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爾邦節(jié)最后一天,伊斯蘭堡終于蘇醒了。我預見到國內春運的返程場面,便早早來到公交站,唯恐搶不到去古城拉合爾的票。事實證明我多慮了——售票窗口前沒有長隊,也沒有人聲和箱輪滾動摩擦的喧囂。不緊不慢在購票的旅客,甚至沒有售票員多。這也說得通,現在是返程高峰,除了少數閑人,誰會在這個時候出首都呢?
車站員工淡定自若,書寫票據的手腕格外遲緩,甚至得閑為我沖泡一杯免費奶茶,問我滋味如何。他們眼中帶著憐憫,仿佛遙遙同情著全國各地正忙得焦頭爛額的同人。這片刻的愜意,是挺過節(jié)前客運高峰后應得的閑暇。
在這里,韓國大宇公司的長途大巴是城市間旅行的首選。它們每隔一小時到兩小時便有一班,藍色漆面格外干凈清爽,皮質座椅厚實寬敞,空調豪放地送來仿佛來自北方罕薩山谷的清冽之風。服務員遞上盛滿薯片和餅干的食盒時,乘客更有置身于高鐵商務艙的感覺。服務之周到,品質之高雅,皆在票價中有所體現。拉瓦爾品第至拉合爾,五小時的旅程,“金等級”大巴票價六十元。其他選擇就便宜多了——只能開窗通風的老舊小巴,足以讓你用同樣的錢往返兩趟。
整輛大巴上坐了不到十個人,隔著兩三排才能找到下一張面孔。這倒也挺好,若是大巴滿載,甚至超載,過道也充分利用上,那些額外的“陪伴”和過分親密的距離只會帶來不適和煩躁。設想一下那些毫不顧及他人感受的乘客,瀟灑地把座椅往后放到最大,雙腿踩到前面椅背上??臻g就這么多,他們是全然不顧旁人舒不舒服。更糟的是那些外放嘈雜音樂、放任孩子尖叫或者身上散發(fā)著異味的乘客,簡直讓耳朵和鼻子都不堪其擾。在這樣的情景下,人們不免會慶幸自己沒有節(jié)省幾張鈔票,才能享受此刻的空蕩與寧靜。
不過,車上太過冷清也未必是好事。前后左右若是尋不見一個人影,蕭條感會悄然吞噬無人打擾的閑適,把整個車廂變成一座移動的孤島,只剩引擎單調的轟鳴和空調嘶啞的喘息做伴。旅途中的邂逅往往是命運的奇妙安排。沒有擦肩而過的瞬間,沒有自然而然的微笑與點頭,整個旅程都像一只干癟的柚子,雖保留了形狀,卻失去本應細細品味的酸甜與清苦。坐在冷清的大巴上,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
安妮和我只隔著一條過道,兩臂遠的距離,我覺得問候一聲是很自然的事情。話音剛拋出去,我猛然想到,向沒有男性陪同的獨身女性搭話(如果不算那個胖嘟嘟的大約十歲的小男孩),或許有違禮數。幸好,這位三十多歲的女士并未覺得冒犯,只是稍顯意外,顯然沒料到會有男人搭訕,尤其是個用烏爾都語問好的中國人。
來到這里三天,安妮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英語講得流利如母語的本地人。她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優(yōu)雅,仿佛將巴黎圣日耳曼德佩區(qū)的一角帶上了車。安妮在倫敦學習、工作多年,兩年前剛離婚,帶著孩子回國定居。小家伙叫阿瑞茲,十一歲,虎頭虎腦,在伊斯蘭堡的一所國際學校念書。他手頭恰好有個關于中國歷史的演講作業(yè),便連珠炮式地問了我一連串關于長城和秦始皇的問題。
我給母子倆看我在拉瓦爾品第拍的照片,笑談那一番乞食奇遇。安妮將近十年未在祖國生活,某種意義上講,她也算是半個“外來者”,能感同身受我古爾邦節(jié)期間的奇遇。她也分享了自己的過節(jié)經歷。當地人把古爾邦節(jié)當作頭等大事,忙著節(jié)前回老家張羅一切。安妮卻選擇不參與這種喧囂。相反,她和幾個無處可去的外國同事組織了一個小聚會。他們互送禮物,各自貢獻廚藝,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要不是為了參加堂妹的婚禮,她根本不會這個時候回家,面對正在氣頭上的父母。
安妮若是獨自回老家,免不了要忍受家人的碎碎念,幸好這次有兒子同行。阿瑞茲是第一次回拉合爾。有寶貝外孫在身邊,老爺子自然不會當場發(fā)火。再說,他早習慣女兒的任性了。想當年,她不說一聲,毅然剪斷那段人人稱羨的婚姻,其他事兒又算什么呢?不管怎樣,女兒回國,總比遠在倫敦要強多了。她經濟獨立,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要是話說得太重,女兒一生氣,買張機票飛走,求都求不回來,那該如何是好?
安妮嘴角掛著調皮的笑意,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溫柔的揶揄。她早已看透了父親竭力維持的威嚴面具背后,那宛若孩童的依賴與寂寞。曾經的沖突并非毫無意義,她悟到一個關鍵道理:與父親相處就像對待一個孩子——可以據理力爭,但總要適時給他留個體面的臺階,在無關緊要的問題上做出讓步。這讓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依舊有力量,多少還能贏得一畝三分地兒。
大巴停在拉合爾南郊車站。我?guī)桶材萑∠麓蟀」?,都是給親戚鄰里帶的禮物。她兒子阿瑞茲很貼心,搶著接過兩個最鼓的購物袋,一溜小跑跳下車。安妮掏出一條白紗,往頭上圍兩圈,大卷大卷的栗紅色的波浪發(fā)依然露在外頭,白紗虛掩之下,反倒多出幾分隨性和慵懶的魅力。安妮用墨鏡護住雙眼,先我一步扎進拉合爾午后的余熱。
安妮并未提前和父親講我的事兒,只是稍做解釋,請他順路捎我去旅館。老爺子很爽快,輕輕揮手,讓我坐副駕上,方便與他交談。向北駛向老城區(qū),他不時向我指點著沿途街景,說自己以前是一名航天工程師,參與過中巴合作的科研項目,連連對中國人豎大拇指。我提到計劃去拉合爾博物館參觀,阿瑞茲聽見“博物館”一詞,迅速從后座探過頭來,嚷著他也要去。安妮也知道拉合爾博物館值得一看,主動邀約我,我也想帶阿瑞茲去的。我們不是有聯系方式嗎?明天可以一起去。安妮的父親沒說話,清了清嗓子。他左手離開方向盤,輕輕將外孫的小腦袋摁回后排,然后指向前方的前政府大樓,示意我看。
直到三天后,我告別拉合爾,仍未收到安妮的正式邀約??吹桨⑷鹌澰诰W上發(fā)的照片,母子倆確實去了博物館,似乎收獲頗豐。
我住的酒店條件挺不錯,位置也頗為便利。兩公里范圍內,竟有兩家肯德基和一家麥當勞。畢竟還處在假日尾聲,地圖顯示這些快餐廳已恢復營業(yè),其他私營小館子卻未必如此。為避免在這樣一個桑拿天白走一遭,也出于個人的興趣——體驗每個國家的麥當勞和肯德基,我決定就近在麥當勞解決晚餐。
出國旅行,肯德基和麥當勞總是一類格外奇妙的空間,給人安全和熟悉之感??系禄谌驇缀醵佳赜猛惶准t色、米白色和淺木色風格,員工統一穿著紅色上衣和黑色鴨舌帽。雖然菜單會根據本地市場做改良,常青樹產品依然穩(wěn)坐頭排,調味也大體一致。小時候,吃肯德基總跟特殊日子或表現好的獎勵聯系在一起,遂與歡樂和安心緊密相連。踏進異國的肯德基,熟悉的元素聯袂而來,瞬時喚回潛意識中的童年印痕,初入陌生環(huán)境而緊繃的心靈得以放松下來。
安全感本該是不言自明的,可若硬要再加保險,往往適得其反。我去的那家麥當勞格外高貴冷艷。晚上六點,許是還沒到用餐高峰,屋里燈光打著瞌睡。座位本就不多,稀稀落落幾個顧客,基本站著等餐,打包帶走。
我勉強等到出餐,灰溜溜地回到酒店。心里窩著一團火,面包和炸雞還沒入口就脫了水,干巴巴地直刺嗓子,根本配不上我為它們受的委屈。我忽然想起六小時前,安妮在大巴上給我的那塊吮指原味雞。焦香的外皮下充盈著黏牙的汁水,肉纖維毫無干柴和澀口之感。每一次上下臼齒的短促碰撞與摩擦,都如同鐵錘和鐵砧的相遇,濺起一連串甘美的油花。
肯德基就在一公里外。晚上九點半,街邊的肯德基餐廳正值繁忙時段。四人桌和六人桌早已被帶著孩子的家庭和頭頂生日帽的年輕男女占滿。還有不少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隨便找個空隙就站著聊天,不知是在等餐,還是純當這兒是社交沙龍。我側身擠過人群,點了一份遠遠超過我胃口的食物。我吞下漢堡和薯條,肚子已經騰不出地兒給炸雞飯了。
我正尋思著打包當夜宵時,有人搭話,兄弟,你點了什么?在我側后方,一個圓臉青年正端詳著我。他二十多歲或三十出頭,膚色較白,臉龐如葡萄柚般敦實。他的頭發(fā)顯然精心打理過,抹了發(fā)膠,蓬松而堅挺。一圈修剪齊整的絡腮胡子,也為他增添幾分精致和沉靜的自信。
我掀開蓋子,給漢姆扎看那些沐浴在甜辣醬中的長粒米和雞柳。這位仁兄站在我后面有一會兒了,他壯碩的身軀包裹在一身淺色長衫里,輕輕松松就能裝下旁邊的兩個兄弟。二弟跟我身材相若,面部線條硬朗,卻哈欠連天,困倦地盯了好久柜臺上的燈箱。三弟則有種典型理工男的斯文之氣,每隔幾秒扶一下眼鏡橫梁,瘦弱的肩胛骨和手臂勉強撐起一件藍黑相間的細橫紋T恤。
我起初以為這三兄弟在我身旁尋座等餐,但他們貌似只是在觀察漂亮姑娘。比起弟弟,漢姆扎更健談,沒聊兩句,舉起蘋果手機求合影。我向來樂于出鏡。三兄弟輪流上前,各自收獲滿意照片,上傳社交媒體。
我們帶你逛逛城市,來不來?
兩天前,我在拉瓦爾品第不堪酷暑與饑渴,全賴多位當地人的照顧,確信了他們的熱情好客并不只是表面功夫。我對豪爽的漢姆扎頗有好感,便欣然同行。
我并不覺得這個決定是輕率和冒險的,在這個地區(qū),能說流利的英文至少意味著受過良好教育。三兄弟眼神中共有的沉穩(wěn)和專注,也似乎不是粗鄙之人所能具備的。加上漢姆扎用的是蘋果手機,更證明他們并非缺錢的主兒。我除了口袋里幾張碎鈔票、一個稍微先進他兩代的蘋果手機和一臺巴掌大的運動相機,沒有太多可供覬覦的財物。況且,現在正值熱鬧時候,滿街都是男女老少,只要不往偏僻角落里去,哪怕有萬一,總能找人求助。
我剛要起身,漢姆扎指指我餐盤里幾乎沒動的炸雞飯,你不吃?
吃不下了。我苦笑,拍拍肚皮。
你吃完,我們再走。
好久都沒為剩飯剩菜找借口了。我臉皮薄,總不能解釋說,這個拿著逛街嫌麻煩,索性不要了。為了不給外國友人留下壞印象,我只能勉強再吃幾口,拿出小學吃大鍋飯時敷衍老師的伎倆——把米粒往碗邊上堆,壓得扁扁的,中間挖個露底的大坑,給人一種不剩多少的錯覺。
漢姆扎像個監(jiān)督孩子吃飯的家長,瞅瞅碗底,勉強滿意了,頭一擺,示意兄弟們走起。他找到摩托車,跨上坐墊最前端,拍拍后座,讓我上車。我特意讓前胸與他后背空出兩拳半,這是每次我乘摩的時(除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會選擇此種高風險交通方式)與司機保持的舒適距離。
我還沒調整好坐姿,二弟腿一抬,把我像漢堡肉一樣夾在他和哥哥中間。
漢姆扎繼續(xù)指揮,再往前來!
咱們……幾輛車?
一輛啊。
他倆都坐后面?
對啊。
在這里,我沒少見一家三口同騎一車,而現在,我們四個成年人竟要擠一個后座。
我極不適應與素昧平生之人如此親密的身體接觸,可氣氛已經到這兒了,我不好下車告辭,只能勉強往前挪挪,緊貼著漢姆扎,卻仍顯不足。無奈之下,我深吸口氣,使勁一拱,前胸和下巴都陷進漢姆扎的后背,二弟不由分說,如法炮制。
這不就成了?走著!
三弟也成功上車,漢姆扎哈哈大笑。摩托車嘆息一聲,顫顫巍巍擠進主路。未及一分鐘,時隔二十年,學騎自行車時的命不由我之感殺了個回馬槍。我死死環(huán)抱漢姆扎那如輪胎般結實的腰,也無法增加多少安全感。漢姆扎則得意非常,不是誰都能這么快實現中國朋友的心愿——體驗原汁原味的拉合爾交通。
說句公道話,漢姆扎開得并不算快,無奈我的想象力太過活躍,總是將最糟糕的可能性映于眼前。后面的摩托車嫌我們擋道,接連不斷地鳴笛抗議,載著兩人、三人甚至四五人,輕松超越并甩開我們。短暫交錯間,這些不明就里的司機和乘客投來困惑乃至輕蔑的目光,仿佛我們四個違背了眾人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我唯恐漢姆扎會被激怒,一腳油門追上去,可他卻始終情緒穩(wěn)定,保持著車道里最低的車速,大嗓門跟我嘮嗑。
晚上十點半,高架橋下流淌著金色的江河。三輪車、蹦蹦車、摩托車和小轎車不分車道,百舸爭流。這些載具的體形、速度和身價差異巨大,卻都在這種混亂無序中共同遵循著某種彈性的規(guī)則與共識。它們時而聚合,時而四散,逮著毫厘之間的空隙向前,卻又能精準預判超車、加塞、變道和急停等變數,默契地相互保持著不會發(fā)生摩擦與碰撞的距離。在看似充滿緊張、沖突和危機的動態(tài)空間中,許多人都淡定自若,甚至與前后左右的司機談笑風生。
市場區(qū)附近,街燈投下樹脂似的昏黃燈光,將臨街那些狀如沉船殘骸的老樓、推車叫賣的攤販和愿者上鉤的突突車黏合成一團蠕動的礁石,再由鍍了層金的蔓藤般猖獗的高壓電線串聯起來。它不拘小節(jié)地嵌入車道,吞吐著不急于抵達終點的人流與車流,這令他們臨時起意,下到嶙峋的岸邊拾取牡蠣與珠玉,而非粗制濫造的旅游紀念品。有人收獲一份美味的咖喱角,有人購得一雙新潮的涼片耳環(huán),或者其他從一個叫作義烏的中國縣級市進口的實用小玩意。滯留片刻后,人與車脫離岸邊,重新融入車流,游向下一座命中注定的塞壬島。
高架橋升上天空,在自覺多余的月牙旁邊,為心無旁騖的車手們開放一條直達目的地的快車道。拉合爾迷人且有求必應的夜晚中,著急趕路的無趣之人并不多。橋上的車流小了,漢姆扎忍不住加些速度,在我緊張之前就停了下來。
我頭一回知道,高架橋面竟然也可以臨時征用為露天停車場。至少幾十個年輕的車手,堵了大半條高速路,在這明顯不合規(guī)的觀景臺上俯瞰不遠處的拉合爾地標——近四百年歷史的巴德夏希清真寺。宣禮塔在探照燈的輝映下神圣而高潔,不愧為這座城市最迷人的夜景。
青年們很快圍上來,紛紛掏出手機求合影。漢姆扎嘀咕一句,這兒不安全,我們走。
這些年輕人英語不好,花花綠綠的衣裝,手機也寒酸一些,卻最不缺少熱情。我沒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任何歹意,但既然漢姆扎這么說,此地也許真的不宜久留。他所說的“不安全”,究竟是對誰而言的呢?又是什么讓漢姆扎做這種判定,將自己和他們區(qū)別開來?
下了高架橋,來到不遠處的街區(qū),漢姆扎輕車熟路帶我上樓,來到一家屋頂餐吧。從這里看巴德夏希清真寺,比剛才高架橋上更近。當然,這是愿意花旅游區(qū)物價消費的人才能享受的特權。
三兄弟沒在肯德基吃晚飯,又拉我逛這么久,我心里總歸過意不去。三人看半天菜單,也只是各自點了杯軟飲。想吃什么?他們搖頭。我本來就打算以禮還禮,至少給三兄弟買個水,犒勞一下,不愿對他們有任何虧欠。我奪下漢姆扎遞給侍者的信用卡,堅持買了全桌的單。
不可以這樣的。我們是兄弟,怎么能讓你——
你們開心,我也開心,就這么定了!
漢姆扎沒有多說一句感謝,咬住吸管,一氣喝掉大半杯可樂。二弟和三弟依然話不多,所有句型和詞匯都被兄長壟斷了。
聊到前些天的經歷,我照例取出手機,給漢姆扎看伊斯蘭堡和拉瓦爾品第的照片,恰好滑到我和安妮母子的合影。漢姆扎一把將手機拿過去,雙指放大安妮的臉,看了又看。哈哈,見著美女了,拔不下眼來也正常。
只不過,不由分說拿了我的手機,我總有些不快,卻也不好意思立刻奪回。
這位女士,她是誰?
我的朋友,伊斯蘭堡來拉合爾的車上認識的。
我略有些尷尬,簡單解釋兩句,伸手想取回手機。漢姆扎卻向后一靠,握得更緊了。他反復放縮安妮的臉,很滿意我手機的拍照質量,更是自顧自地向前滑動相冊,確認好幾遍沒有更多安妮的照片,又看向我,兄弟,介紹她給我。
我的尬笑僵住了,一時不知道漢姆扎是在開玩笑,還是當真要認識相片里的女人。我試圖從對方臉上讀出些潛臺詞,可他眼周和嘴角的肌肉幾乎沒動。我?guī)缀鯖]見漢姆扎眨過眼睛,他那凝膠狀的眼白中,瞳孔像兩個黑洞,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吸力。我勉強抗拒住不祥的寒意,正過身來,望望對面的二弟和三弟,但愿他們打個圓場。
兩個弟弟回避我求助的目光,沉默著舉起杯子,緩緩吸著果汁,小心翼翼瞧著漢姆扎。我只好編織起合理的邏輯,構思足夠打消他念頭的理由。
我跟她也不熟。再說,人家結婚有小孩了,丈夫給我們照的……
直覺告訴我,寧可說謊,也要盡快奪回手機。
沒關系啊。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為什么還不知難而退?我只好采取緩兵之計,一口應承下來:
可以啊,等我回去問問她吧,約個時間。
現在就給她打電話吧。
我的天,將近午夜十二點,要我呼叫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就為了介紹她跟另一個男人認識?如何思路清奇,才篤信我會答應這樣離譜的事?我越發(fā)恐懼了。手機開著屏在他手里,指不定會搞出什么麻煩。更何況,他熟悉蘋果手機,直接通訊錄里找安妮的號碼,也并非不可能!
萬幸,漢姆扎誤觸到側邊按鈕,鎖上了屏幕。我松了口氣——他肯定要讓我解鎖,我就可以找個借口收回了。萬萬沒想到,這哥們把手機端到眼前,各個角度端詳好幾遍,接著問我,這是iPhone幾代?
我故意少報了兩個數字,讓其價值銳減一半。這幾代蘋果手機外觀差異不大,但愿他不鉆研數碼產品,看不出來。
漢姆扎握緊我的手機,做出今晚最嚇人的發(fā)言,我要你的手機。
搖曳的燭光掠過漢姆扎毫無漣漪的圓臉。焰影搖動的一瞬,借著光,我徒勞地在他臉上找尋那些我曾認定為沉穩(wěn)和寬厚的證據,卻撞上許多從未發(fā)覺的鋒利棱角。瞬間觸發(fā)的自我保護心理讓我渾身顫抖。
我快掩飾不住嘴角的抽動了,強裝鎮(zhèn)定,擺上最燦爛的笑容,轉向三弟,快管管你們兄長吧,他這玩笑開的,哈哈哈。
我沒開玩笑啊。
漢姆扎整晚都沒笑過。他身體前傾,眼睛依舊一眨不眨,多少錢?
兄弟,別開玩笑,我怎么可能賣手機給你?
我有錢,你開個價。
漢姆扎打開鼓鼓的皮夾,點出一張、兩張、三張、四張百元美元,更多的大鈔和一厚摞盧比疊在一起。這哥們比我有錢十倍還不止??!他要錢有錢,要文化有文化,為何如此不可理喻?
二弟和三弟眼神躲閃,似乎也嚇著了,一個勁兒瞧大哥的臉色,不敢吱聲。我終于收起所有笑意,伸出手,直面漢姆扎眼中的黑洞。
兄弟,我就這一個手機,不能給你,請還給我。
漢姆扎盯了我快三秒鐘,終于說了聲好吧,將手機放回我掌心。
我們走。
到了樓下,漢姆扎的父親打來電話,想聽聽我的聲音。我接過他的手機,敷衍地打招呼,聽不清,也無心聽清對面在講什么,只想趕緊回酒店,結束這個莫名其妙的夜晚。漢姆扎跟父親又說了幾句,掛掉電話,轉向我,我父親邀請你去家里坐坐。
我又是一哆嗦。
不了,不了,謝謝他,今天太晚啦。
為什么?剛十一點半,并不晚。我家不遠,去坐坐,送你回去。
我累了,必須回去休息。
明天你要去哪兒?我來接你。
不用啦,我沒想好去哪兒,指不定幾點起床呢!
我完全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的住處,試探著提出,不麻煩他們了,我自行打車回去。這反而起到了激將法的作用,漢姆扎也不再磨嘰,揮手讓我上車。重新駛上公路,我握緊手機,打開地圖,不時確認行進的方向。
還好,沒有再生波折。駛過心跳一千兩百下的距離,我回到酒店門前。
二弟忽然說他尿急,要借廁所一用。我多了心眼,給酒店前臺使個眼色,引二弟去大廳的公用洗手間。
三弟在旋轉門外干等著,原地兜著圈子。漢姆扎則是昂首闊步進來,立在門旁,環(huán)視一周酒店大堂,瞥一眼前臺小哥,說出整晚最糟糕的一句話,去你房間看看。
我終于無比冷漠地堅定地說,不可以。
為什么?
我有私人空間,不能讓外人進自己房間的。
我們是兄弟,不是什么外人啊。
我咬著牙說,就算是兄弟,也該有合適的距離的。
二弟剛好方便完畢,整理著長衫的前擺,懵懂地看看哥哥,再看看我,指指門外。漢姆扎深深看我一眼,終于轉身離去。
我不知道剛才的話是不是說重了,只想盡量體面地送走這三尊大佛。我直送他們到警衛(wèi)崗哨之外??缟夏ν熊嚕瑵h姆扎留下最后一句話,兄弟,別忘了介紹那女人給我認識!
我勉強擠出僅剩的笑容,揮手作別,直到確認再也看不見那盞車燈了,我才轉身進酒店,半個身子癱在前臺,反復囑咐神情復雜的小哥:這兩天,一定提防這三個人。如果他們再來找我,就說我退房了。
清晨的陽光喚我醒來,看一眼默認靜音的手機,我倒吸一口冷氣。
凌晨一點到四點,漢姆扎竟然呼叫了我十四次,似乎根本想不到電話這一頭早已睡下。這應該是文化差異導致的誤會——或許和中國人相比,巴基斯坦人就是傾向于毫無保留地釋放善意,也默認對方不設心防,共享幾乎不分你我的親近。我還是愿意相信,漢姆扎對我這個素昧平生的人,確實盡到了地主之誼。漢姆扎的兩個弟弟應該看出了我的不適與疏離?;蛟S他們習慣了兄長的性格做派,知道干預無用,索性閉上嘴,隨他去吧。兄弟之間也該有合適的距離——我想,他倆是懂得這個道理的。
王子罕,1994年生人,北京人。美國康奈爾大學學士,現為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著有童書《少年讀蘇東坡》,于《作家》《廣州文藝》《湖南文學》《西湖》《文藝爭鳴》《江漢論壇》《上海文化》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篇作品收入散文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