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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吹過的地方

2024-12-26 00:00:00李永兵
北京文學(xué) 2024年12期

西非埃博拉病毒大流行,中國女人鐘靈因疑似感染而身陷卡薩布蘭卡隔離區(qū),她從窗戶窺探著外面的世界,目睹了一樁樁當(dāng)?shù)嘏缘钠嬖幑适隆?/p>

你胖了,鐘靈望著壁虎說。鐘靈忍不住笑了,她悄悄伸出手,想摸摸壁虎毛鼓鼓的肚皮??墒巧斐鋈サ氖钟苍诎肟?,心跳似乎也停下了。我卻快要死了,鐘靈忽然想。

和那個人分手后,鐘靈就選擇了逃離,到了沒人認識她的地方。

來卡薩布蘭卡這么久,鐘靈都沒敢出院子——她還是被隔離了。她覺得自己這半生都在被隔離。她暫時被安置在卡薩布蘭卡熱帶雨林邊緣。窗前芒果樹上經(jīng)常有松鼠。它們在樹上找吃的,還打架,它們對鐘靈一點也不在乎。鐘靈呼喊,它們也只是逃到更高的樹枝上??棽鉴B成群結(jié)隊地在鐘靈頭頂飛過,從不停留。

她不習(xí)慣和工友打交道,還是喜歡仰頭看天,還是喜歡感受風(fēng)吹過頭發(fā)的感覺。有事沒事都這樣。只是這里是熱帶雨林,霧氣朦朧,天也是灰蒙蒙的。工人說她的鼻孔朝天,太傲氣,也嬌氣。

窗外柔軟的黑夜被亮光融化,鐘靈覺得自己的影子堅硬而突兀。壁虎在遠遠的鐵皮屋頂,像貼在天空的星星。

日光燈嘶嘶的聲音讓鐘靈頭皮發(fā)麻,她的心也跟著顫抖。她現(xiàn)在只有壁虎這一個朋友,它卻一心一意地想著吃,真是的。鐘靈用干面包誘捕了蟑螂,放在桌子的角落里,還有一些幫它掛在蛛網(wǎng)上。壁虎打了個呵欠,肉紅的嘴巴絲絲黏黏,嫩嫩鼓鼓的白肚皮一吸一吸。鐘靈能看到它閃爍的心跳。壁虎想吃蛛網(wǎng)上躁動的蟑螂,試了幾次,還差點掉到鐘靈的飯桌上。

鐘靈站在窗口,外面持槍巡邏的小胡子警察已經(jīng)離去了。鐘靈望著天空,夕陽已經(jīng)下沉,黃昏升起來,晚霞涂滿西天,黏糊糊的。她心驚肉跳,晚霞仿佛是割斷了動脈灑向天空的血液。

死亡越來越逼近自己了。鐘靈猜想。

夜色爬上了房頂,爬上了樹冠,爬上了天空,遮住了云彩,也遮住了鐘靈的雙眼,黑夜像藤蔓纏繞住她的脖子,嚇得她亂叫。鐘靈在黑夜里,面對著漫長的黑夜和無邊的熱帶雨林。鐘靈一直喜歡看星星,她覺得看透了宇宙中的星座,也就看清了人類的秘密。

金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大,金星把別的星星都比下去了,有些耀眼了。金星沒有天然的衛(wèi)星,它是一顆孤獨的星星,這顆星,鐘靈從故鄉(xiāng)帶到了卡薩布蘭卡,從來沒有丟棄。只要抬頭,它就在。

他卻不喜歡看星星。他說,如果有外星人,他們看我們?nèi)祟惥拖窨丛枧枥锏聂~,魚需要看星星嗎?魚和星星有故事嗎?

沒有。這讓鐘靈難過了很久——我們不過是一條魚。

魚也會夜晚浮出水面看星星的。鐘靈也會。她曾經(jīng)看到阿爾法天琴座最亮的一顆星星,那是織女星,在離鐘靈25光年的地方。

她總是會把織女星弄丟,今晚怎么也找不到。鐘靈忽然想到,自己在南半球,而織女星在南半球很難看清楚。織女星也是孤獨的,在孤獨的北半球。鐘靈仔細觀察,那個微暗的星星終于出現(xiàn)了,像螢火蟲的微光。就像他,一個人留在了北半球,在她記憶里消退了,她也把他弄丟了。

在故鄉(xiāng),她總喜歡抬著頭,看著藍色的天空,還有不斷飄移的云朵,白色的,那么輕盈。或者,躺在草地上,仰頭看著天空,風(fēng)吹拂著頭發(fā)。她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就是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即使再狹小的出租屋,即使每天面對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

在卡薩布蘭卡,夏季最燦爛的是半人馬座,很酷。尤其是最亮的那顆星——西亞那,半人馬中南門二和馬腹一也非常亮眼,而且它們相距很近,看起來也很舒服。更舒服的是月亮。

鐘靈喜歡夜晚,白天看不到星星和月亮。白天,鐘靈只能發(fā)呆。像壁虎一樣,躲在角落里。

還是看月亮吧。月亮像個姑娘,總是在鐘靈的窗前,帶著薄涼的氣息。想到姑娘,鐘靈就想到了弗吉尼亞,一個十六歲的埃塞俄比亞姑娘。

弗吉尼亞來自埃塞俄比亞的邊境小城莫亞萊。弗吉尼亞長相清秀,她的臉是鵝蛋形,眼睛呢,很大,雙眼皮。長長的睫毛挺拔著。嘴唇也不像普通黑人那樣厚實。其實她更像阿拉伯少女,只是皮膚微黑而已,咖啡色,讓人愉悅。鐘靈沒有看到過這么俊的黑人姑娘,也沒有見過身材如此修長的非洲姑娘。鐘靈在埃塞俄比亞的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轉(zhuǎn)機時仿佛就見過這個姑娘——似乎認識她很久了。

路燈又亮了起來?;椟S的色調(diào)就像卡薩布蘭卡人的日子一樣。路上冷冷清清的,偶爾有持槍的警察巡邏。

離鐘靈不遠的地方是伊波拉重癥隔離區(qū)。

鐘靈每天都是在窗前度過的,她總得找點事情做。她用腳步在集裝箱里丈量自己的空間——長度是八步,寬度是四步,每步九十厘米的話,她的活動空間大概有二十二平方米,不算小了。隔離她的集裝箱前后都有小窗戶。后窗可以看到熱帶雨林,前窗看到曾經(jīng)生活過的建筑營地。鐘靈除了飼養(yǎng)壁虎,就是玩手機。手機很不靠譜。用的是法國的通信衛(wèi)星,網(wǎng)絡(luò)常不在服務(wù)區(qū)。那棵巨大的芒果樹好像遮住了信號。鐘靈總在夜里扶著鐵窗遙望星空,偶爾會看到閃爍著光點的神秘物體在夜空移動,它慢慢地來到了卡薩布蘭卡島上,飄過自己的頭頂。鐘靈多希望那是顆通信衛(wèi)星,她甚至把手機伸到窗外搖晃。她看著寂靜的手機,知道那是一架客機。她的目光隨著客機游移,直到閃爍的光點在窗前越來越暗,然后消失。每當(dāng)看到閃向東方的光點,鐘靈就會心潮澎湃。鐘靈幻想著如果在客機上,一直往東的話就回到了故鄉(xiāng),鐘靈設(shè)想了無數(shù)個回到故鄉(xiāng)的方法——只有這個方法最好。

集裝箱內(nèi)白色的燈光透過狹小的鐵窗照到很遠的地方。在淺薄的夜色里,光束像一把鋒利的匕首,把樹影下的黑夜割碎。樹影下的燈光里有人穿行。兩個穿著防護服的志愿者抬著擔(dān)架朝雨林深處走去。他們經(jīng)過路旁的芒果樹。芒果熟了,在黑夜里散發(fā)著成熟的氣息。鐘靈知道擔(dān)架上是尸體,是剛剛冷卻,或者剛剛咽氣的尸體。是的,自己也許也會變成尸體,蜷縮在擔(dān)架上,被人埋掉。

鐘靈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埋尸體的隊伍。她剛開始感到恐慌,現(xiàn)在倒習(xí)以為常了。

抬擔(dān)架的人經(jīng)過她的窗前。鐘靈坐在床上,日光燈的聲音突然放大了許多倍。她起身關(guān)了燈,鐘靈陷入黑暗。鐘靈在黑暗里聽到了自己的心跳,震動得整個軀體都在顫抖。沒有了網(wǎng)絡(luò),也沒有了時間,她在黑夜里等了很久,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實在難受,就像把整個身體摁在深海里。鐘靈感到透不過氣了。

鐘靈的等待被一陣鼓樂聲打亂了,鼓樂聲是從不遠的山坡上傳來的。山坡上是個村莊,村莊居住著卡薩布蘭卡的原住民以及從非洲其他地方偷渡而來的貧民。這些天鐘靈總是準時聽到那里傳來的聲音。鐘靈明白了,她等待的就是鼓樂。喧鬧聲不響起,她無法入睡。

鐘靈摸索著開燈,燈光讓她很不適應(yīng)。黑暗里活動的蟑螂們更不適應(yīng),它們已經(jīng)聚集到她放在桌上的干面包旁邊。燈一亮它們被嚇住了,朝縫隙里逃了。膽大的還不肯走,在不遠處,晃動著觸須打量著鐘靈。壁虎也慌了神了,它難得從燈光的陰影里爬出來的,燈一亮,它也只好繼續(xù)潛伏。

鐘靈赤腳躺在鐵架子床上。鐵架子床落座的地方的綠漆已經(jīng)脫皮了,兩側(cè)還留下她手上的指甲油,床腳上的金屬被腐蝕,落下了鐵銹粉末??ㄋ_布蘭卡的夜晚不熱,也不潮濕,像故鄉(xiāng)晚秋一般通透。鐘靈聽著遠處的鼓樂,鼓樂里夾雜歌聲,很多的人的歌聲。大概是基督的唱詞,為了靈魂得到安息,這是卡薩布蘭卡的葬禮儀式。她這些天一直沉浸在卡薩布蘭卡的葬禮之中。

卡薩布蘭卡的葬禮沒有哭泣,只有綿延不絕的歌樂。

鐘靈受到了感染,也不怕什么了。她拿出刀片輕輕割下一些頭發(fā)和指甲。鐘靈從床單上撕下一塊干凈的布條,用布條把一縷頭發(fā)和些許指甲包起來,折疊成四四方方的形狀放在枕頭下面。鐘靈滿臉認真,這是一種儀式。如果有一天能用上它們,就是自己被掩埋的日子。鐘靈想,如果可以,她更愿意把自己的身體埋在卡薩布蘭卡海邊的沙灘上。她喜歡海,她離開他的時候,她說,那邊有海,我就是去那里看海,她說。他笑笑,再也沒有說話。她知道,他不會和她在一起,也沒有辦法和她在一起。她在他宿舍待了很久,她想把他的一切或者記憶都帶走,去一個有海的地方。

就死在海邊吧。她古怪地笑笑,咳嗽起來。這把她嚇到了,她又等了很久,喉嚨并不毛躁,也沒有咳嗽的欲望。還好。

她不想被埋在雨林深處,那里什么也看不到,她也不希望把自己的遺體運回故鄉(xiāng),她不希望有人悲傷,也許還有他。她愿所有的人將她忘記。鐘靈握著刀片,在手腕上輕輕地劃了下,疼。鐘靈快活地笑笑,死,哼哼。她搖了搖頭,嘴唇的口紅也絲絲晃動。

她的淚水下來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雨。雨點像一顆顆黃豆砸在集裝箱屋頂。密密麻麻的雨點聲淹沒了遠處的鼓樂??ㄋ_布蘭卡的夜空變得活躍起來,閃電燙開了密不透風(fēng)的夜空,天地間露出白森森的傷口。

鐘靈沒有聽到雷鳴,真是一場奇怪的雨。

天亮了。喊鐘靈醒來的是烏鴉,她感謝烏鴉,她以為自己會永遠沉睡。烏鴉在窗前的芒果樹上歡呼。它們在等待從重癥隔離區(qū)抬出的擔(dān)架。它們會尾隨埋尸人,進入雨林的深處。其實烏鴉在喚醒那些埋尸人。鐘靈起身,肩膀靠在窗戶上,她看到了工友。工友們?nèi)齼蓛傻卣f笑著上班了。她把頭往狹小的鐵窗外擠,擠得頭皮生疼。鐘靈喊工友,有些人四處張望,卻看不到鐘靈。鐘靈朝他們揮手。鐘靈覺得不真實,唯一讓鐘靈感到真實的是——她看到了弗吉尼亞。

弗吉尼亞穿著紅綠相間的長袍。她左手提著一箱飲料,頭上還頂著兩箱飲料,右手扶著飲料箱子。鐘靈對非洲姑娘的頭和脖子欣喜地贊美。弗吉尼亞尤其可愛,扎了許多的麻花辮,很細的麻花辮,叫“臟辮”,可是一點也不臟,還有淡淡的香水氣息。弗吉尼亞看到了鐘靈,笑了。鐘靈的身體輕了,飄起來了,仿佛自己也自由了。

弗吉尼亞把扶在飲料箱上的右手松開,炫耀起來。弗吉尼亞左手提著飲料,右手晃悠著。她手腕上銀質(zhì)手鐲在朝陽下生光。她喜歡笑,一笑,就露出白白的門牙。弗吉尼亞看起來心情一直很好。這快樂跟她手里和頭上的重物無關(guān)。

弗吉尼亞是快活的姑娘。鐘靈聽到樓上工友們的口哨和掌聲,弗吉尼亞為他們展示了絕活。她受到了鼓動,索性把三箱七十二瓶飲料都穩(wěn)穩(wěn)地頂在頭上。樓上的哨音比烏鴉的聲音更加遼遠。弗吉尼亞笑著朝樓上揮手。

鐘靈有些失落,自作多情了。弗吉尼亞沒有看到被隔離在集裝箱里的鐘靈,也許忘記了她這個朋友。

鐘靈離開鐵窗,坐回了床上。鐘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開始摸索著手機,衣服口袋和桌子上都沒有手機。網(wǎng)絡(luò)沒了,把手機信號也帶跑了。鐘靈好不容易在床底下找到了手機,電量不足了。鐘靈打開手機相冊,看著她和弗吉尼亞的照片,那是在卡薩布蘭卡的海邊拍的。弗吉尼亞就住在海邊的小山坡上,一座用木板搭成的小木屋,很多偷渡來的人都會在這安家。

鐘靈經(jīng)常去弗吉尼亞的小木屋。她每次去都會帶些在雨林里摘的芒果或者香蕉。偶爾也會在馬丁內(nèi)斯超市買幾個雞腿帶過去,鐘靈喜歡吃弗吉尼亞做的雞腿飯。每次弗吉尼亞都會笑著給鐘靈跳舞,其實那也不算舞,只是手舞足蹈。弗吉尼亞熱衷于舞蹈,有時候聽到鐘靈手機里的中國音樂也會扭動柔軟的細腰和秀氣的臀部。弗吉尼亞總是天真快樂。弗吉尼亞用夾雜著英語和西班牙語的中國話嚷嚷著——我need(英語:需要)一個爛(男)人,los hombres(西語:男人),她又補充道。這話把鐘靈嚇到了。鐘靈坐在鋪著嶄新毛毯的地上,心跳凌亂。鐘靈的臉和耳朵都開始發(fā)燙,鐘靈感覺到口干舌燥,嘴里發(fā)苦,她想到了她的男人,或者說曾經(jīng)的男人。她渾身不安地顫抖。她看著少女弗吉尼亞彎著腰正在淘米。色彩絢爛的長袍領(lǐng)口寬松,鐘靈瞄了一眼,少女弗吉尼亞小巧溫潤的乳房若隱若現(xiàn)。鐘靈能夠想象它的緊湊和玲瓏,她覺得自己也這樣年少過,清純過。

弗吉尼亞走到屋外開始生爐子。鐘靈只好靜靜地坐在那里等待。弗吉尼亞把黑漆漆的柴油倒進爐子,然后把棉絮澆濕。那爐子上的一圈棉絮就像煤油燈的燈芯。鐘靈正望著屋頂?shù)穆┒窗l(fā)呆,忽然嗅到一股濃烈的柴油味。弗吉尼亞進屋了,她把沾滿油漬的手伸到鐘靈面前。鐘靈準備起身牽起弗吉尼亞的手。弗吉尼亞笑著躲開了,說,機。鐘靈低頭躲避弗吉尼亞,忙把打火機遞給她。

弗吉尼亞轉(zhuǎn)身點火去了。

火苗和煙一起升騰,清淡的炊煙飄向了云端。鐘靈坐在長滿刺花草和非洲菊的山坡上望著炊煙和低矮的白云交融在一起。鐘靈知道這是錯覺。炊煙在升起的過程中已經(jīng)被微風(fēng)吹散了。弗吉尼亞的快活也是錯覺,也會在時間的稀釋中消散。

弗吉尼亞和鐘靈并肩坐著。弗吉尼亞不說話,只是盯著鐘靈笑。鐘靈問,笑什么?弗吉尼亞看著云端下面藍得空曠的大海。鐘靈也看到了。鐘靈甚至看到了海面漂蕩著點點的漁船,還有對岸高低起伏的海岸線。陽光下,鐘靈還能隱約看到隱匿在煙霧氤氳中的房屋。房屋的后面是起伏的山脈。海拔最高處鐘靈就看得很清晰了,那是卡薩布蘭卡最高的比安科火山。云朵變成了比安科火山的裙擺。鐘靈幻想著站在山巔,一躍而下。她現(xiàn)在只要站在高處,就想往下跳,她不知道這樣是不是自己病了。

兩個女人,盯著海,也盯著對面的火山。

弗吉尼亞挪動著身體說,我要一個Mr.Right。弗吉尼亞猜到鐘靈誤解了她的意思,她便不敢再用夾生的漢語跟鐘靈討論了。鐘靈本來想說你還小。非洲姑娘成熟得早,十二三歲就找到Mr.Right把自己嫁了。只要對方有足夠分量的聘金,誰都是那個“適合自己的男人”。十六歲的弗吉尼亞在老家莫亞萊小城該算個剩女了。鐘靈想。一想這個,還笑。

笑什么?弗吉尼亞盯著她。

鐘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陣微風(fēng)拂來,弗吉尼亞身上香水氣息飄到了鐘靈的臉上。海風(fēng)里沒有了咸味和魚腥的氣息,倒有了香氣。鐘靈不敢靠近弗吉尼亞,她抬頭看著海邊雪白的海浪。弗吉尼亞和鐘靈一樣愛大海。她從非洲內(nèi)陸莫亞萊來,為了能尋找大海,遇到生命里的Mr.Right。她不希望成為男人眾多老婆中的一個。鐘靈懂得弗吉尼亞的意思。弗吉尼亞拉著鐘靈的手在海邊的沙灘上奔跑。她的歡笑和海浪交疊著,在鐘靈的內(nèi)心深處翻滾、撞擊。她們坐在沙灘上,海鷗不時地從她們頭頂飛過。弗吉尼亞總想伸手去逮天空飛翔的海鷗,或者捧住在海上飄過的云朵。身旁的椰子樹在海風(fēng)里起舞。時間不再靜水般地流動,而是像海浪蕩漾、翻滾。

耳邊不停地振動,手機沒電了,熟悉的畫面消失了——自動關(guān)機。鐘靈陷入了深不見底的失落。她坐在床上發(fā)呆,還沉浸在剛才的情境里。在窗前她還能遠遠地看到少女弗吉尼亞。

樓上開始騷動起來。

鐘靈聽到了朋友約瑟夫的叫喊。弗吉尼亞在營地的門口蹲著,旁邊放著等待販賣的三箱飲料。弗吉尼亞低頭為腳拇指涂畫著指甲油。營地外的馬路上走來荷槍的小胡子警察。他抬頭四處張望,慢悠悠地,他的皮靴踩在地面發(fā)出馬蹄一樣的聲響。

路上沒人。這是卡薩布蘭卡封鎖時期,不敢有人出來活動??ㄋ_布蘭卡的街頭有許多的偷渡者,警察和移民局都不會放過他們。也不會放過弗吉尼亞。

鐘靈開始緊張了,警察離弗吉尼亞越來越近,弗吉尼亞還在涂指甲油。鐘靈想喊,可是弗吉尼亞不一定能聽到,即使聽到了,小胡子警察也會聽到。

約瑟夫出現(xiàn)了。她貓著腰一把拽著弗吉尼亞,把她拉進了建筑營地的大門。中國門衛(wèi)機警地關(guān)上了大鐵門。警察發(fā)現(xiàn)了,朝營地大門沖過來。沒有人開。他用西班牙語輕言細語地謾罵著,用槍托撞擊著鐵門。鐘靈聽到“咣咣”的聲音。就像寺廟里的鐘聲回旋在卡薩布蘭卡的上空。很快警察失去了耐性,聲響消散了。警察往口袋里塞著弗吉尼亞遺落在那里的錢包。末了警察還拿起一瓶飲料擰開瓶蓋仰頭就喝。弗吉尼亞真是個淘氣的姑娘,她以為躲進了中國營地的大門就放肆起來。她撿起石頭往鐵門外砸。約瑟夫想阻攔可是來不及了,石頭落在了警察的面前。警察循著石頭的弧線朝院子里望去。他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服裝廠營地樓上一群看熱鬧的腦袋。他仰頭看著,不停咂嘴。弗吉尼亞惹了麻煩。警察朝前走了幾步,又折身回頭。

他咧嘴笑著把弗吉尼亞所有飲料都踢到了路邊的水溝里。昨晚的大雨讓火山上湖泊的水位猛漲,湖水沿著山澗傾瀉下來。路旁的水溝泛濫了。鐘靈看到弗吉尼亞的飲料瓶在渾濁的水溝里沉沉浮浮,花花綠綠的。

弗吉尼亞和約瑟夫都消失了。

鐘靈把頭擠到鐵窗前,一陣風(fēng)吹過,吹起營地路面的灰塵。

鐘靈心里陰沉下來,在狹小的空間里來回踱步。

集裝箱內(nèi)的光線黯淡。鐘靈沒有開燈,看不到她的壁虎。她開始搜尋壁虎的行蹤,在昏暗的空間里鐘靈什么也看不清。陽光偏西了,亮光終于一點點照進了后面狹小的窗戶,斜斜地照在鐘靈穿著拖鞋的腳上。鐘靈感覺到腳被太陽光撫摸的溫暖。

鐘靈注意到后面的窗戶。

一個微胖的女人背上馱著一個嬰兒,朝鐘靈的集裝箱走來。女人的左手里提著三四串香蕉。她向左傾斜著身體,赤著腳,臉也緊繃著顯得有些吃力??靵淼矫⒐麡湎碌臅r候她換成右手提香蕉,女人身體又向右邊傾斜。鐘靈看到女人右手的銀質(zhì)手鐲,緊緊地箍住女人粗壯的手腕似乎陷入了肉中。手和鐲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手鐲不像是她的。銀白色的手鐲幾乎變成了銀灰色??雌饋頉]有光澤,好像被漫長時光浸泡之后的樣子。女人表情顯得輕松了許多,身體就像蹺蹺板。

女人在路邊的芒果樹下停了下來。她慌亂地張望。不一會兒,女人放松了,把香蕉擺在地上。女人哆哆嗦嗦地放下背著的嬰兒,把嬰兒抱在懷里緩緩地坐在了地上。女人把馱嬰兒的黑布放在一邊,這時一陣風(fēng)吹來,風(fēng)把黑布起,隨時都會飄向遠方。女人一把抓住了黑布,她把黑布壓在臀部下面。嬰兒赤裸著黑黝黝的軀體,身體瘦小,她的肚臍眼很惹眼,不像鐘靈平時看到的是往里凹陷的,而是凸出的,而且出奇地大。鐘靈多看了幾眼。這是個女嬰,她睡著了。

沒有人光顧女人的香蕉攤子。女人低頭注視著熟睡的嬰兒,沒有注意到持槍的小胡子警察朝她走來。當(dāng)她抬起頭來的時候警察已經(jīng)來到她的面前。警察把槍托緩慢地撐在地上。警察沒有說話,黝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靴子輕輕地踢了踢擺在地上的香蕉。叮在香蕉上的蒼蠅受到了驚嚇,飛了起來。被踢的那串香蕉搖晃了兩下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姿勢。女人抬頭仰望著警察。警察的額頭沁出了汗珠,沿著眼角往下淌。女人的眼神很柔軟,充滿了驚恐。斑駁的陽光照在女人色彩斑斕且寬大的長袍上,感覺很虛幻。女人厚實而柔軟的嘴唇翕動著,最終卻沒有開口。于是女人放棄了。她雙肩往下一沉。女人的赤腳挨著警察閃爍著光澤的靴子旁邊。女人收回了赤腳,赤腳很臟,腳上粘著深黃色的黏土,黑乎乎的腳指甲里卡著雨后的污泥或者其他什么臟東西。她腳上的大拇指卻涂成了彩色,像是國內(nèi)游樂園水池里的一枚小龜。

這會不會是弗吉尼亞未來的樣子,會不會是自己未來的樣子?鐘靈胡思亂想起來。

一陣風(fēng)吹來,芒果樹的葉子窸窸窣窣搖晃,鐘靈聞到芒果的清香,鐘靈感受到了時間的流動。警察站在女人面前,不惱不怒。警察手握著槍,閉著雙眼,右手食指輕輕地舒緩而有節(jié)奏地敲著槍管,仿佛在彈鋼琴。女人沒有再仰望閉目養(yǎng)神的警察,她靜靜望著孩子。他們就這樣僵持著。警察和這個女人之間好像形成了一種默契,一種鐘靈無法理解的默契。時間在他們兩個人之間拉扯。

陽光落在警察的肩膀上。他的肩膀上飛來了一只灰色的蛾子,蛾子在警察的肩膀上短暫地逗留一會兒又飛走了。蒼蠅在離香蕉不遠的地方嗡嗡地盤旋著,飛得無聊了便落在路邊的狗尾草上稍作休息,清理著翅膀,裝模作樣地在長滿復(fù)眼的臉上撓癢,卻始終舍不得離開。警察臉上的汗水滑落在長滿胡須的嘴唇上,他終于失去了耐性,把槍扛在肩上,踢倒了一棵躲在灌木叢中的非洲茉莉,朝雨林深處走去。他突然又站住,回頭瞧了瞧仍然坐在路邊的女人。女人低著頭用手捋了捋被風(fēng)吹亂的卷曲的頭發(fā)。警察臉上露出了笑容,然后消失在鐘靈的眼前。

女人瞟了瞟警察消失的地方,起身取出壓在臀部下的黑布,攤在地上,輕輕地放下嬰兒,然后再蓋上。女人瞅了瞅路上,路上沒有行人。她又看了看鐘靈這邊的集裝箱。她不可能發(fā)現(xiàn)窗戶后面的鐘靈,窗戶太小了,逆光。

女人慢慢地朝著警察消失的地方走去。女人跟著警察走了。女人的身體碰到路邊灌木叢中的紫錦木,紫錦木像淺紅色的波浪蕩漾著。

鐘靈的眼前一片虛無,樹上的芒果在風(fēng)中搖晃。地上的嬰兒還沒睡醒,離鐘靈很近。鐘靈能看見嬰兒的小嘴巴淌著口水。一只石龍子從灌木叢里躥了出來,它打量著四周然后躲到了香蕉下面。落在狗尾巴草上的蒼蠅又飛了回來,停歇在香蕉上。芒果樹上的松鼠也溜了下來,在嬰兒的黑布下翻著。另一只也來了,它撲到了剛才那只松鼠的身上,糾纏在一起。鐘靈想大喝一聲,又怕嚇醒了女嬰。這女嬰會不會是十六年前的弗吉尼亞呢?鐘靈喜歡這樣亂想。

鐘靈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了。鐘靈又開始湊到前面的窗戶前,窗外依舊沒有看到少女弗吉尼亞,也沒有約瑟夫。

鐘靈再次回到后面窗戶前坐下時,那個女人又回來了。女人步履蹣跚。警察也跟了出來。他低著頭拉著拉鏈。槍斜挎在肩上。女人在芒果樹下停下了腳步。警察沒有停留,扔下幾張FCFA(西非法郎),拎了一掛香蕉,上了馬路吹著口哨朝營地那邊走去。

女人站在不遠處,望著地上熟睡的女嬰,笑了。女人像一尊雕塑。過了一會兒,女人轉(zhuǎn)身坐著,揪了一把狗尾草趕著香蕉上的蒼蠅,她背對著鐘靈,鐘靈看不到女人的臉。沒過多久,女人轉(zhuǎn)身走向灌木叢,在非洲茉莉的掩護下蹲了下來。鐘靈聽到從建筑營地的樓上響起聲調(diào)各異的口哨聲。不時傳來夾雜著英語、法語、西班牙語,里面也有鐘靈熟悉的故鄉(xiāng)的語言。

女人抬頭望著遠處樓上的男人們。女人默不作聲地站起身,慢慢整理自己的彩色長袍。

嬰兒哭了。女人垂著雙眼,沒有看醒來的孩子。她緩慢地來到嬰兒身邊,沉重地坐在了地上。她不再慌亂,今天沒有人再來打擾她的生意。女人抱起嬰兒把暗色的乳頭塞進了嬰兒的嘴里。女嬰止住了哭泣。嬰兒嚅動著小嘴吮吸著。乳汁瞬間溢出,嬰兒被嗆到了,顫抖著身體嘔吐,清水一樣的乳汁從女嬰的嘴角流淌下來。女人望著遠處陽光下的村莊,拍著嬰兒的身體,乳房也隨著姿勢晃動著。

鐘靈坐下來側(cè)過臉,看見陽光一點點移動,離開了女人的身體。陽光照在了女人頭頂上空的芒果樹上。芒果樹上吹來了一陣風(fēng),葉子閃著光。

安靜下來,鐘靈感覺餓了。送飯的人也大概是怕了,也不敢來送飯了。

鐘靈垂著頭,咽下一杯冷水,冷水像石子割喉嚨。

Amiga(西語:朋友,特指女性),agua(西語:朋友,飲料或水)。是弗吉尼亞。

鐘靈抬頭,看到弗吉尼亞舉著一瓶碧綠的飲料,送到鐘靈窗前,還有一盒雞腿飯。鐘靈剛想伸手,發(fā)現(xiàn)小胡子警察又來了。他吹了口哨,扔下手里的香蕉,朝弗吉尼亞跑來。

喂!鐘靈喊道。

弗吉尼亞看到警察了,轉(zhuǎn)身向芒果樹那邊跑去。一輛移民局的車來了,幾個人朝雨林里追去。

一聲槍響,一群烏鴉起飛。

警察從雜木林鉆出來,背著槍,彎著腰,拖著什么,那是兩條腿。弗吉尼亞像一只軟綿的豹子,被獵人拖著,她的辮子散開了,就像孔雀的尾羽。她被拖到了路上,水泥路面一條血痕,雙臂直直的,像在地上爬行。

鐘靈雙手抓著鐵皮箱,說不出話來。她的喉嚨越發(fā)痛了。她的手指甲剪掉了,摳著鐵皮,指甲和血肉相連的地方,裂開了,滲出了血。

警察把弗吉尼亞拖上車,開走了。鐘靈踢著鐵皮屋,呼喚著。壁虎從集裝箱墻壁上掉下來,落在了鐘靈赤裸的腳上。鐘靈嚇得跳起來。壁虎卻緊緊抱住她的腳背,怎么也不肯松開。鐘靈只好伸手,還沒觸摸到壁虎,它就爬走了,躲在墻角里,看著鐘靈。

沒人搭理鐘靈,壁虎也沒理她這突然的悲傷。

“咚咚咚!”誰又在踹門。鐘靈,你想干什么,快開門!一個男人吼道。

鐘靈站起來,舉起了雙手。這里的工人習(xí)慣了這樣的動作。

鐘靈靠近窗戶觀望。那人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把她扯到了面前。她的臉貼著螺紋鋼的窗欞,笑了。

鐘靈還是把插銷退了,門開了。兩個男人沖進來,摁住她,把她綁到了車上。

車是敞篷的,風(fēng)很涼快。天漸漸暗了,鐘靈又可以看星星了。

弗吉尼亞死了嗎?鐘靈喃喃自語。

誰死了?一個人問。鐘靈卻不作聲了,他們不會懂得自己的悲傷。

到哪里?另一人說。

去援非醫(yī)療隊吧,這病,我們營地的醫(yī)生也不會治。

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有三天了吧?

不止,該有五天了。

一個會計得了這個病,真是可惜。

文化人才喜歡得這個病呢!

醫(yī)療隊也不一定能治胡思亂想病吧?

鬼知道她是什么病,去了再說吧!

我只想看看我的天空,我沒病。鐘靈說。她的聲音太小了,在風(fēng)里散落了。

月亮長毛了。一個人說。

另一個人抬頭看著天,說,下雨也要上班。

一陣腥冷的風(fēng)吹過。

鐘靈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她仰頭尋著金星,金星不見了。只有半人馬星座還在頭頂,跟著她一起在世界之外游蕩。

作者簡介

李永兵,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44屆學(xué)員。近年來在《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雨花》《莽原》《湖南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飛天》《百花洲》《山東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廣州文藝》《綠洲》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小說。2012年遠走非洲。出版長篇小說《流浪獅》《黃風(fēng)醉》《藍水謠》。

責(zé)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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