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個擱置時間過長的氣球,肛腸科的覃醫(yī)生最終沒有全程完成那場手術(shù)。按說手術(shù)的時間還不到一小時,麻醉師將羅哌卡因緩慢注入患者腰脊,覃醫(yī)生還和那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大漢說著話。他說,不用緊張,也不必緊張,放松點,抽支煙的工夫就了事。覃醫(yī)生就這點好,遇到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說法,形象的表達可以舒緩患者的緊張情緒?;颊叩芍笱郯胄虐胍?,默不作聲。臨了說,我怕疼,特別怕那種。不疼,覃醫(yī)生抬起頭看了下麻醉師,得到肯定答復(fù)后,從助理手上接過手術(shù)刀,開始工作。
怎么樣,有感覺嗎?
覃醫(yī)生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口罩里傳出來,甕聲甕氣的,像是站在豎井里說話,聲線被墻壁反彈回來,撞進敞開的嘴巴,順著喉嚨,被呼吸的氣流吸進去。于是,他不自主地咳了一聲,吞咽著唾沫。
患者依然默不作聲,靜默也是一種答案。
像這樣的手術(shù),覃醫(yī)生都記不清自己做過多少場。在醫(yī)院上班這十五年,前三年做助理醫(yī)師,第四年開始操刀,平均下來每天兩到三場,他早已練就一身快刀斬亂麻的本領(lǐng)。
助理說,覃老師,歇會吧。
不要緊,先把這個內(nèi)痔處理掉,他說。他頭都沒回,繼續(xù)工作。
一般情況下,手術(shù)進行過程中他都會和患者互動,或詢問對方的情況,工作、家庭、愛好,或講個笑話。無非是要幫助患者紓解情緒,讓緊張的氛圍放松些,這樣手術(shù)進展也會順暢。但是今天卻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是他心力不足,還是因為早上和妻子的爭吵讓他情緒不佳,影響了工作。妻子一直想要二胎,覃醫(yī)生卻沒松口,主要原因還是來自工作,他每天忙得前腳頂后腳,要了二胎誰來帶?做丈夫的不能不考慮這些現(xiàn)實問題。
按說走神這樣的事情不應(yīng)該發(fā)生,作為科室?guī)ь^人和院里的模范醫(yī)師,他的職業(yè)素養(yǎng)絕對過硬。工作和生活,他拎得很清。
但是……妻子白冰的喜怒無常,真是讓他頭疼。當(dāng)初買灰筒居的房子,不就是為了讓白冰去菜市場少走幾步路嗎?白冰身體不好,他就不想讓她上班,只讓她待在家里“相夫教子”。“相夫”這一點上,他幾乎沒有給白冰機會,每天早出晚歸,還經(jīng)常加班,面都碰不上,更談不上相,他甚至都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和妻子同床了,更不用說二胎這事了。不能相夫,便只剩下了教子。這一點白冰做得很好,兒子小新的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這都歸功于白冰時時刻刻盯著小新的學(xué)業(yè)。但是在他這里,觀點略有不同,他覺得勞逸結(jié)合比純粹的死學(xué)硬背更有效。他愛舉例子,這就像我們?nèi)ワ埖瓿燥垼荒芄恻c肉菜,也要葷素搭配,這樣才能吃得滿口生津。白冰不大認同。談不攏還會和他吵,甚至撂挑子,在微信里大聲嚷著,小新的事情你管過一天沒?說風(fēng)涼話誰不會?現(xiàn)在怎么辦?小新馬上就要畢業(yè)了,你口口聲聲說的秋陽中學(xué)在哪?連個學(xué)校大門都沒有見著,明年能上嗎?你這當(dāng)?shù)囊稽c都不急。再說……老二……每次說到這里白冰都會哽咽,泣不成聲。
白冰言辭激烈,語氣生硬,就像是小時候爺爺帶他去看爆米花,開閘那一刻撞出來的噪音。他直接掐了手機,匆匆地走進了手術(shù)間,穿上無菌服,戴上無菌帽,一頭扎到患者敞開的屁股前。無影燈一打,他頭上細密的汗珠便冒了出來。助理一件器械一件器械地遞過來,他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手術(shù),一時竟然忘了說話。
語言的沉默反倒促進了心理活動的加劇。一骨碌話都從心眼兒往上涌:是給小新調(diào)個學(xué)校?還是說再去買個其他學(xué)區(qū)的房子?錢的問題?時間夠不夠?白冰罵他沒用、窩囊廢的表情是什么樣的?小新讓買的平板電腦還沒有買,該去專賣店里買還是在網(wǎng)上下單?白冰的頭疼又加劇了,掛哪天的號?也不知道神經(jīng)內(nèi)科的邱主任什么時候上班?至于老二……頭疼啊。不確定的事情就像村里那口泉水,汩汩地淌出來,溢得到處都是,他怎么都收不攏。眼前就覺得有些暈,無影燈明晃晃地垂在那里,將整個世界都罩進了光里。他腦海里的這些東西橫沖直撞,碰得他腦殼有些疼。
他的額頭開始冒著虛汗,四肢也冰涼起來,好像浸入冰窖一樣,不自主地顫抖著。憑著職業(yè)習(xí)慣,他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將手術(shù)刀遞給助理。同時,他感覺整個人再次掉入了那個豎井,空氣越來越稀薄,井口由寬到窄,直至將他卡在其中,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周身除了光滑的井壁,什么都沒有。他窘迫地張大嘴深呼吸,雙眼也鼓脹起來,胸腔被極度擠壓,任他怎么用力,都感覺不到一絲氧氣的存在,在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時,他整個人蔫了下來,黑暗快速降臨。還好助理及時發(fā)現(xiàn),伸手將他托住,呼喊著眾人,把他扶到一旁的手術(shù)床上,讓他平躺下來。麻醉師為他掐了人中。在考慮是否要注射腎上腺素時,覃醫(yī)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天花板潔白無瑕,他的心里一咯噔,差點開始呼救。助理拉住他的手說,覃老師,沒事吧?
他稍微揚了揚頭,看到那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的腿腳還縛在手術(shù)床上,鎮(zhèn)定了些說,我沒事,大概是早上沒吃飯,低血糖。你先給患者縫線。
助理摸了他的額頭,捏了他的手背,才放心地回到了手術(shù)中。
他躺在床上,大口地呼吸著手術(shù)室中氣味獨特的空氣??諝庵袕浡奈兜雷屗苁苡?,這也是他堅持做手術(shù)醫(yī)生的原因。小時候那次被人從豎井里救上來,他的恐懼久久不能彌散,直到爺爺帶他去了村莊后面的樹林里,為他摘取了各式各樣的樹葉,好看的樹葉,轉(zhuǎn)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暫時忘記了豎井里黑暗和逼仄帶來的壓迫感。爺爺讓他閉上眼睛大口呼吸樹林里的新鮮空氣,還讓他把樹葉收集起來當(dāng)書簽。那些樹葉被他捧在手里,他將頭埋下去,樹葉上新鮮的味道涌上鼻腔,他知道那是生命的味道。此刻,他呼吸著手術(shù)室止血帶、麻醉藥、手術(shù)燈這些東西散發(fā)出來的味道,濃郁而熱烈,它們也散發(fā)著生命的味道,讓他熱淚盈眶。
他從床上爬下來的時候,手術(shù)已經(jīng)結(jié)束,助理和麻醉師以及護士們正將患者挪到移動病床上。他們專注地做著一切,忽略了熱淚盈眶的覃醫(yī)生。
剛回到科室,辦公室的老周風(fēng)一樣飄了進來。他沒有客套,直愣愣地說,老覃,該承認老了吧?不服老也不行了吧!胳膊腿兒看著還挺好,瓤子里出了狀況,該檢查檢查,該休息休息,咱好賴也是三甲醫(yī)院,離開誰都能轉(zhuǎn),身體是自己的,拿錢換不來。
覃川抬起眼看看老周,算是默認。這是他倆的交流方式。老周活絡(luò),話稠,啥事都愛嘮叨兩句。覃川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當(dāng)然還是聽的時候多。今天這情況,他也覺得有些后怕。妻子白冰怎么辦?兒子小新怎么辦?白冰的身體怎么辦?小新的學(xué)校怎么辦?這一股腦的事情又涌上來,讓他的頭皮一陣發(fā)緊。他朝著老周擺擺手,既是送別,又是承諾。
說來也奇怪,十五年來,醫(yī)院幾乎每年都組織體檢,覃川奇跡般地一次都沒有參加。理由總是很多,忙呀,忘了呀之類,歸根到底還是他不想去。也因了他和老周是大學(xué)室友,體檢這檔事在老周管轄范疇內(nèi)。不檢就不檢吧,人挺好,能吃能睡,紅光滿面,沒問題。這是老周在他和覃川的小酒局上說的話。每次逃過體檢,老周總要訛覃川一頓酒。覃川也應(yīng)承。借小酒局聯(lián)絡(luò)感情是不錯的辦法,酒精催生了很多曖昧的情緒,不只愛情,還有兄弟情。兩人仰著脖子痛喝,一個說,一個聽。天底下沒有再好的兄弟了。其實覃川不想體檢是有心理壓力的。爺爺當(dāng)初就是參加了村里組織的體檢,查出來了胃癌。檢查那天,他陪著爺爺躺在病床上,看著胃管像蠕動的蛇一樣從爺爺?shù)淖炖锱肋M去,一寸一寸向下,爺爺?shù)谋砬橛奢p松變凝重,結(jié)束以后,爺爺一陣陣干嘔。沒幾個月,爺爺就豁然離世,拋下了他一個人。除了爺爺,在東湖村他再沒有其他親人,他是收養(yǎng)的孩子,因年歲差距大,就以爺孫相稱,實際上爺爺擔(dān)當(dāng)?shù)氖歉赣H的角色。
后來他高考選擇學(xué)醫(yī),也與爺爺有很大的關(guān)系,選擇專業(yè)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勾選了肛腸科。
拿著厚厚的檢查單,覃川感覺自己手里捏著一沓生死符,每一張都簽著生和死的決斷,險象環(huán)生,讓他不忍直視、無從選擇,干脆就按照順序一張一張來。先是抽血,再是留尿。這兩項都簡單。接下來需要拍胸片,這是他第一次走到CT間。之前病人需要拍片,也是責(zé)任護士帶去?,F(xiàn)在他來,反倒是一個人。逼仄的樓道擠滿了人,鳴叫的警示燈閃爍著黃色的光,讓他有一些驚懼。他突然想起爺爺被推進縣醫(yī)院太平間時的樓道也很窄,也有黃色的燈。他的氣一下又緊了起來??諝獬砻艿孟袷堑搅耸澜绫M頭。
身體被一股外力推了兩遍,他才清醒過來。嗨,哥們,是不是喊你了?他看到身邊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子朝著CT室門口努著嘴。這時,他才聽到醫(yī)師呼喊著,26號覃川,26號覃川。
我在。他伸手擦了把汗,趕忙跑了過去。
剛一進入CT室,那個龐大的儀器橫亙在那里,讓覃川的心一陣緊。他知道這不應(yīng)該是一個為醫(yī)者該有的表現(xiàn),即便是普通人大概也會平靜吧。畢竟又不是手術(shù)臺,只是一臺陌生的儀器而已??墒窃捳l都會說,只有置身其中,將自己放置在容器里,你才知道那種焦灼的感覺有多難受??赡苁邱摰舭状蠊拥木壒剩珻T室的醫(yī)師也就把他當(dāng)成了普通人。她平靜地說,脫掉外套,摘掉手表和金屬物品,包括項鏈戒指等,對了,手機也不要裝在身上。剛開始他感覺自己是一名小學(xué)生,在老師的安排下,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后來他又覺得自己像乘機過安檢,沒有反駁,只能按照要求進行;最后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待宰的魚,身上的鱗片被剝得精光,在外力的作用下被甩上了案板。是的,覃川在醫(yī)師的指揮下,立在那個平板面前,小心翼翼地看著眼前的豁口,一動不敢動地將身體貼在那個平板上。他按照聲音的指示配合執(zhí)行。沒幾秒,世界暗淡下來,他感覺異樣的冰涼席卷全身,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那種跳動不是鮮活的,而是憋悶的、憋屈的,對,就是那種感覺,那種無能為力、不知所措的感覺,壓在胸上的平板突然變成了光滑的豎井壁,一點點擠壓著他的胸膛,讓他急迫起來??諝庀”×?。覃川又覺得眼前黑了起來。周身黑漆一片。他驚懼地瞪大眼睛,手舞足蹈地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什么都抓不住。
突然,他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響在空中,聲音很恍惚,不太真切??墒?,它就那樣一遍又一遍地傳來,它旋著圈貼近他的耳朵,他還是沒有聽清。直到他感覺到一股外力拽住自己的手臂,使勁搖晃,將他從虛無中喚醒。
先生,先生,做完了。覃川驚醒過來,看見年輕的醫(yī)師正站在自己旁邊,她的手正拉扯著自己的衣服。先生,你沒事吧?年輕的醫(yī)師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覃川渾身冒著熱汗,呼吸急促,瞳孔放得很大,喊了好幾聲也沒有反應(yīng)。之前也有類似患者在檢查的過程中出現(xiàn)心肌梗塞之類的突發(fā)病情。
沒事。覃川從她手里抽出手臂,擦了一把汗。
真的沒事?年輕的醫(yī)師再次確認,沒事就好,穿好衣服別著涼,片子要四個小時以后才能出來。
覃川將衣服穿好,手表戴上,戒指捏在左手手心里,手機揣進口袋,像等待列車進站一樣,等待那扇厚重的鐵門打開,然后他邁著緩慢的步子走了出去。有一種感覺他沒有說出來——邁出去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過,總歸是走了出去。
坐在辦公室椅子上,連著喝了一大杯水,他才緩過勁來,給老周發(fā)了微信,又給白冰打了電話,說自己晚上回家吃飯。白冰高興得語調(diào)都變了,想吃啥我給你做?
白冰喜怒無常的性格,覃川一直無法理解,自己工作忙,也懶得花心思去細想。掛了電話,覃川身上的汗才算落盡。襯衣全部濕透,他起身換了衣服,信步走出辦公室,朝著人群擁擠的電梯走去。
前腳踏進家門,小新便迎面撲了上來,一連串叫著“爸爸”。這孩子一直都跟覃川很親。雖然覃川平時很少著家,但是只要在家里,就時時刻刻黏著小新,他和小新的相處方式不像父子,更像爺孫。那種隔代親的感覺讓覃川很受用,也是他所期盼的。即便過去了這么多年,爺爺?shù)哪欠輴凼冀K潛藏在心底,他把它用在了小新身上。他向來很寵溺小新,白冰因為這事和他吵了幾次。覃川的回答很簡單,咱們就小新一個孩子,不疼他疼誰?白冰說,那也不能縱容他啥都干吧?你看學(xué)校老師三番五次打電話叫家長,你又不在,我每次去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多丟人。覃川說,哪有那么嚴重,我的兒子我知道。就不是那孬人。你說是不是小新?你跟爸爸說,您都害下啥了?每當(dāng)這時候,小新都會嘟著嘴,一臉無辜的樣子,像極了站在東湖村臺東山上的青松,它們面朝東方而立,任由風(fēng)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兩口子就小新的事情說不到一起,都沉默不語。吃飯是最好的轉(zhuǎn)移法,有時是看電視,或者收拾家務(wù)。
其實覃川一直沒有跟白冰講過自己的童年往事,爺爺?shù)氖虑榉路鹗菈涸隈ㄐ乜诘囊粔K重石,他想要把它搬開,卻很困難,即便想一想,他都會覺得緊迫。他很矛盾,不知道該放下還是繼續(xù)掂著。
白冰給覃川做了他最愛吃的炒河粉,還去江南酒家買了黃金蝦餃、巧燒雁鵝和干炸蟹塔。按說他一個晉北人,為何會對潮州菜感興趣?白冰一直不理解。其實白冰不知道的是,覃川的爺爺就是地道的潮州人,跟隨八路軍打仗時小腿被洞穿,不得已留在了東湖村,才有了后面一系列事情。關(guān)于身世,白冰問過多次,覃川都說你看上的是我還是我的家庭?白冰說那當(dāng)然是你。
那不就行了。
白冰只知道覃川有個爺爺,在他上高中時就去世了,僅此而已。除此之外,白冰還知道覃川好潮州菜這口,只要是潮州菜上桌,覃川都會表現(xiàn)出一副饑不擇食的樣子,甚至把盤子都舔光。
覃川放下小新,脫了外套,白冰順手接了掛到衣架上。一家人便在餐桌前坐下來??粗鴿M桌的美食,覃川的喉嚨只是咕嚕了兩下,便沒了動靜,舉在空中的筷子也沒有落下。白冰看著覃川問,有事嗎?覃川不知道該如何說,只好推脫說,工作上的事情,沒想通,不管它,吃飯。這才夾了一只蝦餃放到小新碗里,又夾了一只放到白冰碗里,兩只蝦餃浮游在各自的碗里,讓覃川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飲料。沙棘汁獨有的順滑進入喉嚨,舒服的感覺順著食道湍流而下,將他帶回小時候在東湖村喝井水時的情形——那種自帶甘甜的冷冽讓爺爺?shù)挠白佑诛h在眼前。爺爺經(jīng)常帶著覃川去青河溝擔(dān)泉水,還將第一口泉水舀給覃川喝,看著映在水瓢里的藍天白云,覃川就知道這水很甜,喝下一口,果然甜到了心坎。爺爺看著他貪婪的樣子,嘴角溢出的涎水,便會呵呵地笑。爺爺一笑,覃川的淚腺就開始分泌液體,眼前朦朧,有一層霧遮在了飯桌上。覃川抬起手臂想要擦掉這層霧,卻被劇烈的震動攪亂,他循著動靜,看到是桌上的手機在震動,便放下手臂,點了接聽。
老覃,你在干啥了?
吃飯。老周,你吃了沒?
還沒,一會吃。給你說個事,你的體檢報告出來了,有一些情況,我發(fā)微信上,你一會看看。
掛了電話,覃川抬眼看了下白冰和小新,她們依然在埋頭吃飯,都沒有發(fā)現(xiàn)覃川的異樣。這也正常,平常在家里,只要是覃川的電話,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白冰不去過問,小新就更不會有任何疑惑。在小新眼里,爸爸是最親密的人,也是最棒的超人,總有做不完的工作。一個小家庭的正常運轉(zhuǎn),需要很多默契。
覃川剛要開口說體檢的事情,白冰卻站了起來,去廚房添湯,調(diào)轉(zhuǎn)的背影將覃川的話擋了回去。覃川張開的嘴巴里塞了一塊蟹腿進去。
一邊吮吸蟹肉,一邊點開手機,覃川看到一份完整的體檢報告呈現(xiàn)在眼前。
封面設(shè)計得很溫馨,色彩搭配也考究,暖色調(diào)配大量留白。內(nèi)頁字體不是橫平豎直的宋體和黑體,而是圓潤很多的幼圓體,加以顏色由墨黑調(diào)為淡灰,隱約中,讓那些冰冷的數(shù)據(jù)和駭人的結(jié)論充滿溫馨。真是用心啊。覃川不由地為體檢科的同事點贊。
一頁一頁看過去,覃川的頭上沁出了汗,畢竟是體檢報告,就像當(dāng)初捏在手里的檢驗單,此刻的體檢報告,直接蓋棺定論,沒有了生與死的抉擇,只剩下泛著黃色的堅韌。
白冰看覃川眼神凝重,渾身冒汗,以為是排骨湯帶出來的熱氣,便說,涼一涼再喝,看你滿頭都是汗。
覃川不做聲,一股腦看著那些字眼:甘油三酯偏高、膽固醇偏高、血糖偏高,存在高血壓風(fēng)險;腸胃功能紊亂,確診慢性腸胃炎;下肢靜脈壁薄弱,輕度靜脈曲張。往后翻還有一些,比如鼻炎、輕度焦慮、慢性咽炎、腰椎間盤突出……作為一名醫(yī)生,覃川太清楚這份報告的內(nèi)容意味著什么情況了,他咬在嘴里的蟹腿發(fā)出嘎巴的聲響,斷裂的一半掉落在盤子里,異常清脆。
怎么了?
覃川如夢初醒般抬起頭,盯著白冰看了一眼,將手機遞了過去。
幾分鐘后,白冰抬起頭來,眼里汪了一泓水,舌頭打著顫說,這……她盯著覃川不再說話。小新好像也受到了媽媽的感染,停了動作,怔怔地看著覃川。
白冰終于還是沒忍住,那我們要孩子的事怎么辦?白冰一張臉拉得很長,像極了東湖村老李家的那頭驢子。驢子餓了渴了會仰著脖子長嘯,白冰卻不,也不知道她的關(guān)注點為什么瞬間發(fā)生了轉(zhuǎn)移,這一刻,她不應(yīng)該關(guān)注覃川的病情嗎?怎么就問上了孩子的事?
覃川猛地站起來,一拍桌子說,要啥孩子,不要。
劇烈的震動使得盤子里的湯汁流得到處都是,小新手忙腳亂地抽紙來擦。白冰早已哭成一團,甩了碗筷跑回臥室。
時間像凝固了一樣。
覃川仿若又回到了那個安靜的下午,那個豎井里的下午。
那種無法抑制的憋悶從胸膛里往外涌。他也快熬不住了,他身上有多大的壓力只有他自己知曉。雖然白冰每天很忙,她至少有小新陪在身旁,但是覃川呢,他只能獨自面對內(nèi)心的不安和恐懼,愧疚和懊悔。他每天都戴著一張模糊不清的面具,將自己遮蓋起來,或者說讓自己囿于生存的壓力,在忙得團團轉(zhuǎn)的時候,他才不會去想那些事。
但是此刻……
覃川感覺眼淚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他瞟了一眼小新,這孩子已經(jīng)將桌子收拾干凈,自己獨自回了臥室學(xué)習(xí),瑯瑯的讀書聲順著覃川的耳朵進來。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自私了。在白冰和小新面前,他不能軟弱,更不能掉淚。這個家需要他撐起來,就像當(dāng)初爺爺走了,家還是要撐起來,雖然家里僅剩他一個人,他也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出出息來,活出爺爺想要他成為的樣子來。
爺爺走后,他自己找活干,自己掙錢上學(xué),考上醫(yī)學(xué)院,來到大城市,娶妻生子。那時候他擦掉眼淚硬撐了下來,此刻他也不能軟下去。
他太清楚白冰,爭吵是暫時的,可能這一刻爭吵,下一刻就和好如初。對于白冰,與其自己道歉服軟,還不如讓她冷靜冷靜。覃川是個原則性較強的人,他沒有想清楚的事情,從不做決定。二孩,現(xiàn)在還不能要。
反倒是小新,他不能疏忽。就像當(dāng)初爺爺從未疏忽他一般。爺爺怎么對他,他怎么對小新。覃川躡手躡腳地走到小新的臥室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說,小新,你不怪爸爸吧?
小新故作鎮(zhèn)靜地轉(zhuǎn)過頭說,爸爸,你說什么?我不懂。
這就是小新的可愛之處。覃川能不喜歡這孩子嗎?不能。既然小新給了他臺階下,他肯定得接著,于是他更進一步,呵呵地笑著說,小新,爸爸之前答應(yīng)和你一起去跑步,我們現(xiàn)在去好不好?
小新一聽這話,趕忙扔下書本,興高采烈地拍著手說,好呀,爸爸要和我一起跑步了。
出門前,小新努著嘴示意覃川去和白冰服個軟,道個歉,至少說一聲要出門。覃川表現(xiàn)得很為難,心里卻十分開心。家里有一個懂事的孩子真好。
兩人換了衣服,穿好跑鞋,一前一后走出家門,來到汾河公園步道??粗鴯湫碌呐艿篮筒辽矶^的人們,覃川憑感覺動了動,熱身后便和小新跑了起來。剛起步,他便覺得氣緊,心臟急速跳動,出于職業(yè)習(xí)慣,他用手把著脈搏數(shù)了下,一分鐘150次,心率是有些高,不過還可接受,只是配速有些慢,相比小新來說,他的跑步更像是散步,左腳跟隨右腳,右腳跟隨左腳,緩步前進。小新說,爸爸,我先跑,你慢點。說完,小新的背影便像是一只放飛的風(fēng)箏,眼見著越來越小。沒有小新的陪伴,覃川頓感無趣,步子邁得更加艱難,心跳反倒更快了,他大口喘著氣,感覺頭腦里又出現(xiàn)了短暫的無氧。
隨即,腦海里鋪展開整個東湖村的遠景——冬季的清晨炊煙四起,牛羊叫喚著從各家院落魚貫而出,他和爺爺牽著那幾頭驢子走在去往臺東山的小道上,道路兩旁荊棘叢生,沒有了綠草的掩護,他的小腿被掛出了血道。他沉迷于爺爺給他講的故事,19歲當(dāng)兵,20歲便扛著槍去跟日本人打仗,大傷小傷不下十回,不過爺爺命大,每次負傷后很快就好了。直到幾年后,他跟著部隊來到晉北這個小村莊,就在眼前的臺東山爭奪戰(zhàn)中,他的小腿連中幾槍,疼得厲害,無法行動。爺爺說,那種疼讓他齜牙咧嘴。爺爺邊講邊吸溜著涼氣。孩童時的覃川還無法感受那種疼的等級,直到他上了醫(yī)學(xué)院,才知道疼分為五級,他猜想爺爺當(dāng)時的疼痛應(yīng)該算四級吧。爺爺站在一棵松樹旁,撿了一根木棍比作步槍,為他表演了一次沖鋒陷陣,也表演了負傷的全過程。爺爺全情投入,滿身熱汗。覃川看得激動,也跟著爺爺大呼小叫。
被一串清脆的車鈴聲驚醒,覃川感受到一陣清風(fēng)吹來,道路兩旁濃密的樹叢和滿地的鮮花散發(fā)著清新的幽香。他深吸一口氣,將自己沉浸其中。遠處漪汾橋霓虹閃爍,映在汾河里一輪彎月,那彎月近在眼前,覃川不由地加快了步子。跑過了一段下坡路,又跑過一段平路,覃川眼前出現(xiàn)了延綿的上坡,目測超過五百米,一輛自行車疾馳下來,也有一些自行車緩慢向上。一路沒有看到小新,他不能認慫,咬著牙關(guān)抬起了腳步?,F(xiàn)在他每抬一次腿,都覺得像搬運一塊重石,推石者西西弗斯,沒錯,現(xiàn)在他變成了推石者覃川。越這樣想,心里越著急,氣喘得越厲害,幾乎要將身體所有的器官都用來呼吸,他的眼睛、鼻孔、耳朵,當(dāng)然還包括嘴巴,都張得很開。即便這樣,進入肺部的空氣依然稀薄。漸漸的,他又有了那天在手術(shù)室時那種快要窒息的感覺。眼前黑漆一片,他覺得自己不是在推著重石上山,反倒像是被重石壓著極速下沉。起先是覺得雙腳冰涼,漸次傳遞到腿部,最后擴散到上肢,到達頭顱時,他一個趔趄撲向前方。爺爺?shù)挠白佑衷谘矍盎斡疲翘焱砩纤o爺爺?shù)奈葑永锛油昊鹛亢?,分明將門留了一條小縫,可是第二天,它怎么就閉得嚴絲合縫,以至于爺爺……
小心。他聽到洪亮的聲音響在耳邊,他的手臂感覺到了柔軟的溫暖,接著一股外力將他扶了起來——剛剛他差點摔跤。
爸爸,沒事吧?
小新一臉急切地站在覃川跟前。此刻的小新眉清目秀,臉上肌膚泛著青春的氣息。覃川說,不要緊,你怎么回來了?他說完本能地拍了拍屁股,想要拍掉灰塵。
小新伸展著手臂說,半天等不到你,我便回來看看。
小新停了一下又說,爸爸,我發(fā)現(xiàn)你的跑姿不正確,擺臂的方式也不對,而且離老遠就能聽到你的喘息聲,你現(xiàn)在滿頭大汗,我擔(dān)心你出事。
小新說著眼圈竟然有些發(fā)紅。覃川知道這是孩子心疼自己,趕忙吐吐舌頭說,小新教練教導(dǎo)得對,爸爸聽你的。
那好吧,爸爸你就跟著我跑吧。
可能是有小新陪伴的緣故,也可能是微風(fēng)吹拂的緣故,再次邁開腳步,覃川覺得輕松了很多,眼前的跑道泛著柔和的光,樹木顯得更加蔥蘢。能在這樣的跑道上跑步,本身就是一種享受。一路上跑步的人很多,有的人穿著鮮亮的服裝,有的人相對素一些,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熱烈的笑臉。覃川突然覺得很奇怪,他觀察著每一個人,就和當(dāng)初在東湖村觀察一頭牛、一只羊那樣,細細打量,細細揣摩。突然他想到了上大學(xué)時,教授講的有氧運動可以持續(xù)分泌多巴胺的說法。果然如此,多巴胺確實可以使人歡樂。
跟著小新的步子,覃川覺得自己跑得很舒服,整個人都輕快起來。這種輕快又把他拉回了東湖村。爺爺對什么事情都很認真,他教覃川認字,給他講做人的道理,還帶他去后溝采摘各種野果,先讓他看,再讓他嘗,最后給他講野果的知識,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性,很詳細,也很有趣。想象中的爺爺講述得很投入,眼神凝重,表情舒緩,他的話語就像一道溫暖的光源源不斷地照進覃川內(nèi)心,讓他無比舒服。
跑了一會,手機里的運動軟件語音提示他已跑步一公里,用時6分30秒。這聲音將覃川拉回現(xiàn)實,他十分驚訝,6分30秒?不可能吧?這是他不敢想的數(shù)據(jù),剛才一個人跑的時候是8分45秒,提升也太明顯了,而且自己并沒有覺得不舒服,喘肯定是要喘的,但是并沒有之前那種讓他難受的無氧狀態(tài)。他興奮地對小新說,6分30秒,打破了我的紀(jì)錄了!
小新也十分開心,轉(zhuǎn)頭看著覃川說,爸爸,如果你的跑姿正確的話還可以更快。
是嗎?他疑惑地看著小新,等待他下一步的解說。
小新看了下覃川,一本正經(jīng)地說,跑步不是靠小腿發(fā)力,是要髖關(guān)節(jié)帶動大腿,大腿帶動小腿,小腿向前邁,腳跟上,這樣發(fā)力的就是肌肉,像你那樣的跑姿,很容易膝蓋受傷。另外,跑步的時候一定要向前看,埋著頭的話一是怕撞了人,而且埋頭會帶動身體前傾,這樣重心就偏移了,跑著就累。
原來如此啊,想不到跑步的學(xué)問還真多。覃川看著小新臉上透著的青春朝氣,心里很是羨慕。
跑過了漪汾橋,小新說,爸爸,你要不要體驗一下跑步真正的快感?覃川再一次懵懂地看著小新,不知道他想說啥。小新說,跑步結(jié)束前來一段沖刺,會特別爽。小新說完,自顧自朝前跑去。覃川只好咬著牙追在小新的屁股后面?;椟S的路燈將小新的影子拉長,顯得他個子很高。覃川一下子覺得小新長大了很多,他看到小新奔跑的姿勢散發(fā)著自信和堅定,覃川不服輸?shù)男膭乓脖患ち似饋?,他咬著牙關(guān),拼盡全力邁開大步向前沖,10米,20米,他估算著距離,步履不停,竭盡全力。運動軟件里報出他再次打破一公里跑步最好成績時,他才放緩下來,直至停下腳步。渾身上下泉眼般汩汩冒著汗水,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咸魚,散發(fā)著一股腥咸的味道。同時,他又感覺自己如入仙境,每一個毛孔都通暢了,一股股氣流左沖右突,繞著身體的各個部位回旋流轉(zhuǎn),到達大腦時,咯噔一下,仿佛一些潛藏在底層的東西被帶了出來,在他的腦海里源源不斷地往上涌。
埋葬了爺爺以后,他像一只丟了魂的獸,每天過得暗無天日,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想到自己端著一盆炭去爺爺屋子里添火,接著便大力地將門關(guān)上,還掛上了鎖。他知道這是幻象,卻忍不住要去想。罪惡感與日俱增,最后悲傷徹底打敗理智,直到有一天,他無法原諒自己,做出了決定。那天下午,昏黃的冬日陽光照在院落里,一切都顯得十分陳舊。他抬眼看了好幾次模糊不清的遠山,以前青翠的松樹此刻只剩下了灰白。他一咬牙,端著火炭進了爺爺?shù)奈葑?,他擦燃火柴,點著麥稈,等熊熊火焰燒旺之后,他將火炭一股腦倒入爐膛。他檢查了一遍門窗,還從里面掛了鎖,確認嚴絲合縫,沒有絲毫風(fēng)可以竄進來,他才在爺爺?shù)拇蹭伾咸上?。他想象著爺爺?shù)捏w型,平躺,側(cè)躺,左或者右,或者趴下。煙氣上來時,他嗅到了刺鼻的味道,他心安理得地閉上了眼睛。接下來就交給時間吧,爺爺,你等等我,他心里吼喊著,爺爺你等等我嘛。氧氣逐漸開始稀薄起來,隨之而來是頭暈、惡心,他想爬起來嘔吐,但是忍住了。意志力奇跡般地戰(zhàn)勝了身體,胃部的蠕動停止了,像是被寒冷的氣流凍住了。突然他聽到屋外發(fā)出細細碎碎的聲響,他想睜開眼睛看看,可是眼皮沉重得無法睜開。他的身體還可以動,摸黑撐起身子,雙腿想要挪動,卻發(fā)不出任何力氣。這種無力感從胸腔開始擴散,他覺得心臟緊皺起來,強烈的壓迫感來襲,他又想到那個狹長的豎井,光滑的井壁,幽暗的光線,胸腔被擠壓,喉嚨被一股外力鉗住。他知道,那一刻就要來了。爺爺受過的罪,他要再受一遍。他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這樣他就可以更早地見到爺爺。
意識模糊起來,他只感覺到井底的冰涼灌滿身體,四肢,臉龐,乃至頭皮都沉浸其中。
快了,終于快了。爺爺,我來了。
他突然聽到“嘩啦”一聲巨響,他被一股外力拉扯著,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顛簸,顛簸之后他被放在一塊平地上,清新冷冽的空氣灌進胸腔,所有的混沌被清掃一空,他看到光浮在眼前。村干部在一旁喊著他的名字,掐他的人中,搖晃他的身體,直到他睜開眼睛,才松了一口氣。他說,娃娃,可不敢尋短見,你爺爺?shù)乃栏銢]關(guān)系,他早就查出結(jié)腸癌晚期。他哪里信這些鬼話,他哭喊著,你騙人,你騙人。村干部將他扶起來,帶著他回到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終于在床鋪下找到了那一摞報告。他打開報告,第一頁便清清楚楚寫著結(jié)腸癌晚期,他瞪大眼睛再次確認手上的報告,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村干部說,娃娃,你爺爺看到你這樣肯定會失望,你爺爺一輩子光明磊落,正氣浩然,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這樣自暴自棄。
但是,如果沒有那一盆炭,爺爺是不是還可以多活一些時間。都怨我,都怨我。他癱倒在地上,號啕大哭。
最后他被聞訊趕來的人們拖出屋子,他們說,不怨你,你爺爺已是結(jié)腸癌晚期,他時日不多了,跟你端進去那盆炭火沒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離開,你應(yīng)該學(xué)會放下,好好生活。
大顆的汗滴順著他低下的頭顱掉在地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響,那聲響在他的心田里回蕩,一圈又一圈,一些東西在這漣漪中被弱化,直至消失。他直起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給白冰發(fā)完信息后,他咧開嘴笑了。恰好渾身冒著熱氣的小新朝自己走來,他揉了揉眼睛,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走過來的小新變成了自己,而自己變成了爺爺。
裹挾著青草味道和汾河水味道的清新空氣四溢開來,源源不斷地涌入覃川的身體,他沉醉地閉上了眼睛,在汾河岸邊,他張開雙臂,將小新緊緊地擁在了懷里。
【作者簡介】畢海林,1984年生于山西神池縣,2021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見《山西文學(xué)》《延河》《都市》等刊,曾獲中國作家網(wǎng)2023年“每周之星”;現(xiàn)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