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辛棄疾的詠花詞,其構(gòu)思絕妙新奇、筆力強悍明快,既內(nèi)涵豐富,又蘊藉深遠;既將花作為重要寄托對象,又將豐富情感氣質(zhì)注入花之意象;既展現(xiàn)了自己高尚的人生追求,又兼具豪邁剛?cè)???梢哉f,辛棄疾的詠花詞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其創(chuàng)作時的主體精神,清婉俊逸且極具藝術(shù)魅力。本文旨在從形、神、情等方面探討辛棄疾的詠花詞,具體如下。
一、情致高雅,形神兼具
在辛棄疾詠物詞中,“花”為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表現(xiàn)題材。辛棄疾的詠花詞,既詮釋了對大自然的溢美之情,又歌頌了對生活的真誠熱愛。在這些詞中,我們能看到他清澈美好的靈魂與高雅的生活情致。
(一)注重性靈,妙筆生花
辛棄疾的詠花詞,既無媚艷俗態(tài),又不見雕瓊鏤玉,跳脫形態(tài)局限并遣以形象描繪渲染神態(tài),既能恰到好處地凸顯色雅形美,又能刻畫其香韻精髓,堪稱妙筆生花。辛棄疾在日常生活中善于觀察、用心體驗,自然界中的不同花卉都能進入其視野,在細心體悟中用手中的筆細致勾勒出或婀娜娉婷,或雅致嫻靜,或傲然挺拔的形態(tài),并用五彩斑斕去點綴,使其呈現(xiàn)出令人流連忘返的千姿百態(tài)。比如,在《虞美人·群花泣盡朝來露》中,詞人用“荼?”形容讓人不忍采擷的最后一抹春色,用“露華微滲玉肌香。恰似楊妃初試、出蘭湯”形容牡丹的國色天香與雍容華貴,認為荼?之昳麗風姿令人浮想聯(lián)翩,嫵媚不失高貴,光彩奪目。又如,在《念奴嬌·梅》中,詞人用“疏疏淡淡”描繪臘月梅花的稀疏花影與淺淡花色,更用“天真”凸顯其獨一無二的神韻,用“骨清”二字對梅花奇絕骨骼、玉潔冰清之品格極盡贊譽,指出梅花自身所帶的清新幽靜是桃李不可比擬的。辛棄疾不論賦荼?還是詠梅花,都沒有將目光留在花的固定姿態(tài)上,而是賦予美好聯(lián)想或使用反襯手法,寓意深刻且耐人尋味。人的情感可溯源于物色之感召,辛棄疾筆下的花讓我們看到了其卓絕的高雅情致與對美的向往。
詠花中,辛棄疾更注重略貌取神展示花的美好,在細心觀察與耐心揣摩中用花之“神”詮釋花的獨特韻味。比如,在《西江月·木樨》中,詞人用“如來出世”“仙子乘風”描述木樨的姿態(tài),用“洗盡塵緣”形容木樨的風度與氣韻,清雅脫俗,熱烈怡然,雖不炫耀張揚卻令人忍不住贊嘆。在《賀新郎·賦水仙》中,詞人用“云臥衣裳冷”將水仙比喻成云中衣袂飄飄的仙子,用“湯沐煙江萬頃”描述水仙花的幽靜素雅,并形容水仙花在霧霾氤氳中的倒影如落水女神般“嬌黃成暈”,令人見之忘俗,倍生愛憐之心。在《臨江仙·探梅》中,詞人用“心已懶”表示對梅花的鐘情,表示自己雖年歲高卻依然喜歡“繞江村”找尋梅花的影子。在發(fā)現(xiàn)“一枝”時詞人心生驚喜,認為梅花已完全摒棄普通花嬌艷柔媚的俗態(tài),雖淡雅潔白卻引人注目,花中承載的全然是“凌寒獨自開”(王安石《梅花》),首報春的“雪精神”。
辛棄疾的詠花詞,用詞生動且內(nèi)心情感豐富,讓人讀來不會單純停留在對花葉姿態(tài)的迷戀中,而是對花生出慰藉之情,花如人人如花,人之態(tài)度融入花之形神,人花相對可免寂寞。
(二)深淺相諧,出神入化
在繪畫藝術(shù)中,色彩為重要表現(xiàn)手段,詩與畫并稱“藝苑兩姊妹”,可見詩詞也極其看重色彩美。如果在詩詞中色彩運用得好,就能極細致描摹出客觀事物的神態(tài),并恰如其分地傳遞出感情??偟恼f來,辛棄疾的詠花詞很有色彩之長,從詞中總能讓人感到和諧之美,他用筆述盡花之濃淡,仿佛在醞釀著清新脫俗的氣息與絢麗燦爛的明媚。比如,在《最高樓·花好處》中,詞人用梅花比作美人,用“縞袂”形容梅花的高潔清冷。在《滿江紅·點火櫻桃》中,詞人用“荼?如雪”描述令人驚艷的櫻桃顏色,這四個字令人一下子就能想到紅白輝映的熱烈春色,頗有擲地金石聲之意味。在《念奴嬌·對花何似》中,詞人用“翠圍紅陣”形容牡丹的艷麗之姿。在《鷓鴣天·濃紫深紅一畫圖》中,詞人用“濃紫深紅”描繪牡丹的高貴,用“翡翠”形容葉子的嬌嫩清新,并用玉白、胭脂紅等色彩為我們構(gòu)成兼具新鮮活潑、絢爛浪漫的感人圖畫,這些色彩令人讀之倍感明媚陽光的熠熠生輝。
可見,辛棄疾的詠花詞用詞精準且豐富獨特,巧妙的色彩組合為整首詞作增添了無窮的畫意與豐富的節(jié)奏。同時,這些作品還讓我們欣賞到詞人對客觀事物細致入微的觀察,抒情氛圍極其濃郁,詞人的感情在這些交疊輝映的色彩中倍加濃烈,讓人讀之似乎有身臨其境之感,仿佛真的觸摸到了這些凝結(jié)天地自然精華的花卉,作品藝術(shù)感召力極強。
(三)神心交許,物我一處
辛棄疾的詠花詞,能令人品味出鮮花的情思與神韻,仿佛花與人已融為一體,主體已歸屬于自然。比如,在《朝中措·為人壽》中,詞人用“金蕊”描繪菊花迎風怒放的姿態(tài),用“重綠”展示菊花頑強的生命力,令人讀之難忘。而且,他筆下的菊花有“不飲長虹”的“仙姿”,還有“焚香度日”的“從容”。他賦予靜態(tài)的花豐富情感,花有生命亦有思想,花知歲月風寒,知人間冷暖,人愛花,花也戀人,花與人有相通的心意。在《清平樂·云煙草樹》中,詞人因感受到“萬斛春寒”而對梅花心生擔憂,擔心其在這料峭的寒風中能否“煞摧殘”。而且,在《江神子·和人韻》中,為了欣賞梅花清麗脫俗的雅姿,詞人不顧“夜深寒色重”,醉酒前往,可見他對花的憐愛。在《最高樓·和楊民瞻席上用前韻賦牡丹》中,詞人用黃牡丹形容“貴”,用紅牡丹表達“得意”的心境。在《臨江仙·只恐牡丹留不住》中,詞人因“恐”留不住牡丹,竟與“春”行“約束”令,像人一樣與花結(jié)緣訂立“花盟”。
可見,在辛棄疾眼中,自然萬物也有血有肉,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他用自我精神對其進行觀照和重構(gòu),從而凸顯出明亮強烈的主觀色彩,人與自然有一種神交心許的密切關(guān)系。仔細體味辛棄疾筆下所歌詠的不同花卉,仿佛各花如各人,或有風之神韻或體態(tài)嬌羞,或善解人意或冰冷孤傲,或婉轉(zhuǎn)婀娜或矯健挺拔,每一種花都有獨特個性與神韻,令人流連忘返。
二、托物言志,比興寄托
詞作大家對“詞”的看法各異,但均認為詞貴有“寄托”,隱秘深沉的情感可通過“寄托”進行曲折表現(xiàn),于“寄托”中抒發(fā)真實心性,于“比興”中托物言志。比如,《詩經(jīng)》中的詩篇常以“香花”形容君子的高潔性情,用“穢草”鄙夷粗鄙丑陋的小人,這種比興的風雅傳統(tǒng)自古以來便深得人心。辛棄疾的部分詠花詞亦用比興寄托方法曲折隱晦地宣泄內(nèi)心真實的憤懣,比如在山水景物中寓性情,在花卉草木中言志向。
(一)借花言志
辛棄疾欣賞菊花的耐寒性情,不畏嚴霜,不爭風雅,泰然自若,堅貞剛毅。在《鷓鴣天·尋菊花無有戲作》中,詞人用人人“掩鼻”而過痛斥如“臭腐場”般的官場,認為朝堂上的奸佞之輩眼中只羨慕“朱門酒肉臭”的生活,整日醉酒沉迷于“歌舞”中,并用“避”字贊揚菊花不蠅營狗茍、不趨炎附勢、不隨波逐流的高貴品性,詞人用菊花象征高潔之人,并表示自己不與世俗權(quán)貴同流合污的志向。在這篇詠花詞中,辛棄疾可謂寫盡天下滄桑,罵遍古往今來,憤世嫉俗之情溢于言表,創(chuàng)作此詞時辛棄疾已年過六旬,但少年狂氣絲毫不減。
在《江神子·賦梅寄余叔良》中,詞人用“先出歲寒枝”隱晦說出心里的梅花早已開放,用“緣太早,卻成遲”詮釋心中遺憾,并用“未應(yīng)全是雪霜姿”,描述梅花或“粉面朱唇”的淡雅或“一半點胭脂”的高潔,眼中滿是對梅花的賞識。詞作中的白梅與詞體上的被贈者之間有密切聯(lián)系,詞人眼中梅花的品格與其身世有因果聯(lián)系。從主觀意愿講,梅花很想為世人作出貢獻,為人間“報春”,因此不顧肆虐寒風、不懼風刀雪劍早早吐蕊芬芳,但幾經(jīng)努力卻遭遇“花已盡”的客觀事實。梅花的努力似乎總是事與愿違,世人似乎看不到它的綻放,只能立于路旁飽受落寞。辛棄疾表面在為心高命薄的梅花嘆息,實則以花抒發(fā)對自己命運的深刻體會。1162年,辛棄疾南歸后,心有壯志迫切希望帶兵北伐收復失地,于是他給宋孝宗連續(xù)進奏很多意見,然而朝廷之上各官員居心叵測,很多人只為享受一時的安寧而不斷對其進行詆毀,辛棄疾被罷黜隱歸于山林生活。詞人在這首詞中,不僅道盡了情深若淺、鐘情若恨的復雜矛盾心理,還用重辭將白梅看作某種人品或者某種人命運的象征,抒發(fā)自己對世態(tài)炎涼的看法。
(二)寄托理想
辛棄疾的部分詠花詞,寄托著他的人生理想與偉大抱負。辛棄疾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自幼在家鄉(xiāng)習武且擅長騎射,并在抗金戰(zhàn)爭中屢立戰(zhàn)功,軍事才能極高,戰(zhàn)績輝煌,意志頑強,信念堅定,也曾“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不僅是位勇猛威武的將領(lǐng),也是忠勇之臣。辛棄疾是戰(zhàn)場勇士,當國家面臨危亡之際能挺身而出,在戰(zhàn)場中揮灑血汗。在《最高樓·用韻答晉臣敷文》中,詞人用“立斜陽”表明梅花的傲然天姿,用“骨頭兒里幾多香”指出梅花骨質(zhì)清奇,表面素雅文靜,內(nèi)里堅韌剛毅,即便在山間寂寞生存,也絕不會為了俗世富貴而攀權(quán)附勢,令人為之動容。詞人還用“忒高才”三個字對自己的真實心境進行寫照,詞人的志向不在表面高貴的朝堂中,而在縱馬馳騁四方殺敵的戰(zhàn)場上,詞人迫切希望能施展自己的才華與抱負。在《清平樂·謝叔良惠木樨》中,詞人用“十里水沉煙冷”描繪桂花的芳香,用“人間直恁芬芳”宣泄自己的報國思想。桂花想借“秋天風露”的傳播讓“世界都香”,詞人也想借著戰(zhàn)場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的理想。這首詞風格豪邁雄渾又不乏清麗細膩,詞人在創(chuàng)作時與自己的經(jīng)歷相結(jié)合,使之有更開闊的意境與更親切的情感。
三、剛?cè)岵?,雅而不?/p>
在詠花詞中,辛棄疾善于通過細膩描繪塑造繽紛旖旎的藝術(shù)形象,從而讓詞作風格呈現(xiàn)出剛?cè)岵?、雅而不俗的特征?/p>
(一)情感真摯,形象鮮明
在《鷓鴣天·祝良顯家牡丹一本百朵》中,詞人用“百子圖”細致勾勒出牡丹生長的環(huán)境與綿密秾纖的形狀。在《粉蝶兒·和趙晉臣敷文賦落梅》中,詞人并未從“落梅”直接入手創(chuàng)作,反而通過鮮明的“昨日春如”與“而今春似”的對比手法凸顯別致構(gòu)思,用“十三女兒學繡”形容昨日的梅花“一枝枝,不教花瘦”,每一朵都浸潤了天地精華極具鐘靈秀氣,飽滿熾烈且有勃勃生機,給人一種燦爛明媚的感覺。而“甚無情”三個字,則道出梅花經(jīng)歷“雨僝風僽”而無奈“鋪作地衣紅縐”,暮春時節(jié)的風雨摧殘了園林只留下凄涼的春歸花落情景。在詞的下片中,詞人用“記前時”引人們回憶舊日“春歸后”的景象,昨日春光明媚梅花爭相競放,鋪就世間美麗,給人帶來無限的希望與熱烈的激情。時至今日,仿佛只留下無奈的凄涼與落寞的哀傷,還有無限的傷春之愁。而且,詞人還用了擬人手法展示濃郁的傷春情緒,“約”字讓我們看到詞人將梅花作為知己,與知己相約品酒解愁,與知己在楊柳岸邊“相候”。辛棄疾在這首詞中為陰晴不定的春天、無奈哀傷的梅花、肆意張揚的風雨賦予擬人化的“喜怒哀樂”,它們在詞人的眼中有情緒也有脾氣,它們在生動鮮活地成長,喜歡鬧也會悲傷,喜任性也想小酌暢飲。立足全局,可看出詞人在創(chuàng)作時融入了真摯情感,藝術(shù)價值頗高。
(二)獨具個性,曲折深婉
從整體來看,在感情思想方面,辛棄疾的詠花詞完全擺脫了以往婉約派的局限,在詞中恣意揮灑性情,從而使詞作獨具個性。
在《念奴嬌·梅》中,詞人用“寶篽”描述梅花的前世過往,用“玉纖”描繪其特有的美好。如今,身份高貴的梅花卻要“漂泊天涯”來到水土不服的南方,只留下“空瘦損”的容顏,絲毫不見“當年標格”。再美好高潔的人經(jīng)過“萬里風煙”,也只能如梅花般披“一溪霜月”,在這種地方遭受“欺辱”,曾經(jīng)的“奇絕”成為過往。辛棄疾在這首詞中用“閬苑”等寄托自己在官場遭遇孤立時的孤寂落寞之感,感慨人生坎坷頗多。
在《江神子·又和人韻》中,詞人在描寫帶雨的梨花時用擬人的“淚縱橫”,將雨中的梨花比作因滿腹委屈而泣零不止的少女。因為梨花所處在“繡閣”中,所以這里的“鳳簫聲”被“深鎖”。詞人此時因“壓愁城”而“太狂生”,從而轉(zhuǎn)關(guān)“情”,被梨花的絕世風姿而打動,于是乎“寫盡胸中”意難平的“塊壘”。這首詞作,讓我們看到詞人創(chuàng)作之際的激越才情,一旦觸發(fā)靈感就有了字字珠璣,詞人胸中的才學在這里有了酣暢淋漓的體現(xiàn)。
辛棄疾的詠花詞不僅品類繁多且姿態(tài)各異,梅花、桂花、蓮花、菊花等在其筆下似乎都有了人的意識與喜怒哀樂,這些花或艷麗多姿或秉性高潔,或骨清香嫩或迥然其絕,令人幾多陶醉。在不同類型題材中,辛棄疾還在詞作中表現(xiàn)了主體精神服務(wù)于客體的物象,隨物賦形展示出作品獨特的精神風貌。辛棄疾的詠花詞不僅有英雄氣概還有精誠表現(xiàn),詞作明快酣暢,同時還靈活運用大量典故、擬人或比興寄托等創(chuàng)作手法,促成詠花詞展現(xiàn)出豐富多變的藝術(shù)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