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顯,洛陽人,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
突然接到萬順打來的電話,本月農(nóng)歷初六他要結婚,請我千萬要回去喝兩杯喜酒。
萬順是我的發(fā)小,我們一塊兒光屁股耍水摸螃蟹,一塊兒放牛逮蚰子,一塊兒拾柴掏鳥窩。后來我考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離開了村子,也和萬順來往少了。萬順年逾五旬,晚年能夠成親,生活上有個伴兒,也了卻了我的一份心愿。
萬順一直沒有結過婚,是個老光棍兒,但這并不說明萬順憨傻,可就是由于幾次相親鬧出了笑話,婚姻問題一直拖延到現(xiàn)在,想起來就令人心酸。
那還是20世紀70年代,萬順在村辦初中畢業(yè)后務農(nóng)幾年,磨煉得犁耬鋤耙樣樣精通,父母就張羅著給他說媳婦兒,念叨著讓他早日成家立業(yè)。
萬順長得粗壯高大,濃眉大眼,雖不愛多說話,心里卻也很有道道,他能吃苦受累,為人厚道,干農(nóng)活絕對是把好手。萬順還喜歡唱戲打籃球,村里的文體活動少不了他。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兒子,又是三世單傳,正是十八畝地一棵谷——獨苗。仨人仨勞力,每季決算他家總是余糧戶,還蓋起了三間新瓦房。他家又是老牌貧農(nóng)成分,根紅苗壯。這樣的家庭,在當年農(nóng)村娶個媳婦兒應該是鼻窟窿眼里頭塞軟棗——小柿(事)兒。
先是萬順大姨給他介紹了一個姑娘,是西嶺上長命溝村的,女方家經(jīng)過明察暗訪,對萬順本人和家景非常滿意,同意擇日讓兩個孩子見見面。為了這次相親,萬順一家做了充分準備,去長水街花了18元給萬順做了一條灰色三合一褲子,一件月白的確良上衣,用5元錢買了一雙黃色解放鞋和一雙絲光襪子。那天他和大姨穿戴一新,帶著二斤點心,兩盒大前門香煙,一斤糖果,西出禮村灣,過劉營碥,翻山越嶺到長命溝去相親。
他們剛走到女方家大門口,左鄰右舍早已扎堆在等著看他們,看得萬順滿臉通紅。進了大門,七姑八姨站了一院,大姨趕緊向大家撒糖果,萬順嚇得連路也走不囫圇了。進正屋坐下后,女方父母簡單和大姨說了幾句家常話,瞄了萬順幾眼,就張羅著做飯去了。大姨趁機安排他倆去廂房“談話”,萬順長這么大從未和女孩子們單獨說過話,一見這水靈靈的大姑娘就害怯,連脖子都紅透了,手腳不知往哪兒放,七尺漢子坐在炕沿上,頭杵著直顧在那兒摳指甲。姑娘問了幾次也沒反應,后來他也感到太尷尬,想了好半天才問:
“你,你見過狼沒有?”逗得姑娘咯咯咯咯笑個不停。
“沒有,狼能吃不能?”姑娘故意逗他。
萬順不得要領,接著又來了一句:
“你看著可像我姑姑。”
姑娘接過來說:“我還像你姨吧?”說完出門走了,直到吃飯走人,再也沒有打照面,第一次相親就這樣黃了。
后來萬順姑姑又給他相中了一門親事。這天相親臨走前,萬順娘把表弟的洛陽牡丹牌手表借來讓萬順戴上,他隨姑姑淌過山河,穿過半截溝,來到了八里外的孫洞村。相親路上姑姑詳細地給他講了注意事項:進門時要走后邊,不要搶道;說話時要想好再說,不要跳臺子;吃飯時注意吃相,不要多吃,特別叮嚀吃饃時要掰開,不要囫圇吃,幾乎每個細節(jié)都交代清楚了。
照例又是街坊鄰居的夾道歡迎,還有七姑八姨九嬸十妗子的集體面試,照例又是一對一“談話”。這個姑娘比上次那個還好看,萬順的癔癥勁又來了,想起了長命溝相親,還有姑姑說的注意事項,談話時緊張得怕再說錯了話,一句話也不敢說了,只會嗯啊嗯啊地應付。姑娘看著萬順的手表問:
“現(xiàn)在幾點了?”
萬順盯住手表用手指數(shù)表格: “一、二、三、四……”
“這表是借來的道具吧?我看你也是螞蟻尿書上——濕(識)不了幾個字?!惫媚锊桓吲d了。
有了兩次相親失敗的教訓,萬順的父母真是急了,整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疑心兒子是不是有毛病,見了大閨女就犯迷瞪?可平時看著真是沒毛病呀。萬順自己也覺得窩囊,相親咋老是出差錯,平時說話辦事不是那樣啊,咋一見姑娘們就全亂套了。一家三口經(jīng)過商量,決定降低條件,啥都不說了,女方只要能生個娃會做碗飯就行。
父母親備了厚禮,找到了田二爺,這田二爺在四鄰八鄉(xiāng)說媒出了大名,從洛河沿到底張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脈活泛,古道熱腸。他看準的婚事成功率在七成以上。田二爺馬上啟動信息預存,鎖定了洛河北岸東寨村里的一個小寡婦。
這個寡婦名叫冬梅,也是單根獨苗,倒插門的女婿修水庫時被塌方砸死了,留下個一歲小女孩。冬梅因為是二婚,還拖著個油瓶,就想找個實誠男人過個安穩(wěn)光景,也顧不得嫁人“寧隔千山,不隔一河”的古訓了,經(jīng)田二爺來回牽線,雙方都覺得合適。這田二爺真不愧是說媒高手,他想以前萬順到女方家相親犯癔癥,弄得顛三倒四的,我這次先安排女方來萬順家看地方,讓萬順占個主場優(yōu)勢,緩解臨場壓力,把他這股迷瞪勁扳過來。
相親這天,田二爺帶著冬梅剛進院,就被萬順全家看中了,只見她高挑個,長弧臉,舉止大方,精明又耐看。田二爺招呼大家落座后,就引導大家閑聊,先講了幾個笑話,一會就把氣氛弄的十分活躍,看著萬順完全放松了,就趁勢說:“萬順呀,你領冬梅去隔墻菜園子里摘些黃瓜回來,叫冬梅帶回去吧。咱村的黃瓜可是全縣有名的。”田二爺巧使小計把談話變成了摘黃瓜。
這次萬順真的放開了,在黃瓜園和冬梅有說有笑,引得鄉(xiāng)鄰們都爬在墻頭上指指戳戳。那天我也在場,再三制止大家不要搗亂,生怕再出變故,把萬順的親事攪黃了。
萬順給冬梅摘了滿滿一籃子嫩黃瓜,吃罷飯臨走時,冬梅悄悄對萬順說:
“你看有什么針線活需要做?我給你織件線坎肩吧。”萬順一聽,這回有戲,心想初次見面就讓人家織坎肩太費事了,順嘴說:“那太煩手了,你把我的褲衩補補算了。”說罷就從枕頭底下拽出內(nèi)褲,用報紙卷了就往冬梅的提兜里塞,冬梅猶豫了一下說:“下次吧?!闭f罷黑著臉走了,田二爺攔了幾次也沒攔住,摘好的黃瓜也沒帶,這事怕黃怕黃只怕是又黃了。
萬順娘哭著說:“萬順呀萬順,你這婚事咋一點也不順呀?”第二天萬順娘找到后廟溝看風水的馬先生測了一卦,馬先生說兒媳還是要在洛河以北十里內(nèi)找。河北十里內(nèi)還是東寨村啊, 她娘又備厚禮央田二爺去冬梅家兩次,冬梅說:“我喜歡實在人,誰知道他實在成榆樹疙瘩,第一次見面就讓補褲頭,這事我再掂量掂量吧?!迸锰锒敽苁孀?,直嚷嚷:“一個是實薹不透氣,一個是透氣成空心了。”
這次相親以后,萬順的大名也傳遍了四鄰八鄉(xiāng)成了田頭飯場的笑料。如果有誰去相親,鄉(xiāng)親們都開玩笑說,可不要學萬順啊,并且還編了個歇后語,萬順相親——沒有來回。
從此以后,萬順也傷透了腦筋,心想就順其自然吧??伤€是忘不了冬梅,他認定了冬梅給他說話時的眼神,他不相信冬梅就為一句話而斷了他們的姻緣,他經(jīng)常一個人站在洛河邊,望著東寨村發(fā)呆,再有人來牽線說媒,萬順死活也不去相親了。
相親屢遭挫折的萬順并沒有破罐破摔,土地分包后,他憑著勤勞實誠侍弄著莊稼,生活上吃穿不愁。后來還學會了木匠和泥水匠,他貼磚的功夫成了當?shù)匾唤^,技術上日趨精湛,經(jīng)濟上逐漸寬裕。前些年蓋了四間大平房,按城里時興的樣式,裝成了四室一廳,又買了一輛面包車,來回干活更方便了。雖然老父親前年去世,但老母親身子骨還結實,每天能給萬順做個可口飯。
轉(zhuǎn)眼到了萬順結婚的日子,我驅(qū)車出縣城過洛河大橋,走洛南快速通道往西直行,二十分鐘就到了老家。下了公路向南一眼就看見了萬順家的大門樓,這地方當年在村寨的外邊,批宅基地給誰誰不要,萬順要了,現(xiàn)在剛好面對快速通道,十分亮眼,真是風水輪流轉(zhuǎn),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進入萬順家院子,紅彩條棚下邊擺放著十幾張大圓桌,院子里散坐著鄉(xiāng)鄰親朋,幾個廚師正在忙乎著做菜。我和鄉(xiāng)親們打了招呼后,就被萬順媽拉進了他住的瓦房老屋。
“媳婦幾點能到咱家?”我問。
“哎呀,你還不知道吧,現(xiàn)在就在咱家住著哩,早都領了證了,他倆已經(jīng)相好多年了。今天就是吃個桌,親戚們相互認識一下。”
“媳婦是哪村的”
“哎呀,忘了給你說,就是當年東寨村那個冬梅呀。”萬順媽的老臉笑成了盛開的菊花瓣。冬梅?我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靈氣的高挑個、長弧臉……萬順媽的嘴已經(jīng)貼到了我的耳朵上:“冬梅身上已經(jīng)有了我孫子了,嘿嘿嘿?!?/p>
開席了,親鄰們各自就座,萬順和冬梅穿著體面地從大平房出來,給大家來了個三躹躬。村主任說:“萬順和冬梅的婚事應了一句老話,那就是好飯不怕晚。倆人這次是自扛成事的,冬梅今后可以光明正大地給萬順補褲衩了?!?/p>
掌聲和笑聲溢滿了農(nóng)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