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來很樂意和辛普森先生打交道,他和其他代理商不一樣,其他代理商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而辛普森先生懷著純粹的信念,真心熱愛NATCA公司的產(chǎn)品。他會為這些機器的缺陷和故障而心生焦慮,為它們的成功而感到驕傲。
拋開工作關系不談,我們也差不多算是朋友了,但自從1960年他賣給我一臺作詩機之后,我就再沒見過他。
幾個月前,辛普森先生沒事先通知,就按響了我家的門鈴。他喜氣洋洋,懷里抱著一個瓦楞紙盒,就像奶媽抱著備受寵愛的嬰兒。“看看吧,”辛普森驕傲地說,“這是‘米奈特’,是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復制機?!?/p>
“復制機?”我難以掩飾失望之情,說,“辛普森,拜托,我的夢想可不是要一臺復制機。大家都知道,現(xiàn)在的復制機已經(jīng)很不錯了,難道還有更好的嗎?”
“請原諒我這么說,只復制表面的東西,隨便一臺復制機都能做到。但今天這臺機器復制的可不只是表面,還包括更深層的東西?!彼行┥鷼?,但依然彬彬有禮地補充說,“‘米奈特’是一臺真正的復制機。”他從包里小心地拿出兩張油印的文件,上面有彩色抬頭。他把兩張紙放在桌子上,問:“您看哪份是原件?”
我仔細檢查了一番:“我的確看不出來,它們一模一樣??墒?,兩份同樣的報紙,或者從一張底片洗出來的兩張照片,不都是如此嗎?”
“不,您再好好看看。您看,我們特意選擇粗糙的紙做展示材料,紙張表面有很多雜質(zhì)。此外,在復制前,我們還故意撕開了一個角。您拿上放大鏡仔細看看,不用著急,今天下午我專門為您服務。”
這張紙上有一根小小的稻草,旁邊有個黃色的小顆粒;而另一張紙上,同一位置也有一小根稻草和一個黃色的小顆粒。兩張紙撕開的裂口也完全相同,連用放大鏡能分辨的最細小的毛邊都一模一樣。我漸漸打消了疑慮,對這臺機器產(chǎn)生了興趣。
在我觀察的同時,辛普森先生從包里拿出了整個文件夾?!斑@些都是我的樣品,”他帶著討人喜歡的外國口音,微笑著對我說,“有原件和復制件?!崩锩嬗幸恍┦謱懶偶酶鞣N顏色的筆隨意勾畫過,還有貼了郵票的信封、復雜的技術圖紙、孩子五彩斑斕的涂鴉。辛普森先生向我展示了每份材料精確的復制品,讓我看了正面,又看了反面。
我細細地查看著他拿出的樣品——說實話,沒什么可挑剔的。不管是紙上的小顆粒,還是每個記號,甚至每種顏色的細微差別,都原原本本得到了精確的再現(xiàn)。我注意到,就連復制品摸起來的感覺也和原版的一模一樣:畫紙被水彩打濕又晾干后的堅硬手感,郵票凹凸不平的觸感。這時,辛普森先生繼續(xù)他那很有說服力的講解:“您不要覺得,這僅僅是比之前的型號更完善的一臺機器。這臺復制機的工作原理可是一項革命性的創(chuàng)新,不僅僅是實踐上的,也是觀念上的。這并不是單純的模擬、模仿,而是重新創(chuàng)造出和原件完全一樣的物體,可以說,是憑空造出的……”
我吃了一驚,在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身為化學家的本能yqHwmrgva0J50Ifjcwll0A==,強烈抵觸這種夸張的說法:“怎么?還能憑空造出?”
“真是不好意思,我太激動了,有點兒言過其實。當然不是真的憑空創(chuàng)造,我想說的是,從混沌中,從絕對的無序中創(chuàng)造出來。沒錯,這就是‘米奈特’的功能:在無序中創(chuàng)造出秩序?!?/p>
他出門回到街上,從汽車后備廂里拿出一個小金屬瓶,形狀有點兒像液化氣罐。他向我演示,如何用一根軟管把它與復制機的一個部件相連。
“這個小罐是用來給機器提供原料的。里面裝著一種特別復雜的混合物,就是所謂的耗材,它的具體成分,至今還沒有說明。我在基迪瓦內(nèi)堡總部參加了一個培訓,當時NATCA的技術人員向我介紹過原理。就我的理解,耗材中可能含有一些不穩(wěn)定的化合物,由碳和其他主要的生命元素構(gòu)成。機器操作起來很簡單。您看到了嗎?把要復制的原件放在這個隔間里,而在另一個形狀和體積都相同的隔間里,耗材會以一定的速度被注入。在復制過程中,原件的每個原子對應的位置上,都會有一個來自原料混合物的同類原子:這里原來是碳,就放碳原子,那里原來是氮,就放氮原子,以此類推。當然,在這種遠距離重構(gòu)中,大量的信息如何從一個隔間傳遞到另一個,這其中的原理,公司沒有向我們這些代理商透露。但我可以說,復制機的工作原理,類似一種最近才被人發(fā)現(xiàn)的基因遺傳過程。希望您不要覺得,這全是些無稽之談,也希望您諒解公司對于有些信息有所保留,您應該理解這種情況,因為機器的某些部分目前還沒有申請專利保護。
“這真的是一項革命性的技術。不需要高溫、高壓的有機合成反應,在無序中創(chuàng)造出秩序,安靜、迅速、成本低廉——這是幾代化學家的夢想。雖然不合乎做買賣的規(guī)矩,但我無法掩飾自己的敬佩之情。”
介紹完畢,辛普森又補充了幾點:“我想事先告訴您,如今‘米奈特’工作起來并不高效,復制100多克的原件,至少需要一小時。此外,它還受到另一種限制。顯然,如果配備的耗材沒有原件里的某些元素,它就無法進行復制,或者不能完美復制。為了滿足特殊需要,現(xiàn)在公司已經(jīng)生產(chǎn)了一些元素更全面的特殊耗材,但缺乏某些元素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尤其是重金屬?!彼蛭艺故玖艘豁撜滟F的手抄本,上面有袖珍畫裝飾,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還無法復制畫上鍍金的地方,實際上,復制品里完全沒有這部分。復制硬幣就更不可能了?!?/p>
我再次感到心頭一震,但這次并非只是出于化學家的本能,還有出于追求實際利益的人類本能。硬幣沒辦法復制,那紙鈔呢?稀有郵票呢?或者高雅體面一些,復制鉆石呢?有沒有哪條法律會懲罰“偽造并販賣鉆石者”?如果復制出來的也是鉆石,那還能叫偽造嗎?我在復制機里放幾克碳原子,忠實地把它們重新排列成穩(wěn)定的四面體結(jié)構(gòu),并把得到的產(chǎn)品賣出去,誰能禁止我這么干呢?
做這種事,關鍵是要搶占先機,因為貪財?shù)娜丝傆胁簧倨嫠济钕搿K允虏灰诉t,我和辛普森先生稍稍討價還價,就預定了這臺機器——打了9.5折,貸款分期4個月,每個月月底付。
兩個月后,我收到了這臺復制機,還有50磅耗材。在開始復制前,我仔細讀了好幾遍操作說明,幾乎將其背誦了下來。接著,我順手找到第一樣東西——一顆普通的骰子,準備復制它。
我把它放在機器的原型室里,把溫度調(diào)到操作說明上要求的數(shù)值,然后打開注入耗材的調(diào)節(jié)閥,開始等待。我聽到一聲輕輕的嗡鳴,產(chǎn)品室里有一小股氣體,沿著管子排出來,味道有點兒奇怪,感覺不太潔凈。過了一小時,我打開產(chǎn)品室,看到一個和原件一模一樣的骰子,不管是形狀、顏色還是重量都沒有差別。復制品摸起來有點兒溫熱,但很快就變涼了。我又由第二顆骰子復制出第三顆,由第三顆復制出第四顆,沒有任何問題,也沒遇到什么麻煩。
我對復制機的內(nèi)部原理越來越好奇,之前辛普森先生沒能(或是不愿意)向我解釋清楚,說明書里也沒有任何提示。我把成品室的密封蓋取下來,用鋼鋸在上面開了個小窗,在那個位置安了一塊玻璃板,密封嚴實,再把蓋子重新放回去。我又把骰子放進原型室,透過玻璃認真觀察復制過程中成品室里的情況。我看到了一件極其有趣的事:骰子是從下面開始漸漸成形的,一層又一層越疊越高,就像從底部長出來的一樣。復制進行到一半時,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半個完美的骰子,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骰子的木質(zhì)截面,還能辨認出所有紋路。似乎可以推測出,原型室里有一個分析裝置,以線或平面為單位,“探查”需要復制的物體,把指示傳送到產(chǎn)品室,確定每個原子的位置,這些位置可能會放上來自耗材的相同的原子。
我對這次前期嘗試很滿意。第二天,我買了一顆小鉆石,用機器復制了它,結(jié)果很完美。用最初的這兩顆鉆石,我又復制出兩顆,用4顆鉆石,又復制出另外4顆。如此不斷重復,鉆石的數(shù)量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直到復制機的成品室被鉆石填滿。復制完成后,我已經(jīng)完全辨認不出最開始的那顆鉆石了。我花了12小時復制,得到4095顆新鉆石,起初購置設備的成本已經(jīng)完全收回來了,于是我做起了其他實驗——不是那么有利可圖,但更有趣。我沒費什么工夫就復制了一塊方糖、一條手帕、一份列車時刻表、一副紙牌。
第三天,我試著復制一個煮雞蛋。復制品的蛋殼很薄,不太結(jié)實(我想是因為耗材里沒有鈣元素),但蛋清和蛋黃看起來沒什么異樣,味道也很正常。
第四天,我復制了新鮮的蕓豆、豌豆,還有一顆郁金香球莖,希望檢驗一下這些復制的植物能不能發(fā)芽。
第五天,我來到閣樓上,捉到了一只蜘蛛。當然,活動的物體是不能被復制的。我把蜘蛛拿到寒冷的陽臺上,等它被凍僵后再放進復制機。過了一小時,我得到了一只完美的復制品。我用墨水標記了原本的蜘蛛,然后把這對“雙胞胎”放進一個玻璃瓶,再把瓶子放到暖氣片上,等待著。半小時后,兩只蜘蛛同時開始活動,它們馬上就打起來了,但它們勢均力敵,打了一個多小時,誰也沒能占上風。于是我把它們分開,放進兩個盒子里。第二天,它們各自織了一張網(wǎng),都有14根輻線。
第六天,我仔細翻動花園里的石頭,找到一只冬眠的蜥蜴。它的復制品外表看起來很正常,但我把它放到室內(nèi)后,發(fā)現(xiàn)它行動很艱難。這只蜥蜴只活了幾個小時,可以確定它的骨架非常脆弱,尤其是爪子部位的長骨頭,簡直和橡膠一樣軟。
第七天,我休息。我給辛普森先生打了電話,請他盡快來我這里一趟。我向他講了自己做的實驗(當然沒有提復制鉆石的事),我努力做出從容的表情,用盡可能鎮(zhèn)靜的語氣,問了幾個問題,提了一些建議:“米奈特”的專利具體保護了什么部分呢?可以從NATCA買到元素更全面的耗材嗎?有沒有那種包含了所有生命必需元素的耗材,哪怕是小劑量的?有沒有容量更大的復制機,比如5升的,可以裝下一只貓的?或者200升的,這樣就可以復制……
我看到辛普森臉色蒼白?!跋壬?,”他對我說,“我回答不了您的這些問題。我推銷作詩機、計算機、懺悔器、翻譯器,還有復制機,但我相信靈魂不滅,相信自己有靈魂,也不愿意失去它。我也不想用……您設想的那種系統(tǒng),配合您制造新的靈魂?!啄翁亍皇且慌_機器——一臺復制文件的精巧機器,而您向我提的問題……請原諒我這么說,很不符合道德標準。”
我沒有料到,向來溫和的辛普森先生的反應會這么強烈。我曉之以理,盡量說服他,向他證明,“米奈特”可不僅僅是辦公室用的復印機,它的創(chuàng)造者甚至沒意識到這一點,這對我和他來說是極大的幸運。我堅持說,“米奈特”有兩個方面的品質(zhì):一種是經(jīng)濟上的,它能創(chuàng)造秩序,帶來財富;另一種可以說是普羅米修斯式的,這種精細的設備將成為新的研究工具,推動我們進一步認識生命機制。最后我還遮遮掩掩,暗示了復制鉆石的事。
但一切解釋都是徒勞的,辛普森先生很不安,似乎已經(jīng)聽不懂我的話。他似乎違背了自己作為銷售和推廣員的身份,對我說“這都是胡編亂造的”;他只相信宣傳冊上印的內(nèi)容,不管是思想探索還是金錢利益,他一概不感興趣,無論如何,他都不想摻和進這件事里。我感覺他還有別的話要說,但最終沒說出口,只是干巴巴地說了聲“再見”,就離開了。
友誼的破裂總是讓人感到痛苦。我特別想再次聯(lián)系上辛普森先生,我確信我們能找到一個達成共識的基礎,或許還能合作。當然,我本應該給他打個電話,或者寫封信,可是我那段時間工作太忙了,聯(lián)系辛普森的事便一拖再拖。直到二月初,我在信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份NATCA公司寄來的通告,還有一份來自米蘭分部的短函:“現(xiàn)通知閣下NATCA公司發(fā)布的通告,附函隨寄通告副本與譯文。”語氣冷冰冰的,上面有辛普森先生的簽名。
我完全想象不到,我認識的那個辛普森會受愚蠢的道德主義驅(qū)使,一絲不茍地為NATCA公司傳遞這份通告。整篇通告放在這里太長了,因此我沒有引用全文,只摘錄了一些要點:
“米奈特”以及NATCA公司現(xiàn)有的或未來生產(chǎn)的所有復制機,生產(chǎn)、銷售和使用的目的僅限于復制文件。代理商僅被允許向合法成立的工商企業(yè)出售此類機器,不得向個人出售。在任何情況下,買方都需簽署聲明才能完成交易。在聲明中,買方需保證不將該設備用于——
復制紙幣、支票、匯票、郵票,或其他可與貨幣等值的同類物品;
復制油畫、素描、版畫、雕塑或其他具象藝術作品;
復制活著或死亡狀態(tài)的植物、動物、人類,無論整體還是部分。
若客戶或其他任何使用者在操作過程中,違反已簽署的聲明,NATCA公司拒絕為該行為承擔任何責任。
在我看來,這些限制對復制機的商業(yè)前途沒什么好處。如果我還有機會見到辛普森先生,我一定會讓他知道這種做法的不利影響。他這么精明的一個人,卻做出了違背自己利益的舉動,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秦 歌摘自譯林出版社《自然故事》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