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薯縣回杏城的路上,烏云堆積,樹葉搖動,像是要下雨。我手托著下巴,望著車窗外,想著剛才的案發(fā)現(xiàn)場,孤零零的一片老宅,蛇腹一樣的樓道,蜿蜒如腸子的血線。旁邊機警八號坐得筆挺,腹部吱呀吱呀地響,流出一頁紙。它遞給我,說是初步的分析報告。我打個對折,裝進兜里。車子正好經(jīng)過薯縣中學,是我的初中學校,路邊法桐依然高大,炸醬面館的鍋中照常冒著熱氣。我剛想到趙明宇時,機警八號敲了敲我,說:“死的就是這個學校的校長,叫柯啟德。”我一愣,眼睛掃著它的鋼筋鐵骨。
到家時,楊棟已經(jīng)睡了,我拉被子蓋住他的腳。劉婷問怎么回來那么晚,是不是有案子。我說案子天天有,問她智力藥到?jīng)]。劉婷說:“到了,一盒。”我想起上個月還是兩盒。劉婷說:“加上學校的一盒,夠用?!蔽艺f:“一直都不夠用?!蔽蚁戳四?,沖了腳,躺在床上。劉婷靠過來,說:“你比我好,機器來了,還保得住工作?,F(xiàn)在杏城智力藥買都買不著,你們單位還發(fā),辭職出來可沒這福利了?!蔽叶⒅敓?,數(shù)著里面蚊蟲的尸體,半天睡不著,撇下了劉婷,上陽臺抽煙,繼續(xù)想智力藥的事兒。
智力藥雖然帶個“藥”字,但它不是藥物,只屬于保健品范疇。按照專家的說法,它是提升智力的利器,人腦內有上千億個神經(jīng)突觸,相當于內置千兆級參數(shù),是超級算法模型的數(shù)萬倍,通過智力藥刺激神經(jīng)突觸,人的智力就有超越機器的潛力。智力藥本來稀松平常,但現(xiàn)在越來越緊俏,原因是智力考試納進了升學考核。官方給出的說法很清楚,時代日新月異,教育亟須改革,按以前那套,數(shù)理化政史地,大多考的都是死知識,是臺機器都會。新教育要從傳授知識轉向培養(yǎng)創(chuàng)造力,智力就是創(chuàng)造力的基礎。這么一來,智力藥就成了搶手貨,價格節(jié)節(jié)攀升。上架的點兒,我望著價格,還在遲疑,嗖的一下,頁面就轉成灰色,藥已經(jīng)被搶沒了。網(wǎng)上搶不到,線下更流不到杏城。
我總懷疑智力藥的效果,也不認為人的智力能和機器較量,就拿機警八號來說,眼里藍光掃一圈,就能完成3D建模,采樣放進胸腔,就能做生化檢驗,沒人能有這個本事。但沒辦法,楊棟在小升初的關鍵時期,成績又不上不下,容不得我多想。按照專家建議,每月至少三盒智力藥,但杏城這邊收入不高,沒那條件,只能向單位爭取。我想怎么都得跟許昆提提。
該怎么提?煙燒到煙蒂,夜風刮著我的胡茬,想到這里,我又點了一根。許昆在機器入隊前,當上了隊長,逃開了大劫。隊里剩下的人就和機器共事,連月度考評也要和機器競爭,連續(xù)兩月,我倒數(shù),機警八號排第一。下個月再倒數(shù),我就要調崗。人走了,機器留下,想想就荒唐。當然這事兒也不賴許昆,不是他在主導,我也不知是誰做的決定,這些機器就像埋在辦公室的種子,如今一寸一寸長了出來。
機警八號又來消息,我把手機扔在一旁,出一會兒神,起身回屋睡覺,這時月亮已經(jīng)從云后出來了,前面一棟樓披滿清輝,像乳白色的瀑布。
二
如我所料,找許昆聊智力藥,注定吃癟。我去他辦公室,還沒開口,他抬下眼皮,就問起我昨天的案件。我拽出零星回憶,顛三倒四地拼湊一陣,為他腦袋造了一片云霧。許昆說:“行了,我一會兒問八號吧?!蔽艺驹谠貨]動。許昆問:“還有事?”他明知故問,仿佛事情在意料之外。我當然知道,這是為拒絕埋下伏筆,但還是嗯了一聲,說起智力藥的事。許昆果然一聽就火,讓我問人事去,說他自己都沒領,又說我不回八號消息。我眼睛對著地面掘坑。許昆說:“你當我開藥廠?一件功勞沒有,我拿什么幫你申請?”
天臺冷得刺骨,但是安靜。連著陰了好幾天,無雨無雪,就這么干冷著。我點一支煙,蹲到墻角里,過一會兒腿就發(fā)麻,干脆抵著墻坐下。煙霧窄窄一線,像從煙卷里越獄的精靈。我對著它,想了一會兒辭職的事,掐滅煙頭時,才感到屁股被凍得生疼。陸原跑來找我,說:“楊哥,你干嗎呢?叫開會呢?!彼麆側腙牪痪?,干什么事都伶俐,像我當年。
死者是薯縣中學的校長,叫柯啟德。案發(fā)處那片老宅,幾乎已經(jīng)荒廢,但因是他父母的故居,他每年都會回去祭拜??聠⒌聹喩碇挥幸惶巶?,就在頸部,切面光滑平整,不像人力所致。案發(fā)現(xiàn)場沒有多余的打斗痕跡,甚至沒有多余的DNA,監(jiān)控也顯示,最近兩天,整棟單元樓并沒有其他人進出。
大家感到疑惑時,機警八號放大了圖片,指著地面的方形印記。它說這可能是機器的足跡,兇手大概率是一臺機器。許昆不信,因為監(jiān)控沒有拍到機器。機警八號推測,作案機器藏在保潔車里。保潔車依照程序設定,每天按時到老樓清理灰塵,停下時剛好擋住攝像頭,機器作案以后,又乘保潔車離開。
案子棘手,許昆聯(lián)系了機器管理局,很快得到了回復,最近沒有機器失聯(lián),也沒有機器到過案發(fā)現(xiàn)場。機警八號據(jù)此判斷,作案機器是私人制造。許昆說:“私人還有能耐造殺人機器?” 機警八號說,從現(xiàn)場線索來看,這臺機器原理不復雜,識別出人像,就啟動攻擊程序,僅涉及一個算法模型,只是臺初級智能機器,對懂技術的人不難完成。許昆說:“麻煩的是,現(xiàn)在沒見著機器?!睓C警八號說:“既然沒有機器線索,那就只能從人入手?!痹S昆說:“也對,一來就想上電子手段,把這些老手藝忘了?!?/p>
當天晚上,柯啟德家屬就到了隊上,兩個孩子先到。小的叫柯賦魯,在念小學,大的叫柯曉輝,在念高中,都在杏城的寄宿制學校,半個月才回家一次,還不知道柯啟德死了。詢問室很快傳來哭聲,凄凄惶惶,樓道里像飄著一股煙。我在旁邊刷到了搶藥的視頻,人群以藥店大門為圓心,呈半圓狀。后面的人一擠,圈內的人像分子一樣振動,半徑又縮小一段,擠著擠著,兩個人就打了起來,倒在地上的人被踩了好幾腳。過了一刻鐘,柯啟德前妻踩著高跟鞋趕來,推門就問:“怎么回事?” 我伸手指指,說:“隔壁?!庇诌^一陣子,詢問室里哭聲漸漸弱了,化成抽抽搭搭的啜泣。
柯啟德原來是另一所學校的老師,因為教學成績優(yōu)異,受到賞識,調到縣中當校長。按照前妻說法,別看他大小是個官兒,但是個木頭腦袋,全身心撲在工作上。生活兩點一線,回家只會悶頭吃飯,單調乏味,不懂浪漫??聲暂x說到了另外一層,最近機器教師進校,一大批老師下崗。柯啟德沒有關系背景,雖然坐著校長位置,但是壓力很大,總擔心丟工作,最近一個月,額前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
我聽到教師下崗,又想到了趙明宇,不知道他下沒下崗。趙明宇是我初中班主任,于我有恩。中考那會兒,校辦劉主任為自家侄子量身定做加分項目,搶走了我保送杏城中學的名額。我傻愣在公告欄前,像尊插在地里的石碑,給我爸打去電話,剛說幾句就忍不住哭起來。他在給人送貨的路上,停下車反問我:“那咋辦呀?”這時趙明宇拉起我,我像扣住輛拖車,搖搖晃晃地就到了劉主任辦公室。
劉主任正打著電話,眉飛色舞,轉頭就被一臉怒氣的趙明宇嚇住,趕緊拉出兩張椅子。我剛要坐下,趙明宇把我拽住,眼神像支槍管指著劉主任。劉主任聽完他的來意,把手機扔桌上,嘴角一斜,說:“文件寫得很清楚,你要還有意見,就找校長反映。”趙明宇說:“我不找校長,我找教育局去?!币环ο聛?,真保住了我的保送資格。
也是出于這個原因,我常去看他。開始每年去一次,工作以后,就去得少了,上次去他家已經(jīng)是三年前了。
趙明宇和縣中其他老師不大一樣,他是名校研究生,學的計算機,畢業(yè)就在省城拿上了高薪。但沒幾年,遇上大廠裁員,他兜兜轉轉了幾個月,都沒找到合適的工作,索性來縣中當了計算機老師,兼我們班的班主任。他思維活躍,總有自己的主意。領導交代完任務,客氣地說討論討論,他就真提意見,還夾雜著幾句英文:“這是Plan A,我的Plan B是這樣……” "此外,他還時不時闖校領導辦公室,給學校教育建言獻策,說要增加計算機的教學比重。領導不好掃他的興,微笑聽他建議,后來實在耐不住,就假裝接電話:“喂,有會呀,好,我馬上來?!?/p>
他上課不愛講課本知識,只做實操,經(jīng)常扔個項目下來,讓我們自行解決。教育我們要學會解決問題,不要當裝知識的容器。他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喬布斯、馬斯克這些創(chuàng)業(yè)先鋒,每次說起來都興高采烈。我看他朝氣勃勃的樣子,以為他只把這個工作當個過渡,不會長干,但沒想到,他一做就幾十年。高中那幾年,我回薯縣看他,他就給我講,志愿要報計算機,以后大有可為。但我沒聽他的,那時就業(yè)形勢嚴峻,家里擔心我畢業(yè)找不著工作,我也沒什么雄心,就順了家里意見,選了警校,令他十分失望。如今看來,也不知這決定是好是壞。
第二天,我和機警八號去了薯縣,走訪下崗教師,問他們對機器入校的看法。大家怪教育局、怪縣長、怪機器開發(fā)公司,但說起柯啟德,都沒半句怨言。下崗前夕,柯啟德想辦法提升了下崗教師的職級,以便增加他們的后續(xù)收入,又去縣里活動,爭取了一項??睿?shù)發(fā)給下崗教師,發(fā)款時還挨個兒鞠躬致歉。其他學校的校長,沒聽說誰能做到這樣的。
臨出發(fā)時,一個老師認出了我,對我上下打量,是初中隔壁班的班主任,姓譚。我主動招呼他。他說:“就說看你眼熟?!蔽易隽俗晕医榻B,他說:“有印象,當時成績好得很,干警察了?”我干硬地笑了笑。我倆聊起來,沒幾句,我就問起趙明宇近況。譚老師說他也下崗了。我心中一震,譚老師安慰我說,下崗也沒啥,就是提前退休。下崗以后,趙明宇很自在,每天在家里玩游戲、看書、養(yǎng)花,偶爾約上下崗教師釣魚、爬山、打麻將。
我心里嘀咕,這不像趙明宇呀。但是轉念一想,這些年他確實有些變化,變得越來越客氣,上次去見他。他主動燒水倒茶,甚至還系上圍裙,下廚房做飯。辣椒花椒熗鍋,刺啦一聲,香氣就從鍋里逃竄出來,飄散滿屋,看起來已經(jīng)是個熟手。那天他全程沒和我聊計算機,也沒聊科技前沿,只聊了聊我的工作、以前的同學,還有家里的瑣事。他滿臉掛著笑,不像當年特立獨行的模樣。說到中考保送的事,他就擺擺手,自嘲當時年輕,不懂文斗,本來有更好的辦法。又說到劉主任前不久去世了,腦出血,說走就走了。他去了葬禮,看到劉主任靜躺在玻璃棺里,忽然就覺得,人生到頭都這么回事。
當時我沒咂摸出味道,現(xiàn)在覺得他平和了許多,堅冰化了似的。話說回來,十幾年過去了,有誰不變呢,我也變了不少,像一首歌里唱的“誰沒在變”。
譚老師說趙明宇剛來那會兒,的確不安分,每年寒暑假都出去求職。一年跑幾座城市,西裝都換了三四套,但沒地方要他。技術發(fā)展一日千里,薯縣待兩年,他那一套就跟不上時代了,代碼功夫連機器都趕不上。有一次去他同學那兒,他同學都沒要他。碰了幾次壁,小孩也出生了,他只好安心留縣中,也不再當刺頭,在教師小區(qū)買了房子,老老實實教書、賽課、評職稱。但職稱評定歸劉主任管,他總吃虧,要不然這次也不會下崗。我不知怎么想的,問起趙明宇和柯啟德的關系。譚老師說柯啟德是后面調來的,很務實,喜歡有能力的人,就很賞識他,兩人關系好得很,柯啟德專門把柯曉輝安排在他班上。
機警八號過來催我走,它快沒電了,急著回去充電。譚老師說:“他住得近,你去看看他唄。”我說:“嗯,有空就去?!?/p>
三
但我一直沒去。過了兩天,許昆就來催問案件進展,聽我胡說一通,順勢把我教訓一頓,說:“啥事都丟給八號,你就不管管?”我心想這人也有意思,不問八號,來問我,存心就是找我消遣。聽著他腳步聲一遠,我啪地把文件扔桌上,紙張呼啦呼啦散了一地。
晚上回家,飯菜已經(jīng)上桌,今年以來,頓頓不離魚肉,鱸魚、鯽魚、花鰱、白鰱,不斷變換花樣。我了解劉婷的心思,想著吃魚聰明,智力藥不夠,能補點兒是點兒。但我早就吃得厭煩,看那死魚眼珠,一圈白里一個黑點,就像雪地里落了個墳堆。我開了一瓶白酒,倒上一杯,上個廁所的工夫,酒杯不見了。我看向劉婷,她悻悻地拿出酒杯,說:“少喝點?!闭f著夾起一塊魚腹,蓋在楊棟飯上。
楊棟慢吞吞出來,剔一會兒刺,說:“葫蘆他爸死了?!泵致犞欤蚁肫饋?,是他同學,以前聽他提過幾次。楊棟去他家玩兒,回來說葫蘆家有一柜子的智力藥,臨走前,還送了兩盒給他。我說:“他家挺有錢嘛,怎么回事?”楊棟說:“也不算有錢,他爸就是個中學校長。”我一皺眉,中學校長?我說:“他爸姓柯?”楊棟說:“是,就聽說他去了你們隊上?!?/p>
我刨了兩口飯,思路藤蔓似的在腦袋里爬,干脆放下碗筷,悶一口酒,披衣往樓下走。劉婷問我干啥去,我說逛逛。夜燈昏沉,噴泉舞蹈,小孩在草地上跑跑跳跳,我避著人群走,緊抓著腦海里的藤蔓。思路很簡單,柯啟德只是一介縣中校長,芝麻大小的官,但家中智力藥多得像是口糧,那就有貪污的嫌疑。他貪污,就有人吃虧,有人吃虧就有怨氣,順著這怨氣查下去,就是一條通路。
我腦袋還能有這樣的生產(chǎn)能力,出乎我的意料。三十三歲后,我的大腦越發(fā)遲緩,像臺破舊的二手拖拉機,猛踩好幾腳才能勉強發(fā)動。我常想試試智力藥,許昆有幾次開會也說:“發(fā)下來的藥,別全給孩子吃,自己也吃點,你們就全賴著機器,不動腦筋了?”但我舍不得,對它也不抱希望,不認為我的智力還有補救可能。我看身邊中年男人也都一個樣,自己頂個木頭腦袋,一個勁兒給小孩喂智力藥。
整晚我都睡得很淺,意識像咬鉤的魚,醒得格外早。我到辦公室半個鐘頭后,許昆才來,我給他講昨晚的思路。他聽到一半,說:“你等一會兒,我把八號叫來?!蔽覠灢灰眩筮诌值刈嘲l(fā)中間,一人占住兩個位。機警八號來了后,我就含含糊糊地說一通,心想自己猜去吧。許昆聽一半就叫停,說由他來講。機警八號也叫停,說它已經(jīng)聽懂了,然后說再去一趟縣中,先調查物品領取清單,再找學生和管理人員,如果兩者對不上,那就有問題。許昆連連點頭,過一會兒眼睛才轉向我,說:“也記你一功?!蔽倚毖劭此褪菣C警八號的傀儡。八號說什么,他做什么,這隊長位置,換我也能當。
車沿著干癟的河道行駛,窗戶上粘了片黃葉,上面有幾只微塵似的小蟲,努力地爬向葉片邊緣,但怎么也爬不到。倒是有只螞蟻,剛爬到邊緣,就被風刮走了。那一瞬間,它的觸須不住顫抖,腦袋高高昂起,風像一只巨手,幾乎要把它的腦袋折斷。我覺得它很可憐,可以待在安全的地方,就不應該冒險。
我倆一人走一個班,小孩看到警察,十分興奮,把我圍到墻角。機器教師戳在一旁,也不管教。我一提問,小孩就七嘴八舌,聽下來大概是,每人每月一盒智力藥,按時發(fā)放,從無拖延。依照現(xiàn)在的行情,一盒智力藥價錢抵過柯啟德大半個月工資,他名下也再沒其他資產(chǎn)性收入。工資買不起藥,家里又囤著藥,還沒有貪腐,我暗自思忖,這就是個不可能三角。
我隨口問一句:“你們都吃了嗎?”小孩異口同聲:“吃了。”其中一個小孩嘴型不同,我拉過那個小孩,撇開其他人,又問他:“吃了嗎?”小孩說:“沒吃?!蔽覇査麨槭裁床怀裕f賣了。我問賣給誰了,他說柯校長。
事情出現(xiàn)轉機,小孩卻扮個鬼臉,跑了。我一路追,下了兩層樓,終于把他堵在廁所旁邊。我雙腿松軟,撫著胸口不停喘氣。小孩看我這樣,也嚇住了,過來幫我拍背,說:“叔叔,對不起,我就是想和你玩玩兒。”我一下忘了該說什么,問小孩:“剛說哪兒了?”小孩說:“剛說我把藥賣給柯校長了?!蔽依^續(xù)問他,為什么要賣藥給柯啟德?小孩說柯啟德是好意,藥本來就是他爭取來的,再賣回去,其實就是為了變相資助他們一筆。我說:“柯啟德告訴你的?”小孩說:“本來就是這樣?!蔽艺f:“你爸媽知道不?”小孩說:“我沒有爸媽?!笨次野櫭?,小孩解釋說:“我們都是孤兒院來這兒借讀的?!痹瓉碣u藥的不止他一人,一共二十余人,都是孤兒院來的學生??聠⒌抡鎵蚪苹?。
我說:“你不知道那玩意兒管用?”小孩說:“聽說有用,但對我們沒用,我們本來也考不上高中,吃不吃都一樣,不像上一屆的趙樂?!蔽蚁癜ち艘话?,說:“趙樂?”小孩說:“對,智力藥被斷了,智力測試沒過,沒考上杏城中學?!蔽疫€準備再問幾句,但瞥見機警八號正過來,連忙說:“知道了,回去吧。”小孩不走,踮起腳張望,說八號和他老師長得像。我催他快走,就差踹上一腳。小孩走出幾步,我又把他叫住,低聲說:“這話還不算數(shù),不準對其他人說,小心追究你的責任。”機警八號問我問出什么沒,我說:“小孩啥也不知道,白跑一趟?!彼劾锼{光掃得我心虛。我抖出支煙,叼在嘴里,機器教師喊:“教學區(qū)域,禁止吸煙?!?/p>
趙樂是趙明宇的小孩,我上次去他家時,趙樂剛上初中,悶悶的,不愛說話,但成績很好。趙明宇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到省城上高中,再不濟也要到杏城。趙樂喜歡美術,悄悄畫漫畫,畫了一個本兒。我看過,人物惟妙惟肖,故事也有意思,很有天賦。他想走美院的路,但趙明宇不同意,說這些畫兒機器掃一眼就會,而且畫得比他好。學美術工作都找不到,他想讓趙樂學理工科,將來從事芯片設計,或者算法研發(fā),總之要是制造機器的活兒,不能被機器壓著。為了對付智力考試,趙明宇也想足了辦法,先總結起科學研究,給趙樂制訂了計劃,每天跑三公里,睡足八小時,喝一斤牛奶。后來又照著文獻資料,開發(fā)了一套智力訓練程序,讓趙樂每天按時完成。
我想趙樂連杏城中學都沒考上,最難受的應該是趙明宇。我該去看看他,但這個關頭,去也不知說什么好,忽然又想,趙樂怎么會被斷智力藥呢?
劉婷打來電話,讓晚上去達意美吃比薩。我說怎么想到吃比薩。電話寂靜無聲,過一會兒才聽劉婷說:“今天是棟棟生日?!蔽乙坏缴虉觯瑒㈡镁忘c蠟燭,給楊棟唱歌,又讓楊棟許愿,不停地笑,顴骨擠滿皺紋,像把舊鑰匙。原來還有一樁喜事,她找到了工作,做數(shù)據(jù)標注,內容很簡單,看狗的視頻,聽到狗叫就截屏,聽說是制造寵物機器人所用,匹配狗的聲音和情緒。我沒聽明白,但也點了點頭。想到以后的寵物醫(yī)院,清一色的螺絲改刀,醫(yī)生穿著白大褂,掰開泰迪的身體,接它體內的電線。
比薩上桌,熱騰騰的,油剌剌地響。我叉起一塊,往嘴里送。劉婷拽住我,說:“你等一會兒。棟棟生日,你說幾句。”我半天說不出來,不想應付了事,想認真說幾句祝福語,但不知該說些什么。楊棟說:“爸,說不出就別說了,咱吃吧?!蔽艺f:“等會兒?!庇窒肓艘粫?,就祝他幸福。劉婷說我敷衍。我又想了想,真覺得幸福最重要,但說不清那是什么。我問劉婷,這個月智力藥到?jīng)]。劉婷說:“到了,到了,棟棟都吃上了?!?/p>
說到這里,我就打住,再往后說,就是升學考試的事。楊棟主動接上話,說智力藥不一定有效,班上有人一月吃三盒,也沒比他高幾分。我說我也覺得那藥沒那么神奇。劉婷剜了我一眼,說:“那只是你以為?!蔽蚁胂胍彩牵覐臎]吃過智力藥,下不了這個結論。劉婷說:“一分也是分,少管別人,你就多做題,把題做熟了,怎么也不會太差?!睏顥澱f做題沒用,做題練的是晶體智力,測試測的是流體智力,不是一回事。
我沒再聽他倆討論,思緒晃晃蕩蕩,還是落到趙明宇身上,不知怎么的,隱隱覺得案子和他有點關系。
這念頭投進腦海,就泛起陳年回憶。有一次周末,我在他家吃飯,臥室地縫里滲出綠光,伴著嘀嘀輕響。我躡手躡腳過去,推門一看,一對綠色鬼眼迎面照來,鬼眼主人就是臺機器。地上一堆導線,傳感器、電路板,廝打一團,互不服氣。上學那會兒,趙明宇課上常放科幻電影,但里面場景總與犯罪相關。有無人機殺人案,有汽車爆炸案,還有藥丸殺人案,微型機器藏在藥丸里,人服下后,瞬間僵直,出血倒斃,但找不到兇手。我看得心驚肉跳,瞄一眼趙明宇,他倒是雙手抱在胸前,看得津津有味。
這會兒我仿佛就能看到案件經(jīng)過。我這腦子,邏輯推理不行,瞎想倒是厲害。陽光熹微,柯啟德?lián)沃ドw爬樓,因為上了年紀,可能還歇腳緩了緩,手扶在欄桿,因此留下了指印。老屋門前站著一臺機器,不知是好奇還是近視,他又走近了幾步,面部信息和盤托給了藏在機器眼里的攝像頭。這時機器放出綠光,手部刀刃一揮,拉開他的脖頸,由于速度極快,身首分離時,血液沒來得及噴涌就淌出,沿著階梯生長爬行。
劉婷戳戳我,比薩快涼了。
四
月度評比出來,我倒數(shù)第二,比上月再退一名。我瞟了一眼公示欄,心里落了個火苗,想到連續(xù)三月倒數(shù),就要被調崗。機警八號卻次次第一,火就越燒越旺,以至于恍惚,面前樓道搖搖晃晃,像條游動的蛇。我在二樓找了個角落,照著墻踹,踹得頭昏腦脹,又伸手進外套夾層摸煙,摸一陣,沒摸著,脫下外套狠狠地抖,抽得周圍的風噼啪響。就在這時,許昆來了電話。
一進他的辦公室,他的眼神就綁著我,刀片似的在我身上刮。我暗中鼓勁兒,他要敢說評比的事,我非嗆他幾句不可。但他一言不發(fā),繞到我身后,做賊似的,關門反鎖,拿出支錄音筆,放了一段錄音,是那天走訪學生的記錄。許昆摁下暫停,問我那天在不在,我心中一緊,點了點頭,他又放了另一段錄音,是我和學生的對話,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模糊不清,依稀有 “不準對其他人說”“小心追究你責任”幾句。我心中的火滅了,寒意扒開毛孔,鉆進了骨髓,心想到底是被機警八號賣了。
許昆問我和學生的談話內容,我說隨便一聊,不記得了。許昆又問,有沒有得到嫌疑人線索,我咽一口唾沫,說:“沒有?!痹S昆拿出測謊儀,撂在桌上,指著上面的紅光,說:“就算沒這玩意兒,都知道你沒講實話?!庇种钢阜存i的門,說,“沒讓八號來,就是給你機會。”他扔支煙在桌上,我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搶起來塞進嘴里,身上沒有火,望向他借火,眼神一碰,連忙側頭躲開,煙也掉到地上。許昆撿起煙,自己點上,到窗戶前吐一口,煙霧在玻璃上蕩開,他擺一擺手,讓我回去。
我不知該去哪里,從單位出來后,就像闖進一片荒原,風帶著枯葉打旋兒,跛腳的黑狗左顧右盼地過街。我開車漫無目的走一陣,不由自主上了薯縣方向。路上許昆來了電話,我瞪著手機半天,接了。他說給我三天時間,案子有進展,記我一功,獎勵可以提,說上次誰誰誰,就給多發(fā)了智力藥,要不然調崗就是板上釘釘,說什么也不好使。我沒回他,掛了。
車經(jīng)過趙明宇家,我沒停,瞥了眼他家的窗戶,黑洞洞的,像瞎子的眼。窗臺上吊著些枯藤,在風中打著戰(zhàn),我心想,他真是養(yǎng)起花了。繞了薯縣大半圈,我把車停在了縣中背后,那里橋洞拆了,擴建成了花園,我坐在花壇邊抽煙,身后高架上火車駛來,撞了我的影子一下。
后面兩天,我就在公園里瞎晃,一會兒在長椅上靜坐,鼠牙似的寒風啃著我的脖頸,一會兒埋著頭往遠處走,但怎么也走不遠,腳像圓規(guī)一樣,隨著天空低飛的烏鴉,以家為圓心繞圈。我想給趙明宇打個電話,號碼輸上了,又挨個刪除,我忽然感覺,這個電話我再也打不出去了。其間我去找了胡嶼,想問問他那邊的情況。他是我大學同學,前幾年辭職創(chuàng)業(yè),干得還不錯,之前他就想拉我去他公司,說不管什么業(yè)務,工資翻三倍,高低還是個“楊總”,但我一直沒下決心。
我倆到北湖喝茶。這個季節(jié),天更冷了,銀杏樹禿成狼牙棒,湖面也結了冰,薄薄一層,黏著枯枝、塑料袋,有人把魚食拋到冰面,冰底的錦鯉就往冰上撞,樂此不疲。我想把那人塞到冰底。
胡嶼電話不斷,有時還掩著嘴說話,怕我偷聽似的。我說他生意紅火,他說好個屁,電話都是來催債的,干哪行哪行垮,人哪兒干得過機器。他講起最近和幾個工廠剛達成口頭協(xié)議,搞員工培訓,主題是“智能時代下的工人素質擴展”,合同還沒簽,工人全下崗了。我不死心,說:“你上次說的那業(yè)務,我想了想……”胡嶼說:“別想了,那業(yè)務斷了,在單位好好待著吧,別出來了?!?/p>
我吃著閉門羹,他湊過來問:“有渠道買智力藥不?”我說:“我一個月都才一盒?!彼毖劭次?,說:“一盒?一盒哪兒夠,外邊小孩一個月五六盒?!蔽矣行┐掏?,端起茶碗,嘬了幾口,說不信拉倒。胡嶼虛著眼,露出質疑。我說:“不夠的你給我補上?”胡嶼靠回座椅,說他存了筆錢,專門用來買智力藥,但網(wǎng)上根本搶不到,線下也沒渠道買。他想把小孩送出去讀書,杏城教育理念跟不上,大城市都學什么線性代數(shù)、概率論、算法導論,全是機器的基本原理,為以后設計機器鋪路。小孩待在杏城,長大就是機器的奴役。我心想,說誰是奴役呢。
我腦袋嗡嗡地響,歇了會兒,走到窗邊,對著湖面扔塊石頭,把冰鑿了個洞,又往洞里拋面包屑,錦鯉全過來了,擠擠挨挨的,一個個撐大嘴巴,像是溺了水搶著透氣。
最后一天,許昆如期給我打來電話。我到了辦公室,沒看到他,坐在沙發(fā)上等,也不知道在等什么,耳畔嘀嗒嘀嗒地響,但沒看到掛鐘,不知是不是幻聽。我心里念著調崗的事,不知會被調到哪兒,不過最遠也就周邊幾個縣里,開車當天也能回來,工資雖然少一些,但也沒那么大壓力,就是不知道智力藥會不會停發(fā)。
許昆還沒有來,陽光穿透百葉窗,烤著盆栽的枯葉,也在桌面畫著斑馬紋。我掃到桌上報告材料,有“嫌疑人分析”幾字,心口像有羽毛輕撓,拿起來看,剛讀幾行,心臟就咚咚直跳,像要從肋骨縫兒中鉆出來。那一頁排出了嫌疑人名單,趙明宇高出第二名二十個百分點。原來機警八號早有了思路,機器是私人制造,那嫌疑人就該是相關從業(yè)者,根據(jù)柯啟德工作背景,縣中計算機老師就被列入名單,結合我的可疑表現(xiàn),趙明宇成了首要嫌疑人。
許昆知道答案,專門等著我來揭曉。我胸口像被重物壓著,一時喘不上氣,耳畔的嘀嗒聲更響了,大珠小珠似的墜地。許昆推門進來,瞥見桌上那頁紙,嘴角閃了一下,不知笑還是沒笑,神情令我厭惡。他伸出兩節(jié)手指,把紙翻面蓋住,說還剩一天時間,問我有什么想法。我沒什么想法,就想上去扼住他的脖子,但雙手無動于衷,只好以眼神戳住他的眉心。許昆沒有理我,埋頭翻看材料,說:“沒想法的話就回去吧。”等我起身,又追上一句,“這案你破不了,就只有交給八號破?!?/p>
我又到天臺抽煙。寒風凜冽,仿佛洪流過境,火怎么也打不著。陸原走過來,替我擋住風口,說:“楊哥,該說不說,這個事兒上,隊長還是想幫你?!蔽覔荛_他的手,煙遞到嘴邊,沒了抽煙的心情,煙霧兀自升起,顫顫巍巍的,恍然是趙明宇消瘦的背影。
五
去趙明宇家前,我在燈下坐了許久,窗外枝頭掛著幾片殘葉,冷風里翻飛,像被樹枝扣押,無處可逃。我決定辭職,手機輸上了許昆的號碼,手指在撥通鍵上搖擺。窗外烏鴉尖叫一聲,刺向夜空,我像拔刀插入敵人心臟似的,摁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趙明宇好像打過我。那次不知是他求職失意,還是挨了批評,臉色臭得像爛鞋底。我忘記是和后桌說話,還是怎么回事,聽見他叫我名字,我轉過頭去,一本書就劈面而來,嘩啦啦蓋在我臉上,滑了好久才落地,同學們都在笑。我十分狼狽,嘴角抽動著,不知道該表現(xiàn)憤怒,還是迎合笑聲。
順著這個線頭,我又想起,那時我畏懼趙明宇,說到底,我倆的目標不一致,他希望我把時間投入計算機,走競賽路線,但我只想應付中考。他對我很失望,說我因小失大,不聽他的,肯定會后悔。他總讓我想起古代的暴君。有一段時間,我倆很僵,我總避著他走,怕看到他刀一樣的白眼。我隱約聽誰說過,班上出了年級第一,班主任有額外獎勵。我甚至懷疑,他帶我去找劉主任,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自己。
我不知這些記憶是真是幻,趙明宇的模樣也影影綽綽,像隔了層毛玻璃,總之,我胸中鼓起一股惡氣。
電話接通了,許昆問我什么事,我一句話也沒說,許昆喂了幾聲,大聲問我:“你到底去不去呀?”我還是沒說話,他又嘟囔了一句,就掛了電話,不知是不是罵我。劉婷敲門進來,問我怎么了,叫吃飯也不答應。我關了臺燈,樹影被月亮投到桌前,仿佛枯瘦的鬼手。我上桌夾了幾口菜,越嚼越?jīng)]滋味,像在咬煮爛的木頭。劉婷說,她又丟了工作,她標記速度太慢,老板要換年輕人來,不過工資到手了。
我胡亂應答幾句,銜著惡氣,就趕去薯縣。景物挾著冷氣,一幀幀地劃過,遠山起伏如河,夕陽像漸漸沉沒的船。望見教師小區(qū),我就停下車,走路過去。那棟樓被新修的高樓壓著,無助地立在那兒。天沒下雪,但冷得出奇,樹枝、樓宇、路燈被凍得脆生生,寒風像只冰手,在我衣服上找縫兒。我想起一部末日電影:狂風奔襲、暴雪呼嘯、海洋吞沒陸地、人從樓頂墜落水面。此時我甚至能為它添上一筆,萬物凍裂成碎片,冰凌和白云遙相呼應,人類匍匐于冰川上,機器尸體漂在冰河里。
警笛大作,由遠及近,像刀一樣劃來,將寒冷劈開一道裂口。一輛警車飛馳而去,我的眼睛吸盤一樣跟著它,我有種切膚的感受,里面坐的就是趙明宇。我惶恐起來,朝著警車追了幾步,又轉回身,跑到他家樓下。許昆和機警八號還在那里,我問:“趙老師呢?”許昆聳聳肩,沒理我,不知和機警八號聊什么。我又問:“趙老師呢?”機警八號的藍光戳在我身上,來回劃,劃得我渾身長毛。我一掌把它推倒,一屁股騎上去,噼里啪啦地打起來。許昆一把將我拉開,扶起機警八號,仔細查看它的劃痕,上來一拳捶我胸口,說:“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等著吧你。”
隔天回單位,陸原摸到我旁邊,說給我講下案情,問我想不想聽,我讓他講。他說柯啟德死了,開不了口,按趙明宇交代的,柯曉輝和趙樂一起中考,爭保送杏城中學的名額,兩人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成績,柯啟德就把趙樂智力藥給斷了,趙明宇氣不過,才去找的他。陸原又說,其實按理來說,趙明宇下崗,他那盒智力藥本就應該停發(fā),柯啟德還多發(fā)了幾個月,算是照顧了他。我點頭說知道了,但也沒太聽明白。陸原拍拍我的肩,說機警八號返廠維修了,搞不好要報廢,許昆還在氣頭上,讓我躲兩天。
我不該打機警八號。手上傷口被凍得龜裂,像一群眼睛,我沒感到疼痛,倒是頭頂有些發(fā)麻,像有一張大網(wǎng)降落,然后收緊。我腦中幻出一幅畫面,機警八號躺在擔架,身體蓋著一方白布,許昆為它致悼詞,警員為它號哭。
年末一天,趙明宇被執(zhí)刑,據(jù)說他走得沒有痛苦,坐的安樂死過山車,車從數(shù)百米墜下,不斷回旋,人還未反應過來,視野就一團黢黑。得到這消息后,我木木地坐了一會兒,就去地庫開車。最近我老夢見他,夢見我去找他,他家門沒鎖,我叫他,他沒應,眼神渙散,像一攤碎玻璃,旁邊是那臺作案機器。他說:“走吧。”艱難地起身,腿一折,又摔回沙發(fā)上。我過去扶他,感覺他輕了不少,但我仍然承受不住,撲通一聲跪在他跟前。
醒來以后,我總覺得這句“走吧”很耳熟。我想起那天從劉主任辦公室出來,我們一路無話,我跟在他后面,踩著他影子走。到校門口法桐下,他停了下來,指著前方的路,對我說:“走吧。”我看了他一眼,悶著頭走了很遠,再回頭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了,地上法桐的影子擦來擦去。
醞釀一個多月,終于下起雪來,雪粒紛紛揚揚,像沙一樣刷著我的車。我一點也不冷,身體充滿暖意。我聽到收音機里專家講,智力藥是一場巨大泡沫,人類大腦不過一千五百余克,機器算法卻能無盡增長,人類智力不可能超越機器。我切掉頻道,追著尚未黑透的云彩,一直開到杏城邊緣。我很想和他說聲感謝,或是抱歉,沒機會了。
夜色像潮水一樣襲來,天地分成了黑白兩色。警示牌說前方道路已經(jīng)結冰,我又折回來,雪下得更密了。
殷繼興,四川涼山人,現(xiàn)工作于華西醫(yī)院生物醫(yī)學大數(shù)據(jù)中心。有短篇小說在《天涯》《百花洲》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