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蒗的“紅橋”有幸和上海的“虹橋”同名,這讓很多外地人很容易就記住了它,住上一年后,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它的冬天。
紅橋的冬天,和其他山區(qū)的景致并無區(qū)別——秋收冬藏,干干凈凈。可是一旦遇上下雨天,感覺是很糟糕的。天空似一個碗,倒扣在高矮不齊的山峰上,陰云密布,光線晦暗,雨雪夾雜,冷風(fēng)刺骨,放眼望去,一片混沌。壩子里爛包田在雨水中發(fā)出陣陣泥腥味,伴隨著秋收后剩下的稻草根發(fā)霉的氣息,偶有行人經(jīng)過,縮手縮腳,動作僵硬,腳印凝滯在或深或淺的泥濘里。硬化過的街面,濕滑冷清,商鋪要么閉門不開,要么早早歇業(yè),誰會在這樣的鬼天氣里出來受罪呢?統(tǒng)共就那么一截手指長的小鎮(zhèn),冬天的長風(fēng)這么一卷,就已經(jīng)到了后面寬闊的田野上,奔突激蕩,最后在半山腰茂密的樹林間變成雪花,沒有紛紛揚揚的浪漫,厚度也遠不夠來一場酣暢淋漓的雪仗,它只把北國冬天的顏色帶了些來這個南疆的小地方。
沿山腳一帶,分布著幾個村莊,房屋多是土木結(jié)構(gòu)。在冬天晴朗的日子里,清晨或是傍晚,總有一條白紗似的幽云或縈繞在山腰,或浮動在村子上空,每每讓人想到陶淵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詩句。
這多多少少讓我對紅橋的冬天不是那么討厭!既然恨不得,也愛不起來,那么就接受它吧。
生命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也要生活。冬季干燥少雨,山區(qū)又多是板結(jié)的黃土地,水靈靈的蘿卜在這里是長不出惹人愛的模樣的,通常都是七扭八歪。但是另一種和蘿卜葉子極其相似的作物——蠻莖,也叫“圓根”,卻在這里蓬勃生長,成了冬季里人畜共食的新鮮蔬菜,也是生津止渴的水果???,那坡地上一大片一大片,密密麻麻,長著綠葉子的不就是嘛!走進一看,一個個圓圓滾滾躺在山坡上曬著太陽。只需輕輕一用力,一顆圓扁又有肉感的根莖就沉甸甸地捧在你手上了。瞧啊,它是那么可愛!頭上頂著幾片單薄的葉子,周身光滑白凈而圓潤,偶爾的淡紫或淺粉讓它顯得更加嬌憨俊俏。剝開外皮,里面的果肉潔白如玉,在陽光下泛著光澤,咬上一口,清甜脆嫩。我不禁驚異,紅橋這種“窮山惡水”的環(huán)境竟然也可孕育出這般尤物,仔細看去,一根如鼠尾般細而短的根須綴在整個蠻莖的最底部,這不得不說是大自然的魔法了——根系淺短,卻能在地表結(jié)出如此碩大的果實。我似乎能看得到它是如何用盡全力,餐風(fēng)聚露,用心專一汲取養(yǎng)料的樣子。蠻莖,身上的確有一種野蠻生長的特性,沒有和風(fēng)細雨,沒有精耕細作,卻把得來的全部養(yǎng)料都聚在一處,風(fēng)割霜裹,長成“心寬體胖”的樣子。
蠻莖出現(xiàn)在餐桌上的日子是彝族的“庫史節(jié)”。它是紅橋冬天里彝族同胞的一個重要節(jié)日。在短暫的幾天里,各族群眾宰殺年豬,制作臘肉,腌制火腿。鄰里相邀、親朋相聚,在熱辣的太陽下擺開長桌,推杯換盞,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情景屢見不鮮。放眼望去,幾乎都是中老年人的身影,偶爾幾個少年在人群中顯眼又青澀。男人們要么被別人慫恿,要么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幾碗酒灌下,聲音就顯得高亢,身上的血開始沸騰,莫名的燥動伴隨無意義的吼叫,享受懲罰對方的快感,酒到酣處,生命的野性一覽無遺。少年們對父輩很順從,來不及思考,便已在喝酒中長大,沉浸在酒杯的贊美聲中?;钴S的幾乎都是男人,沉默的是女人。女人很少,如光禿禿的藤上幾顆伶仃的瘦果,讓人擔(dān)心生命的時刻調(diào)零。女人的目光都注視著男人,摻雜最多的是空洞與麻木,只有在做活時,才看到如水溫柔的眼神。也許,那時她們想到了在外打工的子女吧:不久,自己親手做的幾根血香腸,幾掛臘肉應(yīng)該就可以寄到他們的手里了。
快遞、自媒體把年輕的孩子們都帶向了遠方,并且在慢慢改變他們的思想。他們流連于都市“虹橋”的繁華世界,不屑于故鄉(xiāng)“紅橋”的落后陳舊,每年冬天的庫史節(jié)回來帶走的不僅是土特產(chǎn),還有一茬茬的年輕男女。留下的是老人和孩子,這是被現(xiàn)代社會排擠著的兩種生命:前者因為時代變遷落伍,后者因為還未長大不能趕上,生活的多彩到了他們面前就黯然失色了,但他們的內(nèi)心定然也是對生活充滿了向往……
紅橋的冬天是冷寂的,因為還有那么多人沒有回來;紅橋的冬天也是讓人期待的,因為將來那么多見過世面的人會回來。
歲月深處的大伯
我以為關(guān)于我的家族的記錄會從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開始或者在一件大事中娓娓道來,不想等了三十多年,卻從大伯的平凡且稍顯愚笨的一生開始了……
大伯生于上世紀40年代初,年幼喪父,家境貧寒,母親改嫁,有三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從我記事起,他厚厚的嘴唇就被胡須遮住了,以至于吐字時不是那么清楚。他頭戴一頂黑色圓頂皮氈帽,短小的身材,像一節(jié)勻稱的木樁,常年穿一件洗得泛白的粗布深藍色衣裳,那應(yīng)該是身上較為亮點的顏色了,下身搭配一條黑色褲子,一雙厚重的皮鞋套在腳上。這身裝扮不分場合、不分季節(jié)地出現(xiàn)在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上,要么燒鍋爐,要么抹桌子,以至于村里的人早早就把這兩項工作為他謀定了。倘若哪次不湊巧,管事的是很要費一番心神的:主家人不好安排;其他人都是穿光鮮衣物來做客,沒有肯輕易接下這費力或上不了臺面的活兒的。當一輪賓客們享用完盛宴,撤下碗盞,下一撥客人就座,面對留有食物殘渣卻無人收拾的桌面時,主客都陷入了尷尬。那時人們也許想到了大伯,心里或許生出一些感激——不怕臟,不怕累,源源不斷的茶水、干干凈凈的桌面,讓主家在別人面前顯得更加熱情周到,讓遠道而來的客人體面就餐。然而百姓人家,哪會天天有事,時時宴請,這點感激很快也就消散在平淡無奇的日子里了,剩下的就是人們對他苦難人生的同情。
大伯到了婚配年齡,另立門戶,只覓得一憨妻,還帶來了兩個啞巴舅子和一個年邁的岳母。50年代的新中國百廢待興,老百姓掙工分分配糧食,五口之家,只有大伯算一個完整的勞動力,日子舉步維艱。1958年,寧蒗縣第一座水庫——巴東灣(位于新營盤鄉(xiāng),直到1984年竣工,累計投入50多萬工日)開始動工,沉重的工作量、高寒的工作環(huán)境讓縣里開出一人頂倆的條件,報名者廖廖,大伯卻視為救命稻草,背著草席去了壩上。七年的風(fēng)霜把臉刻出了深深淺淺的溝壑,身體也在寒夜抽旱煙的咳嗽與濃釅的茶水中變得略微佝僂了,直到半歲的兒子被妻子抱著在火塘邊睡覺不慎滾入火中送到醫(yī)院……高昂的醫(yī)療費用拆散了他的家,從此一個人帶著一個殘疾的孩子在世間苦苦掙扎。
80年代,寧蒗包產(chǎn)到戶,大伯家徒四壁,族中的人對這對苦難的父子時有幫扶,但是在農(nóng)忙時節(jié),家家自顧不暇。有一年,眼看著別人家已經(jīng)開秧插田,自家的水田卻還在泡發(fā),咕嘟咕嘟冒著水泡,像大伯早已煮沸的心。他借來大隊上的牛,生疏地套上犁耙就開始耕作。歪歪扭扭的動作引來遠處人們的笑聲——大伯竟然自不量力敢做專業(yè)師傅的活計。他卻不以為然,咳嗽伴隨著大聲的回應(yīng),大概的意思是人人都忙,可農(nóng)時不等人。危險在他耙田時出現(xiàn)了,由于犁田時沒有將泥土徹底翻開,導(dǎo)致牛腳入水淺,拉著耙子飛速朝前跑。云南一帶耙稻田時,為了讓木耙子吃力,人需站在耙上增加重量。重心不穩(wěn)的他跌倒在泥漿里,被拖行了近一個來回才被人發(fā)現(xiàn),身上沒有傷口,可是眼耳口鼻全都被灌滿了泥水,窒息了。施救的人中有大個子的,邊讓人取了清水洗出臉的輪廓,邊把他倒掛著顛簸,摳出口中雜物,幾番折騰才將大伯救了回來。劫后余生的他,看著自己的狼狽,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扒著田埂,身子慢慢滑落在水田里,大聲嚎啕起來。聲淚俱下,涕泗橫流,捶胸頓足……據(jù)說,那是大伯第一次在人前哭,也是最后一次。
隨著孩子的長大,大伯靠給村里各家各戶修建房子做小工,日子漸漸有了盼頭。接著國家的各種政策陸續(xù)落實,他家成了村里第一批貧困幫扶對象之一,而這個稱呼決定了大伯一家人在村子里的地位,在人人都有權(quán)利追求幸福而有尊嚴的生活時,他們總被排除在外——人性本就有些捧高踩低。每當看到大伯省吃儉用又新購一些家具或者買來幾十個新碗時(當時沒有租賃場地,遇事宴請,所有用具需向鄰居相借),人們都在竊竊私語,更有人當面調(diào)侃自己家的鍋碗瓢盆還沒貧困戶齊全。大伯總是覺得像犯了錯一般,訕笑著說:“總會用到的,總會用到的……”等到有人家辦事開口,就毫不吝惜地將新買的用具借出。我小時,也喜歡到大伯家串門,在那里我能享受到最優(yōu)的待遇,可是漸漸地,我讀書忙了,工作了,很少再去,也許不知什么時候,我心里也有了些世俗的偏見。直到那個冬天。
我沉浸在失去第一個小生命的悲傷中,也失去了好好活的希望,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心中卻一片荒涼。周圍那么安靜,安靜得可怕!所以當我在啜泣聲中聽到敲門聲時,有些不敢相信,因為那段時間家人都默默地陪在我身邊,幾乎沒有外人到訪。我閉著眼,不想站起身,也不想去招呼,只聽到媽媽輕輕地說了聲:“你大伯來看你了……”說話間,我已看到戴著圓頂皮氈帽,穿著一身黑布衣,背上背著一個小背簍的矮小身影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我連忙起身,幾年沒有好好看看,大伯的胡子稀疏了,厚厚的嘴唇有些烏紫,臉也更加黑瘦,身形有些顫顫巍巍??吹轿业臉幼?,大伯的眼角有些濕潤,還沒有放下背簍就伸出粗糙的手給我揩拭眼淚,嘴里含糊地安慰著:“以后就好了,以后就好了……”沉默一會兒,放下背簍,走了。
看著這唯一的、特殊的禮物——半籃子玉米粒,我不解地望向媽媽,媽媽告訴我這是老一輩的習(xí)俗,送種子就是延續(xù),就是希望。難為他這么個人了,竟然還能想到這些。
聽了這話,我默默地蹲下身來,輕輕地用手撫摸著它們。它們干干凈凈,顆顆飽滿,顯然是大伯用篩子精心挑選過的,在陽光下,泛著金黃的光輝,散發(fā)著甜香。隨便攤起一粒,都能看到孕育生命的潔白的胚芽,它必要經(jīng)過烈日曝曬,才能熬過寒冬,捱過陰晦,在來年的布谷鳥叫聲中迎來新生……
我捧起這份世間最珍貴的禮物,用臉緊緊地貼著,嗚咽著。如今,兩個可愛的兒子整日圍繞在我身邊,嘰嘰喳喳,而大伯已經(jīng)去世了近十年。在這個先敬衣冠后敬人的時代,像我大伯這樣的,不知還有多少人?
故鄉(xiāng)的瓦板屋
故鄉(xiāng)的瓦板屋/有一位美麗的姑娘/……/瓦板屋有/石子甩落的聲音/瓦板屋有哦/石子甩落的聲音/不是風(fēng)在吹/不是云在飄/男人的高腔哦/漸漸走向山埡口……
第一次聽到阿夏組合的這首歌,我就被它優(yōu)美的韻律和詩經(jīng)式的表達吸引了,歌詞簡短,重章疊唱,卻將一個彝族少女從戀愛到嫁作人婦的故事寫了出來,這讓我想到了生活在小涼山這片土地上的男男女女……
他們的戀愛是在偏遠山區(qū)故鄉(xiāng)的瓦板屋下開始的。瓦板屋是早期涼山地區(qū)彝族同胞們特有的建筑,它的屋頂是由剖成一定長寬的兩層木板覆蓋而成,上壓從深山采來的干凈頑石,這足以抵御無數(shù)個風(fēng)雨交加的日子,墻體則是由混合著松毛的黃泥筑成。幾間這樣的小屋在某個山腰或山腳一字排開,在正中間堂屋燃起一個火塘,一個嶄新的家庭就誕生了,勇敢俊俏的兒女也在火塘邊悄悄長成。
試想一下吧:在一個寒星寂寥的夜晚,半個月亮從東山爬上來,將月光溫柔地灑在青黑的瓦板屋頂上,樹影斑駁,就像屋內(nèi)姑娘復(fù)雜而又悸動的心,讓翻過幾個梁子前來探望心上人的小伙癡迷。風(fēng)輕輕地吹著,樹枝抓撓著房檐,引起火塘邊女子的側(cè)耳聆聽,哦,這不是他。屋外站在房后高處的小伙擦擦汗水,找一棵核桃樹倚靠著坐下,順手摸來幾粒小石子,臉上帶著笑意,輕輕地甩了出去,“咔嗒嗒”,石子落在瓦板屋上,屋內(nèi)的姑娘心“突”地跳了一下,卻又不敢多想,也許是風(fēng)吹下來的吧。“咔嗒嗒”,聲音又響起,這次她的心提了上來,趕緊用余光掃了一下家人,見無異樣,暗自松了一口氣。當?shù)谌斡幸?guī)律的“咔嗒嗒”聲響起時,她的手攥緊了裙角,因為她確信,是他來了,此刻就在不遠處,透過厚厚的瓦板,都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姑娘的臉變得通紅,此刻火光中父母的笑容是那么意味深長,家中的索瑪花開了,引來了蜜蜂和蝴蝶的追逐,祖祖輩輩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于是,一場關(guān)于愛情和婚姻的家庭會談就這樣在火塘邊開始了,聽著父母輕聲細語的教誨,望著火苗,姑娘咬著繡服上的銀紐扣陷入了沉思……
當小伙子再次探手摸索時,才發(fā)現(xiàn)身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扔的了,而月亮早已在空中移了一大截。他站起身,拍拍泥土,心里掩飾不住高興,看來長輩不反對他們的交往。該用什么方式告訴她我雖然回去了心里卻仍想著她呢?用一首歌吧!爬上離開她家的第一道山梁,他的高腔順著風(fēng)傳到了瓦板屋里。
屋頂上的石子越積越多,這段戀情也得到了雙方父母的應(yīng)允,姑娘在鋪著竹篾笆的牛糞堆上被人背進了小伙子家的堂屋,成為了新屋的女主人。她不嫌棄這個小小的家,只要夫妻同心,黃泥也能變成金,看著紅紅的火苗,聽著丈夫醉酒后的鼾聲,她的心穩(wěn)了下來,想到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她嬌羞而又充滿期待,不知不覺撥起了口弦……從此,再也聽不到瓦板屋頂上石子拋落的聲音。
這是父輩純潔而美好的愛情,現(xiàn)在卻只能在歌聲里找到它的蹤跡。時代變遷,瓦板屋早已被磚瓦房或小平樓代替,只有年輕人的愛情故事在延續(xù)——它定情于燈紅酒綠,靠金錢物質(zhì)維系。然而小小的縣城怎能和外面的大世界媲美?時間或長或短,很多小夫妻出去時比翼雙飛,回來時卻形單影只。一個個破碎的家庭讓這片土地滿目瘡痍,故鄉(xiāng)啊,怎樣才能挽留我們所珍視的這一切呀?
末了,用一首彝族歌曲來寬慰痛苦的心靈吧:風(fēng)起了,雨下了,蕎葉落了,樹葉黃了,春天去了,秋天來了,憂傷悄然而至,一年一次,一生一回,不要怕,不要怕,無論嚴寒,還是酷暑,不要怕,不要怕,無論傷痛還是苦難。
責(zé)任編輯:尹曉燕
壹讀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