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這篇自己寫的小說,我想到“他人即地獄”,這句話出自薩特的劇本《禁閉》,故事里三個被囚禁的鬼魂在等待下地獄的過程中互相欺騙、互相折磨,最終他們領(lǐng)悟到,不必等待下地獄,他們已經(jīng)身在其中了。而在《表演藝術(shù)家》中,敘事者“我”(肖皓)也許正是深陷地獄的那個人,他以為能夠掌控自己的生命,具有主導權(quán),卻不曾意識到自己所謂的理性,不過是“削足適履”后的幻覺,從小到大不斷被“凝視”的經(jīng)歷將他徹底破壞,讓他變成一個高度認可工具理性的人,并將之視作絕對準則,用利益最大化的方式來衡量職業(yè)規(guī)劃,選擇婚戀對象,讓一切盡可能貼合世俗標準,并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正確性,抵達一種高度自戀的心理機制。他需要身邊出現(xiàn)能夠“凝視”的人,用他們的“軟弱”與“愚蠢”來映襯自己,試圖掌控、客體化他人,來抵擋自我破裂的不安。
我選擇用第一人稱來寫這篇小說,因為在我看來,這個人稱之下的敘事更能夠直抵人物心靈深處,即使敘事者“我”的內(nèi)心獨白中混雜著大量不真實的內(nèi)容。當讀者看到這些心理描寫時,也許會討厭這個人物,甚至我本人起初也是懷著如此心情在書寫,但對于他的行動,我希望能寫出割裂感,讓讀者注視這個人物的過程中,逐漸發(fā)現(xiàn)事實上他立于懸崖邊緣的悲慘處境。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真正做到“言行合一”的人是很少的,但言語和行動中至少有一項能夠窺見一個人的“真”。當肖皓不斷貶低松松和值子時,他實際上在抵御面對自我的誘惑,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但拒絕承認。出于某種本能,他不愿意讓他們從自己的生活里徹底消失,所以想出一個極其荒謬的行動方式試圖挽留。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到過一個有趣的概念,叫做“偽人”,意思是說存在一種可以模仿人類的生物,它潛入這個世界,選中、模仿并殺死一個人,偽裝成他的樣子代替他生活下去。什么是最好的模仿樣本?或許是方方面面經(jīng)得起注視的人,然而是否存在這樣的人?我想是不存在的。當肖皓選擇放棄自己本來的面目,為了靠攏不存在的人類模版而改造自我,當他的行動總是繞開真實感受,他必然會走向混亂和碎裂。
當大雨落下,他必須承認女友阿瑞對自己的反向凝視,他必須硬著頭皮承認自己無力擺布他人,于是,他的“偽”在心中的“愛”與失去的“懼”雙重作用下,從附著在靈魂外部的硬殼中脫落,心靈的劇痛是一種代價。在徹底失去珍貴之人的時刻,我使他回想起最初為了將皮膚曬黑以符合他人期待時,在籃球場上承受暴曬的無力和痛苦,也許有點殘酷,但相較于他施加于周遭人的而言,又不算過分。至少,他終于坦誠一次。生活在這個世上,無數(shù)的規(guī)則、標準圍繞著我們,有時候我們不得不做出改變,甚至開始表演,但如果毫不設防,就有變成“偽人”的危險,最后失去主體性。我想,如果一個人停止自我欺騙,是否能夠更坦然地接受外部世界與自我之間的差異,也能夠減少對他人的凝視?倘真如此,或許所有人都將有機會從地獄中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