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深夜坐過完全陌生的人的順風車。
那一次實在是急著回家,又實在是買不到車票了?!芭_階票”都買不到。只好在客運站四處打聽黑車。但坐黑車的價格令我遲疑。
這時,有人看出了我的窘迫,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正好這兩個小伙子的車要去富蘊縣,你去找他們吧。坐他們的車便宜?!?/p>
我不認識那個人,更沒辦法了解他所說的那兩個小伙子,但還是打出了電話。對方是維吾爾族人,漢語說得不太清楚,我們好不容易才完成溝通。他讓我某時去某處等他。我答應了。
但掛了電話我又后悔了。
實在不敢。那時我還年輕,單獨一個人,女性,又是深夜出行,幾百公里的路程,懷揣現(xiàn)金。這種情況下,無論誰都沒辦法相信陌生的人吧。
但是到了約定的時間,對方打來了電話,問我為什么還沒到,又說他等不了我太久,那個地方不讓停大車了。
不知為什么,這通電話讓我選擇了信任。我趕了過去。
真的是完全陌生——陌生人介紹的陌生人。走的路也完全是陌生的,在我印象里從來沒走過。
天色越來越暗,道路越來越偏僻?;慕家皫X的,我越來越不安,無數(shù)次想問旁邊兩個人:“為什么要走這條路?為什么不走大路?”但都拼命忍住了。因為我能猜到他們的回答,他們必然會說:“這條路不收費?!?/p>
不能讓他們看出我的懷疑和不安。如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這種懷疑就是對別人的傷害。如果真發(fā)生了什么事,這種懷疑什么用也沒有。
一把一切捅開了、鬧大了之后我還能怎樣呢?難不成跳車嗎?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讓我選擇繼續(xù)相信——他倆和很多年輕的少數(shù)民族貨車司機一樣,也擰開汽車音響,用最大音量播放著本民族流行音樂。這讓我有了一種奇異的安心,覺得他倆真的就只是普通的年輕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是這樣的性情……明明難以信任別人,卻總是在替別人行為的合理性尋找依據(jù)。遇到可能存在的危險時,往往不是逃避,而是不斷說服自己不用逃避。感到害怕時,又努力偽裝成不害怕。
我心懷懼意,高度清醒,異常疲憊。我不知道那兩人是否感受到了我的情緒。他們始終在激烈的音樂聲中平靜地交談,似乎從來不在意我的存在和我的感受。
即使是深夜,我也明顯感覺到了車輛的行駛方向不對。確實不對。我們應該筆直往北走,可他們一直往東開,開了好幾個小時也沒拐彎。
終于,在凌晨兩點,我忍不住了,裝作剛睡醒的樣子,問出自己的疑惑:“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
司機說:“先去另一個地方辦點事?!痹贈]有別的解釋了??谖且廊荒敲雌届o,神態(tài)看上去好像也沒覺得我這個問題有什么突兀的。
我接著問:“哪個地方?”
他說出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
我一路以來的懷疑和恐懼終于達到了頂點。
但是,在這輛奔馳的夜行車上,在無盡的黑夜中,在無邊的荒野上,面對兩個年輕的男人……如果真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我完全無從抵抗,無法自保。
于是我還是咬牙選擇相信,強迫自己繼續(xù)相信。
總不能跳車吧?
果然,半小時后車輛駛入了一個黑乎乎的村莊。沒有路燈,也沒有月亮。車在村子里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家人的院門前停下來,熄火。
兩人招呼我一起下車,然后大力拍打院門,呼喊主人。
我毫無辦法,別無選擇,和他們一起站在黑暗中。逃都沒處逃。這個陌生的地方,哪邊有墻、哪邊有路我都搞不清楚。恐懼感和堅決要求信任這一切的意念在我身體里激烈對撞。我想要更理智一些,但最終發(fā)現(xiàn),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可能是最理智的。
不久,男主人過來開了門。他手持手電筒,披著外套,看得出剛剛從床上爬起來。三個男人在門口寒暄了幾句,然后招呼我一起走進去。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民家庭。女主人一邊系外套扣子,一邊從內室走出。她向兩人煩瑣地問好,用了全套的問候的禮儀。最后又看向我,多問了幾句。
我不懂維吾爾語,但是關于我的這幾句話恰好都聽懂了,因為和哈薩克語很像。
女主人問:“她是誰?”
司機說:“搭車的。
“她去哪里?”
“哦丹。”
“哦丹”就是富蘊縣。
至此,像是終于得到了最大的保證,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雖然已是深夜,但女主人還是架鍋燒水,揉面,給我們準備起食物來。
三個男人坐在旁邊的床榻上商議事情。我如同夢游一般,幫著女主人添柴燒火。
在這個不知何時的深夜里,在一個不知何處的小村莊深處,我和毫無關系的一個家庭,毫不相識的四個人在一起——想想都覺得神奇。
直到那會兒我才終于感到疲憊,并且終于感到了平靜。
大家在昏暗的光線里吃完一頓簡單的餐食。男人們又往車上裝了些大件的東西后,和主人告別。
這回車輛調頭筆直向北。仍然是音樂聲震天,仍然是長夜漫漫。我靠著座位,終于漸漸有了睡意。
(節(jié)選自2024年第4期《花城》,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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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夜車有怎樣的心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