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和疾病困住了尼瑪?shù)碾p腿。

這位78歲的老人，佝僂著身子，拖著兩條病變的羅圈腿，在拐杖的支撐下，步履蹣跚。再加上心臟上的疾病，她不得不缺席2024年9月27日在北京舉行的全國民族團結(jié)進步表彰大會。

但一有機會，她還是會拄著拐杖費勁地爬上附近的山頭，像年輕時一樣拿著望遠鏡，巡護內(nèi)蒙古阿拉善右旗最北邊這段荒無人煙的邊境。

56歲的兒子哈達布和也“放任”她：“巡了一輩子邊，突然不能干了，她肯定心里憋得難受?！?/p>

尼瑪把最好的年華獻給了巡邊工作。在過去的53年里，她累計巡邊18萬多公里，相當(dāng)于繞地球赤道4.5圈。

山一樣重的事

卡車在戈壁灘上一路顛簸向北，卷起陣陣沙塵。坐在車斗里的尼瑪和弟弟達西，顧不上灰頭土臉，緊緊抓著欄桿，護著全部家當(dāng)：一個蒙古包、柜子和鍋碗瓢盆。

3歲的兒子和姥姥坐在卡車的駕駛室里。車窗外杳無人煙，越走植被越稀疏。車開了整整兩天，尼瑪一家人才到達內(nèi)蒙古阿拉善右旗恩格日烏蘇嘎查（嘎查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的一類基層行政單位，相當(dāng)于旗轄下的村級行政單位——編者注），在距離邊境線不到10公里的“8號民兵點”安了家。這里距離阿拉善右旗政府所在地，足足有600公里。

那是1971年5月，政府的干部來到尼瑪家，詢問她是否愿意搬到200公里外的邊境定居。

來人介紹，守邊是保家衛(wèi)國的事，“有了守邊員，邊境上就多了幾雙警惕的眼睛”。至于守邊具體要干些啥，邊境環(huán)境怎么樣，尼瑪問都沒問，就答應(yīng)下來：“保家衛(wèi)國的事，怎么能猶豫？”

讓她如此義無反顧的另外一個原因是，1970年，她最小的弟弟因病去世，母親遭受打擊傷心過度，時常神志不清。尼瑪想，換個環(huán)境，母親的病可能會有所好轉(zhuǎn)。

邊境線上，大自然肆無忌憚地展示著它的冷酷和原始。

“8號民兵點”負責(zé)巡護一段42公里長的邊境線，巡護一圈需要10小時。天一亮，尼瑪就背著干糧和水壺，趕著羊群放牧巡邊。夏天的戈壁灘，溫度能升高至50攝氏度，但只有口渴難耐時她才抿一小口水，一天下來，嘴唇裂出一道道血口子；冬天，水壺里的水和口糧都凍成了硬塊，她只能艱難地啃幾下硬邦邦的干糧，“哄哄”自己的胃。沒過多久，胃病就找上了她。

第二年，達西在500公里外的阿拉善左旗找到了一份司機的工作。送走弟弟，放牧巡邊、照顧幼子和病母的重擔(dān)，全壓在了尼瑪?shù)纳砩稀?/p>

有一次，心疼姐姐的達西委婉地勸尼瑪搬離“8號點”，去阿拉善左旗生活。至于守邊，政府遲早會安排新的人來。沒想到，一向和氣的尼瑪跟弟弟生了氣：“你推給我，我推給你，都想著叫別人來干，哪能這樣？守邊是山一樣重的事，政府交給我了，我哪能說不干就不干？”

1979年，尼瑪?shù)哪赣H去世，安葬在邊境線上。那幾年，母親的神志有所好轉(zhuǎn)。去世前，她對尼瑪說：“來這個地方是對的。”

從那以后，“8號點”只剩下尼瑪母子倆。邊防戰(zhàn)士親切地稱呼他們?yōu)椤澳岈斶B長”和“布和小兵”。

半個多世紀的堅守

那些年，尼瑪說不清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次沙塵暴。最危險的一次，尼瑪放駱駝時遇到突如其來的沙塵暴，除了駱駝的腦袋，啥也看不清，她平時用來辨認方向的山頭也“消失”了。情急之下，迷路的尼瑪索性松開韁繩，緊跟著駱駝，才一步步艱難地走回了家。

這些生與死的考驗，在尼瑪看來都算不上苦，最難熬的是孤獨。茫茫戈壁，一眼望不到頭，“8號點”就像一座孤島。這里經(jīng)常連續(xù)數(shù)月看不到人影，夜里只有風(fēng)吼和狼嚎。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盯著邊境線，默默地望著羊群、駱駝和山丘。

望得時間久了，這些深褐色的碎石山、干涸的河床、寂靜的山溝和低矮的植物，就成了她的朋友。她給它們一一取名。巡邊時，見到這些熟悉的朋友，她在心里和它們打招呼，相看兩不厭。

晚上回到家，信號時斷時續(xù)的收音機，成了母子倆打發(fā)時間、排遣寂寞、獲取外界消息的唯一工具。磚頭大小的收音機里傳來遠方的新聞、歌曲和笑聲，驅(qū)散了黑夜的孤獨，讓尼瑪覺得自己是和那些聲音一起守在邊境線上的。

不少邊防戰(zhàn)士第一次見到尼瑪時也很詫異：“從遠處看，她很瘦?。粡慕幙?，她卻有胡楊一樣的堅毅氣質(zhì)?！边吘尺@么艱苦，她怎么待得??？

縱使經(jīng)歷千辛萬苦，尼瑪說出來的，都簡化為一句話：“那時候的人結(jié)實，扛得住?！?/p>

話不多的尼瑪常常覺得，自己這輩子干得最正確的事，就是守邊?！斑@里的條件不算好，唯一的好，就是可以做保衛(wèi)祖國的工作。”

不穿制服的哨兵

1983年，哈達布和上小學(xué)三年級，尼瑪狠心讓他輟了學(xué)，跟著自己放牧巡邊。哈達布和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高高興興地跟著母親回了家。40多年后，尼瑪才吐露埋藏在內(nèi)心的愧疚：“我這輩子最愧對的人是兒子?！?/p>

幾十年來，母子倆從沒談過輟學(xué)這件事。跟在母親身后巡邊時，看著母親的背影，哈達布和早就體諒了母親。

那時，哈達布和的學(xué)校在距離家200公里外的地方。沒有路，母子倆騎駱駝穿越戈壁得走3天。可巡邊工作離不開人，從13歲起，哈達布和就跟著母親巡邊。

人長大往往只在一瞬間。有一次，在巡邊路上，毒辣的太陽烤得戈壁灘幾乎無處落腳。尼瑪突然暈倒，口吐白沫，一陣昏迷后，她睜開眼，哈達布和已經(jīng)泣不成聲。他第一次感受到，從沒哭過的母親也有脆弱的時候。

到了18歲，哈達布和正式成為一名護邊員，他不僅能代替母親巡邊，還能教邊防連戰(zhàn)士馴駝、騎駝。從13歲算起，到銀絲爬滿鬢角，哈達布和已經(jīng)巡邊40余年。

“尼瑪”意為“太陽”，“哈達布和”意為“堅實的巖石”。有人說，母子倆的名字就是他們巡邊生涯的寫照：太陽和石頭都是邊境線上最常見的事物，幾乎沒人會留意，但它們始終守在邊境上。

邊防戰(zhàn)士換了一批又一批，尼瑪家一直在此堅守。邊境戈壁灘地廣人稀，守邊牧民是邊防的重要力量，是不穿制服的流動哨兵。他們長期生活在邊境，對戈壁灘上的地形、地貌和氣候更為熟悉，對邊境的實時動態(tài)了如指掌。對他們來說，“邊境無事”就是最大的心愿。半個多世紀以來，尼瑪一家守護著這段邊境，先后勸返和制止臨界人員越境近千次，沒有發(fā)生一起涉外事件。

巡邊往事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幾年前，雙腿行動不便后，尼瑪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她提前囑咐哈達布和，等她去世后，就把她葬在自己守護了半個多世紀的邊境線附近。

（如 山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24年11月11日，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