣
2023年7月的一天,時年28歲的韓青青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陌生號碼,故作神秘地說:“鐘小林先生,您好,我是您的專屬療愈顧問,可以向您提供心理咨詢……”話還沒說完,對方一句“神經(jīng)病”就掛掉了電話。
韓青青郁悶不已,在心里喊:“我真的不是騙子,也不是神經(jīng)病,我不過是受人之托……”
韓青青是山東省濰坊市一家報社的編輯,工作之余,她熱衷于寫作,曾出過幾部紀(jì)實文學(xué)和小說,頗有才華。
2023年初,她在小紅書里看到有人發(fā)帖代寫回憶錄。采訪、與人溝通、聽故事,她都擅長,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制,她便也在網(wǎng)上發(fā)帖。
6月的一天,一個名叫鐘鳴的男子聯(lián)系她,想她幫忙記錄回憶。幾天后,韓青青在濰坊市人民醫(yī)院見到了60歲的鐘鳴。
在隨后的自我介紹中,韓青青得知,鐘鳴曾是名軍醫(yī),一生治病救人無數(shù),還參加過援藏、援外等醫(yī)療救護,在地震、疫情等時期挽救過不少生命,有著很傳奇的一生。
然而,前不久,退休回到老家的他因上腹疼去醫(yī)院做檢查,竟被查出患有胰腺癌2期。他自知命不久矣,才想將自己的一生記錄下來,不求傳世,只求無愧于心。
韓青青對他的故事很感興趣,決定用心記錄這個老軍醫(yī)的一生。此后每天下午,韓青青都會來醫(yī)院和鐘鳴聊天,聽他訴說回憶,編撰成稿。在韓青青眼里,鐘鳴既有軍人風(fēng)骨,也有醫(yī)者仁心,他一定是個家庭幸福的人。
可鐘鳴卻搖搖頭,跟她講起了自己的不幸。原來,鐘鳴年輕時一心忙于工作,鮮少顧家。直到兒子13歲那年,妻子突然罹患白血病,在醫(yī)院治療了幾個月后就撒手人寰。
妻子離世后,原本乖巧聽話的兒子鐘小林變得十分叛逆。鐘鳴心里也不好受,也不知道怎么跟青春期的兒子相處,脾氣上來了,只會用暴力壓制。
2013年,鐘鳴接到援非任務(wù),擔(dān)心鐘小林無人能管,就將他送進了軍事化管理的寄宿學(xué)校。卻不知兒子在水深火熱的軍事訓(xùn)練中,對他的恨意瘋長。
三年后,他從非洲回來,從兒子眼中只看到了陌生、疏離和厭惡。好在兒子順利考上大學(xué),鐘鳴放心了不少。至于他和兒子間的隔閡,他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等孩子長大了,自然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之后,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成了一名設(shè)計師。父子之間雖說不上什么話,但也保持著基本聯(lián)系,準(zhǔn)確地說,是鐘鳴單方面聯(lián)系兒子。他年紀(jì)大了,心柔軟了不少,覺得從前虧欠和忽視了兒子,想要彌補。但兒子很固執(zhí),說不回家就不回家,他多問幾句,就會吵起來。
直到他確診胰腺癌后,兒子無奈趕來醫(yī)院照顧他。一開始,鐘鳴有些感動,覺得兒子還是愛他的??蓛鹤訁s說:“我只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別以為我真的想為你端茶送水?!辩婙Q的心被澆得透心涼。
兒子雖然在醫(yī)院,但全程跟他沒有交流,一有空就坐在走廊里刷視頻、看籃球賽,聽到鐘鳴喊他,還會很不耐煩。
更讓鐘鳴沒有想到的是,兒子的性格十分沖動,暴躁。有一次,兒子因占了廁所,被隔壁病床的人說了兩句,他就差點掀了人家的飯桌……這之后,鐘鳴干脆請了個護工照料自己,兒子也落得輕松自在。
鐘鳴悲涼地坐在病床上回憶過往種種,幾度落淚,他對韓青青說:“我兒子性格冷漠、固執(zhí),這幾年不斷換工作,總也干不長,身邊也沒什么朋友,更不愿意談戀愛,總是獨來獨往,我真擔(dān)心這樣下去他會得躁郁癥……”
他寫回憶錄的目的,也是希望兒子能夠了解自己,原諒自己??苫貞涗泴懗珊?,鐘鳴發(fā)給兒子看,兒子卻嚷嚷道:“誰愛看這些老掉牙的舊事,你的工作我又不懂?!?/p>
鐘鳴一蹶不振,病情也變得越發(fā)嚴(yán)重。有一次,韓青青去看鐘鳴,黃昏的余暉把他的剪影打在墻上,孤獨而又落寞。
看到韓青青,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對韓青青說:“韓記者,你如今已是最了解我們父子的人了,求你幫幫我兒子?!边@個一輩子受人尊敬的軍醫(yī),此刻孤立無援,韓青青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媽媽在世時,她和媽媽也是針尖對麥芒,直到媽媽因車禍驟然離世,她才知道那種痛失親人追悔莫及的感受。她不忍拒絕鐘鳴,答應(yīng)他試著聯(lián)系鐘小林。她擔(dān)心直接說明來意會讓鐘小林產(chǎn)生逆反心理,想起曾在報社做過情感訴說類的欄目,學(xué)過心理療法,絞盡腦汁才想出偽裝成心理顧問給鐘小林打電話,卻還沒開始就被人罵了……
101夜的故事,有一種愛在心中涌動
韓青青的倔勁上來了,之后連續(xù)一個星期,她幾乎每天都會給鐘小林打電話,打到最后,鐘小林也沒了脾氣,在電話里問:“你是有任務(wù)嗎?”韓青青說:“你閑著也是閑著,就跟我聊聊天唄,我又不收你的錢?!辩娦×执饝?yīng)了。
韓青青知道鐘小林愛籃球,主動和鐘小林聊起了NBA。半個小時后,鐘小林突然感慨:“跟你聊天還挺舒服的?!?/p>
之后,他們又連續(xù)通了好幾個電話,鐘小林漸漸放下心防,兩人越聊越投機。一天晚上,韓青青聽說鐘小林總是失眠,靠玩手機打發(fā)時間。韓青青提出,每天給他講一個睡前故事,用來治療失眠。鐘小林求之不得。
講故事的第一天晚上,韓青青講述了一個醫(yī)生去海拔4500米的西藏林芝的路上,救了一個因高反導(dǎo)致面色發(fā)紺的小伙子,然后將人高馬大的小伙子背下山送到醫(yī)院。殊不知,那天也是這位醫(yī)生第一次去林芝,自己也正承受著高原反應(yīng)帶來的頭痛、嘔吐和鼻孔出血。當(dāng)?shù)蒯t(yī)生責(zé)備他不該強忍,他只說:“我也是個醫(yī)生?!?/p>
鐘小林不屑地說:“我爸也去過西藏,也在那邊做醫(yī)生,沒你說的那么邪乎,回來還是有勁揍我,哼?!表n青青卻說:“每一個進藏人都是英雄,你真該好好了解你的父親。”
第二天的故事,韓青青講起自己因工作去非洲采訪,其間不幸染上了瘧疾,是一位援非醫(yī)生救了她。這之后,她一連采訪了很多援非工人、建設(shè)者、醫(yī)生……
韓青青就這樣順勢帶出了鐘鳴的故事。她告訴鐘小林,她曾采訪過一位援非醫(yī)生(也就是鐘鳴),這位醫(yī)生曾經(jīng)兩次主動請纓遠(yuǎn)赴塞內(nèi)加爾執(zhí)行援外醫(yī)療任務(wù)。當(dāng)?shù)蒯t(yī)療設(shè)備匱乏,醫(yī)務(wù)人員短缺,面對一些急難險重的手術(shù),這位援非醫(yī)生總是沖在最前面。
有一次,一輛載滿學(xué)生的大卡車發(fā)生翻車事故,現(xiàn)場鮮血淋漓,到處充斥著恐懼的哭喊聲。這位醫(yī)生和當(dāng)?shù)蒯t(yī)護人員忍著淚就地治療,一分鐘也不敢耽誤,更沒有時間去篩查他們是否有登革熱、艾滋病等傳染疾病。
不僅如此,當(dāng)?shù)匚镔Y匱乏,隔三岔五缺水停電……但這些,醫(yī)生都可以克服,讓他難受的是,萬里之外,寂寞、想家一直困擾著他。每次工作完,國內(nèi)已是深夜,他連打個電話給家人都不方便。
聽完這話,鐘小林久久不語。他想起父親也曾援非三年,是否也這么艱辛?是否也曾想家?但轉(zhuǎn)念一想,父親才不會想他。
這之后,韓青青跟鐘小林講了很多關(guān)于醫(yī)生的故事,講他們在地震中救人救到自己都快要暈倒;講疫情時沖鋒陷陣,也講援外時與槍殺案擦肩而過……
如果說起初鐘小林沒有聽出來,但時間一長,他似乎感覺到故事里的人有一些熟悉的影子,一如當(dāng)年媽媽跟他講過的關(guān)于爸爸的故事!
鐘小林感覺自己被騙了,不想再聽韓青青講故事了。但事實卻是,只要哪天韓青青的電話晚了幾分鐘,他就坐立不安,恨不得把電話立即打過去。
有一段時間,韓青青因為工作忙,暫停了和鐘小林的“電話故事”。沒有故事陪伴的那些夜晚,鐘小林閉著眼睛怎么也睡不著,腦海里總是不斷浮現(xiàn)出爸爸的影子。
第二天,他去了醫(yī)院,鐘鳴正要進行第三次化療。結(jié)果,護士來抽血,在他手上扎了三回才找準(zhǔn)血管,鐘小林心里涌起一陣難受,嚷著讓護士長換個手法好的來,反倒被鐘鳴勸住。
之后,醫(yī)生讓鐘鳴露出后背做治療,鐘小林看到爸爸后背上竟然有一道醒目的刀傷,詫異地問:“這是怎么回事?”鐘鳴解釋說:“我年輕時做事沖動,一個人在國外竟沖到了禁區(qū)救人,差點被當(dāng)成敵人給砍了?!?/p>
鐘小林卻皺著眉頭問:“你以前怎么從來沒有說過?”鐘鳴說:“你那時小,才5歲,我哪敢告訴你,怕嚇著你?!辩娦×中睦锊皇亲涛?,他覺得父親像一個謎團,從前只覺得他冷酷無情,對家里人非常淡漠,卻沒想過他也曾是熱血兒郎,是在保家衛(wèi)國,是在救死扶傷。
最溫情的治愈,在別人的故事里療愈自己
鐘小林繼續(xù)聽著韓青青的故事。在故事講到第101夜時,韓青青告訴鐘小林:“你應(yīng)該也猜到了,我故事里的人是你爸爸!”
心中的猜測被證實,鐘小林反而釋然了,悶聲說:“我早就知道了。一開始,我覺得你在多管閑事,只想看看你這么做到底是為什么??蓾u漸地,我在故事里看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爸爸,我突然覺得這么多年,我竟從未真正了解過爸爸……”
韓青青解釋說:“我一開始這么做是受你爸所托,但能堅持這么久,卻是因為我覺得你并沒有你表現(xiàn)的那么冷酷無情,反而是個內(nèi)心很柔軟的人,你會為我故事里的人感動、感慨,說明你心地善良,只希望你不要被執(zhí)念蒙住了雙眼,須知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p>
不知不覺間,鐘小林跑醫(yī)院的次數(shù)越來越勤,他能感受到父親真的老了,正在承受著病痛的折磨,他不該跟父親計較!
2024年5月底,鐘鳴因膽道感染持續(xù)高燒,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鐘小林感到無比的恐慌,他找過大夫,也查了不少材料,知道胰腺癌的兇險,心里無比難受。關(guān)鍵時刻,是韓青青出現(xiàn)在醫(yī)院,一直陪在他身邊,告訴他:“你要振作,因為你還要照顧你爸爸。”
鐘小林的心突然安定下來,每天都來ICU門口跟爸爸說話,告訴爸爸一定要堅持,因為他要親口跟爸爸說一個秘密。
幾天后,鐘鳴奇跡般醒了,也出了ICU。見兒子頂著熊貓眼站在病床前,鐘鳴十分激動,拉著兒子的手掙扎著要說什么,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反而是鐘小林,靠近爸爸的床邊,第一次對爸爸說:“爸爸,你知道嗎?小時候,雖然你總是不在家,但媽媽總跟我講你的故事。其實,你一直是我崇拜的人?!蹦且豢?,父子倆都從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對方的珍視。
醫(yī)生說胰腺癌發(fā)展到晚期存活率低,且患者年紀(jì)偏大,有很多慢性病,承受不住太多次化療,只能對癥下藥減緩病人的痛楚。
鐘小林開始全天候在醫(yī)院陪護,他四處打聽偏方;常刷的視頻從籃球變成了做菜,換著花樣給老爸做飯,只覺得,哪怕爸爸只吃一口也是好的。
天氣好時,鐘小林就推著爸爸去小花園曬太陽。鐘鳴一改從前嚴(yán)肅古板的模樣,臉上有了笑容。有一次,鐘鳴無意看到兒子盯著手機傻笑,問兒子笑什么,鐘小林坦言自己在和韓青青聊天。
鐘鳴還發(fā)現(xiàn),兒子聊天時總是嘴角上揚,知道兒子是心動了,鼓勵兒子追韓青青,說她是個好女孩。鐘小林想了很久,對爸爸說:“還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我只想好好照顧你?!?/p>
2024年9月23日,鐘鳴還是走到了生命盡頭。彌留之際,他拉著兒子的手,用顫抖的聲音對兒子說:“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就是人生最后這一段日子,謝謝你,你是個好兒子!”
鐘鳴去世后,鐘小林很傷心。韓青青一直陪在他身邊,幫他處理父親的后事。好在很快鐘小林就振作起來,他對韓青青說:“能好好陪爸爸一段時光,我已經(jīng)知足了。我相信,爸爸也希望我能過得好?!?/p>
路過韓青青媽媽的墓地時,韓青青有些傷神。鐘小林覺察到,反過來安慰她:“我們都不要執(zhí)著于過去,要活在當(dāng)下。”韓青青哭笑不得。
事實上,在見證了鐘家父子的溫暖后,她感覺自己的心也在一點點被治愈。她想,天上的媽媽也希望她快樂,只要她好好照顧自己,用心去生活,媽媽也會開心的。
看到鐘小林擔(dān)憂地望著她,她撲哧一笑,感慨地說:“你這個呆頭呆腦的家伙也成了治愈系暖男了?!?/p>
此時,草長鶯飛,墓園里靜悄悄地綻放著許多小花。鐘小林掏出一個盒子遞給韓青青,韓青青打開一看,是一盒502膠。韓青青正詫異,鐘小林卻說:“早就想感謝你,你就像502,把我跟我爸重新黏合到了一起?!表n青青哈哈大笑,欣然接受了這份禮物。
誰知,鐘小林卻趁機告白:“其實,我最想對你說的是520?!绷季?,韓青青笑了,主動牽起了鐘小林伸出的手……
編輯/包奧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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