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課了,班主任胡敏老師捏著粉筆頭,寫了滿滿一黑板的暑假作業(yè)。直到旁邊班級放學的聲浪漸漸遠去,她才慢條斯理地扶了扶灰色細框眼鏡,祝大家有個愉快的假期。
同學們很快走散了,我故意拖延,落在了后面。爸爸生病這段時間,媽媽又要上班,又要跑醫(yī)院,不會太早接我。因此,從教學主樓走出來時,偌大的校園空空蕩蕩的。
“嘖嘖,你怎么才出來!”來接我的竟然是小姨。她穿著一件粉嫩的高腰百褶裙,用一方綠瑩瑩的絲帕,往汗津津的白凈臉蛋上扇著風,語速極快地埋怨著。
對于她驕蠻的態(tài)度,我習以為常。見她為我遭罪,心底十分愜意,表情卻非常平靜,我回答道:“放假了,收拾書包,東西要全都帶走?!?/p>
小姨顯然相信了我的話。她從我手里接過一包沉甸甸的書本,囑咐道:“心兒,你爸爸還躺在醫(yī)院里,你媽媽今天開始要全程陪護。喏,現(xiàn)在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我家,還有一個是去鄉(xiāng)下外婆家。”
她說完,眼巴巴地盯著我。
看得出來,她不愿意我去打擾,我也不想去打擾她。我想說,把我送回家,可想了想,怕爸媽擔心。于是,笑著對她說:“小姨,我去外婆家吧?!?/p>
“那樣也好。”她把書包甩上肩頭,轉(zhuǎn)身走向停車場,嘴里念念叨叨地說著,不去看我的眼睛,“你去鄉(xiāng)下住兩天也好,多久沒見到外婆啦?!?/p>
二
輕雨微涼,濕潤了白墻斑駁的小巷和江南旖旎的時光。
我和小姨在停車場下了車,看到外婆早已在一排婆娑柳樹的陰影下等著。遠遠看去,她面容枯黃卻慈祥,瘦瘦的身軀好像矮了許多。學習緊張,加上爸媽很忙,我有三年沒回過水鄉(xiāng),沒見到外婆。如今,水鄉(xiāng)和外婆在我腦海中,只剩模糊的印象了。
外婆穿了件黑布羅裙,頭上罩著的深色網(wǎng)巾,掩不住兩鬢白發(fā)。她拉著我的手,喜眉笑眼地上下打量,說:“心兒上初三了,個子好高,也更漂亮了?!?/p>
小姨急著趕回去照料公婆和孩子,匆匆走了。
我從學校帶出來的書本和由家里收拾的日常衣物,裝滿了兩個棗紅色的拉桿箱,還有三個大小不一的旅行袋。
外婆把三個袋子都提了提,背起兩個沉重些的,又拖起骨碌碌響的那個大號拉桿箱。
我倆一前一后,沿著青石板砌成的曲曲折折的鄰水步道,向家里走去。
水鄉(xiāng)經(jīng)過時光的重重磨礪,一街一道,一屋一橋,一水一船,一草一木,一煙一霧,一聲一語……那般錯落有致、清幽和煦,散發(fā)著來自悠悠歲月的溫馨氣息。
臨河的老街上,一幅《姑蘇繁華圖》正徐徐展開,茶樓、書齋、飯莊、釀酒坊、竹編坊、鞋藝坊鱗次櫛比,空氣中彌漫著貞豐酥糕點的濃郁香氣……兒時的水鄉(xiāng)記憶漸漸被喚醒。記得爸爸說,水鄉(xiāng)里有文明的遙遠底色,每個到過周莊的人,都有恍如隔世的時空交錯感,都是這幅畫卷里的人。有人待了一天,有人待了一個月,也有人待了一輩子。或許,我們從未離開。
三
外婆家的老宅離古鎮(zhèn)茶樓不遠,一張不大的門店,一進方正的庭院,兩株西府海棠立在院落中央,枝葉蔥蘢,不知何年栽種的。房子很舊了,前屋是營業(yè)的店面,冷冷清清的,沒有幾個訪客。幫助照看店面的林阿婆見外婆回來,親切地和我們打過招呼后,便回隔壁的竹編鋪子去了。
外婆把我安頓在暖洋洋的閣樓上,又端來幾樣拿手菜:一籠湯汁馥郁的灌湯包,一盤紅亮軟糯的萬三蹄,一碟細嫩肥美的蜆江三珍,一簍脆白挺秀的手撕筍。
我吃過飯,收拾完碗筷,躺在換洗一新的溫煦被褥里。跟爸爸的微信一直連不上,我向媽媽報了平安。她給我看病房和伙食的照片,說一切還好。離中考不到一年時間,媽媽又囑咐我抓緊學習,不要管其他的事。
煙雨朦朧,燈火闌珊。
遠遠近近的客棧,從輕薄窗格里透出來的燈光大都熄了。只有門店挑著的串串嫣紅燈籠,依舊映照著如水的月色和泛著月光的水波。
我收拾起書本,從閣樓沿著漆雕的舊樓梯下來。鋪著碎石子的院落不大,蔥郁海棠旁的藤木架子上,一條條手工印染的靛藍棉布微微飄蕩,習習的晚風送來淡雅的草木清香。
西廂房亮著燈光,外婆還在灶上忙著。
“餓了吧?”她看見我,兩只枯瘦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給你煮碗奧灶面?!?/p>
“沒呢。”我立在裂開幾道細微口子的古舊雕花木門下向里張望,“阿婆,您在忙什么?”
“做幾樣茶點,你李婆婆、段婆婆她們明天過來?!?/p>
我聽出來,她要擺“阿婆茶”了。
這在家里是件大事。墻根兒的案板上,還有水缸旁的窗臺下,擺著做好的各式茶點:咸菜莧、酥豆、醬瓜、橘紅糕……尤其是精巧編簍里的一疊襪底酥。它們扁扁長長的,撒著黑芝麻的一層層油酥薄如蟬翼,咬起來咸中帶甜、清香松脆,是童年時最惦念的水鄉(xiāng)味道。
外婆拾起搪瓷缸子,往蒸鍋里添著水,問:“你爸怎么樣了?”
“剛聯(lián)系過?!蔽颐蛑齑?,“他好多了,可說話還沒什么力氣。”
“那就是快好了?!蓖馄旁谥窬幇宓噬献聛?,慢慢擦著一只煮茶用的黑陶瓦罐。
四
這里的人愛吃茶。小時候,我常見外婆跟熟絡(luò)的老姐妹吃茶,上月在這家,下周去那家。她們少則四五個人,多的時候十來個人,圍坐在四腳圓桌旁,杯杯清茶,碟碟蘇點,邊吃邊談,有說有笑。這江南水鄉(xiāng)悠然自在的茶道,吃的大概是濃濃的鄉(xiāng)情。
一清早,外婆就忙起來了。她進進出出,把古樸的茶壺、青花瓷茶碗、玲瓏精巧的茶盅,還有釉色光亮的茶盤,小心翼翼地從堂屋端出來,在墊好竹篾的水池里一件件洗好,再輕輕地放到院子里的八仙桌上。
下午,阿婆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有人還帶了針線活。廚房里,陶瓦罐盛了山溪的活水,擱在黃泥稻草和稀后涂成的風爐上,用竹葉、樹枝燉著。火燒得烈烈的,很旺,罐子里“噗噗”地冒著熱氣。釅釅的茶香很快從庭院里傳出來,和著吳儂軟語輕輕飄散。
來吃茶的,有三四位阿婆。她們談話聲很低,怕影響我學習。我從閣樓的窗縫里能看見她們的茶局,也隱約聽見隨風傳來的閑談。
“咧個小娘魚真標志咯,云婆婆好福氣!”說話的是心直口快的段阿婆。她家兩個兒子都在無錫太湖的漁場里打工,總羨慕外婆兩個吃上“官飯”的女兒,現(xiàn)在又艷羨起我來了。
“心兒模樣出客,學習也蠻好的?!崩畎⑵攀掷锟p著白汗衫的扣子,接話道,“聽說那所大學的附屬中學,在全上海都是呱呱叫的,交大、復(fù)旦隨意進,不要太拉風的呀!”
“她自己倒是要強,卻進不去校里前十名,不大靈光?!蓖馄怕朴频卣f著,聽得出來,她的謙虛里透著驕傲。
“小一點聲,不要影響孩子學習的……”那是林阿婆略帶沙啞的聲音。
接下來,她們說話的聲音更低了,還換上標準的蘇州腔調(diào)。那軟糯甜嗲、抑揚頓挫的音律感語調(diào),伴著獨特的舌尖音和濁音,時而輕軟,時而凝重,時而纖細,時而圓潤,像在模仿大自然里的種種音效,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五
熱浪開啟了古鎮(zhèn)一年一度的酷暑模式。今年格外熱辣,午后暴曬的街面上,據(jù)說測出了71攝氏度的高溫。周莊兩縱兩橫的水道冷清下來,只有那了無生氣的垂柳,紋絲不動地立在驕陽的炙烤里。
我在做功課的空閑,偶爾從敞開的鏤花窗欞,看見院落里外婆那孤獨而忙碌的身影。她二十歲嫁到周莊,就做起藍花布印染的活計,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
她背對我坐著,一手捻線,一手紡布,紡車織機、梭子、擋板、踏板、繩索、滾筒……在她靈活的雙手下,富有節(jié)奏地交響著,仿佛水鄉(xiāng)慢時光的舒緩韻律。
藍花布的歷史很老,據(jù)說可以溯源到秦漢,是江南水鄉(xiāng)的特產(chǎn)。周莊的藍花布紋絡(luò)素樸,是將板藍根的葉子以古法制作成土靛,再漂染到布匹上面,當?shù)厝艘步兴巴敛肌薄M敛际羌兲烊坏牟剂?,沒有化學染布的刺激性,聞上去有一股淡淡的中藥味道,做桌布或者窗簾都很好看。心靈手巧的外婆還常用它縫制衣服和裙子,尤其是女士、嬰兒的內(nèi)衣最受歡迎。
我兒時的記憶里,外婆家的店面里總是擺滿了眼花繚亂的土布純棉長袍、馬褂、褲子,以及圍裙、套袖、帽子,仿佛一件件工藝品。特別是墻上掛著的色調(diào)雅致的水鄉(xiāng)旗袍,總是圍著試穿的女子。不太忙的時候,熱情的阿婆會親手傳授技藝。她操著溫潤的鄉(xiāng)音,示范如何用紡織機,怎樣染布,還告訴游客挑選江南土布的秘籍:好布料紋理細密而絲滑,色彩流暢且沒有臟兮兮的料點。
我下了樓,走近外婆。她沒有留意,消瘦的脊背微微彎著,依然忙著活計。
“阿婆,客人少了,您還要織呀?!蔽易谒赃叺男≈竦噬希瑤退碇犴g的絲線。
“忙了一輩子,閑下來也沒事做?!蓖馄呸哿宿埕W角垂下來的白發(fā),溫柔地望著我,“心兒,看到你,我就想起你媽媽來了。她和你小姨手巧得緊,從小就幫我紡紗染布。你媽媽最堅強,絲線把手指割破了,從來都不哭呢?!?/p>
我把絲線拉長,絲線在朦朧的月色和燈影下,泛著如蠶絲般的瑩白光澤。我不禁問:“阿婆,您就是靠它,把媽媽和小姨供到上海的?”
“你阿爺死得早,我沒有其他手藝,莊外又沒田地,好在營生還可以?!?/p>
“媽媽每年不都給您寄錢的?”
“我沒要。”外婆笑了笑,“你和婉兒都還小,以后的花銷大著呢?!?/p>
我望著外婆,她額頭的皺紋很深了,有些混濁的眼睛里也沒了從前的神采。記憶里的外婆老了,仿佛只是一瞬間。我心里不由一酸,低下頭,繼續(xù)捻著絲線。
六
夜,長久而妥帖。
古戲臺纏綿婉轉(zhuǎn)的昆曲,富安橋樓隱約傳來的江南絲竹聲,還有沿河人家蘇州評彈的琵琶叮咚,都漸漸融入水鄉(xiāng)的溫柔夢境中。
交錯在朦眬回憶中的時空愈發(fā)靜謐,我卻像浸在“對愁眠”的江楓漁火里,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合眼,就看見爸爸那張熟悉而遙遠的笑臉。
爸爸個頭不高,卻很儒雅,白白凈凈的面龐,待人和善的目光,筆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銀絲邊眼鏡,人家都說我長得像他。爸爸在學校教高中語文,能把枯燥的古文講得風趣幽默、通俗易懂。他最大的心愿是有朝一日,能站到大學課堂上,講一堂《禮記》。
爸爸樂觀而堅強,是我的保護者和生命中最要好的朋友。在我記憶中,只要爸爸嘴角露出那抹習慣性的微笑,什么事都好像難不倒他。我還驚訝于他的學識,無論是《論語》《中庸》,還是《孟子》《周易》里大段的文字,他都能隨口而出,還常從簡單的生活小事中,總結(jié)出很深刻的道理。
顯然,爸爸是我的偶像,始終如此。我努力學習的一個重要目標,是實現(xiàn)他的愿望,到大學里去。
快開學了,爸爸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媽媽和小姨來接我,外婆一直把我們送到古鎮(zhèn)東邊的停車場。
我一身莊里年輕姑娘既文雅又嬌俏的打扮,是外婆精心趕做的:頭上系一條藏青色的絲巾包頭,兩側(cè)露出扎著白絨頭繩的烏黑發(fā)辮。身穿小花頭的大襟短衫,花布滾邊,小琵琶扣。腰間兜板繡著百鳥圖案,飄帶上綴有亮藍流蘇,裙下一條墨綠布褲,腳穿繡花滾邊布鞋,看上去真是一名清麗的水鄉(xiāng)女子了。
一路上,古老的雙橋依然佇立在逸飛筆下的恬靜油畫里,晉人張翰仍舊隱居在南湖酒肆的時空深處。頭戴斗笠的船娘搖著船,穿越亭樓廊坊林立的水道,消失在輕靈悠長的歲月盡頭。我望著年邁的外婆和曾承載著心碎與希望的水鄉(xiāng),一草一木,一水一橋都依依不舍,想著今后若外婆愿意,一定把她接到上海,讓她享享清福。
車子在平坦的公路上漸行漸遠,外婆在婆娑柳樹的濃蔭底下,立成一道孤獨的剪影,連同斜雨暗香中的離離故鄉(xiāng)。媽媽和小姨都是從這小橋流水間走出來的,原來,我也是從這泛著光影之夢、寄寓代代希冀的古鎮(zhèn)里走出來的。此后,無論身處何方,我都屬于這恬淡詩意的家園,屬于這散發(fā)著淡淡草木味道的外婆的水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