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節(jié)前夕，二伯常方從海上回來。去年夏末秋初，長江汛期剛過，他就到水上“浪漫”了一個冬天。在那個秋高氣爽的午后——夢之鈴鐺響動的午后——船靠在帽盒嶺下的故陵碼頭，視線越過拋撒纜繩的船員們，我們可以看見二伯常方從“神龍五十號”上下來，盡管已過不惑之年，他仍腳步大踩躉船，激起的江浪氣勢雄壯，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重又散發(fā)橘皮般的光彩。他身穿時新的酒紅色西服（與他的水手師父當年一樣）、喇叭褲，頭發(fā)簡單利落，身材瘦長而充滿力量。

下船前，二伯依靠欄桿，熱切凝視：巖石嶙峋，信號燈，兩岸山頭的柏樹，彎曲小道，面江的浴風(fēng)小屋，白色寶塔，一些挑籮提筐的農(nóng)人。他狂喜地想著那些小鎮(zhèn)與小城，有老房子的街，房上有窗戶，窗里有昏黃夜燈照耀，人們走在空曠的巷子。對他來說，他又回到地球——他的陸地之家，生命之鄉(xiāng)，月亮之地。所有船員都在享受視覺盛宴。快樂又回來了。岸灘大石頭上站著個可愛女孩，她急切、興奮地向他們的船揮手。所有人都盯著她看。他們太長時間沒見到這樣的美麗人生了。

那時的故陵老街如同草木繁茂的谷地，江水在巖石上制造出泡沫浩劫。經(jīng)冬，歷春，偶爾落雨，水坑里閃爍紅色燈影，雨點按時擊打，令四周一片寂靜。雨水針尖在小鎮(zhèn)點過，與古老魚背河、磨刀河的水一起往江中黑暗翻滾，隨即上游泛漲的洪流來臨，將谷地沖刷殆盡，只有憂愁縈繞殘存老墻。持續(xù)多月雨水天氣之后，老鎮(zhèn)街巷再度變得平靜，干凈而充滿墨綠。所有思緒、所有心靈都輕輕融化。那些距離現(xiàn)在無比遙遠的日子，瞬間變得柔和，仿佛正在迎接中秋到來。尤其是黃昏，沉湎在山頭的落日格外耀眼，徒勞而荒涼地掛在河對岸，孤獨的光芒像散發(fā)報紙一樣挨家挨戶地送。

二伯常方踩在躉船上的腳步很重。江水中，懷抱雨的云彩溜之大吉，破敗老房子在深處等待，波浪來時，它們?nèi)妓槌蔁o數(shù)塊，猶如混沌的時光碎片。

走上石階，二伯常方發(fā)現(xiàn)自己孤獨地站在故陵這匹老犀牛的獨角邊沿，那里是命運的角落。雞骨梁、獅子包、帽盒嶺圍繞它，其上有一朵閃耀的小云。

那天下午，故陵老街巨大、老舊，寂靜得如同海螺，而二伯高舉雙手，仿佛一只寄居蟹，沿海螺橫行，隨頭頂那朵熠熠生輝的小云移動，并且永遠處在它的陰影之下，猶豫著是否要深入這只黛色海螺那時光之腹。

二伯每年幾乎只能回故陵一次，他感覺自己是如此輕飄飄，仿若寂寞江上孤單的白帆。八月十五過后，他又將踏上另一條船，告別我們，好比特洛伊牧人被蒼鷹一把攫到太空里去，與世界玩游戲。

可惡的世界，每次都要二伯先跑、先躲，自己則在原地轉(zhuǎn)圈、數(shù)數(shù)，還一邊問：“常方，躲好沒有？可以了不？走遠沒有？聽得到我說話嗎？”不等他回應(yīng)，世界便瞬間捉住他；他長舒一口氣，世界就在他眼前散開來。

他站在白晝的背上，高聳、陡峭的雞骨梁像巨人一樣擋住半壁天空，白晝蝦滑般從他腳底一溜而過，又像潔白冰塊一樣融化一地。風(fēng)冷了二伯的思緒。

輕盈江霧籠罩小鎮(zhèn)。尤其那些每逢趕場都牽騾馬、趕牛羊來到集市的人，他們清晨便擔著大籃大籃瓜果或者五顏六色的蔬菜擺攤，而后于暮色蒼茫之際踏上歸途，沿山岡狹路踽踽獨行，被向晚的天色勾勒出一幅幅剪影。先知們則赤腳走過虞淵，沿途向孩子們傳授《金剛經(jīng)》。

為何不能跟故陵老人一起，蹲在空曠的獅子包任冷風(fēng)吹淚，用煙霧交談？

事到如今，我們向他人介紹這座小鎮(zhèn)，比如我手指窗外護堤，會這樣說：“以前，那就是故陵郵政局，我們就住在里面?！被蛘撸骸耙郧澳抢锞褪谴a頭?！本拖駥τ谀炒未蠛樗挠洃?，而洪水至今并未退散，依然淹沒家家戶戶門檻。

然而那一天，二伯常方只是抬起頭，聞薄暉。江風(fēng)里夾雜桂花香氣，以及長滿青苔的臺階與頂樓滲透出來的潮味。他用力打個使出渾身解數(shù)的大噴嚏，空前絕響，把停在郵政局橫梁上一排麻雀全都嚇散。二伯顧自笑起來，因為時間不按鐘表順序前進（可以任意設(shè)定），大噴嚏中誰先覺，誰就可以將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紛紛展開。

“二伯！”我（當年的我）坐在我的修表小柜攤前，站起身來。

二伯注意到我，以他慣常的迷人微笑朝我示意。

“散場了。黃昏了?，F(xiàn)在只有我還沒收攤?！蔽艺f得很輕，透明玻璃柜子里的表盤正與天公的表盤校對時間，就這樣嘀嘀嗒嗒一分一秒走著。

“不慌。”他從我的柜子里笑著拿起一塊雙獅表，“獅子還沒回家呢。等風(fēng)冷了?！?/p>

我們本可以就此耐心等待天公噘嘴扭動表針，將時間設(shè)置得更為精準，因為他已慢了我們好幾千個時辰。在他的快速扭動中，會看到灰暗大風(fēng)雪天，我和二伯在故陵老鎮(zhèn)的古舊街頭微縮脖子，眼見晶瑩雪花自太虛而降，剛一觸地，即變成奇跡般潔白一片。潮漲起來，又回落，正如靈魂漂泊不定——我們本可以耐心等待天公就這樣不厭其煩調(diào)節(jié)時間。然而憂郁天空變得模糊。天公早已被我們?nèi)烁窕Ｋ驹诒瘋募姓訚?，只是一個飄著長髯、切齒、頓足的老怪物，被我們注視。夕陽下，兩岸高峰閃爍，難以接近的瞭望塔傲然挺立在江山之巔，如屈原先生一樣遺世獨立。此時，落日橘黃，帶著瘋狂的激情，迅速變暗。

“你爸爸在家嗎？”二伯問我。

“都不在。他們回月亮地去了。去我家坐坐，給我談?wù)劥蠛！！?/p>

“走嘛?！?/p>

環(huán)顧一下單元樓道，隨即就穿過世事洞明的小巷子，最后大搖大擺走進我家。

“這些表真精致?！彼砸粋€鑒賞家的姿態(tài)，捧起它們逐一觀看，仿佛這些表盤、表帶、小齒輪、小零件是一部毫無邏輯的宏大詩篇，它們?nèi)杭诖?，而我們即將轉(zhuǎn)向東方，如同地球即刻轉(zhuǎn)向東方，“你修得很好?！?/p>

“但我也想和你一樣，做個浪漫派?！蔽艺f。

二

在這些瘋瘋癲癲的日子之后，我回到頂樓房間，帶一聲嘆息撲到床上?！澳悴蛔x書了，說要自己掙煙錢，我依了?？涩F(xiàn)在呢？擺攤修表才修三個月，就又不干了！”仿佛聽見父親氣憤的話語。寧靜的月夜，悠長的睡眠，二伯也回高寺山去了。全家人在大包山老院子里歡聚，侄兒侄女說說笑笑，中秋團圓在一起。我卻一人睡在故陵。寒冷秋月掛在江水之上。

無聊至極。于是我淋著月光，提一壺曲米春，來到武明亮叔叔的偏屋。嬸嬸為我開門，說他還沒睡。我給明亮叔叔點一根煙。故陵中學(xué)的煙霧就在時光里散亂。

“我像你這樣的年紀，早就提著比我還高的長槍，走遍了大江南北?！蔽涿髁潦迨逵稚駳獾卣f起來。

“嗯?！?/p>

“……你小伙子也學(xué)會抽煙了？”

“都怪陳賓安，叔叔。去年他跟他幾個兄弟伙在學(xué)校廁所里吸，讓我嘗了幾口。后來就戒不了了?！?/p>

“怪不得我清理廁所的時候，好幾次都看到你慌慌張張。是在扔煙頭？”

“嗯?！?/p>

“……我的朋友都死完了，以后還能和誰?！彼肿儽恕?/p>

“所以要交新朋友。尤其是要交我們這樣的年輕朋友?！?/p>

“年輕時，我可以從云安沿江游泳游到武漢?！蔽涫迨褰Y(jié)束這句話，就像發(fā)表了一個根本無須討論的聲明。不過他還是重復(fù)了一次：“游泳?！倍笏偌恿艘痪洌骸暗轿錆h。”突然他投給我智慧的一瞥，似乎在說，他其實是在說酒話，我不必在意……

三

上路之前，人們通常需要許下一個心愿。

直到這會兒我才想起，從內(nèi)心深處，祈望在這次旅途中能夠找到精神出路，從而找到活路?？磥?，在有限的生命里，我恰好是在一個最不合時宜的階段完成我蓄謀已久的出門之旅。父親離開部隊返回云安，起起伏伏，從縣民政局降到故陵鎮(zhèn)派出所，而他的那些同事早就為孩子們鋪好路。不久的將來，他們的孩子都將接手父親們的職位，毫無懸念進入公職單位。這就是我和父親之間的小小戰(zhàn)爭。我從小就以為自己也可以像同學(xué)陳賓安他們那樣，順順利利享受安穩(wěn)的一生。所以肆意妄為，所以和同學(xué)們鬼混，所以到處惹是生非，所以父親好幾次揚言要打我，可母親每次都保護我。甚至十五歲那年，有一次，氣急敗壞的我竟然提油桶，沿高寺山老屋澆灑一圈煤油，點燃火把，滿面通紅，大吼我要把房子燒了，全家人都嚇得不行。最后，在部隊待過的父親擒拿了我，對我拳打腳踢，氣到撞墻，母親一直哭泣，還好大伯大嬸過來勸，這個家才恢復(fù)平靜。那次，父親只看到我把陳賓安打得頭破血流，其實，他并不知起因是陳賓安在我面前喊父親為“老傻”，陳賓安一次又一次冒犯我，還到處宣稱父親做什么事都傻得很，誰給他包個紅包他都不敢收?！吧档糜兴?！”我聽到好些同學(xué)喊?！澳銒?！再喊老子弄死你！”“不是我，是陳賓安喊出來的?！敝赖谝粋€喊的是陳賓安，加上從小看到他父親在單位對我父親趾高氣揚，實在忍不下去，就又像小時候那樣揍他，還叫來幾個朋友幫忙，才落得情況如此嚴重。

父親可不管這些。有時我甚至懷疑他對我是不是有意見，我到底是不是他撿來的。他偏愛姐姐常言，當初她念學(xué)堂念不下去，瞞著家里，離家出走去萬縣打工，父親知道后并沒有生氣，而是自己一個人往萬縣趕。一個館子一個館子地找，終于找到，把她帶回來，送她到三站老大夫的兒子那里去學(xué)醫(yī)，出師以后，姐姐常言就在堰坪開了一個診所，因為三站老大夫的兒子和他父親一樣是一位名醫(yī)，醫(yī)術(shù)高超，姐姐耳濡目染，學(xué)得精湛醫(yī)術(shù)，診所生意火爆，她成了家，越來越興旺，不久還要帶徒弟。弟弟建君呢，父親叫他“毛娃”，按照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拜叫花子為干爹是一件希望他健康成長的吉利事，于是他讓君兒拜叫花子安大軍為干爹，集全家寵愛于一身。什么好的穿的都先給君兒。和他從來都是貼心交談，與我完全不同待遇。比如有次，看我讀書駝背，父親不知又從哪里抽出一根馬鞭就打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我當時氣都差點沒喘過來?！澳阒幌矚g你的幺兒！他睡在床上看書，你怎么不說他？”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告訴父親真相，當時，我的背上長了一個熱瘡，疼痛難忍……

第二天清晨，對母親說我要去云安耍，我以為那樣她就不會難過。當我走上大包山坡，她站在門口，顫抖的手臂緊貼身子，喊著她能想到的每一條最后的叮囑與關(guān)懷，看看天是否會下雨，警告我別和那些朋友胡吃海喝……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船笛哀鳴，江風(fēng)飄蕩，攜帶峽谷的回音，猶如一場狂野的自然雅集，猶如所有我認識的人的慈愛嗓音，仿佛喊著：“久兒！久兒！你要去哪兒？”忽然，沉重大雨降臨。

經(jīng)過三天兩夜江上漂泊，下午五點，輪船終于靠近武漢碼頭。“武漢”這個飽含古老滄桑的名字，從窗口青山一晃而過。一下船，我就給表哥楊天真打了個電話。“哎呀正好，我下課了?！边@是他的聲音。我們約好五十分鐘后在大橋北端見面。舅舅、舅媽、阿公、阿婆先后離世，表哥從小寄養(yǎng)在我家，父親支持他上學(xué)，他考取武漢大學(xué)，現(xiàn)在正讀大一。這是我第三次來到江漢，清亮江水從連綿起伏的山間流過。之前兩次有母親帶我，我太小了，記憶已模糊不堪……真奇怪，我第一次出走的目的地，竟然是祖母當年看到死人倒下、聽見槍聲喧囂的“武漢”。

我環(huán)顧長江大橋。終于見到表哥。還未來得及寒暄，表哥見到他的一個女同學(xué)?！澳鞘钦l?。　蔽覇?。他就對我說是“小柔”。那位女孩朝我們揮手，隨即也迎面走過來。我們便簡略談笑幾句。然后我和表哥跑到學(xué)生宿舍，放了行李，再一邊聊，一邊走向市中心。當我和表哥穿過第二個街口，小柔姐又出現(xiàn)，朝我們揮手，真是匪夷所思。“今天第二次碰到你們了！”她說，看起來很像表哥楊天真，同樣瘦，同樣嗓音低沉。表哥回答：“我們正在尋找巨人腳印?！薄笆裁茨_??？”這位姐姐問?！翱梢宰屓藨言械哪_印?！庇谑求E然引發(fā)一場關(guān)于玄鳥生子踩到巨人腳印感靈受孕的神話大雜燴，我文化課程簡直不值一提，聽得似懂非懂。他們在我面前放肆大笑。

這是放暑假的季節(jié)。表哥在校期間找了五份兼職，掙了很多錢，早就決定去旅行。我們睡在他那狹窄的床上，徹談一整夜。他沒有勸我繼續(xù)念完高中，也沒責罵我“負氣離家”，學(xué)二伯常方“做個浪漫派”，而是邀我與小柔一起去西北，說一個表舅在那邊打工，說不定我可以和他們一起摘棉花賺錢。趕早他就給我們買好明天去新疆的車票。走在武大校園，江漢平原的氣息格外濃厚，濕潤空氣讓人既感到沉重，又感到踏實。這是我來武漢的第八天。武漢還是本來的武漢。

出校門隨意散步，經(jīng)過一座寺廟。我們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幾個僧侶的橙黃袈裟，看到他們俯身于念珠、經(jīng)書的側(cè)影?；秀被氐疆斈?，和弟弟君兒透過故陵小學(xué)的門窗，好奇地探究窗外一靜一動。事實上，那個來自遙遠新疆的流浪漢安大軍——弟弟認的“干爹”——碰巧下船，首次抵達故陵，就躺在故陵小學(xué)外面的草地上。他雙膝并攏，嘴里爛嚼石榴，一邊吼秦腔，一邊思量眼前無瑕江面，甚至在琢磨，站在窗戶后面背手注視他的老校長在想什么，以及另一個方向，面對他舉手、俯身、念叨“阿彌陀佛”的無量寺僧人想表達什么。

四

穿越大地，你才會意識到，自己所在的國度居然如此廣袤。透過昏沉目光，列車不時歇站，似乎永遠無法抵達彼岸。華中一閃而過，我們憂傷注視列車沿大半個中國行駛，駛往支線，朝一條條蜿蜒小路駛?cè)?，小路緩緩向河西走廊延伸，隨后是戈壁灘，后面是遠古迷霧，當霧氣隨同陽光向我們伸出手來，我們飛馳而出，駛?cè)胄陆切迈r而廣闊的疆域……

四天四夜，列車進入烏魯木齊。清晨，群山從窗外掠過。直到中午才下車，我們已狼狽不堪、筋疲力盡。因為我們也不清楚那位表舅的具體地址，所以一時半會兒聯(lián)系不上他。于是，我們跟一個小團體一起旅行、扎營了好幾天。他們讀過黑塞、凱魯亞克，自稱“曾經(jīng)著手從俄羅斯人手中把一些兄弟和一位公主釋放出來”。據(jù)說他們擁有“托爾斯泰的號角”，除了俄羅斯和那位公主，別的什么都不談?wù)?，而他們的圣?jīng)就是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為向玄奘大師表達敬意，他們打算出西域到達印度。我們稀里糊涂，跟隨他們往這條靈性大道走，好像從前的朝圣者、帝王、十字軍、商隊向前探尋。西班牙的騎士、德國的學(xué)者、愛爾蘭的僧侶、法國的詩人、無數(shù)中國的苦行僧……我們的漫游，不但穿過“空間”，而且也穿過“時間”。我們朝東，在東邊看見的海，時常會涌來海潮，將我們淹埋。我們朝南，南方小羊踏破南墻，正在爬坡。我們向西，掛著的嘴巴有口難言，卻日夜吟唱醉人的謠曲。我們向北，樹枝茁壯繁茂，那是祖先種下的骨血。我們行到中古時代與黃金時代，也走到半壁江山與四面楚歌。這一切都源于自由自在，稀奇古怪，同時體驗路遇的每一件事，交換內(nèi)在、外在，搬動時空如同搬動戲臺上的布景一般。我們?nèi)齻€年輕人，就如同三只歷經(jīng)歲月的老花貓，腳踏貓步，流浪在西域。

半夜，月亮出來，我們一起探尋庫車這座城市。我們在庫車大搖大擺、吃吃喝喝。盡管眼下正有一股巨變暗流在涌動，而且?guī)啄旰蟮闹袊鞘卸紝w速變化，我們對此卻毫無興趣?，F(xiàn)在，我們走進一家神奇的茶餐廳，里面有些孩子在唱歌。在這里我們認識一位靈性導(dǎo)師，他會馴服飛禽，也會把蝴蝶吸引到他身邊。把他牽到東方來的，是他的愿望：“得到西域之鑰，好讓我能懂得鳥類語言。”他把魔法帶在身邊，洗凈一切。當?shù)厝穗p膝落地，向美麗致敬，他賦詩敘述我們的夜間活動。來自戈壁的動物挨城墻潛伏，而在河里，閃爍的魚群活躍跳動，人們用饃和酒來飼喂它們。我們在一座寺廟里經(jīng)行，香爐在青銅佛像底下裊裊，四大天王表情冷酷，猙獰恐怖，他們彈奏樂器，在遙遠高聳的天山，樂聲緩緩升空。

我們匆匆告別這位導(dǎo)師。第二天一早，終于與那位表舅相見。但可惜的是，并非與他身體相見，而是與他的失蹤消息相見——就像多年以后，我同樣聽到君兒犯病、失蹤的消息。在綿綿雪白棉花地里，他的工友告訴我們，他已離開整整三個月。我們沮喪至極，于是我們連夜坐車前往敦煌，因為表哥在敦煌的朋友林中分邀請我們過去。后來，在三危山腳下，無意中找到一座暴露在外的洞窟，石雕佛像臉龐已風(fēng)化，斑駁雕痕很快就要磨平，我們以感恩的客人身份，上香祭酒。我們富有創(chuàng)意，把過去、未來和虛構(gòu)的事物帶到眼前：崇高山峰，巨大峽谷，雄壯的紅豆杉林，喧囂過后的湖泊，狂沙鳴響的沙漠，荒涼戈壁，茫茫大?！?/p>

五

而轉(zhuǎn)眼之間，我又已坐在回四川的火車上，小柔姐姐水土不服，開始發(fā)燒，就這樣我告別敦煌。同行半個月，突然分開，一時間難以適應(yīng)。上路時，我?guī)е慕Y(jié)；分手時，心結(jié)越來越緊。要不是建寬大哥聽說我在外面飄，喊我到他的工地上做工，隔三岔五給我寄錢，我還真想和表哥他們這些無憂無慮的大學(xué)生一起，邊走邊理解人生。

當我離開，可憐的小柔姐姐正躺在床上，怏怏不樂。她握著我的手說：“常久啊，保重?！彼室獍盐业拿帜畹幂p松而且高揚，以沖淡離別的凝重氣氛。在車站，表哥楊天真和他的朋友林中分朝我揮手道別，目送列車離去。他們戴著帽子，列車大搖大擺。他倆很快消失蹤影。最后只剩我把身子伸出車窗，獨自揮手。

我再次穿越心底的中國。一路疾馳而過：冒著煙的城鎮(zhèn)、蜿蜒公路、綠色田地……二十四小時不停的旅程。

當列車撞進無數(shù)隧洞，我看到滿山遍野油菜花，我知道，成都不遠了。

時間已是夜晚。周圍一片寂靜。我抬起頭，什么也看不見，看見的只是我那顆溢血的心，那照在月亮地隱隱約約的月光，還有那鐵路路基上一閃而過的鵝卵石和星光之下的鐵軌。

離開家時，我就好比哥倫布，出發(fā)航行至荒涼大西洋，到達世界盡頭，到達水天一線的國家邊緣?，F(xiàn)在又回到川內(nèi)。臉上表情顯得疲累，長出胡須?！跋萝嚵?，小兄弟?！蓖相l(xiāng)對我說。在這短短數(shù)天，我想起一切往事，我的往事，父親的往事，父親講給我聽的祖父的往事，想起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也許比我好千倍萬倍……但是他不理解我。我們的此去經(jīng)年，我們的良辰虛設(shè)，并非類同。話雖如此，如今我們卻比以往更相似……

建寬哥在火車站等，從人叢中接到我。此刻，我們走進一條黑黢黢小巷子。巷子有一小口，仿佛有光，我們朝那兒慢慢走去。

六

這一走就是六年。我像二伯常方那樣，從成都走到貴州，從浙江走到上海，從安徽走到山東，又從云南走到西藏……哪里有路要修，哪里有橋要建，我們就去哪里，最后，又回到湖北。

天亮了，已是六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