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裹挾著雪末,毫無目的地東掃西撞,原本沒有嶺的地方,硬造出一道雪嶺,本就不明顯的道路,這回完全看不到了。
雞頂著風,沖向一個木墩,它們要在那曬太陽,幾次沖刺,就是上不去。翅膀被風帶著轉(zhuǎn)了方向,不是落在了空地上,就是落到一旁的老狗身上。那條狗太老了,棕色、稀疏的毛發(fā)總像是濕漉漉的,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張三姑掖了掖頭巾,提著獸藥箱走出院子,一家一家地給小雞打疫苗。推開一扇鐵門,女人們的聲音由遠及近,原來是又有人買貂皮大衣了。那件柔順的貂皮大衣在女人間傳遞,一人試完了,另一人接著試。穿上新衣的人美滋滋的,在鏡子前左照右照。
真暖和呢,挺沉,肯定壓風……這風大雪多的地方誰還沒有一兩件貂皮大衣啊……張大夫啥時候買?
其實有兩次她也動了念頭,下了狠心,但都沒買成。一次是大小叔子結(jié)婚,一次是二小叔子結(jié)婚。
到了冬天,江邊林子里的村莊除了滿山遍野的冰雪、日升月落,再無什么景致,于是,貂皮大衣就出現(xiàn)了。它一出現(xiàn),整個村子就要沸騰幾日。
這種沸騰的氣氛也影響到了孩子。張三姑八歲的兒子就曾十分豪氣地說,媽,等長大了我給你買貂皮大衣、貂皮褲子、貂皮褲衩兒。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這種情景一點兒沒變。
她在女人們七嘴八舌中打開藥箱,配藥、扎針。握著毛茸茸的小雞,張三姑想:要不是這些女人,自己也用不著總為這事鬧心。
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大窮。她頂厭惡這句話,她想不明白,到底哪些是該算計的,哪些又是不該算計的。怎么聽都不順耳。
這回她分了神,手下的針就失了準頭,小雞在她的手中掙扎了一下,伸直了兩腿。她嚇了一跳,只得謊稱沒藥了,趕緊往回走。
江邊的這座小房子,熱氣騰騰的,打開房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她的丈夫也是獸醫(yī)。她叫他吳大夫。吳大夫正繞過木墩,走向柴草垛。
一進屋,她就看到炕沿上的盤子,里面還有一些碎蛋殼。她端詳著盤子,有點兒疑惑。
小錢子來了,她喝了酒,撞到障子上,眼睛撞青了,用熟雞蛋滾滾,消腫。男人邊說著邊把一捆柴撂到地上。
撞障子上了,咋不去診所啊,來找我干啥?
小錢子就是來找你,說你準能治好。
她不再接這個話茬兒,吃二米粥,還是小米粥?
都行。
都行,什么叫都行?做好了又不愛吃了,這樣的人最不好答對。她耷拉著臉嘟噥。
嘆了口氣,她想了想,早上吃的小米粥,晚上就得換一換了。于是拿了一個醬油碟,向大米口袋和小米口袋里各戳了一碟,放到一個小碗里洗。兩個人的飯她做得習慣了。孩子在深圳工作,只有放長假的時候才偶爾回來。
晚飯,他們吃的是二米飯、蒸咸魚。
張三姑用一個大搪瓷缸沏了茶水,端到熱炕頭兒的一張小桌子上。她與男人對坐著,喝茶。
她說,吳大夫,吳濤下月初結(jié)婚,自家侄子的大事,得穿戴得像回事。明天我想去添幾件新衣裳,還想再買幾兩棉花,給你添件棉褲。
吳大夫說,衣服倒可以買,棉褲還是歇歇吧,已經(jīng)穿不過來了。
她說,你忘了嗎,你是老寒腿,得好好焐焐。自己多大年紀了不知道嗎?那次虧得沒游出多遠,在江里抽筋了那還得了……三九到四九穿六兩棉花的,五九到六九換五兩的,到了七九就該換四兩的。再做一條留著開春穿,一直穿到五一,等天氣暖和些再換一個更薄的。
吳濤結(jié)婚,你打算出多少?她突然問。
吳大夫略帶警惕地說出一個數(shù)目,顯然超出了張三姑的預(yù)期。她說,他爸結(jié)婚咱們就沒少出。
吳大夫沒吭聲。她也沒再吱聲,拿出皮尺子,比量著尺寸。比量了一會兒,她下炕,打開西北角的門。
西北角那邊,是間幾平方米的小屋子,有扇落地窗。從前放了兩把椅子,還有個小茶桌,坐在那正好能看到奔流的江水。每到傍晚,景色十分壯麗,霞光把江面染得通紅,像是新娘子的錦服。吳大夫喜歡喝茶,也喜歡那間屋子。在那沏一壺茶、讀書、看報,或是什么也不做都很愜意,那是他的幸福時光。這間屋子自然也是十分干燥、清爽的,張三姑用它放棉褲。那是十年前了,吳大夫下江游泳,腿抽過一次筋,張三姑就再沒敢馬虎過。棉褲一開始占據(jù)了桌子,后來占據(jù)了椅子,再后來,連窗戶也擋住了,屋子里黑乎乎的,轉(zhuǎn)不開身,完完全全讓給了棉褲。
吳大夫從十月開始,直至第二年的六月,半年多的時間,不斷地更換棉褲,從厚換到薄。別人問他,吳大夫,怎么還穿棉褲???他就說,你不懂,我是老寒腿啊,得焐著。尤其是看到他滿頭大汗的時候,有人更禁不住要問上一句。問急了,他偶爾也會這樣答,張大夫說的,我是老寒腿,冬病夏治。
夏天的時候,張三姑就在院子里刨地、種菜、薅草。她種了菠菜、芫荽、青蒜。若有人問她,怎么不回城住???她就回答,在這住著舒心,還能種種園子。
他們城里的房子空著,沒有家具,也沒鋪地面,連墻也還是那個水泥墻。至于什么時候去住,吳大夫說,依我早就想去住的,張三姑說要等退休了再說。
距離退休還有十幾年,這件事還真是不一定了,他們和這里的人一樣,買東西、辦事情要坐客車去,到了傍晚,再提著大包小裹坐最末一班車趕回來。
有人問他為什么不買輛車開,吳大夫說,照顧起來麻煩,又得加油,還得保養(yǎng)。要是再出點兒事兒更麻煩,凈為它操心了,犯不上。張三姑也微笑著附和,誰說不是呢,這樣多省心,放著省心不要,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張三姑一家會過日子,這是出了名的。
其實這里有一筆賬是可以算的。不買車,省了買車的錢不說,每年保養(yǎng)費和油費還能省出兩萬塊。在這住,城里的房子不用取暖又省幾千塊,勤快點兒,還能省下一年的菜錢。
客車在綜合市場北門停下,他們下了車,先叫上一輛人力三輪車,就是那種“倒騎驢”,他們要到仿歐街看一看,試試衣服。
張三姑這次是決心要買衣服的,要參加婚禮,她得換件像樣的衣服。她在前邊走,吳大夫在后邊跟。
她走進了一家羽絨服專賣店,試了件大紅色的,又試了件棗紅色的,試了件長的,又試了件短的,每件都問了價錢,她說,嗯,都還不錯,再到別家看看去吧。
于是,他們來到另一家店,還是同樣的流程,試過了就問價錢,問了價錢也還是不買。
羽絨服真不便宜呢,動不動就上千元,樣式也都是老樣式,穿上不土不洋的,還那么貴。張大夫挽著吳大夫的手臂,一邊走著,一邊說著。
嗯嗯,是啊。吳大夫附和。不過你身上這件太舊了點兒,也該換換了。
眼前的這家商鋪特別敞亮,闊大的落地窗,挨著窗玻璃放置了幾個模特。模特大波浪卷發(fā),模特身上穿的是貂皮大衣,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看上去很華貴。
張三姑先試了一件黑色貂皮大衣,又試了一件白色的,最后又試了一件鴨蛋綠色的貂皮大衣。她覺得自己摸著貂毛的手有點兒粗糙,而那貂毛像水一樣,像是要從她的手里跑掉。
他們從店里走出來,直奔另一家皮草店。一路上張三姑看到了很多穿著各種貂皮大衣的女人。
村子里數(shù)一下,中青年女人不下幾十個,沒穿貂皮大衣的卻沒幾個。一個是小程,新來的實習生,她一直穿棉服,似乎羽絨服也不大穿。另一個是小美,大學畢業(yè)在家待業(yè)呢,總穿羽絨服,平底棉靴。問她為啥不買個貂皮大衣穿,她說要愛護小動物。其余的幾乎每人一件,有的有兩三件。今年買長的,明年再添個短的;今年買個黑色的,明年又添個白色的,像比賽似的。有一趟車直通皮草批發(fā)市場,幾個人一商量坐著車就走了,去買貂皮大衣。張三姑問過那些人,哪一件都至少一兩萬元,最好的差不多要四萬元。
她有點兒想不明白,要是一大摞人民幣放在街上,那還不得被搶了去。穿著三四萬塊錢的貂皮大衣在街上走,是不是也不太自在,得多少人盯著呢。真是不太自在,也不見得好看到哪去。
有的人是不太適合穿貂皮大衣的,比如肥肥壯壯的朱大嫂,從后邊看,她穿上皮草大衣像雪地里的笨熊,穿棕色的像棕熊,穿黑色的像黑熊。有時候,張三姑想,如果朱大嫂遇到那眼神不好的獵人,不就糟了嗎?
她想的腦子都累了,可仍是停不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回過神兒來,說,大弟媳婦的那件挺好,在哪兒買的呢?哈爾濱嗎?
吳大夫沒有回答她。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皺著眉。不知為什么,這些貂皮大衣穿到自己身上顯得臉色暗,皺紋更深了。柔亮的貂毛,襯得自己這頭發(fā)像干稻草似的。還有左下頜上的痣,也越瞅越礙眼。
她放下這個又拿起那個,放下那個又拿起另一個。左穿右穿,左試右試,一邊試一邊用余光掃著吳大夫。
吳大夫正用一只手支著頭,閉著眼睛。于是,她說,走吧,再看看別的吧。
再出來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他們拐進一家小飯店,點了兩碗牛肉湯饸饹條。想不到服務(wù)員先端著一個盤子過來了,把一盤醬鯽魚放到桌上,四條半尺長的肥鯽魚。她驚愕地看著吳大夫,在江邊住,到這來點一盤醬鯽魚?她低頭吃饸饹,吃幾口就咬一口蒜,顯得氣哼哼的,那盤魚她一筷子也沒動。吳大夫胃口倒是不錯,四條鯽魚他一個人都吃了。
去百貨商店時,吳大夫一直陰著臉。她仍然堅持買了布和棉花。路過一個美甲柜臺時,她禁不住停下來。
要貼甲片嗎?
貼甲片多少錢?
滿手貼的話一百元。
哎呀,真不便宜。
鑲鉆的話可以優(yōu)惠。
鑲鉆多少錢呢?
有一元一顆的,五元、八元一顆的也有。
她一邊問價,一邊用眼角余光掃著吳大夫。吳大夫給她的是一個背影,好像并未察覺他的女人落下了。她趕緊去追吳大夫,他們就這樣一先一后回到車上。
下車時,江上的風又緊了,她裹了裹衣服,嘟著嘴說,這件是舊了,都不抗風了。
吳大夫沒吭聲,顯出很疲憊的樣子。她看了看他,他面色醬紫。
你的嘴抹得太紅了,顯臉黃,不好看。吳大夫瞟了她一眼,說出這樣一句話。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屋子里臨走的時候撤了火,炕也涼了。
吳大夫棉帽子也沒有摘,頭朝里倒在炕上,閉上眼睛,看樣子是累到了極點。
她坐在炕沿上又開口了,羽絨服是輕便,可是樣式太老了,貂皮大衣好是好,就是太貴了。村里要數(shù)小錢子穿貂皮大衣最好看,人家年輕,身材也好。營業(yè)員說我穿那件棕色的好看……
吳大夫爬起來,不躺了。
她這樣一邊說著,一邊把火燒起來了,屋子暖了。吳大夫打開了電視,看了新聞聯(lián)播,又看了廣告,之后演的是一個小品。
飯桌上,她又說起了這件事。剛一張嘴,吳大夫啪地一撂筷子,買唄,哪個攔著不讓你買啦?!
她立刻沒話說了,是啊,沒誰攔著。
吳大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自顧自地吃飯。
這可是你說的,你等著,我下周就去買。她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
他兩只眼睛繼續(xù)盯在電視上。
她有點兒生氣了,瞪了他一眼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毫不在意,看著電視,眼睛放著光,臉上笑著,嘴里嚼著。
你和我去。她仍然咬住自己的話題。
去就去嘛。他的眼睛終于離開了電視,電視播的是淋浴器廣告。
她洗了碗碟,淘好了第二天早上要做飯的米,洗了兩個土豆切成絲,她又把地板抹了一遍。把雞、鴨、狗都喂了,圈進窩里。無事可做,她看了一會兒電視。想了想,她仍然取來新買的做棉褲用的布料,鋪開布,慢慢剪裁起來。
說過了,別縫啦,棉褲夠多了,塞了一屋子,還想怎么的,就不能干點兒別的嗎?
別的?別的干什么?不如多做幾條棉褲。
這都什么時候了?快開春兒了。
什么時候也得穿棉褲,只要不立夏就得穿。她用力地把剪子往炕板上一撂。
吳大夫不說話了,繼續(xù)看電視。
這貂皮大衣是一定要買了,非買不可。下周我就去買。她自言自語,給自己打氣,好像再不買真的不行了。
吳大夫關(guān)了電視,拿起一本有關(guān)鵝病防治的書,靠著被坐在炕頭上翻著。
村里的喇叭響了,客車等在村口,接村里的女人們?nèi)タh里體檢。
過了些日子,村主任召集女人們?nèi)ゴ逦瘯◇w檢單子。
村主任把張三姑叫到一邊說,張大夫,醫(yī)院那邊讓我轉(zhuǎn)達,建議你再去大醫(yī)院查一查。
張三姑仍然穿著那件羽絨服上了客車。似乎一夜之間,張三姑瘦得像縮了水似的,肩膀像垂柳,背也駝了。一路上誰也沒再提起買新衣服,更沒提買貂皮大衣的事兒。
很快到了侄子婚禮的日子,張三姑穿了一件打折時買的羽絨服。她的表妹看到她,寒暄了一會兒就盯著她的衣服看??戳艘粫?,表妹說,姐,你怎么不買件好一點兒的衣服?
張三姑嘆了口氣。
張三姑是淋巴癌晚期。她同樣穿著那件羽絨服去醫(yī)院化療,來來回回,上車,下車。她好像穿習慣了,衣不離身。于是,人們對這件衣服的評價多了些。說張大夫傻的有,說吳大夫辦事差勁兒、沒人味兒的也有。
化療了一段時間,張三姑的頭發(fā)一天天見少,整天戴一頂毛線帽子,臉上總像上了一層霜,人也瘦得皮包骨頭。
這一天的早班車上,她和吳大夫一臉鄭重地上了車,甚至沒和車上的鄰居打聲招呼。
下了車,他們直奔皮草店,從一萬多元的試起來,直到試三萬多元的。孬的相不中,好的又嫌太貴;短的不合適,長的還是太貴。于是,她又不想買了。從仿歐街到步行街,他們一共去了三家皮草店,然后在堆滿積雪的路上猶疑徘徊。她比從前虛弱太多,走一會兒就得停下來歇一會兒。
營業(yè)員好像看出她的心思,便說,那邊還有優(yōu)惠區(qū),都可以看看的。
其實她已經(jīng)很累了,一聽優(yōu)惠,還是跟了過去。優(yōu)惠區(qū)的價簽看起來順眼多了,一兩千元的、兩三千元的、三四千元的,最貴的也就七八千元了。她試了幾件,在鏡子前左照右照。她的那頂用棕色和黃色兩種線織出來的毛線帽十分搶眼,貂皮大衣在這頂帽子下面顯得垂頭喪氣。剛開始落差是很明顯的,試了幾件后,這種落差竟然沒有了。于是,她選了件四千多元的,棕色,長及腳踝。到目前為止,村里還沒人買過這么長的貂皮大衣。
她看向吳大夫。吳大夫坐在一個貨箱上,滿臉灰黑,看都沒看就說,看好就買。
付了錢,張三姑穿上就出來了。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了。午飯來不及吃,他們直接去坐車。一到車上,正看到村里的小錢子,她又買了一件貂皮大衣,就是剛剛試過的那件三萬七千元的白色的,光滑平順的貂毛,像緞子一樣華麗地閃著光。
張三姑心里清楚得很,到底是一分價錢一分貨。她轉(zhuǎn)頭朝向車窗,車窗上結(jié)滿了冰花,那一排排的冰花勾勒出的圖案,像家里那條老狗。
村里的人都是見慣了各式貂皮大衣的行家,一看到了張三姑這一件,自有分辨。四千塊,白瞎了。自從第一個人穿著貂皮回來,村里就沒太平過。之后,村里的女人每添一件,她們都沸騰一次。輪到張三姑穿貂皮大衣了,人們嘴上自然也在贊嘆,但神情卻騙不了她。她重重地嘆了口氣,苦笑了一下。
車廂內(nèi)的溫度一點兒一點兒升上來,她卻打了個寒顫,那些粗壯的毛像一根根針,扎著她的皮膚。她一會兒覺得燥熱,憋悶,一會兒又覺得要打寒顫。她閉上眼睛,擰著眉頭,忍受著巨大的苦痛。這段路按說并不遠,可是卻左盼不到地,右盼也不到地。她不斷抬手,去抹額頭,好像她正在出汗。
車終于停了。風仍然很大,一下子穿透帽子,吹到她光溜溜的頭皮上。
她跟在吳大夫后面,走在通往江邊的小道上。她看到江邊的房子孤零零的,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她覺得這件貂皮大衣四下里在漏風,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保暖。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摸到了一塊一塊皮子間的接縫兒,她立刻想到,這可能是邊角料拼湊起來的。又一陣風吹動衣服上的貂毛,讓她看到粗糙、稀疏的毛茬兒,毛毛糙糙的,像老狗的毛。說不定,說不定就是狗毛。
想到這,她努力快走幾步,跨進積雪里,猛然停住,站在吳大夫面前,略帶哭腔地說,你看,是不是像狗毛的,像不像?
她哀怨的眼神把吳大夫嚇了一跳,吳大夫只好說,好好走,快走吧,這么大風。
明明知道這件有多么不好,你為什么不管?你還讓我買,我寧可不買。你不該在一旁冷眼看笑話。
吳大夫無奈地望了她一眼,去拉她的手,卻被她甩開了。他低下頭,與風對抗著,像斗敗的公雞。
白瞎了這四千塊。她哭了起來,聲音不大,但是淚水不少。她想嚎啕大哭,可是她不會,她憋得胸口疼。這嗚咽的聲音真比嚎啕大哭更凄慘,更難聽。
你,這不是你自己選的嗎?怪誰?相不中就再買一件,有啥呢!這句話從吳大夫的嘴里傳過來,把她整個穿透了,又打到后身的山上彈了回來。她覺得自己快站不住了。她恨自己怎么還站在這,怎么不倒下去,一下子死了才好。
她站在空地上,朝著吳大夫的背影怪叫了幾聲,風隨即把她的聲音吹遠了。
吳大夫的身影在雪地里變成了薄薄的一片。
吳大夫端上飯菜時,顯得有氣無力的。吃晚飯時,他們都不吭聲,搶著喝白酒,他們都喝多了。
她哭了。吳大夫也哭了,說,你這個女人,咱這輩子,就算……就算……買也不對,不買也不對。你說,你自己說,咱們?nèi)边^錢嗎?
她像是被問住了,止住了哭,向后把背靠緊了墻,她擔心自己不靠著點兒什么,連坐也坐不住。她低聲說,白瞎了,四千塊錢啊。
每次從醫(yī)院回來,總有人看著她的背影嘆氣,可憐啊,穿的那是啥呀?怎么咋看都像只落水狗呢?也有人跟著附和,落水狗,虧你想得出這么個詞,哎,別說還真像!他們家老吳也是,怎么就那么摳呢?瞅瞅他給買的啥玩意???
每隔幾天吳大夫就抓一只雞燉了,雞窩慢慢空了下來,院中只剩一條老狗,不聲不響。
張三姑很心疼那些雞,但她顧不得了,她的身體被另一種更強的力量控制著,那是癌癥帶來的疼痛。
下次去醫(yī)院,再溜達溜達,多買幾件新衣服,喜歡啥就買啥。吳大夫說。
她盯著吳大夫的眼睛,好像要把他刺穿。她說不買了,時間不多了。
等吳大夫出門,她趴在枕頭上偷偷哭,不經(jīng)意間在脖子上摸到一塊硬包。她先是嚇了一跳,隨后,她的手指又顫巍巍地再次摸向那里。她起身下地,想到鏡子跟前去,卻險些栽倒,一條腿疼得厲害,大腿根兒上也有了硬包。她踉蹌著來到鏡子前,靜靜地看著自己,她知道該怎么辦了。
晚飯后,她照例拿出未縫完的棉褲。吳大夫說,出去溜達溜達吧。這一次她答應(yīng)了。吳大夫用力挽著她的一只胳膊,站在鋪滿冰雪的江邊,他們閑聊起來。
你快看,這落日多好看,山尖兒都紅了。
她沒有作聲,只是近乎貪婪地望向那個方向。
你看,江面也紅了。
她的眼圈也跟著紅了。
咱們明天上街再去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得樂呵呵的啊。
她停下腳步,望向吳大夫。她好像在看吳大夫,又像看著吳大夫身后的夕陽??戳撕靡粫?,她才用力地抓著吳大夫的胳膊,轉(zhuǎn)身,踉蹌著往回走。
她的目光渙散而溫柔,她開始交待后事。她拿出存單、銀行卡,一樣一樣地交到吳大夫手里。還有兩份保險單,她仔細看了看,也遞到吳大夫手里,說,這兩份都是給兒子的。
冬天就要過去了,江冰開化了。白天,江水推動著冰凌向前奔跑,傍晚,江面又結(jié)上了一層薄冰,風更冷了些。她理了理帽子,穿上那件貂皮大衣,拿了一個裝了幾根蘿卜的搪瓷盆,拖著一條腿,艱難地移向江邊。她雙手端著盆站在冰面上,旁邊是那條老狗。起初,她用一只腳跺著冰面,力氣顯然不夠。后來她又使出渾身的力氣用兩只腳跺,蘿卜跳出了搪瓷盆。
她轉(zhuǎn)過身,又看了看她家小屋漆黑的北窗,落日的光到那里就不見了?!斑青辍币宦暎骈_了一道縫兒。她睜大了眼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兩年后,吳大夫好像換了一個人。他穿著戶外裝和山地鞋,一進五月,就露著胳膊和腿在各家各戶間奔忙,他的臉、胳膊和腿被曬得黝黑。忙完,他就開著白色的轎車回城,每天一個往返。張三姑死后,他經(jīng)人介紹,娶了一名幼兒教師,比他年輕十來歲。新娶的媳婦喜歡運動,拉著他一起跑步、打球。人們問他,吳大夫,你的老寒腿咋樣了?他答,早好了。
他走路的姿勢也變了,不再慢吞吞的了。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接上噴水龍頭,刷洗他的轎車。
一天,他的新媳婦手握方向盤,吳大夫坐在副駕駛位子。看著他的新媳婦,吳大夫試探著問,得空兒咱去看看貂皮大衣?
新媳婦的臉仍然朝著前方,笑了笑說,那可不行,我要是穿那么一件,都不敢進教室,孩子們看見都得笑話我。你聽說了沒有,紅旗又出了一款新型轎車,挺好的。
他頓了一下,說,行,得空,咱去看看吧。
好像不太樂意呢?
凈瞎說。他慌亂地瞅向窗外,江水在陽光下泛著清冷的光。
新媳婦在暑期的時候突然決定來鄉(xiāng)下的房子小住。
門鎖銹死了,吳大夫費了些力氣才砸開。老狗聽到響聲,抬起頭,算是迎接他們。它居然還活著。
他們開始清理房間。
他拎起一包舊衣服,包袱皮糟了,掉出一窩老鼠崽兒。她打開櫥柜,柜門也掉了下來,露出一層層的蜘蛛網(wǎng)。
北窗前堆滿的衣服終于被他們清理干凈了。正是傍晚時分,夕陽的光柔軟地照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