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剛下過一場暴雨,江水積得很滿。嚴家淤長滿茂盛的荒草,幾只鵪鶉突然躥上天空。我從江邊游步道逆著江水走到衢江大橋下就返回來了。過了幾天的一個黃昏,我又去過一次。江水退下去了,江面變得又平又緩,波平浪靜,幾乎是靜止不動的碧藍。樹木的葉子紛紛向上,碧綠的茅草在風中發(fā)出極長極細的聲音,細細的,不絕如縷,像針尖,一下子扎在我心上,最細微的事物也能把我?guī)ё?。這次,我走得比上次遠點,走到嚴家淤碼頭,我才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個絕好的去處。碼頭緩坡兩邊長滿葦草,碼頭東頭一頭扎進蒼茫的衢江里,碼頭兩邊的江水變得平緩、舒展,是游泳的絕佳處。
端午后的第三天,晨早,衢江嚴家淤碼頭,天空布滿云朵,衢江被天空壓得很低很低,岸上的草木、樓房的倒影從不同的角度,在江面上呈現(xiàn)出來。而那些真實的事物影像,卻漸漸消失。比如,我腳下的嚴家淤碼頭的一頭扎進江水中,無影無蹤。
近日,江水陡漲,江水滔滔,我躺在江面上,水流聲,劃水聲,從我耳邊流過。天空壓下來的聲音大于江水的聲音,江水的聲音大于我劃水的聲音。我仰躺在江面上,像躺在虛空里,而虛空更接近于想象與心靈。
在衢江的激流中游泳,對于我是第一次,也是我第一次親近衢江。這和在岸邊親近衢江是不同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可惜偌大的衢江只有我一人在暢游,一股蒼茫油然而生,讓我發(fā)出這樣的感嘆!
我看見江水中的倒影,波紋,它們以鋪陳之勢,涌進我的胸廓。倒影粗獷,像國畫的大寫意一般,將云朵、樓房、樹木次第呈現(xiàn)。我看見我自己像一條魚兒,在倒影和波紋中穿梭,自由自在。
我在江中游泳,我的身體占滿江水,江水一定也占滿魚的身體,占滿魚憂郁的眼神,在魚的眼中我一定是個陌生的怪物。我從魚的上方游過,魚一定也用占滿江水的驚詫的眼神瞪著我。
遠處的衢江大橋上,有幾個行人停下來看我。他們壓根不知道我的故事,就像我也不知道他們的故事一樣。更遠處的天空,那幾朵白云依然懸著。其實,無論是岸上是水中還是天空中,你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虛幻。
上岸時,碼頭有些濕滑,蹭破了腳,江邊的各種草木安靜且有秩序。橘樹已結(jié)出青青的橘子,果枝向一旁傾斜,而傾斜似乎有古疏之美??盏厣匣ǘ浯卮?,高大的香樟,低矮的竹子,低處的芒草,以及正在草葉上彈琴的蛐蛐,跳躍的蚱蜢,還有樹枝上清麗的鳥鳴……
大地一片繁花似錦,天空一片深奧空曠。世間萬物皆有定數(shù),因而萬物不絕。而人心往往僭越定數(shù),所以人心不古。衢江蒼茫悠悠,百年無非一瞬。
二
嚴家淤是衢江中的一個島,有點像長沙湘江上的橘子洲,嚴家淤島從江山港與常山港匯流處(衢江起始處)逶迤綿延至禮賢橋下,像一艘大船漂浮于衢江之上。西邊隔江與錢家山、鹿鳴山為鄰,東邊隔江相望于衢州古城,站在嚴家淤上,抬頭但見衢江向北滔滔而去(這點也和長沙的湘江類似)。
晨早,我從禮賢橋西端的附橋蜿蜒曲折而下,踏上了嚴家淤。陽光剛剛出來不久,草木似乎也從睡夢中剛剛醒來,是那種將醒未醒的狀態(tài),發(fā)出惺忪的氣味,草葉上的露珠,像珍珠,像瑪瑙,晶瑩剔透,在晨風中微微晃動。我沿著江邊新鋪的瀝青路面向南走,左邊草木的縫隙中衢江隱隱閃光,一只八哥在我前面十米遠的路面上駐足。我走過去,距它還有一兩米時,它張翅向前飛了十米左右,停下,駐足,張望。我又走過去,又接近它時,它又張翅向前飛了十米左右,又停下,駐足,張望,仿佛還看著我。我再往前走,它再飛,如此重復不下五六次,這只八哥似乎一點不怕人,至少不怕我,或者它根本就沒把我當作人。最后一次,當我走近它時,它終于拍拍翅膀,鳴叫著飛進了右邊的草木叢中,不見了蹤影。
通過洼地的小徑草木太深,露水太大,無法通過,只能看到洼地上面飄浮著的一團薄薄的白霧。嚴家淤原住有許多村民,隨著城市的規(guī)劃到去年末已全部搬走了。原先舊的房屋被拆遷,被推平,被新的泥土和草木覆蓋,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江邊碼頭也已荒廢,不見了擺渡的船只,只有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在江邊的沙灘上迎風搖曳。
繼續(xù)往南走,在嚴家淤取水房前面的空曠的野地上,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等待,白茅在嚴家淤島的大地上也慢慢蘇醒過來了。白茅揚花吐絮,一大片一大片野生的白茅花,潔白如雪,隨風搖曳,像日本畫家新海誠畫作里的景致,唯美,驚艷至極。
遠遠望去,白花似雪。白茅的花比蘆葦?shù)幕ㄐ?,比芒草的花小,或者像是兩者的袖珍版,但比蘆花密,比芒草花多,揚揚灑灑,密密麻麻,鋪天蓋地,有席卷之勢。像一片白花的海洋,銀裝素裹,柔弱的花穗隨風如浪花起伏,與白茅綠色的莖葉又像是給大地鋪上一層綠白相間的厚厚的地毯。
我繼續(xù)向南走,走到衢江大橋(大橋有一段,近200米在嚴家淤島上)下面瀝青路面的盡頭,再往前走是以前的水泥路面了,路面破碎,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昨夜下了一夜的雨,許多地方積滿了水。
在水泥路的盡頭,在一棵大樹下,有一個簡易的棚子,棚子上蓋著塑料布,綠地毯,廢棄的廣告油布,上面壓著磚頭、木板、枯樹枝,破敗不堪。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在棚前洗衣服,我問,你怎么沒搬走?她用懷疑或敵視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沒有吱聲,也沒有理我,依舊在洗著衣服。旁邊的菜地邊豎著一塊木牌,上面用紅漆歪歪斜斜地寫著:本土地尚未征用,神圣不可侵犯!
嚴家淤島將衢江一分為二,西邊的淤堤要低些,矮些,堤邊的草木也要低些,矮些,江面也要窄些,江水也要平些,靜些,似乎沒有了波濤,江面上只有一些微微晃動的波紋。似乎更適合游泳,可我更喜歡到東邊的江中游泳,因為東邊水深江闊,江水滔滔。
我走到一架低矮的小小的水泥橋邊,這橋是原來嚴家淤島上通向西區(qū)陸上的唯一通道。如今島上已無人居住,小橋也沒有了往日的車馬之喧,寂寂地泊在寂寂的江面上,像一個歷盡滄桑而落寞的老人。我走上了小橋,像走進一段寂寞的時光里,以往的一切人與事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晌蚁嘈判蛞欢〞涀∫恍┦裁??記得衢江的水漲水落,日出日落,記得島上一年四季草木花朵的更替與輪回,蟲叫與鳥鳴,記得島上曾經(jīng)的人間煙火與紅塵歲月。
三
氣溫逐漸高起來了,江水的水溫也高起來了,直射的太陽光線也越來越熱烈了。不遠處,傳來一聲鵪鶉的鳴叫,接著又傳來一聲,叫聲清脆婉轉(zhuǎn),等你站起來時,夏天也就跟著來了。
不久,真正的夏天來了。我看到天空中一大朵一大朵雪白的云朵。映著深邃淵靜的藍天,映著波光粼粼江面,映著地上郁郁蔥蔥的草木,那一朵朵白云顯出極其強烈的亮度和質(zhì)感。當然,那些白云早就消失了——沒過幾天就消失了。
我也從光禿禿的嚴家淤碼頭轉(zhuǎn)移到衢江大橋下面的江面去游泳,大橋碩大的身軀阻擋住陽光的熱烈照射,大橋下面的江面,有一片寬廣的水域躲在陽光的陰影里,陰影的兩側(cè),涇渭分明,陽光照射的江面,金光閃閃,陰影里的江面呈墨綠色。這片墨綠色的水面就成了我游泳的世界,自由自在的世界。
多少次,我都是一個人從嚴家淤碼頭下到衢江中暢游的,又是一個人從嚴家淤碼頭上岸匆匆離開嚴家淤的。寬闊的江面,一片蒼茫,一個人在江中是那么渺小,小到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有一次,在衢江大橋下面的江面,一個人從我身邊的江水中突然冒出頭來,我一陣驚喜,終于碰到一個游伴了,那一瞬,似乎不那么孤單了,滿心歡喜。我們有說有笑,一邊朝雙港口方向游去,一邊漫無目的地閑聊。知道他叫老龔,今年64歲,家住四喜亭,原在木材廠工作,從小就在四喜亭碼頭的衢江水域游泳。水性好,對衢江知根知底。老龔說,60歲以前,他幾乎天天游,現(xiàn)在游少了,偶爾游之,并說了一大堆游泳對身體的好處。我說,我要向你學習,堅持游下去,讓血壓恢復正常。老龔說,會的,一定會的。
后來,又多次在江中碰到過老龔,在江中碰到和在岸上碰到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心情也是不一樣的。
七月末的一天,下午,陽光明晃晃的,當我經(jīng)過衢江大橋下時,我看到岸上大橋橋墩下面有一張鋼絲床,床邊堆著一些日用品,熱水瓶、塑料桶、臉盆、鍋鏟,床邊有一個煤氣罐,連接著一個單灶的煤氣灶,鋼絲床的下面挖了一個一米寬半米深的坑,坑里趴著一條黑色的小狗。鋼絲床上躺著一個男人,正在呼呼酣睡。這個人似乎把家當都搬來了,似乎要在這里長住下去了。難道他就不害怕?不害怕蚊叮蟲咬?不害怕野外無邊寂寂的黑夜嗎?
氣溫越來越高,衢江大橋下來了來乘涼的大叔和大媽,他們?nèi)鍌€一起,二三個一起,他們大都過了退休的年齡。坐在大橋下的江堤上東南西北家長里短地閑聊。有時,他們風趣又有節(jié)奏的閑聊聲音仿佛從江堤上墜到江面,再沿水面飄進我的耳朵。
一次,坐在江堤上乘涼的一個大媽不慎把手中的麥稈扇掉進了江里,連忙招呼江中的我?guī)退龘煲幌隆N矣芜^去,撿起,游上岸,給她送去。同她聊起那個睡在大橋下鋼絲床上的人。
大媽知道那個睡在大橋下鋼絲床上的人。大媽說,那人叫老方,人家都叫他方癩子,光棍一個,有個姐姐,嫁到巨化。老方就是這嚴家淤村的人,房屋征用拆遷后,賠補了180萬元,他到城郊清明弄買了一套80萬元的小房子住,留下100萬元,準備養(yǎng)老用。本來好好的,沒想,好景不長,先是被人教唆著炒股,后來又和人賭博。沒多久,100萬就泡湯了,沒影了。后來,賭紅了眼,為了翻本,又把80萬的房子抵押給了高利貸,結(jié)果又輸了精光。這不,被人趕出了房子,還被人打破了頭,沒地方住了,只好回到嚴家淤,只好住在這大橋下面。我聽完了這個故事,這是一個一地雞毛的故事,一聲嘆息,一時無語。人世間的這幕悲喜劇似乎就是這樣,不斷地重復,不斷地上演,不斷地發(fā)生,不斷地結(jié)束。結(jié)果甚至讓人瞠目,讓人結(jié)舌,讓人無語,讓人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睡在大橋下面,只有那只小黑狗陪著他,有一次,我看到他把嚼過的食物,口對口吐給他的小狗吃。還有幾次,我來游泳時,在大橋下同他擦肩而過,我都沒仔細看他,我也沒同他招呼,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除了下雨天,我?guī)缀趺刻於既ビ斡?。夏天的時候,每次游泳經(jīng)過嚴家淤,經(jīng)過這一片茫茫蒼蒼的蘆葦叢,我都會駐足觀看。我喜歡畫畫,更喜歡畫蘆葦,我喜歡蘆葦?shù)目侦`、優(yōu)美、詩意,迎風搖曳。我經(jīng)常靜靜地站著,有時站了很久很久,但僅僅只是看蘆葦。蘆葦是最富有詩性的植物,一根一根分開來看,每一根都如謙謙君子,在微風中頻頻頷首。每一根又如穿著翩翩長衫的古代詩人,在大風中翩翩起舞桀驁不馴。嚴家淤的蘆葦幾乎處處可見,隔幾米,隔十幾米,或隔幾十米,它們一叢一叢,一簇一簇,或者一片一片,在水邊,在溝渠,在淤地,猝不及防地映入你的眼簾。我猶喜歡看整片整片的蘆葦,它們郁郁蔥蔥,充滿了生命的張揚與蓬勃。
有一次,我看見幾個園林工人在清理枯枝,他們把一些蘆葦也一起清理了,粗壯的蘆葦稈已經(jīng)長成毛竹一樣堅韌,不得不動用了電鋸。在成片成片倒下的蘆葦中,游泳回來的時候,我撿回家一根,把它斜插在家中客廳里最大的花瓶里。一根巨大的蘆葦?shù)娘h逸感,剎時讓客廳平添幾分浪漫氣息,像一幅寫生的畫,令人稱奇。很多時候,夫人在做飯,我在拖地、搞衛(wèi)生、看電視或看書,只有花瓶中的蘆葦是寂靜的,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又有一次,我在嚴家淤的草叢里撿到一根很有型的枯樹枝,完全死去的脫水的樹枝已經(jīng)變得很輕很輕,完完全全被太陽曬干曬透,變成了土黃色,樹枝上面掛著一個一個狹長的風干的小豆莢,也是土黃色的。如果沒有被我撿回家,它會在風吹日曬雨淋中零落成泥。它被我?guī)Щ亓思?,我給它配上一個墨綠色的布滿了裂紋圖案的龍泉花瓶,卻別有一番情趣,是任何一個商場里無法買到的一款獨特的工藝品。
四
在嚴家淤江邊的小路上,我還遇見了兩匹馬。我在內(nèi)蒙古草原見過馬,在新疆阿勒泰、伊犁見過馬,見過成群結(jié)隊的馬,見過三匹馬,兩匹馬,一匹馬。也騎過馬,曾策馬馳騁在內(nèi)蒙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在我的意識里,馬是屬于北方的,屬于北方的草原的,似乎只有北方遼闊的草原才是馬兒永久的家園。而在江南,在衢州,在嚴家淤見到馬,第一感覺是有點驚訝的。它們是如何來到這里?它們是否習慣?習慣南方的水土?畢竟南方與北方在地域上是不一樣的。我想,它們走在路上的感覺肯定是不一樣的,吃的草也是不一樣的,淋的雨、吹的風是不一樣的,白天和黑夜是不一樣的,甚至喝的水的味道也是不一樣的,它們的心情肯定也是不一樣的。
這兩匹馬,一黑一白,馬鬃,齊、密、黑。馬尾,厚、垂、長。四肢修長,體格健碩,威風凜凜。
我從它們身邊走過,我輕輕地走到它們身旁。它們依舊吃著青草,不慌不忙,似乎對我沒有絲毫警覺。馬通人性,它們性情溫順,或者隨遇而安。只有當我再靠近時,才微微抬起頭,鼻子噴了兩聲,像是警告,但也絲毫沒有傷人的意圖。
馬主人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我與馬主人聊天,問及為何養(yǎng)馬?作何用?馬主人健談,她告訴我,在衢州的某些鄉(xiāng)下或和衢州毗鄰的蘭溪、建德某些鄉(xiāng)下,有些人結(jié)婚時(喜歡采用中式婚禮,為增添喜事的氛圍),往往會用到馬,辦喜事的人家會來找她,她會隨馬應約前去。聽了馬主人的敘述,我的眼前恍惚立即呈現(xiàn)出這樣的一個場景:兩匹馬被主人梳洗沐浴,打扮一新,頭頂扎上一朵碩大的大紅花,披紅掛綠。新郎穿著中式衣服,戴著禮帽,騎著白馬或黑馬,在一群敲鑼打鼓、吹著嗩吶、放著鞭炮的人的陪伴下,熱熱鬧鬧歡天喜地地把新娘子接回家。熱熱鬧鬧中馬也為主人賺了錢。
有時候,我在去游泳的江邊小路上常常只看到一匹孤零零的黑馬。那匹白馬可能又被主人打扮一新,和主人一起去赴他人的結(jié)婚喜宴去了。剩下這匹黑馬站在草地上,時而探頭吃幾把草,時而抬頭張望,更多的時候默默站著,風輕輕從它身上吹過,馬鬃揚起又伏下。我經(jīng)過時,我叫了它一聲,它的耳朵豎了一下。我又叫它一聲,它又豎了一下耳朵。它顯然知道我在叫它。我從它身邊經(jīng)過,走開了,走遠了?;仡^看它,暮色中,它似乎也在看著我,眼睛里似乎有著憂郁的神情。
有時游泳時,我會莫名想起這兩匹馬的命運,它們本來應該是屬于北方大草原的,那里才是它們永遠的家,可是硬生生被人從遙遠的北方帶到江南這里來。它們會不會想它們的故鄉(xiāng)?它們會不會想回到北方去?其實,我們?nèi)艘策@樣,我們許多人也這樣,一生中,南來北往,東奔西走,四處漂泊,四海為家,隨遇而安。不同的是,它們只是兩匹馬,身不由己的,它們是別無選擇的。所幸我們是人,我們有選擇的自由。當你對一些人或一些事感到無語時,疲倦時,無奈時,憤怒時,當你在一個地方感覺呆不下去的時候,或者不想呆的時候,你還可以選擇離開……
有時候,游泳時突然碰到下雨,如果雨下得很大,我會從江中上來,我會到大橋下面去躲雨。下雨時,白茫茫一片,整個世界仿佛安靜下來了,只剩下了雨聲。而雨,下在大地上,下在草木上,下在江面上,下在馬身上,下在我身上,雨,也下在塵世里。
五
夏天終于過去了,秋天來了。
太陽好像一下軟了下來,不那么硬了,烈了,熱了。有點無精打采,曬在人身上溫溫的,已沒了灼熱感。
江邊堤岸上的某些草木已經(jīng)枯黃,江水也淺了許多,細長的麥魚在漸漸變涼的水中游弋;松鴉的鳴叫聲掠過嚴家淤,它們凄慘的叫聲里,仿佛浮現(xiàn)出久遠的模糊的時間。
我從大橋下游泳的地方,又回到了嚴家淤碼頭水域游泳。碼頭上,一切如舊。和夏天不同的是,先是冒出一兩個,接著二三個,三四個,五六個釣魚的人,喧喧吵吵,打破了嚴家淤碼頭往日的平靜。
秋天再往深處走去。江水有一些變涼,卻是可以忍受的涼,在水中,反而更令我神清氣爽。我喜歡浸在江水中整個人被江水包裹的感覺,當你整個人被江水完全包裹,腳底是深不可測的虛無時,那種感覺,仿佛整個人都在變得輕盈,“像鳥的輕盈,而非羽毛的輕盈”。難怪水中的魚兒總是那么歡樂,在無限的江水中,你能體會到一種無限自由的感覺。雙手劃動時,有一份水的阻力讓你感覺到似乎江水是厚的,黏稠的,似乎置身在一個巨大的稠液里。水中似乎有千千萬萬個小小精靈在沖擊著按摩著你的身體。那種感覺是非常美妙與奇妙的。
游泳的間隙,我常在碼頭上看他們釣魚。對釣魚者來說,釣魚桿就是他們手中的槍,稱不稱手,釣桿好壞只有釣者自己知道。釣魚桿品種繁多,化氏、漢鼎、迪卡儂、佳釣尼、迪佳、美人魚、寶飛龍、讓保羅,多得讓人眼花繚亂。
魚餌也名目繁多:風行·老鬼、龍王恨、釣魚王、丸九、四季王,一種比一種嚇人。我還在嚴家淤碼頭地上看到標有雷達、飛毛腿、核彈的魚餌包裝袋。似乎一種比一種厲害,似乎讓魚兒無處可逃。
釣魚者的性格與秉性也各不相同,有安靜的,任你風吹魚動,咬鉤沒咬鉤,都一樣安靜。有罵罵咧咧的,不管是釣到魚,還是沒釣到魚,都這樣大聲喧嘩。有一言不發(fā)的,只專注于江面動態(tài)的,有拋下去三四桿、五六桿魚桿,架好魚桿后,不管不問,人跑到江堤上抽煙的。
在碼頭上,我還看到有一個釣魚的人,設(shè)備最先進。裝了探頭,探頭一頭扔進江中,一頭連接到手機上。水底的世界,水底的魚兒忽東忽西,忽上忽下,或從魚餌上游過,或游過來輕咬一口魚餌離開,或回來吻一下魚餌,又離開。水底魚兒的活動在手機屏幕上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這是一個你看得到它的世界,而它看不到你的世界。這個人釣的魚最多,大多不是咬鉤的,是他透過手機屏幕,直接移動魚桿,直接讓魚鉤把魚兒鉤上來的。
我常在碼頭上看他們釣魚,看得多了,我發(fā)現(xiàn)每個釣魚者的嗜好也不一樣,釣魚者大都全副武裝,太陽傘、網(wǎng)兜、水桶、塑料箱椅,配備齊全。有的釣了一陣時間一條魚沒釣到,收了漁具就走了。有的一條魚沒釣到,叫嚷著要換個地方去釣,有夫妻一起來釣的,回去時,把釣到的魚殺好、剖好,弄干凈再回家的。有的臨走時,把桶中釣到的魚,又倒回到衢江里放生,空著手回家了。有的一條魚沒釣到,仍然紋絲不動地坐在碼頭上,獨釣著江面。
只有老鐘是個例外,老鐘魚釣得好,釣得多,話也多,又很風趣。言談中,得知老鐘原是煤機廠工人,前些年下崗了。還有幾年才能退休,平時干點短工,家中老母癱瘓在床,要他照顧??諘r來江邊釣些魚,用這江中的魚鮮為老母親做魚湯喝,看來老鐘是個孝子。從釣魚的人中你能體會到人生百樣,百樣人生。
六
我是春天的時候發(fā)現(xiàn)嚴家淤島的,它在衢江雙港口至禮賢橋的下面。那是一個下午,我走出小西門,走到禮賢橋邊。我看到禮賢橋下的嚴家淤島,島上長著整齊高大的樹木,樹下種著一排一排的花草,開著鮮艷的花朵。我信步沿禮賢橋的引橋走了下去,還沒到那兒,就聞到芳香濃郁的氣味,是那種草木的氣味。衢江被嚴家淤島分成兩股水流,一大一小從南往北蜿蜒流去。
嚴家淤碼頭的西頭是一片拆遷后的空地,尚未建房子,被人開荒成菜地,種上了蔬菜,有川蔥、茄子、南瓜、白菜、蘿卜、芋頭、大蒜、毛豆、花菜、卷心菜、香菜等等。不時能見到有人挑水,澆水,勞作的身影,菜地那頭就是高樓林立的新區(qū)。
我在菜地靜靜站了一會兒,剛想走開。這時,一個種菜的人走過來問我借火,順便給了我一支煙。點了煙,我們開始聊天。他說,他姓陳,去年退休了,沒事做,來這里種種菜,鍛煉筋骨。老陳吐了一口煙,看著我說,看你年紀輕輕,肯定沒到退休年齡,這么有空出來玩。我說,我早把自己退休了(30年前就辭職了,辭職的好處就是不受單位限制,自己管自己,自由)。老陳說,好,真好。并問我,想不想種菜,如果想,可以給我兩塊地種種。
就這樣,我又種上了菜。
七
這幾天,氣溫陡漲,陽光熱烈,一點不像四月份的天,倒像是六月份的天。滿頭是汗,一絲風也沒有。身邊的衢江裸露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卻很細微。
柵欄就扎在菜園邊,把一根根樹枝插進地上挖好的溝中,再用細鐵絲或細帆布條綁定,加固在橫向的廢棄的電纜繩上,最后把地上的溝用土填滿,夯實。
柵欄邊上有幾棵大樟樹,軀干黝黑,黑中帶黃,樹皮一絡(luò)一絡(luò),密集地向上伸展,堅硬,像古代勇士的鎧甲。大樟樹樹蔭濃郁,密集,枝繁葉茂。扎柵欄的間隙不時有樹葉簌簌落下,落葉聲,很響,很脆,落葉有黃的,綠的,褐色的,或黃綠相間,黃褐相間的。樹葉不一會兒就落滿了一地。用掃把去掃地上的落葉,發(fā)出的聲音也是簌簌的。
一只白蝴蝶在隔壁別人菜地僅剩下的幾朵白色的蘿卜花間翻飛,白衣翩翩,像古代某個白衣飄飄的公子,白蝴蝶骨子里就像個抒情詩人。
不遠處低矮的樹叢中,布谷鳥“咕咕——咕,咕咕——咕”地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沒完沒了。
有一瞬,天地間,時間仿佛停止了,又仿佛從未停止。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辣椒也開花了,白色的花,星星點點的,很細很白。有幾棵已長出小辣椒了,瘦瘦的,綠綠的,嫩嫩的,讓人愛憐。西紅柿的花黃色的,細細的嫩黃的花在茂盛的綠色葉子間閃爍。掛在枝間的幾個青色的西紅柿漫漶出一股青澀的味道。南瓜一聲不響地一個勁地在長,四季豆也一個勁地在攀緣,四季豆也從一朵朵紫色的花朵中探出來了,嫩嫩的,枝葉間掛滿一把把嫩嫩的小刀。
不久,花謝了,四季豆、豌豆、茄子、南瓜、辣椒紛紛長了出來,四季豆扁長,豌豆莢脹圓,南瓜滾圓,茄子和辣椒瘦長。當你蹲下身子,扒開四季豆、豌豆、茄子、辣椒叢和南瓜藤時,會發(fā)現(xiàn)下面泥土的氣味真好聞啊,涼涼的、濕濕的、潮潮的,好像來自很深很遠的地方。
節(jié)氣對草木(植物、果蔬)的生長大有影響,小滿剛過,南瓜的葉子長得更加盛大,霸氣。西紅柿在瘋狂地掛果,馬鞭草紫得讓人驚艷,一朵朵粉中帶白的月見草在草叢中輕輕搖曳。在五月,陽光不那么熱烈,風還是軟的,菜地的上空,不時傳來幾聲鳥鳴,軟風吹來草木的清香,聞著讓人心曠神怡。
八
每天的清晨或者黃昏我都會去嚴家淤島。下了禮賢橋后,沿衢江邊的游步道騎行一會兒,會經(jīng)過一條鋪著煤渣的灰白的小路,鋪滿詩意的小路。
夏日清晨的陽光透過草木照在小路上,溫暖,滋潤,刺眼,又有些恍惚,像時光,貼著路面在位移。
在菜地不遠處的空地上,長滿著飛蓬草,野飛蓬。綠油油的飛蓬草,一簇簇,一片片,密密麻麻,有席卷之勢,蔚為壯觀。這人世間,有些事真說不明白,或許也不需要說明白。人播的種子,比如蔬菜的種子,長起來比較柔軟,嬌慣,錦衣玉食,養(yǎng)尊處優(yōu)。而野生的草籽,比如野草,雜草,無人料理,澆灌,千辛萬苦,卻百煉成鋼,長得粗獷,剽悍,蓬勃,野性。
野生的飛蓬草長得比人還高,野性的力量讓人結(jié)舌,讓人驚嘆,讓人敬畏。時序進入七月,陽光耀眼而又熱烈,一絲風也沒有,蟬聲一片,喧囂一片,整個嚴家淤仿佛也在蟬聲的籠罩之下。
飛蓬草分布廣泛,是山野田頭常見的野草,我故鄉(xiāng)人叫“長毛頭”。早些年鄉(xiāng)人把飛蓬草的頭折了當豬草,喂豬。飛蓬的頭折了,又會長出來,折了,長,長了,折。不折不撓,綿綿不絕。野飛蓬卻越長越多,越長越高。而飛蓬一詞,讀起來似有一番感慨之意。在漢字中,飛蓬一詞有“野外飄零,身不由己”之意,蘊含著無奈、哀愁與悲嘆。
飛蓬有藥用價值。據(jù)《植物藥志》記載,其根、莖和葉均含鞣質(zhì),葉和花中含揮發(fā)油;其花和花序可治療發(fā)熱性疾病,種子治療血性腹瀉,煎劑治胃炎、腹瀉、皮疹、疥瘡等。
飛蓬在古詩文中也常見。曹植在《雜詩·二》中寫道:“轉(zhuǎn)蓬離本根,飄飖隨長風”用“蓬”來比擬自己,“轉(zhuǎn)蓬飄飄不定,‘流轉(zhuǎn)無恒處’,遠離本根和同伴,孤寂無依”。
飛蓬的這種飄無定所的特征與詩人曹植的生活境遇及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共鳴。潘岳《西征賦》:“陋吾人之拘攣,飄萍浮而蓬轉(zhuǎn)。”王維《使至塞上》:“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蓖蹩儭兜请]坂二首》:“轉(zhuǎn)蓬無定去,驚葉但知飛?!币彩侨绱恕?/p>
在嚴家淤種菜,每天穿梭在嚴家淤的飛蓬草之間,久而久之,似乎也像一株野飛蓬,隨風搖曳,身不由己了。
九
在嚴家淤遇見和我一起種菜的一對老夫婦,男的姓曹,73歲了,我叫他老曹。女的68歲,姓葉,人長得矮矮的,膚色黝黑,皮實,聲音洪亮,我叫她葉大姐。天氣太熱,種菜的間隙,我們會在樟樹下乘涼,抽煙,喝水,吹風,聊天。方才得知,老曹身份不簡單。是余紹宋的內(nèi)侄,余紹宋是其姑父。
余紹宋(1882—1949),字越園,49歲后更號寒柯,浙江龍游人,生于浙江衢州。日本法政大學畢業(yè),民國元年(1912年)曾任眾議院秘書、司法部參事,次長、代理總長等職。余紹宋先生善屬文、精鑒賞、長方志、富藏書,尤工書畫。是近代金石書畫、畫學論著、方志編纂名家,著名史學家、鑒賞家、書畫家和法學家。
1943年5月甲子之年隨省會機關(guān)遷徙云和山城大坪,應省主席黃紹竑聘請出任浙江通志館館長。余先生麾下群賢畢至,乃重修《浙江通志》,卷帙浩繁,篳路藍縷,艱難玉成,出世于山陬蕞縣,石鼓末壁,被稱為云和大坪之殊榮。傳世著述有《書畫書錄題解》《畫法要錄》《畫法要錄二編》《中國畫學源流概況》《寒柯堂集》《續(xù)修四庫全書藝術(shù)類提要》《龍游縣志》《重修浙江省通志稿》等,余子孫后人也成丹青高手。
老曹退休前是衢州北門糧站的職工,他的這一身份似乎和我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我父親(抗美援朝回國后,就復員在糧食部門工作,我幼年時跟隨不停調(diào)動工作的父親輾轉(zhuǎn)在故鄉(xiāng)各個糧站之間)。大哥、二哥、二嫂皆是糧食部門職工。前些年糧食部門改制,故鄉(xiāng)糧站被我大哥、二哥買下,他們至今還在經(jīng)營糧油。我每次回故鄉(xiāng),在大哥糧站食堂吃飯,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仿佛回到過去的時光。老曹很健談,通曉衢州的歷史、掌故,信手拈來,尤其是關(guān)于余紹宋的故事,有的我是第一次聽說,十分珍貴。老曹還說起衢州另一個名人,畫家王云(王夢白),說王夢白與余紹宋交往的故事,說王夢白早年受到余紹宋的提攜去了京城。說王夢白為人好酒,孤傲,清高,睥睨天下,卻命運不濟;說王夢白的畫藝當年在齊白石之上,享譽京城畫壇。我當然也知道王夢白,也看過他的作品,確實是個天縱才氣的畫家,我對老曹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個才華橫溢的人,肯定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也是命運多舛的人。這種人被同人賞識的同時,往往也不免為小人誹謗,非議,甚至被侮辱,被傷害,被落井下石。我說,或許是性格使然。但不管際遇境運如何?所幸王夢白留下了傳世的作品。
回家后,我又查了一下這位鄉(xiāng)賢的資料,現(xiàn)把搜集到的有關(guān)王夢白資料整理如下:王夢白(1888—1934),名云,字夢白,號破齋主人,又號三道人,祖籍江西豐城,出生于浙江衢州(今柯城區(qū)),近現(xiàn)代中國畫畫家。
王夢白幼少時在燈籠店、錢莊當學徒,天才早慧,自學繪畫。后旅滬,得吳昌碩激賞,從黃山壽、吳昌碩游。后經(jīng)余紹宋推薦到京任司法部錄事。陳師曾賞其才,給予指導和褒揚,遂成名于京師。
1919年至1924年間,王夢白任北京美術(shù)專門學校(國立北平藝術(shù)??茖W校)中國畫科主任、教授。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北京畫壇的領(lǐng)軍人物。1929年赴日本舉辦個人畫展,被譽為“中國第一畫家”。畫法不囿傳統(tǒng)陳規(guī),“轉(zhuǎn)運自如”,眼快、手快、心快。對二十世紀小寫意花鳥畫有杰出貢獻。他的得意弟子有梅蘭芳、王雪濤、王羽儀,都是名震京華的人物。
坊間傳言:王夢白早熟,蓄長須,好酒使氣,喜面指人非,因又自號罵齋。姚華將之比作性格乖戾的徐文長。王夢白得益于華新羅、徐青藤、李復堂,以小寫意名世。其畫花鳥、草蟲、動物,大都筆勢飛揚,生動可掬。畫猿猴尤逼肖如真。偶作仕女人物,亦生動有致。齊白石也讓自己的三個兒子都拜王夢白為師。
從美術(shù)史的地位上來說,王夢白跟民國時期的齊白石、陳師曾、吳昌碩等是在一個等級線上的。40歲以后,王夢白寓居天津,貧窮潦倒,46歲辭世。一切前塵往事都成煙云。
人生如飄蓬,經(jīng)歷了一場又一場的流逝,失望,希望,希望,失望,有些事情是非人力所能為的。有一瞬,我眼睛有一點發(fā)澀。人生悲愴,命運多舛。人和人,一個人和某一個人的經(jīng)歷或命運存在著某種相似之處?哪怕是某一截的相似之處?某一絲的相似之處?我忽然想到自己,本性善良,外表謙和,但骨子里也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不同流合污,不人云亦云。我覺得擁有這一點彌足珍貴。有人喜歡你,有人厭惡你,那是自然恒定不變的真理,不必強求,也不必當一回事,一切隨緣。但這一切似乎也不重要,似乎也不再與我有關(guān)聯(lián)。
衢江悠悠,百年一瞬。值得慶幸或欣慰的是,衢州的天空下居然也曾閃爍過如此耀眼的星斗。
十
一起種菜的還有一個老徐,老徐76歲了,一點也看不出,最多像67歲。老徐長得虎背熊腰,身材魁梧,孔武有力,膂力過人。屬于像舊小說中魯達之類的人物。跟老徐比,舊小說中的“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手無縛雞之力”似乎就是我這號人了。老徐是建德人,1966年的工程兵,負責架橋鋪路挖隧道的。老徐說,當年就那么幾塊津貼,卻什么累活苦活都干過,好多戰(zhàn)友都犧牲了。1966年什么概念,太久遠了,久遠到我尚未出生。老徐說,現(xiàn)在好了,退休了,退休金也有四千多,吃吃用用夠了,至于種菜是活動活動筋骨,鍛煉身體。我說,我種菜主要是玩,自己跟自己玩,遠離喧囂,貼近泥土,回歸草木,回歸大地,回歸內(nèi)心的平靜,這種樂趣只有自己知道。不過,自己種的菜,確實比超市、菜場買的菜好吃,有小時候吃過的菜的味道。老徐的菜地挖得厚、寬、長、直,似乎一眼望不到頭;菜地的排水溝也挖得深、直,籬笆扎得也好。老徐力氣大,菜地挖得最多,菜的種類也種得多。老徐的菜地弄得整齊,平整,一壟一壟,楚河漢界,清楚分明。種花生時,像木工師父般在菜地上拉了直線,沿直線開溝,播種。以至花生苗長出來后,整齊劃一,看上去像儀仗兵。
進入七月,氣溫陡增,每天都是36℃、37℃、38℃,甚至突破40℃。這么高的氣溫,每天都要澆水,一天不澆水,菜菜們就得曬死,那真得叫“歇菜”了。
進入七月,由于菜地是沙地,水分干得快。因此,每天都要到衢江里抽水。抽水的工具有:電瓶、水泵、皮管。放水泵,接電源,接皮管(皮管很長,有七八十米),這些粗活(技術(shù)活),一般都是老徐干。我笨手笨腳又弄不太來,老徐也不會讓我干,我只負責拉皮管,盛水,澆水,或者直接捏著皮管口對著自己的菜地澆水。
從皮管口噴出的水簾,在烈日下有時會出現(xiàn)彩虹,五彩斑斕,一種虛幻、虛空的感覺或美麗。有時彩虹出現(xiàn)一下,瞬間就不見了,就像曇花一現(xiàn),就像美的東西總是短暫的一樣。只有皮管口的水和我額頭上汗水是真實的,落在菜地上,落在堅實的大地上。
十一
今年6月20日衢江發(fā)大水,江水滔滔。江水翻過堤壩,把衢江中的鵝卵石送到土路上面。鵝卵石,潔白、渾圓、堅硬,陽光照在上面白花花的,一片耀眼。人或車子走在上面能聽到鵝卵石與鵝卵石磨擦發(fā)出的聲響,石頭與石頭碰撞的聲響,脆脆的,堅硬的聲響。電瓶車騎在上面,輪子會打滑,會左右飄忽,不小心就會摔倒,我看見好幾個人連人帶車結(jié)結(jié)實實摔倒在路面上。
洪水過后,路邊的構(gòu)樹上,草木上,還留著洪水沖來的垃圾,白色的、紅色的、黑色的、綠色的、黃色的塑料袋像五彩旗,在樹枝上迎風飄揚,大樟樹的樹干還留著洪水淹過后的痕跡,深深的痕跡。洪水前生機勃勃,長勢良好的南瓜、冬瓜、絲瓜、黃瓜、青豆、辣椒,還有親手搭建的籬笆、柵欄、小木屋隨洪水一去不復返了,只能留在記憶中了。
好在一切可以重新再來,重新種下的豇豆、蘿卜、絲瓜、黃瓜、青豆,頂著烈日不屈不撓,頑強地生長著,大地上又是一片希望與生機。
時序進入7月,昨天7月17日,氣溫37℃。4點快5點的時候,太陽躲進了云層,天有點陰了下來。到黃昏時起了風,風很大,游泳時坐在江邊的臺階上休息時,風把江堤壩上樟樹的老葉卷起,在空中盤旋,像無數(shù)只蝴蝶在空中起舞,最后紛紛揚揚墜入衢江中,隨波逐流。
昨夜風更大,繼而下起了暴雨。房間外空調(diào)外機的聲音和雨聲混合成了一片。漸漸地,雨聲大過空調(diào)聲,雨聲淹沒了一切,整個世界仿佛都淹沒在雨聲中。好久沒下雨了,下這么大的雨,這下好了,我的菜菜有救了,我也在雨聲中睡去。
今日清晨,雨停,氣溫驟降,26℃,忽然覺得很涼爽,起床后,立即騎電瓶車去了嚴家淤。路上感覺空氣濕濕的,迎面吹來的風也是涼涼的。堤壩上,上個月被洪水吹倒朝同一個方向皈依的草木,似乎也一起抬起了頭,顯得精神起來。大樟樹下落滿昨夜掉下的樹枝與落葉,菜地里的豇豆、絲瓜、蘿卜、花生果然精神了許多。衢江對岸的禮賢社區(qū),工人們一早就在干活,“嗞嗞——嗞”的電焊聲、切割聲,“嘭嘭——嘭”“當當——當”的敲打聲,還有金屬掉在地上沉悶的聲響一起沿著江面飄過來。世界又開始了一天的熱鬧與喧囂。
每天的日子就這樣,挖地、種菜、澆菜之后,再去游泳。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一直往前走。
等到一些菜可以采摘的時候,我和老陳已混得很熟了。老陳是個有水平的人,退休前是某局的一個處長。老陳常有驚人之語,比如說到主持人某某某、某某事件,說到某些所謂的領(lǐng)導色厲內(nèi)荏,轉(zhuǎn)眼卻奉承拍馬,見風使舵,察顏觀色。說主持人舞臺上的光鮮,說某些官員的所謂官樣,不是你有多厲害,是平臺給了你機會,離開了平臺,離開了位子,沒了平臺,沒了位子,你或許啥也不是。
還說到如今某些電視臺的娛樂至死,老陳也深為擔憂,口氣忿忿不平!
有時候,游泳去得晚了。一直游到華燈初上,城市的燈火,衢江大橋上的霓虹燈投射到衢江上,江面五光十色,燈火闌珊,燈火閃爍,恍恍惚惚,仿佛另一個世界——和現(xiàn)實不一樣的世界。
十二
去往嚴家淤碼頭的衢江邊有一條蒼耳簇擁的小路,小路兩邊的蒼耳長得郁郁蔥蔥,枝繁葉茂,左邊的往右邊擠,右邊的往左邊擠,小路似乎被蒼耳擠小了,瘦了,窄了,失去了原有的模樣。
蒼耳在古時候曾作為野菜,窮苦人家在年歲歉收或饑荒時會去原野上采蒼耳嫩苗食用?!对娊?jīng)》中有“采采卷耳,不盈頃筐”之句。蒼耳是一年生草本植物,高可達90厘米。根紡錘狀,莖下部圓柱形,上部有縱溝,葉片三角狀卵形或心形,近全緣,邊緣有不規(guī)則的粗鋸齒,上面綠色,下面蒼白色,被糙伏毛。瘦果倒卵形。蒼耳7至8月開花,9至10月結(jié)果,蒼耳果具有祛風散熱、解毒殺蟲、通鼻竅的藥用功效。
我小時候玩耍,喜歡把蒼耳果放到小伙伴的頭發(fā)上,用手一搓,蒼耳果黏在頭發(fā)上,一時半晌弄不下來,頭皮常常被扯得生痛。
嚴家淤這條蒼耳簇擁的小路上,我每天走,每天走在嚴家淤衢江邊這條蒼耳簇擁的小路上,想起宋代張耒《海州道中二首》中“秋野蒼蒼秋日黃,黃蒿滿田蒼耳長”的詩句。在這個秋風吹拂,衢江逸遠的季節(jié),感覺別有一番味道。
日子過得真快,不久,秋天也進入尾聲了。
嚴家淤許多不久前剛剛被推平的空地上長滿了盛開的格?;?,一株一株在風中搖曳,一株一株格桑花密集地長在一起,匯成一片一片巨大的花海,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花朵在湛藍的天空下蔚為壯觀,十分美麗,迷人。
格桑花開的時候,此時天氣尚溫,尚未到蕭殺的季節(jié),但也不是桃紅梨白、群芳爭艷的高潮時季,格桑花沒有其他太多花木的映襯和烘托,需要靠數(shù)量才能形成自己的聲勢,如一株株分散地看去,倒顯得單薄與孤單。
而現(xiàn)在的嚴家淤,在我的眼前,格?;ㄒ黄鼷悾黄瑺N爛,一片盛放,一片遼闊,似乎比我在甘南看到的還要多,還要美,紅紅白白藍黃粉紫的花朵在風中搖曳,我的眼前是一片花的海洋,我恍惚也陷身在一片幸福之中。
有許多男男女女在這樣一片美麗的花海中游玩,似陶醉,也似恍惚,男女之間總會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微妙,眼光流盼,剎那間不經(jīng)意地微微一接,似乎發(fā)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這是一種無法去分析的情感,似一種花朵開放般的恍惚。天空是藍藍的,飄著幾朵白云,草色遙看近卻無,但最可愛的卻正是這種未成形的潦潦草草的恰似春天般的感覺。
再不久,秋天也過去了。
氣溫越來越低,天氣越來越冷了,水溫也越來越冷了。
我的游泳計劃也進入尾聲了。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是我今年最后一次去衢江游泳。嚴家淤的碼頭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平常這兒總有三五個釣魚的人、浣洗的人。今天顯得尤其安靜、清靜、冷靜。衢江大橋下,那個睡在鋼絲床上的人也不見了,不知何時搬走了?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嚴家淤的景象開始變得有些零亂和陳舊,像被一陣大風突然刮成這個樣子似的,并且似乎永遠陷入寂靜之間。甚至在刮大風時,江面也是寂靜的。風把聲音都刮跑了,冬天來了,一切似乎更寂靜了。
尤其是黃昏,寂靜到極致,似乎世上所有的聲音都仿佛又回到寂靜之中了。
這樣,寂靜反倒成了一種更大的聲音。
天空是空的,碼頭上是空的,我也像是空的,江面上是空的,是寂靜的,這種空與寂靜,讓我感到時空和歲月的無邊無際,并且似乎還裹在我的周圍。這種強烈到近乎尖銳的內(nèi)心感受?。∵@種感受我至今不會忘記,以后也不會忘記,可是我卻無法完全正確地描述下來。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