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文公重耳在春秋歷史上是一位響當當?shù)娜宋?。作為流亡公子在外漂泊十九年,最終回晉即位,這一經(jīng)歷頗具傳奇色彩,增添了人們對他的興味。成為晉國君主后,重耳尊王攘夷,開創(chuàng)的“文公霸業(yè)”是春秋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在《史記·晉世家》中,司馬遷花了較重的筆墨記述晉文公的事跡,較完整地呈現(xiàn)了其一生及事業(yè),“實錄”了重耳的才能、品格和事業(yè),他能成為“霸主”,良有以也。
然而,在司馬遷的字里行間,有一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安排,一些暗示與反襯,讓我們感受到司馬遷筆下的晉文公與傳統(tǒng)正面形象之間,有那么一點齟齬,這可能透露出司馬遷對晉文公的真正態(tài)度。
《晉世家》中記錄重耳的部分從“晉文公重耳,晉獻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賢士五人”開始,一直到“九年冬,晉文公卒,子襄公歡立”,呈現(xiàn)為相對獨立的段落。文章一開始就表彰重耳善于發(fā)現(xiàn)人才、結(jié)交人才,能讓人才為我所用。后來重耳逃驪姬之亂,“從此五士,其馀不名者數(shù)十人”。十來個人構(gòu)成公子重耳流亡集團的主要成員,后來重耳成功登位,他們成為輔佐文公成就霸業(yè)的重要卿士。司馬遷在開篇處僅用“好士”兩個字交代了文公的優(yōu)秀素質(zhì),然后就去講這些“士”分別是誰了,不免令人感覺有點偏題,這可能是太史公故意為之。
當重耳集團流亡到鄭國時,鄭文公并不以禮待之,叔瞻勸諫說:“晉公子賢,而其從者皆國相,且又同姓?!绷魍龅匠鴷r,楚成王說:“晉公子賢而困于外久,從者皆國器,此天所置?!眱商幎紡娬{(diào)了“從者皆國相之才”,也就是說,司馬遷不止一次暗示,重耳之所以被看重,是因為他的從者個個了不起。這里的喧賓奪主,恐怕不是無意之失。
重耳流亡的第一站是母家狄國。晉獻公死后,晉國內(nèi)部發(fā)生變亂,里克弒殺獻公所鐘意的驪姬姐妹的兒子奚齊及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殺,因固謝,不敢入”。于是,“畏殺”的重耳就接著流亡。
里克迎重耳不成,只得迎接另一位公子夷吾,是為晉惠公。惠公忌憚重耳,派出殺手刺殺,重耳被迫離開狄國。重耳與從者計議去齊國尋求大國的幫助。到此,這件事情應該說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司馬遷卻又加了一段閑筆:“重耳謂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來,乃嫁?!淦扌υ唬骸缍迥辏嶷I习卮笠?。雖然,妾待子?!敝囟鷵鷳n前途未明,允許滯留狄國時所娶妻改嫁,但要等二十五年。這里很難表現(xiàn)出重耳對妻的情義,其妻的“笑”,大概是心酸的苦笑吧。
經(jīng)過衛(wèi)國時,“衛(wèi)文公不禮。去,過五鹿,饑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重耳怒。趙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野人其實就是郊野的農(nóng)人,他們的食物本來就匱乏,平時的用餐器具就是燒制的土陶器,野人已經(jīng)友善地提供餐具與食物給落魄的過路者,但重耳這個時候似乎仍然不明白自己的處境,或者說不理解野人的境況,擺出一副貴人的譜,非常失態(tài)。后來到楚國,楚國是大國,重耳希望借重楚國的力量回國,“成王厚遇重耳,重耳甚卑”,在楚成王面前,重耳不僅“卑”,而且“甚”卑。司馬遷用一“甚”字,不動聲色地渲染了重耳“卑”得過度,這已經(jīng)不是“禮貌”“禮節(jié)”的問題了,而是自我卑下到奴顏了。
在齊國的時候,齊桓公厚待重耳,以宗女妻之,有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曰:“人生安樂,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但是這位齊女深明大義,與咎犯、趙衰等從者合謀灌醉重耳,強行帶離了齊國,要不然重耳就真有可能永遠安樂于齊國。對于此時已經(jīng)快六十歲的重耳來說,歸國奪權(quán)之路充滿了不確定性,而安樂于齊是觸手可得的,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選擇。但對于一開始就從重耳流亡的人來說,重耳安樂于齊就是他們的末路,重耳有了安樂,他們卻失去了歸國奪權(quán)的可能,而這是他們當初死心塌地跟隨重耳的最終目的。酒醒之后的重耳“大怒,引戈欲殺咎犯”,司馬遷記載的這一幕畫面感很強,但經(jīng)常發(fā)怒的重耳在讀者心目中的光輝形象,恐怕又落下一層塵埃。
晉文公“退避三舍”常常被我們津津樂道,一方面宣揚晉文公遵守承諾,另一方面因為退避三舍引得楚軍深入,晉軍得以占據(jù)有利形勢而戰(zhàn)勝之,頗具戰(zhàn)術(shù)謀略。但是這兩方面的內(nèi)涵其實是矛盾的,不可共存的。還原退避三舍的整個過程,就會知道,所謂“退避三舍”絕對不是什么正面的守信義重然諾,而是一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卑鄙無恥與不知禮數(shù)。
重耳一行人來到楚國,楚成王厚遇。在接待的宴會上楚成王問:“如果你得以返國,打算如何報答寡人?”重耳回答說,羽毛齒角玉帛這些好東西您都有很多,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您。這樣的應答看不出一點智慧和風采,已經(jīng)有點應對失措了。楚王顯然不滿意,繼續(xù)問:“雖然這樣說,但你終究打算怎么報答我?”重耳曰:“即不得已,與君王以兵車會平原廣澤,請辟王三舍?!边@就是“退避三舍”出現(xiàn)的語境。楚王并非一定要重耳承諾什么,但重耳偏偏在主人宴請自己的場合,假設了雙方以后會有一戰(zhàn),做出這種假設已經(jīng)顯得很失禮,重耳還進一步說,我會主動后撤九十里來“讓一讓”你。重耳此時說我在戰(zhàn)爭中讓你一讓,就像是對楚國軍事力量、楚國貴族作戰(zhàn)能力的輕視和嘲諷。故而,重耳的話立刻遭到楚國貴族子玉的憤慨,說“重耳言不孫”。后來在城濮之戰(zhàn)中,晉軍的退避三舍,并不是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上的吃虧,而是一種誘敵深入。用一種“占便宜”的方式去踐行“諾言”,還高昂地宣稱:“昔在楚,約退三舍,可倍乎!”其中的沾沾竊喜,內(nèi)外便宜都要占盡的小人心態(tài),不知不覺活脫脫呈現(xiàn)了出來。
踐土之盟是晉文公霸業(yè)確立的儀式性盟會。重耳欲率領(lǐng)諸侯浩浩蕩蕩地去朝見天子,展示自己“霸主”的派頭,但晉國力量并不占絕對優(yōu)勢,重耳擔心在從溫到洛邑的途中,有的諸侯私自撤了,豈不是面子大打折扣!既然去周王那里朝見并不保險,那么就讓周王來溫地接受重耳率領(lǐng)眾諸侯的朝見吧!于是,晉文公就將周襄王召來溫地。司馬遷評論說:“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贝颂幙鬃酉氡亍皬U書而嘆”了吧!
在《晉世家》的晉文公段落里,從文章的寫作上來說,有一個部分顯得非常突兀,破壞了文章整體的結(jié)構(gòu),可以說,如果將之刪去,文章會更緊湊,結(jié)構(gòu)更合理,主要內(nèi)容也不會有什么缺損。這一部分就是“介子推”。司馬遷將介子推“突?!庇诖?,是要借介子推反復強調(diào)一個觀點——重耳的歸國即位是“天開之”。推曰:“獻公子九人,唯君在矣?;荨褵o親,外內(nèi)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開之,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曰是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晉國經(jīng)歷驪姬之亂后至今,獻公之子只有重耳還在世。獻公之后的惠公和懷公,行為乖張、背信棄義,在晉國國內(nèi)不得民心,在國外得罪楚國、齊國等大國,他們必將被拋棄。所以主持晉國之政者,只能是重耳了。所謂“天開之”,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運氣太好”。通過介子推的話,所謂“天開”,只是運氣太好,但重耳君臣卻不自知。司馬遷這里近乎直白地對重耳進行斥責了。
對于晉文公的“功業(yè)”,司馬遷如實記錄下來了,按照“尊王攘夷”的霸主標準,晉文公確實開創(chuàng)了一代霸業(yè)。但在字里行間,司馬遷處處提點的是晉文公的不堪、易怒、脆弱、無禮、卑鄙,只是憑借著身邊的“賢士”和某種“天運”,完成了一份不那么完美的霸業(yè)。
(摘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