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瘦小的老婆婆又顫巍巍地爬到樓頂來了,手里拎著一個礦泉水瓶子,里面裝著半瓶水——這比一泡尿多不了多少的半瓶水,幾乎耗盡了她所有力氣。她爬上來時,一臉登頂珠峰般的興奮。
一連幾天都40度以上,即使早晨,明晃晃的太陽也一臉豪橫,不把成都的氣溫曬上榜一決不罷手的樣子。老太太拎著水上來,是有什么在讓她牽掛?
我所在的這座居民樓,住著許多老年人,他們有的種花,有的種菜,有的養(yǎng)小兔,把屋頂利用了起來。有人還曾養(yǎng)過雞,但因為動靜太大,而被投訴取締了。只要不打鳴不咬人,大家還是能夠容忍。于是,我們這座離市中心最近的屋頂,也開出了荷花,長出了冬瓜,一片花紅葉綠的田園景象。
與鄰居們到百里以外去運河泥,或接著水管上屋頂不一樣,那個瘦小的婆婆,每次拎上來的那一小瓶水,真的有杯水車薪一般的幽默效果。
我最初以為她是拎上來自己喝的,但觀察了幾次,發(fā)現(xiàn)她是來澆一盆花的。
確切地講,那是一盆已經(jīng)完全枯萎的茉莉花,花枝已干枯,葉子因為已脫水,像秋天的銀杏葉一樣金黃。
我打趣地對她說:“你瓶子里裝的是觀音凈瓶里的楊枝甘露,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老人一臉嚴(yán)肅地說:“它還沒死,有一根枝丫上還有綠芽!”
我仔細(xì)看,難為老人家,居然能看清在枯枝叢中,確有一小細(xì)枝,上面有米粒大小兩點綠芽。仔細(xì)看,那兩片綠芽,并非來自茉莉枯枝,而是發(fā)自土里的一棵野草——老人每天早晨,就是為那兩星綠芽而來。這讓我突然相信,歐·亨利那篇《最后一片葉子》,不是胡亂編出來的,這世上確實有人,將自己的生命,與一片樹葉聯(lián)系起來。眼前這位讓人擔(dān)心隨時被風(fēng)吹走的老人,就相信自己與那一星點兒的綠意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有一棵小草,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存在,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
很久以前,看到一部紀(jì)錄片,講一個算命人,他是個生計艱難的瘸腿殘疾人,在流浪的路上卻撿到一位被家人拋棄在羊圈里的聾啞老太太,帶著她四處流浪,用垃圾桶里的舊衣給她穿暖,每天兩頓窩頭,還給她洗熱水臉,泡白糖水。眾人覺得他撿了個累贅,但他卻因為這個殘破而卑微的生命因他的善良和慈悲而存活,而得到了意義感,他那暗淡而沒有一絲盼頭的生活,也因此被抹上了一絲亮色。
不久前,一位心理醫(yī)生朋友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最近遇到一個燉不爛、搗不碎、砍不動、扯不開的病例,是個十六歲的男孩,覺得活著沒意思。他讀了很多書,包括哲學(xué)、宗教和心理方面的經(jīng)典,把自己的心構(gòu)筑成了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父母及親友,均敗下陣去,因為無法回答他提出的:“在歷經(jīng)中考、高考各種考以及其它各種煩躁的掙扎之后,獲得如你們這樣平庸無聊甚至失敗的人生”與“不受這些苦難,自得其樂地放棄掙扎”,哪一條更理性更清醒時,大家都崩了。心理醫(yī)生也不例外,誰沒有一個永不滿足并且總覺得還不夠好的人生???
但心理醫(yī)生畢竟是專業(yè)人士,沒有直接和他硬剛,而是和他東拉西扯聊了許多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并從中聽出了令他略感愉快的事,是把一只被撞斷腿的貓,送到了救助站。那只貓的獲救,讓他稍覺有一絲絲暖意。醫(yī)生就建議他收養(yǎng)那只貓,半年后,父母反饋,孩子沒那么極端,也不再覺得自己的人生了無意義——至少有一只貓,因他而活著,并讓他開始有了牽掛。
早年看《茶館》,其中有一個情節(jié),破落子弟松二爺,生活潦倒,自己都吃不起飯了,卻養(yǎng)了一只漂亮體面的小鳥,他對老友說:“看到這鳥,就舍不得死了!”那時候是當(dāng)一句紈绔的笑話聽的,而如今不能不佩服老舍先生對生活的至深感悟。于是讓人更生感慨——他離開那一年,太平湖邊如果多一只體面的鳥兒該多好啊。
人活著,總得有點什么牽絆和念想,哪怕是一棵草、一只貓、一個需要照看的親人或一只鳥。
選自《時代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