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東邊終于露出一絲微光,她起來了。起來之后,也沒什么事情好干。四周還那么昏暗,能干什么呢?她來到廳子里,往那張?zhí)僖紊弦蛔?。那一年,小虎剛從學(xué)校出來,經(jīng)過圩鎮(zhèn)的時候,買了這張?zhí)僖巍Kf:“媽,你腰不好,不要老坐木凳。直挺挺的,沒個靠?!比缃?,椅子里的藤條少了很多。上面布滿了蟲眼。坐的地方,往下墜,形成了凹陷。用了一些塑料繩進(jìn)行加固。塑料繩是紅色的,顯得與椅子格格不入。即便如此,她也舍不得扔掉。
一個晚上過去了,屋內(nèi)的暑氣還未散盡。風(fēng)吹進(jìn)來,十分涼爽。那扇窗戶,長年不關(guān)。關(guān)也是一樣。窗葉上的玻璃,連渣都沒剩。曾經(jīng)在上面敷過一些紙,山風(fēng)太猛,吹得七零八落。不如讓它空著。每到嚴(yán)冬,實在沒地方歇息,便早早吃晚飯。簡單洗漱一下,上床了。那時候,天往往還沒黑盡。坐在椅子上,她靜靜地望著那扇窗戶。窗子正對著東方。她想看著天色慢慢亮起來。這個過程,雖然有些孤單,但充滿希望。突然,她的腳背感到有些酥癢。她知道,黃毛悄悄地過來了。她向下一瞅,那兩只眼睛,如鬼火一般。它發(fā)現(xiàn)主人在看它,便低了頭,盤臥在主人身旁。黃毛老了,走路不太靈便了,耳朵也比先前遲鈍了許多。黃毛比他們還老。
隔壁的房子里,又傳來了一陣發(fā)空的咳嗽聲。多年來,這聲音不斷地折磨著她。開始是整宿睡不著。習(xí)慣之后,半夜吵醒了,差不多都能夠睡回去,有時哪怕要熬上半個時辰。吃過自己挖的草藥,不見效。她勸他去看醫(yī)生,即便是圩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也好。他說忍一忍,過些日子會好的。直到現(xiàn)在,不僅沒好,還加重了?!斑@樣咳下去,遲早會惹出禍來的。這犟老頭!”她咕噥了一句。
門外不遠(yuǎn)處,有一棵棗樹。樹杈上,幾只小鳥跳來跳去,唧唧啾啾,叫個不停。
天亮了。
真正為山村破曉的,還是公雞那一聲打鳴。他醒了。床靠近窗子,雞圈離窗子不足一丈。所以,那打鳴聲聽起來格外嘹亮。因為不斷咳嗽的緣故,每天晚上,他都睡得稀里糊涂。除非有特別要緊的事,它不叫,他也就懶得起床。從床上用力爬起來后,他又是歇斯底里地咳嗽了。他使用了老法子,那便是拼命拍打著心窩。拍了一陣,逐漸緩過來了。
到廚房一看,灶膛前一片明亮。鍋里開始冒起熱氣。
“昨天夜里,我夢見小虎了?!逼拮尤恿艘粔K柴進(jìn)灶膛里,抬起頭來說。
他隨口問道:“他說什么了?”
“他說他冷?!?/p>
“這大熱天的,還冷?”
她說:“不冷,你下去試試?!?/p>
“好在準(zhǔn)備了幾套‘衣服’?!?/p>
“你殺那只公的。養(yǎng)了一年了,又不會生蛋,難道要當(dāng)先爺伺候?”
“昨天我就想好了?!闭f著,他從竹架上取下刀,向門外走去。
黃毛跟在他的身后。他聽見了輕微的響動,轉(zhuǎn)過身來,果然是它,便將那把菜刀舉在空中。他恐嚇道:“你再不走開,我連你一塊殺了。”
黃毛立即收腳。靜靜地盯著他。眼神里有一絲疑惑,也有一絲驚慌。十年前的某一天,他去趕集。在回家時,一只狗跟過來了。它目光暗淡,瘦骨嶙峋,后腿有一只受了傷,一拐一拐的。一身的黃毛浸透了水,這一綹,那一綹的。他十分討厭它,驅(qū)趕了好幾次。但它不愿離去,一直跟著,死心塌地。到了家,妻子說:“雞來窮,狗來富?!彼f:“一定是前世有什么勾連?!秉S毛便住下了。黃毛好像知道他去做什么,又好像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于是,他的語氣變得溫和起來:“殺鴨不好看的,你還是回灶房,守住那老婆子吧!”黃毛似乎聽懂了,一步一回頭,走了。
響起了零星的鞭炮聲。中元節(jié)這天,住在這里的人喜歡趕個早,先輩的說法是,派往陰間的差使容易請,若是晚了,不僅難請,他們一忙亂,“錢物”難免會派錯。等他備好那些祭品,太陽已升起丈余高了。她叨叨說:“睡到日出三竿更好。自己有穿的,就不顧兒了?!彼麤]有理會,在灶臺拿了火柴,出去了。
東西就擺在前面的空坪上。只要露天焚燒,先人都能夠收到的,因為“紙包”寫好了“地址”。他正埋頭點蠟燭。
“老二,怎么現(xiàn)在才燒呢?”
他抬頭一看,是遠(yuǎn)松。他排行第二,所以叫老二。一出生,大家就這么叫。他沒有別的名字。晚輩叫他二叔,或二爺。隨之,他的妻子,大家便喊她二嫂子,或二奶奶。他應(yīng)道:“不算晚呢?!?/p>
遠(yuǎn)松說:“只要不捱到后晌,都不算晚?!?/p>
“你弄完了?”
“弄完了。去地里摘點青菜。”
遠(yuǎn)松向前走了十來米,又回過頭來喊道:“老二,十九那天,記得要來呀?!彼行┗秀保r(nóng)歷十九是什么日子,去他家做什么呢?香燭點好了,“紙包”也燃起來了。妻子拿了一根竹子,從屋子里出來。她邊走邊說:“聽那聲音,是遠(yuǎn)松吧?”
他說:“十九去他家,不知什么事?”
“我差點忘了。昨天你下地去了,他老婆過來說,撿了個孫子,做‘三朝’。瞧她那得意樣子,像家中出了個縣長。”她說。
“縣長算什么?還不如有‘后’?!?/p>
妻子無言。她用那根竹子,將地上的灰燼挑了幾下,火又燃起來了。一些紙灰被風(fēng)帶到了空中,飛舞著。她自言自語說:“屈指一算,小虎該三十有五了?!?/p>
他說:“快四十了?!?/p>
“如果還在的話,我們也早帶孫子了?!彼难劾镉辛藴I光。
2
山村的房子擇地而建。東一幢,西一幢的。最大的一塊空地,住了十來戶人家。老二這里住了三戶。老二在左邊。中間那戶搬到城里去了。很多村民都搬走了,要么在圩鎮(zhèn),要么在城里。搬走時,戶主叮囑老二,說幫他照看一下,雖然不可能回來住了,但每年清明祭祖還得回來的,退一步講,也算是一份家業(yè),說什么也得守住。每年發(fā)春雨前夕,老二就得上屋頂,搗弄一下瓦面。唇亡齒寒,要是他的房子倒了,也會牽連自己的房子。老二清楚。即使不叮囑他,他也會那樣做的。右邊住的是遠(yuǎn)奎,兒子兒媳都在外面打工,留下孫女妍妍給老兩口照管。聽說也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子,正在裝修。
“到時候這里就清靜了。”妻子說。
老二說:“清靜沒什么不好?!?/p>
“有能耐的話,你也搬到城里去。”
他說:“有沒有能耐也不去。什么都得買。連喝的水也要買。樟樹下的老拐頭,去了縣城后,天天提個蛇皮袋撿垃圾賣?!?/p>
“靠自己吃飯,這不算丟人。”她說,“不過,要是小虎,他肯定不讓我們做那些的?!?/p>
“是啊,興許真的住進(jìn)城里了?!?/p>
夫妻倆一時無話。明知道提起兒子,會很傷感,但生活中,時時處處似乎都能和小虎聯(lián)系起來,便禁不住嘴。他起身,去外面抱點柴火。灶門邊的柴火夠做一餐飯的。他想走動走動,免得又聊到小虎。抱了一捆柴火回來,妻子問:“你上山去了?”
他說:“不是堆放在屋里了嗎?”
“那你在干什么?”
“我看看雞下蛋了沒有?!?/p>
“難道雞下個蛋,你都得守著?”她說,“鴨腿只有一只嗎?”
他說:“還留了一只。”
“逢年過節(jié)的,別留了。”
“你吃就是?!?/p>
她說:“天氣這么熱,沒幾天就發(fā)臭了?!?/p>
“沒事,多撒些鹽在上面?!闭f完,他又咳嗽了一陣子。然后去擺碗筷。四方桌,寬度不足一米。那年想換一張圓桌,但小虎出事了。出事之后,夫妻倆覺得沒必要用大桌子了。他擺上了四套碗筷。另外兩套,一套是“小虎”的,一套是“孫子”的。妻子把菜端上來,說:“我考慮了一晚,還是賣那只打鳴的公雞?!?/p>
他吃了一驚,問:“好好的,怎么把它賣了?”
“遠(yuǎn)松那餐東道,你該表示吧?”
“我快七十,你也六十好幾了。按規(guī)矩,上六十歲是白吃的?!?/p>
她瞥了他一眼,說:“禮退回來是另一回事,總不能空手去吧?你臉皮厚,你去得了。我在家隨便弄點吃的。”
“一封禮錢都湊不齊了?”
“還是谷雨時,賣了幾擔(dān)谷子,當(dāng)時你就拿走了一半,說是馬上要購買肥料。我本來的主意,是賣些剛打下來的新米,但都擠在一塊了,肯定沒價錢。”她說,“你是怕賣了它,醒不過來了。這個你倒不用擔(dān)心,你想起床,我隨時可以叫醒你。你那個咳嗽,多半傷到肺了,再不吃點藥,越往后越費事的。這次把雞賣了,正好順便瞧一瞧。沒閉眼之前,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身上有什么不適,總不能由它作惡到底?!?/p>
他細(xì)聲說:“真是麻煩!”
上桌前,妻子又在灶臺點了香燭,喃喃自語,大意是,家里做了好吃的,要小虎“回來”吃。一小鍋清燉鴨子,一盤炒蛋,兩個青菜,都是現(xiàn)成的,不用去市場買。上桌后,他把鴨腿夾到了她的碗里。
她說:“還是你吃吧。”
相互推讓了一番。他一定要讓給妻子。她便埋怨道:“一人一個,剛好的,你又要留作下一次。這暑日,要是壞了,可惜了。”
正說著,門外有人喊了一聲“二奶奶”。一看,果然是妍妍。妍妍雙手舉著蘋果,奔跑進(jìn)來的。妍妍把一個蘋果塞到二奶奶手里,一個蘋果塞到二爺手里,催促他們吃。夫妻倆樂開了花。她輕輕地摸了摸妍妍頭,說:“乖孩子,真討人喜歡。”去年,妍妍跟她住了一晚。因為遠(yuǎn)奎家來了親戚。她很希望遠(yuǎn)奎家天天來親戚。見二奶奶不吃,妍妍說:“我洗干凈了?!庇謴亩棠淌掷锬米咛O果,舉起來,塞到二奶奶嘴上。二奶奶先咬了一口,再從她手里接過去。又摸了摸妍妍的頭。隨后,將碗中的鴨腿夾給妍妍。妍妍一會兒瞅瞅鴨腿,一會兒瞧瞧二爺。二爺說:“拿起來吃。我們還有?!卞舆^鴨腿,“咯咯咯”地笑了。妍妍剛讀一年級。離村小學(xué)有一段距離。下雨天,雖然遠(yuǎn)奎會去接送她,但夫妻倆常常站在門口,朝學(xué)校的方向張望。
妍妍吃得津津有味。她說:“妍妍要是小虎的閨女,該多好?!?/p>
一聲嘆息后,他說:“百年后,也不知石碑上寫點啥?”
“只要泥土蓋住,不會日曬雨淋就行了?!?/p>
“人家不清楚是誰?!彼f。
“等過一些年月,除了自己的子孫,誰還會想,我們在這世上活沒活過?”她說。
“那成孤魂野鬼了?!?/p>
“人死如燈滅,你還在乎那些?”
圩鎮(zhèn)上的人不少。離這里最近的圩鎮(zhèn)也有十幾里,離縣城就更遠(yuǎn)了。究竟有多遠(yuǎn),夫妻倆不是很清楚。他們?nèi)ミ^縣城兩回,一回是剛剛結(jié)婚不久,進(jìn)城照相。另一回是送小虎去縣城中學(xué)讀書。他們怕小虎迷路。加上圩日,跟臨近的圩鎮(zhèn)不同,所以,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都往這里來了。
因為來得早,夫妻倆占了一個好位置。那只公雞,在籠子里下蹲著??赡艹远嗔?,撐不住。也可能知道要被出賣,有絲恐懼。在家的時候,她多加了一把米糠,用米湯一和,又拌了些菜葉,公雞吃得起勁。她說:“我真的沒辦法,你要是能下蛋的話,我就換它們了。你多吃點。認(rèn)了新主人,留你也好,把你燉了也好,我都管不著了?!惫u好像聽懂了,確實比平時吃得多。
總是有人前來詢價,結(jié)果交易都未成功。有一個講好了價,就要稱重時,那人用手摸了摸雞嗉子,便又放棄了,還說是來買雞肉的,不是來買雞屎的。臨近午時,圩鎮(zhèn)上的人漸漸少了,他們要趕回家吃飯。
老二有點埋怨妻子說:“就幾毛錢的事,你又不松口?,F(xiàn)在好了,繼續(xù)讓它打鳴吧!”
她說:“一斤幾毛錢,整個下來就不少了。不當(dāng)家,不知油米貴?!?/p>
說著,就把氣撒到那只公雞頭上。她兇道:“一整天,你除了發(fā)喪似的嚎幾聲,還能干什么?難道賴上我們了?”
正罵著,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問了問價錢。她還是咬死那個價。她覺得對方也就是問問,不抱什么希望。再坐會兒,實在沒人要,只好帶它回家了。大不了拉下面子,再向遠(yuǎn)奎借一回錢。沒想到,中年男人二話不講,讓她稱重。掏錢時,也不復(fù)算,零頭還不讓她找了。中年男人提著雞籠走遠(yuǎn)了,夫妻倆相視一笑。他說:“遇到好人了。”
妻子說:“有錢人出手就是大方。”
“有錢人也有摳門的?!?/p>
“反正他們不把錢當(dāng)回事,不像我們?!?/p>
老二問道:“你怎么知道他有錢?”
“怎么知道?你說我怎么知道?現(xiàn)在有錢人多了去了?!?/p>
錢拿到手后,他說:“找個地方隨便吃點,回到家估計餓得慌?!彼人粤艘魂?。已經(jīng)是飯點了。離家相距十里。這是祖上留下來的說法,沒誰量過。山路彎彎曲曲,實際或許遠(yuǎn)不止十里路。反正他們走路,緊趕慢趕也得一個來小時。等做好飯菜,恐怕是下午了。妻子同意他的建議。
不過,她說:“先去抓藥?!?/p>
他問道:“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你的肺?!?/p>
“不看了。這一大把年紀(jì)了,留著錢買好吃的。”他固執(zhí)地說。
妻子不理他。她問了一路人,圩鎮(zhèn)看病的地方在哪?這人告訴她,往前走一百米左右,向左拐,再走一百米左右,就是衛(wèi)生院。公家的,靠譜一些。她便急匆匆地向前走去。他只好跟在妻子后面。他想,花幾塊錢,吃點藥下去,不咳嗽了,還是好的。
掛號之后,找醫(yī)生。醫(yī)生正在吃飯。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也沒多少病人,危急病人更是稀少,一年到頭也難得碰上幾回。所以該吃飯時,他們便去吃飯,留一個收費的就行了。真碰到突發(fā)情況,跑一段路,喊一聲,他們都過來了。飯廳就在后院。等了十來分鐘,值班醫(yī)生過來了。醫(yī)生問:“多久了?”
他說:“很久了。”
醫(yī)生又問:“具體多久了?是上個月,還是……”
“算起來,差不多七八年了。去冬開始,咳嗽次數(shù)日漸多了。最近特別兇,特別是晚上,鬧得睡不安寧?!彼f。剛說完,他好像在回應(yīng)這句話,猛地咳嗽了一陣。
醫(yī)生說:“像你這種情況,最好到縣人民醫(yī)院拍個片子?!?/p>
一想到要去縣城,夫妻倆都很不情愿。那里肯定很費錢的。她說:“你抓抓他的脈,弄點藥給他吃?!?/p>
醫(yī)生說:“不用抓脈,我聽就是了?!?/p>
醫(yī)生用了聽診器,按在他的胸前聽了起來。夫妻倆關(guān)注著醫(yī)生臉上的表情。醫(yī)生只是眼睛不停地眨巴著,表情沒多大變化。聽了一會,醫(yī)生放下器械,對夫妻倆說:“你要么先住下來?!?/p>
他一聽,立即阻止:“住在這里做什么?田里那么多事。不住了。你弄點藥就行?!?/p>
醫(yī)生說:“那幫你先開一個療程,如果有好轉(zhuǎn),再接著吃?!?/p>
她問道:“要吃多久?”
“這個不清楚,看療效?!闭f著,醫(yī)生在單子上寫起來。
她又問:“這次要多少錢?”
醫(yī)生一邊寫一邊說:“好幾百吧。具體的,你到窗口上去,那里的護(hù)士會幫你結(jié)算。”
這一聽,讓她吃驚不小。一只雞錢都不夠。她連忙捉住醫(yī)生的筆,說:“不要寫了。叫他喝點茶吧?!彼豢戏攀?,好像醫(yī)生寫了就要她的錢一樣。
醫(yī)生說:“你是說吃中藥嗎?看中醫(yī)的醫(yī)生還在吃飯。不過現(xiàn)在中藥也很貴的,不比西藥便宜?!?/p>
她說:“我們?nèi)テ渌胤脚c藥吃?!?/p>
醫(yī)生沒怎么挽留。夫妻倆很快地出了大門。他埋怨道:“說了不看,你偏來。我心里清楚,這個病,就是一個無底洞,你再多錢也填不滿。剛才那一塊錢,白白地丟給他們了。”那一元錢是掛號費。妻子沒話,只顧低頭走路。
又回到了那條街上。妻子發(fā)現(xiàn)身旁一家小吃店,門口的鍋正冒著熱氣,就對丈夫說:“不看病了,飯總得吃。怕沒病死,先餓死了。”
夫妻倆進(jìn)店了。一瞧,坐在柜臺邊的那個人,正好是買他們公雞的中年男人。夫妻倆頓時感到親切起來,詢問有什么吃的。中年男人非常耐心地介紹。老二說:“牛肉湯好,可當(dāng)飯也可當(dāng)菜,能充饑?!逼拮訂柫藛杻r,說:“那先來一碗嘗嘗。順便打兩碗米飯?!?/p>
一碗牛肉湯,分成了兩半。中年男人又端上一大碗牛肉湯來。她說:“我們只要一碗。”中年男人解釋說:“這只是湯,每個人都一樣?!狈蚱迋z同時抬頭瞧瞧,其他人也一樣,便沒說什么了。但這湯里,是有好多牛肉的,幾乎是送了一碗牛肉湯,這是其他人沒有的。
等他們回到村子里,已經(jīng)是后晌了。黃毛站在那棵棗樹下,露出了哀怨的眼神。本打算帶它一起去的,想想不要耽誤太長時間,中午還能趕回來做飯。哪里知道是這種結(jié)果。她便將壁櫥里昨晚的剩飯給它吃了。她說:“黃毛,你自己愛遭罪的。當(dāng)初,你要是投了富貴人家,餐餐大魚大肉的,不會現(xiàn)在饑一餐飽一頓的了?!笔o埐欢?,黃毛用舌頭舔著嘴巴,表示并未吃夠,但主人這一叨叨,它似乎明白點意思,低著頭,一步一步走開了。
終于等到了放學(xué)。妍妍聽見了喊聲,放下書包跑過來,叫了一聲“二奶奶”。二奶奶隨即拿出一個塑料袋,將袋子里的油炸糕遞給妍妍。離開圩鎮(zhèn)有一段距離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轉(zhuǎn)身回去。幸好那小攤還在,便花了五毛錢,買了兩個油炸糕。妍妍接過去,“咯咯咯”地笑了一陣。妍妍分一個給二奶奶。二奶奶說:“我吃過了?!?/p>
3
第二天臨近午時,老二和妻子來到了遠(yuǎn)松家。客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到了。擺在房前空坪上的桌凳,有十幾套,但從到的客人看,估計十桌都湊不齊。搬了家的,外出務(wù)工的,都來不了,能湊齊十桌的客人算不錯了。請不請,是遠(yuǎn)松的事;來不來是他們的事,反正規(guī)矩大家要擺。山野是空曠的,盡管有幾十號人,也顯得稀稀落落,連聲音也好像一忽兒被吸走了。所以,熱鬧之中透露出一絲冷清。
遠(yuǎn)松見到老二夫婦,自然非常高興,連忙讓座。老二便拿出紅包,遞給遠(yuǎn)松。遠(yuǎn)松說:“你們來了就好,我很歡喜,不要這般客氣?!?/p>
妻子應(yīng)道:“一點心意,給小孩子添些衣物?!?/p>
“心意領(lǐng)了。你們是長輩,又這般高壽,哪還敢要你們的東西?”遠(yuǎn)松一面說,一面收下紅包。然后,送到禮臺上,讓先生登記。
老二聽出了弦外之音,這禮,遠(yuǎn)松是要退的。老二的身上頓時輕松了許多。一陣山風(fēng)吹來,他感到非常愜意。上桌時,按照輩分,老二可以坐到第一張桌上的。但妻子讓他往后坐,起碼拉開幾桌。妻子說:“他們肯定按規(guī)矩來,但我們要懂世相。他們好怎么說?”老二清楚,這“世相”,無非說自己沒后人了,人家忌諱。鄉(xiāng)下,尤其山村是比較講究的。推讓了幾次,遠(yuǎn)松也就不再強(qiáng)求了。
米酒一下肚,大家的話也就多了起來。
“遠(yuǎn)松叔真是福氣,幾個兒子都生了,還是男的?!?/p>
“聽說嫁出去的女兒,也生了帶把子的?!?/p>
“男女都一樣。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女兒更有孝心。你看遠(yuǎn)財嫂子,那次病了,是她兩個女兒床前床后的,三個兒子在外邊,都不回來瞧一眼,兒媳就更靠不著了。這樣的兒子養(yǎng)來有什么用?”
“你這話說偏了,等百年之后,進(jìn)靈堂的,還是要兒子。在過去,沒兒的,算是斷了香火了?!?/p>
老二夫妻倆低了頭。
“好像沒見著狗蛋子。這么大的事,作為侄子,應(yīng)該來的?!?/p>
“他在縣城開了個門鋪,做了大老板,指望不上了?!?/p>
“何止是門鋪,好幾間店連在一起,上下兩層,叫什么‘家具城’。生意做大了,正眼都不瞧遠(yuǎn)松叔了?!?/p>
有人表示不屑:“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你看他們風(fēng)風(fēng)光光,人模狗樣的,其實欠了一屁股的債?!?/p>
“不僅做生意,平時吃穿用也是銀行貸的。大把大把花?!?/p>
“還用來外面養(yǎng)女人,反正公家的錢。”
“所以,還是要大腦蓋活溜,包了幾個大工地,賺一桶是一桶,賺兩桶是一擔(dān)?!?/p>
“大腦蓋還不是靠他那個妖精婆娘,仗著有幾分姿色,把她送出去。不然,沒個后臺,人家憑什么給他工程做?!?/p>
“只要能賺錢,送出去怕什么?身上又不會少塊肉的?!?/p>
“如今的人為了錢,臉面都不顧了。樟樹下有幾個女的,專門做那種營生,老公都清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幾年了,卻不見他們蓋起洋房。他們才虧大了?!闭f完,這男人自顧笑了起來。一笑,嘴上的一塊肉掉到桌上。他旋即用手撿起來,送回嘴里。
老二夫妻倆沒搭話,只顧吃。
“自古都說,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人家小春子做生意,都做到國外去了?!?/p>
“他哪里是做生意,是在搞電信詐騙。現(xiàn)在恐怕吃牢飯了。”
風(fēng)止了。天上的太陽被烏云遮住。不但不涼快,反而悶熱起來。
有人用手掌擦了一把汗,罵道:“這鬼天氣,我看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p>
“你沒看天氣預(yù)報嗎?有臺風(fēng)來,可能會下大暴雨?!?/p>
“吃完飯,我那口山塘得加固一下,一決堤,魚全跑光了,中秋時,我還指望它們換點油鹽錢呢!”
這幾句話老二倒是聽得十分清楚。
邊吃邊聊,一頓飯吃了差不多一個時辰。老二也喝了酒,雖然不多,卻有些暈乎。老二平時不喝酒,酒量也不行。逢年過節(jié)妻子也阻止他喝,她說:“如果你那個肺好點,你怎么喝也不管你?!崩隙R走時,準(zhǔn)備和遠(yuǎn)松打一聲招呼,但轉(zhuǎn)頭一想,這時候他肯定很忙,夫妻倆便自行離開了。走了兩百來米,遠(yuǎn)松追過來,將紅包還給了老二。老二先是不接,遠(yuǎn)松就有點生氣了,說:“你不接,晚上我還得送來。你一定要讓我走一趟嗎?”遠(yuǎn)松氣喘吁吁的,吐出來的全是酒味。
到了家,妻子覺得有些困,便上床休息了。昨晚老二死命咳嗽了好幾陣,兩個人都沒睡好。老二也困,但一想到風(fēng)暴要來,就坐不住了。他把兩張木梯用繩索一連,背著妻子上屋瓦了。上去后不到十分鐘,因為又乏又暈,沒站穩(wěn),從屋瓦上滾下來了。
落地的聲響,連妻子都被驚醒了。
4
妻子沒放肆哭泣。對她來說,悲傷好像不是那么陌生了。她只是對遠(yuǎn)奎說:“真沒想到,他是這么死的。沒日沒夜地咳,我還以為他會死在那個肺上?!?/p>
“老二也是,這個時候上去干嗎?”遠(yuǎn)奎說,“年歲大了,手腳也僵了,實在要弄,可以雇年輕人嘛?!?/p>
她說:“雇人是要花錢的。再說,村里哪里還能找到年輕人?”
遠(yuǎn)奎說:“一切都晚了。眼下急著要辦的,是老二的后事?!?/p>
“我一個老太婆,扛又扛不動他,還能怎么樣?”她眼角上的淚水簌簌落下。
“你的情況大家都清楚。不用慌,我們會搭把手的。不過,可能會弄得簡單些。”
“蓋上了泥土,不露外面就行了?!彼f,“這是他的命,不會責(zé)怪我的?!?/p>
遠(yuǎn)奎說:“你去和遠(yuǎn)松說一聲。房族里的大小事情,他都得知曉?!?/p>
“他剛剛辦了喜宴,找他說這種事,還不會拿笤帚把我趕出來?”
“可是天氣熱,耽誤不得。事情這般湊巧,有什么辦法?”
都不吱聲了。遠(yuǎn)奎開始去辦事。買香燭、壽衣之類的東西。天色漸漸暗下來,她感到心里有些發(fā)虛。她去找黃毛,從上午出門后,就不見它了。房前屋后找了一陣,不見影子。然后,她沿著那條小路,一路找一路喊。不知不覺,便到了遠(yuǎn)松家門口。遠(yuǎn)松聽到聲音,趕緊出來,叫了一聲“二嫂子”。這時,她忍不住哭了起來。遠(yuǎn)松聽到了一點消息,說:“午飯時還好好的,眨眼工夫就這樣了。人真的不頂事!你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要過度傷心。人活長短都有個定數(shù),想開些?!?/p>
“沒日沒夜地咳,我還以為他會死在那個肺上。真沒想到,他是這么死的。”她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淚。
遠(yuǎn)松說:“我本來晚上過來的。你既然來了,順便跟你說,房族里幾個長者,你得知會他們一聲。遠(yuǎn)奎肯定要在場的?!?/p>
“怪我命不好,無兒無女的。麻煩你們了。”
遠(yuǎn)松安慰她說:“別這樣想,誰一輩子沒個災(zāi)沒個難的,鄰里不幫,那幫誰?我也不留你吃飯了,趕緊去辦一些事吧?!卑催@里的鄉(xiāng)俗,家里死了人,至多站在別人家門口,是絕不準(zhǔn)踏進(jìn)人家門的。遠(yuǎn)松也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再怎么看得開,也會忌諱一些東西,何況今天又辦了喜宴。
走到三岔路口時,有人問她:“二嫂子,你那條狗養(yǎng)了好些年了吧?”
她說:“十幾年了?!?/p>
那人手掌一拍,說:“那就對了。午飯時,我看它往對面山坳去了。走得晃晃悠悠,好像剛睡醒的樣子。那是活到頭了。它是要離家出走的,怕你們傷心。你就別找了,由它去吧!”
她一聽,身子搖晃了一下,隨后喃喃自語起來:“都走了。都不要我這個老太婆了。你兩個相邀一走,留我一個人在世上干嗎,這不是欺負(fù)我嗎……”
到了晚上,遠(yuǎn)松組織大家議事。遠(yuǎn)松認(rèn)為,這事情雖然簡單辦,但臺面上的,也不該太潦草,要不然其他房族會笑話我們。至于錢的事,按男丁算,到時平均攤派到各戶頭上。在座的都沒異議。談到碑石上刻什么的問題時,大家便犯難了。遠(yuǎn)松說:“這有什么難的。小虎是他兒子,雖然先他走了,也可寫上。孫子、成孫什么的,臨時想幾個名字便是了。誰還會去追究這些,吃飽了撐的?”大家覺得在理。
但風(fēng)暴終究沒來。只刮了幾陣風(fēng),下了一場細(xì)雨。據(jù)說臺風(fēng)突然間改變了方向。
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她把那張?zhí)僖伟岬搅藯棙湎?。她在椅子上靜靜地坐著。月光如水。夜風(fēng)習(xí)習(xí)。坐了一會,妍妍來了,高喊著“二奶奶”。到了二奶奶身邊,妍妍將月餅塞給了她。妍妍告訴二奶奶,中秋節(jié)后,她要去城里住了。聽說城里很多好吃的,很多好玩的,她早就想去了。妍妍還說:“二奶奶跟我們一起去。”二奶奶說:“你二奶奶哪里也不去,就在這守著二爺。”妍妍說:“你一個人沒伴了?!倍棠绦跣踹哆墩f:“我還能去哪?這里才是我的家。我和山做伴。我覺得寂寞的時候,就和山聊聊天,和你二爺聊聊天,或聽一聽山風(fēng)也是蠻好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我會過好,不讓大家擔(dān)心……”妍妍聽不懂。妍妍離開了。月亮揮灑著銀輝,這人世幽美而祥和。
責(zé)任編輯 李知展
白勺,江西瑞金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大家》《北京文學(xué)》《芒種》《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野事》,長篇小說《姑媽的滄海》《父與子的1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