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的薩迦寺院里動輒就是幾百上千年的文物??吹竭@些,我被震撼了。我像是被時間施了法,感覺自己越來越矮,越來越小,和地上的塵埃一樣。在這些文物面前,我低微得和塵埃一樣,或許是剛剛被一陣風吹來的,或許是被前一陣風吹來的。明眼人一看,新鮮的塵土嘛,那就是新來的啰,什么都不知道啦,既沒有領悟過活佛的講經(jīng),也沒有聽過喇嘛們的誦經(jīng)。這大殿里的任何一樣東西都是一段歷史,都比你的歲數(shù)大多了。
確實如此。我悄悄地抬頭望去,一千年來,一千尊佛的畫像在大殿兩邊沉默,低調(diào)得讓人羞愧。一千年的時光并沒有遮蓋佛的威嚴,佛像固守著當初的初心,就連灰塵都知道避開佛像,維護著佛像如初的光鮮亮麗;佛像頭綰發(fā)髻,眼睛微睜低視著前方,表情慈祥,眼神里囊括萬千生靈疾苦。右腿在上左腿在下盤腿而坐,袈裟斜披在肩,左手掌心向上大拇指微翹,右手手背向外自然放在右膝蓋上,高高地聆聽塵埃里大眾的祈愿。
千年的海螺,保留著沒打磨過時原始模樣,時間裹挾著塵埃,想覆蓋海螺自身的年齡記憶,沒想到卻淪陷在年輪的深處,只是加重了時間的顏色;千年的嗩吶,銀匠把藏式工藝刻進花紋里,千百年來無數(shù)雙手的撫摸,竊走了技藝的精髓,留下空白的痕跡,讓后人想象當初技藝的精巧;紅寶石和綠松石坦誠如初,在金銀的托舉下突兀地高出許多,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在歲月的磨礪中,較之于當初的豐滿,如今明顯消瘦了許多;千年的寺規(guī),矯正著幾十代僧人的言行、舉止、規(guī)范,條款刻在了僧人的心中。千百年的時間,千萬億遍的誦讀,和轉(zhuǎn)經(jīng)人的臉膛一樣,和佛堂僧人的袈裟一樣,本色的麻布變身咖色,成了永恒的唯一。時間或是蛀蟲吞噬著麻布的腳邊,它們倒V形的進攻路線清晰可見,金剛護法可不答應,哪能讓它們得逞,于是它們消失在倒V頂端的點上;千年的寶鼎和寶傘上的絲綢,是紫色、黃色、藍色的最佳組合,像百歲老人經(jīng)歷過的歲月,真絲的質(zhì)地,在柏枝煙霧的熏陶,在時間的過濾下,有了滄桑、沉穩(wěn)、厚重的氣質(zhì),艷麗的喧囂顯得幼稚、輕浮。寶傘木質(zhì)的骨架,承接著一千年時光的厚重,連接著遠古和當下,一方天地,維護著佛的尊嚴和威嚴;隨活佛從西藏而來千年的地毯,早已克服了低海拔水土不服和醉氧,將理想編織在紋路里,溫暖著跪坐在上面的僧人,托舉著他們的理想和希望。
眼前的四套鐵質(zhì)的盔甲,讓我詫異,讓我冥想。
盔甲堅硬的外形和防御功能,與佛教圣地的氣質(zhì)有些違和??资菓?zhàn)爭的產(chǎn)物,和佛門圣地祈禱天下和平的宗旨相悖。寺院是引導人心向善的地方,原本盔甲和刀槍就不該出現(xiàn)在寺院里。既然出現(xiàn)在寺院里了肯定有故事。
傳說,盔甲是蒙古人的。蒙古人擅長放牧,多產(chǎn)牛馬。就地取材,軍隊的盔甲,多用整張牛皮制成??墒茄矍暗倪@盔甲分明是長短、寬細不一的一排排鐵片,用細牛筋繩連接成背心的樣式。鐵片的厚薄基本一樣,顯出制作工藝的精湛。四個帽子,明顯有了等級的區(qū)別。長官的帽子是寬寬的鐵片制作的,上下兩層,頭頂有帽纓固定,四周可以根據(jù)頭的大小自動收縮。表面的幾張鐵片看上去是上小下大,和周邊的鐵片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圓形,既美觀又節(jié)約材料。每個人戴上帽子后圓是不一樣的,頭大的人,被撐開的鐵片是豐滿的圓形。頭小的人鐵片收攏一些,被撐開的形狀就成了橢圓。上下兩層的設計貌似裝飾,實則是帽子伸縮的機關,上層蓋住了下層撐開的縫隙,美觀實用,更重要的是具備很好的保護功能。牛筋用它特別強的柔韌性和耐磨性將堅硬的鐵片連在一起,構(gòu)成一款帽子的形狀。
三個士兵的帽子簡單多了,就是兩個邊緣有孔的鐵質(zhì)半圓,內(nèi)部用細長的薄鐵片和鐵釘固定成一個圓形。當然不能伸縮,不能隨著頭部的大小改變帽子的直徑。遠遠看去,和長官的帽子一樣,內(nèi)部實則完全不同。
盔甲和頭盔,看來,這應該是一個長官和三個士兵的戰(zhàn)時裝備。和此地有交集的,只有忽必烈南征??磥?,這應該是和忽必烈攻占大理國時的忒刺分兵有關聯(lián)。
盔甲和頭盔不說話,但是它們就是歷史的遺留。
時光回溯,忽必烈?guī)еf大軍從臨洮(甘肅臨洮)行進到忒刺(今甘肅迭部和四川若爾蓋交界),這里糧草充沛,水草甜美,適合部隊調(diào)整休息。重要的是,針對此次遠征,忽必烈心中有一個計謀,無論如何,他要攻下大理國,結(jié)束蒙古、南宋、大理國平分華夏的局面。然后,南宋就成了夾心餅干,兩面夾擊,不愁攻打不下,勝利只是有待時日罷了。那時,開天辟地,華夏一統(tǒng)。唐朝盛世都沒有做到的事,我忽必烈要做到。
蒙古國在北,云南大理國在南,既不接壤也沒有仇恨,蒙古國為什么要不遠千里出兵大理國呢?這和蒙古的擴張政策有關。南宋是塊硬骨頭,蒙古一時半會動不了。忽必烈的哥哥蒙哥繼位后,制定了“斡腹之謀”,即征討大理國,對南宋形成南北夾圍的態(tài)勢。蒙古大軍由忽必烈率領,這是忽必烈第一次帶兵出征,他十分重視,在臨洮練兵,為打勝仗做準備。然后,在忒刺兵分三路,由大將兀良合臺率西路軍,宗王抄合、也只烈率東路軍,忽必烈自己率中路軍,三路人馬長驅(qū)直入南方。
此次南征,是蒙古軍一次艱難的遠征,是遠程奔襲,保存實力最重要。于是蒙古軍采取“借道”的策略,從關系友好的蕃部諸部借道出征,繞過南宋的統(tǒng)治區(qū)。1244年,花甲之年的薩迦第五祖薩班,受窩闊臺之子闊端之邀,帶著年幼的侄子八思巴、恰那多吉,到?jīng)鲋莼没拢ń窀拭C武威白塔寺)斗法勝利,鞏固了藏傳佛教在元朝宮廷中的崇高地位。薩班審時度勢,寫了一封致“蕃人書”的信,勸西藏本部各割據(jù)勢力歸順霍爾(藏語,蒙古的意思)。后來,八思巴繼位薩迦派,在蒙古創(chuàng)造出蒙古文,客死蒙古。
這是蒙藏友好的背景。蒙古人想一統(tǒng)中國,為什么藏區(qū)的寺院里出現(xiàn)盔甲?
既然能借道,說明蒙藏關系好。和藏族寺院活佛的關系也好。忒刺和我此時所在寺院地處一山的兩邊,一個在山的這邊,一個在山的那邊,平時互通往來。傳說蒙古兵所經(jīng)過的地方,燒殺搶掠,寸土不生。這好理解,蒙古大軍的后勤沒有保障。但是此次出征,忽必烈嚴令禁止士兵燒殺搶的行為,他想改變蒙古兵暴虐的形象,為“懷柔”大理國積攢口碑,為減少大理國軍民的抵抗做心理建設。
我的認知中,這種鐵質(zhì)的盔甲一般是漢軍的裝扮??墒菨h軍的裝扮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蒙古軍里?原來此次南征的十萬大軍是從蒙古東西大軍中每十人抽二人組成。這支部隊是由降蒙的色目人和漢軍組成,隊伍中出現(xiàn)漢軍的衣著也不足為奇。
有沒有可能盔甲是蒙古人封藏人官職所送的官服?
據(jù)《文縣志》記載:世祖至元元年(1264年)……建立文扶州西路、南路底牙等處萬戶府,亦稱文扶州萬戶府。萬戶府(治所當在南坪境)所轄則為國家招呼歸順的呵哩禪波哩揭所部的蕃族。至元九年(1272年)十月,復置文州,屬吐蕃宣慰司。后并入禮店文州蒙古漢軍西番軍民元帥府。
我不僅想到了扶州古城邊的一條叫宣撫溝的山溝,是什么朝代命名的?為什么用宣撫這個名字?名字流傳下來多少年了?是不是萬戶府時的名字?文獻的缺失沒有誰能說清楚。只能說明在南宋滅亡前,九寨溝這一區(qū)域已經(jīng)歸入元朝的管轄。那么,對管轄地封官封爵,情理上也說得過。
還有沒有一種可能,蒙古兵的小分隊來征糧食時,被寺院的武僧或者周邊的民眾消滅?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當時蒙藏的關系較好,一般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或許是藏族鐵匠模仿蒙古大軍盔甲和頭盔的式樣學習打制的?可能性也不大。因為這幾套盔甲看上去一般,其實設計巧妙,暗含機關,在當時應該是最先進的裝備,一般人不認真研究,憑肉眼看不出其中奧秘。
我想,最大的可能是:送!是忽必烈送給這個寺院的。為什么這么說呢?就憑蒙藏關系借道,就憑忽必烈認識到,虐殺對后續(xù)統(tǒng)治的危害,就憑忽必烈杰出的軍事才華與治國的理念,就憑忽必烈想奪取大汗的野心。我想,這幾套盔甲是忽必烈送給寺院的,還封了官位。
《元史》記載:“宣慰司,掌軍民之務,分道以總郡縣,行省有政令則布于下,郡縣有請則為達于省。宣慰使,播州區(qū)劃內(nèi)最高軍政長官。”
既然是軍政長官,那么送盔甲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異曲同工,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央慰問團將毛澤東主席親自題詞的,藏漢雙語的,一面翠綠顏色的真絲錦旗送給寺院,上面用橘紅色的大字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各民族團結(jié)起來”,下面是藏文。我想,七百年前給藏區(qū)送盔甲或是七百年后送錦旗,都表達同一個意思,都是一統(tǒng)天下,一個武功,一個文治。
忽必烈自然是攻下了大理國,也沒有虐殺百姓,自然減少大理國軍民的抵抗。加之采取懷柔政策,大理國世襲統(tǒng)治者段興智最終放棄了抵抗,被元朝收服。從此,忽必烈讓地處云南、貴州、四川一部分的大理國,正式納入中國的版圖,為一統(tǒng)中國作出了貢獻。當然,忽必烈此次南征,彰顯出了杰出的軍事才華,建立了彪炳史冊的功勛,在蒙古黃金部落內(nèi)部樹立了自己的威信,為以后奪取大汗之位積累了政治資本。
我自然想到大理的白塔,那是大理國為祭奠與蒙古作戰(zhàn)陣亡的將士修建的。一座紀念塔,不只是紀念一場戰(zhàn)爭,更是紀念逝去的將士,紀念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苦難。是紀念也是警示,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就像此刻的我,在忽必烈的盔甲面前,想象著忽必烈坐騎的馬蹄發(fā)出密集的聲音,塵土飛揚,戴著頭盔身穿盔甲的忽必烈縱馬急馳,消失在光陰里,駛進元朝的史書里,永遠占據(jù)了一席之地;想象著忽必烈站在一張大大的地圖前整夜思索,為華夏,為國家,為自己,為天下的統(tǒng)一;想象忽必烈的雄才偉略,想象忽必烈的肝膽柔情……而我只能從史料的只言片語中尋找忽必烈的才干,從民間傳說中感受忽必烈的果敢,從盔甲的巧妙設計窺視蒙古大軍的智慧,從盔甲的重量上估摸蒙古大軍的財政實力,從盔甲的制作工藝揣摩蒙古工匠精湛的技藝……
我估摸此地和蒙古的路程距離,揣度我生活的時代和忽必烈生活的時代的時間長度,空間距離。我在一個寺院里想象忽必烈,想象他的爺爺成吉思汗,想象中華民族所走過的路,以及一個人在歷史中或大或小、或輕或重的作用,一個行為對歷史發(fā)展進程或推進或阻礙。我還從一套盔甲想到了戰(zhàn)爭與和平,分裂與統(tǒng)一,落后與強大,苦難與幸福。
時間不早了,我收回思想的天馬行空。眼前,只是一個薩迦派寺院里珍藏的寶物,只是幾套鐵質(zhì)的盔甲。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