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臘悲劇中的經(jīng)典之作，由古希臘古典時期三大悲劇詩人之一的索?？死账顾?，也是戲劇的關注點由諸神轉(zhuǎn)至凡人的代表性作品，其被亞里士多德譽為“十全十美的悲劇”。劇情的主線內(nèi)容是，俄狄浦斯是忒拜國王拉伊俄斯與王后伊俄卡斯忒的兒子，國王和王后得到神諭，俄狄浦斯長大后將弒父娶母。為了避免厄運發(fā)生，國王命仆人把嬰兒扔到城外山林里，仆人在山林里見男嬰可愛，頓生惻隱之心，便將男嬰送給科林斯人。俄狄浦斯成了科林斯國王的養(yǎng)子。長大后的俄狄浦斯得到將“弒父娶母”的神諭后，便離開了科林斯。后輾轉(zhuǎn)來到底比斯國，被擁立為王，并娶寡后為妻。后來，瘟疫籠罩整個忒拜城，神說須找出殺害前國王的兇手，瘟疫才能停止。經(jīng)過追查，俄狄浦斯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兇手。他便刺瞎雙眼，自我放逐。

故事主要為俄狄浦斯認識自己的過程，他在過程中逐漸認識到自己的人生哲學三命題，即“我是誰？我從哪來？要到哪里去？”

本文認為悲劇最大的成功就在于“陰差陽錯”與“命中注定”，這意味著在故事中沒有故意為之的惡，每個人的選擇均是當下自然發(fā)生的，也是符合他們的過往經(jīng)歷背景的，但這樣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行為卻帶來了最終無法改變的悲劇，這樣的悲劇是偉大而恒久的?！抖淼移炙雇酢氛沁@樣的悲劇。

1 哲學謎題的揭秘

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謎題，是俄狄浦斯成為忒拜城國王的原因。他是善于解謎的人，破解了“人”這一認識自我的命題，但面對經(jīng)典的哲學三問，他也陷入了迷霧之中。

1.1 我是誰？

“認識你自己”是刻寫在古希臘德爾斐阿波羅神殿上的銘文。俄狄浦斯，意為“腫腳之人”。

“俄狄浦斯：你把我抱在懷里的時候，我有沒有什么痛苦？

報信人：你的腳跟可以證實你的痛苦。

俄狄浦斯：哎呀，你為什么提起這個老毛??？

報信人：那時候你的左右腳跟是釘在一起的，我給你解開了。

俄狄浦斯：那是我襁褓時候遭受的莫大的恥辱。

報信人：是呀，你是由這不幸而得到你現(xiàn)在的名字的?！?/p>

原文中，俄狄浦斯從報信人處得知自己的養(yǎng)父老波呂玻斯去世，報信人在得知俄狄浦斯擔心自己“弒父娶母”的神諭后向俄狄浦斯吐露他并非波呂玻斯的親生兒子。在此時與報信人的對話中，俄狄浦斯才開始逐漸認識到“我是誰”這個哲學命題。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和忒拜城國王拉伊俄斯的關系。最終在牧人和報信人的雙重對證之下，俄狄浦斯認識到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更明朗了他“弒父娶母”的事實。

“俄狄浦斯：哎呀！哎呀！一切都應驗了！天光呀，我現(xiàn)在向你看最后一眼！我成了不應當生我的父母的兒子，娶了不應當娶的母親，殺了不應當殺的父親?！?/p>

而牧人的話也點明了俄狄浦斯的命運，即“生來是個受苦的人”。俄狄浦斯的腫腳從他襁褓時代起就有了，注定伴隨他一生。腫腳正是他身份的象征。而他在弒父之時的兇器也正是他為自己腫腳所拄的拐杖?？梢娖浔瘎〉拿凶⒍ㄐ?。

俄狄浦斯是具有神性的，他解開了“什么東西早晨四腳走，白天兩腳走，夜里三腳走？”的斯芬克斯之謎，也因此當上了忒拜城的國王。由此可以看出他機敏過人。而在開場，“我們是把你當作天災和人生禍患的救星”，從祭司的話中也可看出，俄狄浦斯在忒拜城中扮演的是救世主的角色。他是被眾人奉上神壇的，但悖論在于，他又是命定的跛腳之人，故其最終跌落神壇，是命中注定的悲哀。

1.2 從哪里來？

在俄狄浦斯的認知中，他是波呂玻斯與墨洛珀的兒子，是科林斯的王子。而后因害怕“弒父娶母”的神諭成真，他一路流浪至忒拜城，解答了人面獸身的女妖斯芬克斯的謎題，被忒拜人奉為國王，且迎娶了上任國王的寡后伊俄卡斯忒。

但事實并非如此。在牧人與報信人的談話中，他才知曉自己是被遺棄的，在被撿到后送給了科林斯的國王，最終陰差陽錯返回忒拜城成為國王，完成了神諭。

在俄狄浦斯的認知里，他是從科林斯流浪至忒拜城，但事實上，俄狄浦斯在科林斯的日子才是真正的流浪，因為他本就是忒拜城的子孫。他并非人民真正的科林斯王子，相反，他卻本應該享有忒拜城的繼承權(quán)。俄狄浦斯的命運因為一個神諭而完全顛倒了，這反而造成了俄狄浦斯的悲劇，因為俄狄浦斯為了避免自己“弒父娶母”而在外流浪，結(jié)果最終回到了真正的家，完成了命運的閉環(huán)。

“忒瑞西阿斯：今天就會暴露你的身份，也叫你身敗名裂。

俄狄浦斯：你老是說些謎語，意思含含糊糊。

忒瑞西阿斯：你不是最善于破謎嗎？

俄狄浦斯：盡管拿這件事罵我吧，你總會從這里頭發(fā)現(xiàn)我的偉大。

忒瑞西阿斯：正是那運氣害了你。”

在先知忒瑞西阿斯與俄狄浦斯的對話中，更可見他對自己身世之謎的懵懂。他能夠揭開無人可解的斯芬克斯謎題，卻無法清楚了解自己的出身?！斑\氣和命運這兩個詞看似對立，但從人類幸福的角度出發(fā)，它們的效果是一樣的，因為它們都否定了人類行為的自主性，也就是說，‘不論宇宙的發(fā)展是預先決定的，還是混亂無序地展開的，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包括我們的幸?！际俏覀儫o法控制的’?！笨梢姸淼移炙贡瘎〉拿凶⒍ㄐ?。

1.3 要到哪里去？

“我詛咒那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兇手，不論他是單獨行動，還是另有同謀，他這壞人定將過著悲慘不幸的生活。我發(fā)誓，假如他是我家里的人，我愿忍受我剛才加在別人身上的詛咒?！?/p>

這是戲劇第一場時，俄狄浦斯對殺害拉伊俄斯的兇手的詛咒，此時他還不知道，他所詛咒的兇手就是他自己。

在俄狄浦斯去皮托為詢問自己出身時，福玻斯并沒有答復，卻預言了俄狄浦斯的未來，“我命中注定要玷污我母親的床榻，生出一些使人不忍看的兒女，而且會成為殺死我的生身父親的兇手?！边@正是俄狄浦斯的歸宿，他生來就是受苦之人，這是他命中注定無法扭轉(zhuǎn)的神諭，他的去所即是弒父娶母，即與自己的孩子稱為平輩。這是悲劇的命中注定性，進一步加強了悲劇的情感。

“俄狄浦斯：那在牧場上把我腳上殘忍的鐵鐐解下的人，那把我從兇殺里救活了的人——不論他是誰——真是該死，因為他做的是一件不使人感激的事。假如我那時候死了，也不至于使我和我的朋友們這樣痛苦了?！?/p>

俄狄浦斯在知曉真相后哀嘆故事的最初，但當事人所做出的選擇一切出于善意和良知。但這樣善良且正確的選擇卻帶領整個故事無可避免地走向深淵，這既是陰差陽錯，又是神諭下無法抵擋的命中注定。

俄狄浦斯最終自戳雙眼，這與他先前指責先知忒瑞西阿斯的盲眼形成了對比。先知雖為盲人卻能看清俄狄浦斯的身世與歸宿，而俄狄浦斯本人的眼睛雖然清明卻看不透自身的謎題。不知是否可言當局者迷，只能哀嘆世事無常。

俄狄浦斯在整部劇作中沒有叫停各種證人的證詞，他在有預感自己詛咒了自己之后，依舊在追尋真相。他在與神諭對抗，與命運對抗。俄狄浦斯機敏過人又勇敢善良，他真心地為忒拜人謀求幸福生活。面對忒拜的苦難，他被視為救世主來追查真相，即使真相指引的地方是無盡的深淵，他也義無反顧，縱身而下。他最終慨嘆“命運啊，你跳到哪里去了？”雖然他無法抵抗自己的命運，作出一系列的改變也無法改變弒父娶母的事實，但他與命運對抗的過程、承受命運的決心為他鍍上神的光環(huán)。

2 逃脫“莫比烏斯環(huán)”

莫比烏斯環(huán)由德國數(shù)學家莫比烏斯和約翰·李斯丁于1858年發(fā)現(xiàn)，是將一根紙條扭轉(zhuǎn)180°后，兩頭再粘接起來做成的紙帶圈。普通紙帶具有兩個面（即雙側(cè)曲面），一個正面，一個反面，兩個面可以涂成不同的顏色；而這樣的紙帶只有一個面（即單側(cè)曲面），一只小蟲可以爬遍整個曲面而不必跨過它的邊緣。

莫比烏斯環(huán)是重復循環(huán)的面，是跨越時間和空間的模型，當從起點走到終點時就會發(fā)現(xiàn)，起點即為終點，過去也是未來。這樣的宿命感和俄狄浦斯的神諭一致，帶著命中注定的意味。在這樣的命中注定中，俄狄浦斯依舊一直在奔跑著，渴望抵抗這命運，逃出莫比烏斯環(huán)。

俄狄浦斯對命運的擺脫與抵抗正是古希臘人對自主意識的強調(diào)。俄狄浦斯沒有聽從命運的安排，而是選擇繼續(xù)與之對抗，以自戳雙目的方式贖罪。這一行為既是不屈不撓的自主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也是古希臘人命運觀在文學藝術(shù)領域的展現(xiàn)，使得《俄狄浦斯王》一劇充滿了不朽的藝術(shù)價值。在俄狄浦斯知曉自己的悲劇命運后，他在強大的神諭面前沒有退縮，而是如同西西弗斯般試圖以個人意志對抗命運。但是加繆卻認為：“西西弗斯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于：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的事情。同樣，當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闹嚨娜酥?，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我把西西弗斯留在山腳下！我們總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負。而西西弗斯告訴我們，最高的虔誠是否認諸神并且搬掉石頭。他也認為自己是幸福的。這個從此沒有主宰的世界對他來講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這塊巨石上的每一顆粒，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礦砂唯有對西西弗斯才形成一個世界。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俄狄浦斯頑強抵抗命運，卻依舊在陰差陽錯間完成了“弒父娶母”的神諭，這使得俄狄浦斯的人物形象更具悲劇色彩，也體現(xiàn)了命運的不可抗性。

在俄狄浦斯的身上，我們能看到人類理性思考的光環(huán)。他破解謎題正是自主思考的體現(xiàn)，在文中他細細思量方法來解決問題，挽救城邦。但這是初步的理想文明，俄狄浦斯追求神諭等時刻依舊體現(xiàn)了他對神的信奉，這體現(xiàn)了在初步理想文明之下，俄狄浦斯自身的矛盾性，更是野蠻進化向文明的矛盾點。

3 英雄的結(jié)局

楚國屈原的《離騷》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弊圆靡彩浅删捅瘎∮⑿鄣膽T有結(jié)局，如霸王自刎烏江。但在俄狄浦斯的故事中，成就悲劇結(jié)尾的不再是自殺的情節(jié)，而是俄狄浦斯的自戳雙目?；蛟S對于俄狄浦斯來說，弒父娶母的罪行滔天，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因此他選擇承擔自己的苦果，戳瞎能夠看清世間一切的眼睛，堅韌地活著，以此作為自己的懲罰。比起自刎情節(jié)，這樣的結(jié)局進一步體現(xiàn)了俄狄浦斯的悲劇性，進一步為他鍍上英雄光環(huán)。俄狄浦斯仍舊頑強地抵抗著命運，面對悲劇的結(jié)局他義無反顧地繼續(xù)活著，以凡人的形象向命運之神發(fā)起挑戰(zhàn)，成就了他的英雄主義。

4 結(jié)語

《俄狄浦斯王》中隨處可見造化弄人的宿命，預見性的神諭在俄狄浦斯降生之前便將他的一生“蓋棺論定”；善于解謎的人卻無法揭開自己的身世之謎，窮其一生都在追尋自己的哲理命題；用盡所有力氣渴望扭轉(zhuǎn)乾坤，最后陰差陽錯還是造成了悲劇結(jié)局。命中注定如同莫比烏斯環(huán)一般將俄狄浦斯逼至無路可走的境地，但他這樣不屈服的英雄魅力令人感嘆，同時也進一步加強了戲劇的悲情色彩，成就了這部偉大的“命運悲劇”。■

作者簡介：崔駿（2003—），女，北京人，本科，就讀于北京語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