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剛叫過三遍。銀生和曼曼牽著爹爹的手,沉默地走著。山還沒有蘇醒,鳥兒卻已經(jīng)開始唱歌,可銀生沒有心情去聽。
“好了,銀生,帶妹妹回去吧。”爹爹停下來,松開了兄妹倆的手。穿過前面的竹林,就是下山的路了。
“好好照顧自己和妹妹?!钡阢y生,他緊了緊身上的包袱,摸了摸曼曼的頭,轉(zhuǎn)身走進(jìn)竹林。他是一名石匠,此行是要去城里謀生計。
曼曼望著爹爹的背影,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頭上兩團(tuán)小小的髻子一顫一顫的。銀生握緊妹妹的手,沒有抬頭。
到下個月中秋,銀生就滿十歲了。兩年前,母親病故,他從此變得沉默寡言。曼曼五歲,想娘的時候會放聲大哭,可是銀生不能。爹爹每天鑿石刻磚,忙得連水都顧不上喝,銀生知道不能添亂。
銀生的爹爹本就性格木訥,不善言辭。妻子去世后,這個男人更是將自己的痛苦不動聲色地宣泄在勞作中。銀生感覺爹爹離他越來越遠(yuǎn)。記得有一天下了暴雨,爹爹難得閑下來。父子倆坐在門檻上,默默地看雨。爹爹隨手撿起一塊小石頭,一錘一鏨地鑿刻起來。銀生看著石頭在爹爹手中一點點變化,化作一只栩栩如生的鳥兒。爹爹把石鳥兒遞給銀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從此,銀生開始學(xué)習(xí)雕刻。爹爹有空時,會主動給他示范。這時候,父子倆總是靠得很近。銀生給曼曼雕了許多小動物,還悄悄地給自己雕了一小尊母親的肖像。人像的工藝是最難的,這尊雕像很粗糙,銀生卻視若珍寶。
爹爹離家半個月,曼曼逐漸適應(yīng)了,不再每天眼淚汪汪。一天晚上,曼曼趴在窗臺上發(fā)呆,微涼的夜風(fēng)吹得曼曼快要睡著了。突然,院子的籬笆墻下冒出一個發(fā)光的東西,曼曼頓時醒過神來。
“哥!螢火蟲!”曼曼興奮地喊。
正在鋪床的銀生轉(zhuǎn)過頭,順著曼曼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雞蛋大小的金色光團(tuán)。有這么大的螢火蟲嗎?銀生納悶。那光團(tuán)一直亮著,不像螢火那樣忽明忽暗。
“去抓螢火蟲咯!”曼曼從椅子上跳下來,往門外跑。
“曼曼!”銀生阻攔不及,只好跟上去。
他們的聲音似乎驚動了那團(tuán)光,它動了起來,不是飛,而是——跳?
兄妹倆愣住了。夜里黑漆漆的,銀生有點緊張,曼曼卻興致不減。
“我想抓住它!”曼曼追著光團(tuán)跑起來,銀生只好無奈地追著曼曼。
光團(tuán)一路跳到村外的竹林前。銀生和曼曼跑不動了,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休息,那團(tuán)光竟也停了下來。銀生和曼曼對視了一眼,一起輕手輕腳地走到光團(tuán)近前,終于看清了這個小東西。
一只渾身金光的蛤蟆。
“哥!它只有三條腿!”曼曼驚奇地喊。這一喊,金蛤蟆又跳了起來,朝竹林里去了。
銀生和曼曼的好奇心被徹底激起,他們忘了深夜?jié)摬氐奈kU,跟著金蛤蟆跑進(jìn)竹林。跑著跑著,前面的路好像被什么東西照亮,變得沒那么黑了。他們跟著金蛤蟆來到了一片亮光的中心,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個全身白衣的少年正低著頭,在林子中間的空地上走來走去,似乎在尋找什么,亮光就是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少年看起來比銀生大幾歲,背著一個白色的小包袱,額頭中心有兩彎對稱的銀色小月亮,合起來是一個圓形。金蛤蟆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少年聽見有人來,抬頭看到呆站在那里的銀生和曼曼。他沒有緊張,而是用朋友之間講話的語氣問:“你們有沒有看見一把鑿子?這么長,琉璃把兒的?!彼檬直葎澲?。
見銀生和曼曼還沒回過神,少年這才意識到,他應(yīng)該先介紹一下自己,于是清了清嗓子,說:“你們好,我叫修月。我是一名月匠,負(fù)責(zé)修鑿月亮。這是我的寵物金蟾。”
“修……修鑿什么?”銀生問。
“月亮?!毙拊轮噶酥柑焐希熬褪悄莻€月亮。它一直在長大,我們得不停地鑿它,讓它每天都保持正確的形狀?!?/p>
“那你不是該在天上嗎?在這里做什么?”銀生問完這句話,又連忙補充道,“呃,我叫銀生,這是我妹妹曼曼?!?/p>
“我的鑿子丟了!”修月的語氣急躁起來,“干活的時候我打了個盹兒,手一松,它就掉下來了。月匠的工具人手一套,丟了就沒有了,我只好下來找,可找了一天都沒找到?!?/p>
修月沮喪地坐到地上,他肩上的金蟾沖曼曼吐了吐舌頭,曼曼咯咯地笑起來。修月看了看曼曼,一只手托起金蟾,溫柔地遞給了她。曼曼驚喜地接過,和金蟾玩起來。
“我們沒有見過你的鑿子,但是……”銀生解開掛在腰上的荷包,拿出他的小鋼鏨,“這個你用得上嗎?”
修月接過來打量了一番。鋼鏨精致小巧,刃口光潔鋒利,把身锃亮,還刻著銀生的名字。修月說:“我也不確定,我沒有用過凡人的東西……不過,你可以借給我試試嗎?”
“可以,你拿去吧。”銀生說。
“謝謝你!”修月把小鋼鏨放進(jìn)包袱,沖金蟾擺擺手,金蟾從曼曼手中跳回到修月肩上。修月向銀生和曼曼行了個禮,便像一陣銀白色的風(fēng)一樣飛走了。臨走前,他在竹林間灑下了一些碎銀般的光點,照亮了兄妹倆回家的路。
也許是那晚在竹林著了涼,沒幾天,曼曼病了。
銀生并不是第一次獨自照顧生病的妹妹,但妹妹還從未像這次一樣,連續(xù)發(fā)燒好幾天,他一時不知該怎么辦。這天晚上,銀生守在昏睡的曼曼床邊,一刻也不敢合眼。突然,窗戶動了一下,一絲金色的亮光擠進(jìn)來,金蟾從窗臺跳下,嘴里叼著一個小小的袋子。
銀生很驚訝,問:“修月來了?”
金蟾鼓了鼓肚子,把袋子放到床上就走了。銀生打開袋子,里面有一個飯團(tuán)和一張紙條。紙條上有兩行金色的字跡:
這是玉碎飯,吃下后可百病全消。另,你的鏨子很好用。
一定是修月讓金蟾送來的。那飯團(tuán)摸起來又硬又光滑,銀生很疑惑:這不就是一團(tuán)玉石碎粒嗎?這能吃嗎?他掰下一點嘗了嘗,沒想到口感又涼又軟,和冰粉一樣。銀生趕緊把飯團(tuán)掰成小塊,喂給曼曼。很快,曼曼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額頭也不燙了。她退燒了。
銀生抬起頭,高興又感激地看了一眼月亮。
八月十五,銀生在廚房里忙活了一天。母親在世的時候,每逢中秋都會做月餅,他在旁邊看得多了,也就學(xué)會了。晚上,他把幾個圓圓的月餅端上了桌。中秋節(jié)也是銀生的生日,可是爹娘全都不在身邊。他專門做了月餅,本想和妹妹過一個有儀式感的節(jié),卻發(fā)現(xiàn)家人團(tuán)聚才是這儀式中最重要的部分。
兄妹倆一時都有些難過,沉默地看著那輪又大又圓的月亮。
“哥,你說,修月哥哥是怎么修月亮的呀?”曼曼突然問。
“不知道,我猜和爹爹雕石頭一樣吧。”銀生說。
“親自去看看不就知道啦!”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陣銀白色的風(fēng),白衣少年落在院門前。
“修月!”銀生十分驚喜。曼曼早已跑過去,把金蟾抱在懷里。
“我今天的工作結(jié)束了,你們想不想跟我上去玩呀?”修月問。
“好呀!”曼曼馬上答應(yīng)。
銀生有點猶豫,這不在他今天的計劃內(nèi)。可是,他看了一眼那張寂寞的飯桌和那些沒心情吃的月餅,改了主意。
“嗯!”銀生沖修月點點頭。修月高興地站到兄妹倆中間,伸出雙手,一左一右地牽著他們,喊道:“抓緊了!”
銀生和曼曼跟隨修月朝著月亮飛去。他們的家越來越小,月亮越來越大,等月亮大得看不到邊的時候,修月停了下來。
銀生剛一落地,就差點摔倒。月亮上的地面十分柔軟,像波浪一樣起伏,人走上去很容易晃。修月輕巧地在地上滑行,銀生和曼曼走了幾步,也逐漸掌握了方法。習(xí)慣這樣走路之后,他們覺得有趣極了,兩個人一蕩一蕩,好像在空中飛。地面散發(fā)著瑩瑩的白光,到處都是像鹿角一樣的琉璃樹,樹枝晶瑩透亮,把光折射出七彩的顏色。樹叢后面有一座座玉砌的高樓,樓下行人如織,全都穿著白色的衣服。銀生和曼曼大開眼界。
和人間一樣,這里也有很多店鋪,只不過店里賣的東西奇形怪狀,不是白色的便是透明的,全都瑩光燦燦。修月領(lǐng)著他們在街道上穿行,仿佛在逛人間的市集,一點也不似他們原先想象的那樣清冷。
修月帶他們在一個小攤前停下,請他們吃了玉酪糕,喝了玉漿酒。玉酪糕很像切割整齊的白色大理石磚,咬在嘴里卻軟糯美味。玉漿酒看起來像一團(tuán)濃厚的白霧,飄蕩在琉璃杯子里,不會消散,味道很像銀生母親做的甜酒釀。
修月還帶他們參觀了月匠的工坊。一群和修月年齡外貌相仿的白衣少年,正在處理一堆發(fā)著瑩白光芒的碎石塊。
“那些是我們修鑿月亮?xí)r鑿下來的邊角料。喏,差不多就是這樣敲敲打打,和你們爹爹雕石磚一樣?!?/p>
最后,修月帶銀生和曼曼離開街市,來到一片樹林。這里很安靜,一棵棵高大的琉璃樹長滿了銀白色的葉子。樹林上方,一縷縷淡白的煙霧從四面八方飄過來,在空中翻飛幻化,凝成一張張銀白色的卡片,飛到樹梢上。樹上那些銀白色的葉子,其實就是這些卡片。
“這兒是相思林。”修月對銀生和曼曼說,“凡間的人們?nèi)绻瑫r望著月亮想念對方,雙方的思念就會匯聚成相思卡,掛在這里。今天中秋節(jié),相思卡格外多?!?/p>
銀生走到一棵樹下,層層疊疊的相思卡把樹枝都墜彎了。離他最近的一張卡上有兩列凹刻的字跡,一列寫著“愿我兒平安”,一列寫著“愿吾母康健”。
“大多數(shù)相思都伴有祝愿。如果雙方同時發(fā)出了祝愿,相思林就能幫他們實現(xiàn)。這張卡的主人是一對母子,兒子守衛(wèi)邊疆,母親獨居在家,他們現(xiàn)在都很好。”修月說。
銀生眼睛一亮,問:“你能找到我們的卡嗎?”
“嗯,我試試。”修月?lián)]了揮手,一張卡片立刻穿過密林,飛落到他手上。他把卡片遞給銀生:“還真有……你們在想誰呀?”
兄妹倆顧不上回答,興奮地接過來,可銀生的表情隨即又黯淡下去。
“哥,上面寫的什么呀?”曼曼問。
上面只有孤零零的一列“希望爹爹早日回家”,另一邊是空白。
銀生垂下頭,把卡片還給修月。
爹爹永遠(yuǎn)這么沉默,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沒關(guān)系,卡片的存在,證明爹爹總歸是想過他們的。這時,兄妹倆的頭上突然升騰起一股淡白的煙霧,煙霧往上飛升盤旋,卻遲遲沒有找到伙伴,沒有變成卡片。
爹爹很忙吧?現(xiàn)在正在做什么呢?
銀生心里空空的。他從荷包里掏出一尊小小的人像石雕輕聲自語:“我現(xiàn)在刻得很好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給他看看……”他嘆了口氣,把石雕放回荷包,牽起曼曼的手,和修月道別。
“我們想回家了,謝謝你今天帶我們來玩,我們很開心,認(rèn)識你真好?!?/p>
修月笑了,然后想起了什么,說:“你的鏨子……”
“你留下吧,送給你了?!便y生笑著說。
“修月哥哥,你不忙的時候,歡迎來找我們玩哦?!甭f,“還有金蟾?!?/p>
“當(dāng)然!”修月說。接著他若有所思地指了指銀生的荷包:“那個……你能不能……把你剛剛拿出來的石雕借我?guī)滋欤俊?/p>
在一座大戶人家空蕩蕩的新宅子里,有一排尚未完工的石雕欄桿,銀生的爹爹正借著月光埋頭趕工。已是深夜,只有他一個人還在干活,他盼著早一天完工,就能早一天回家。
突然,“當(dāng)啷”一聲,一把鋼鏨掉在地上。銀生爹撿起來,看見了上面的“銀生”二字。他疑惑不已,四下張望。一陣銀白色的風(fēng)“唰”的飛過,一位白衣少年在他面前站定,周身散發(fā)著瑩白的光。銀生爹目瞪口呆。
“差點兒又弄丟了?!鄙倌曜匝宰哉Z,輕輕地拿走銀生爹手里的鋼鏨,換了一個小物件放回他手里。
“噓——”少年把食指放在唇上,“別說出去哦,我可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說完,他重新化作銀白色的風(fēng),快速飛走了。
過了半晌,銀生爹才回過神來,仔細(xì)端詳手里的東西。那是一尊小小的石雕,雕的是一個男子懷抱兩個孩童。男童在笑,笑得很靦腆。女童也在笑,頭上的小髻子仿佛一顫一顫的。那是他、銀生和曼曼。他看著石雕愣了半天,才想起今天是中秋節(jié),頓時思緒萬千。
銀生爹輕輕摩挲著石雕孩童的臉龐,抬頭看向月亮,喃喃地說:“爹爹就快回來了,你們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