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自我介紹時稱自己是老板的人。他說,我姓劉,你叫我劉老板就行。說完,他似乎覺得不妥,又補充了一句,當(dāng)然了,你是大老板,我是小老板。
我樂了,說,大老板小老板都是老板。他本來臉上就帶著笑,這會兒笑意更濃了,黑紅的臉上閃著瓷實的光澤。
老劉是我找來打短工的工頭兒。過了十一,我自己帶的民工有一部分回老家搶秋,這個時候項目上又開始“大戰(zhàn)一百天”,進度和節(jié)氣賽跑,總是想在上凍前多出成果。為了彌補人員不足,我只好托人在當(dāng)?shù)卣掖蚨痰拿窆ぁ@蟿⒕褪莿e人介紹給我的一伙打短工的頭頭兒,五十左右的年紀(jì),矮矮壯壯,沒說話先笑,對方說話時頻頻點頭,表情謙卑。
我問他,你手底下有多少人?他反問,你需要多少人?
我指著前面的一塊空地說,那里要建一個涵洞,不大,人多了擺布不開,有十多個人就夠了。老劉點著頭說,了解,我?guī)?2個人過來。我說,12個人半個月怎么也干完了,工錢怎么算?
老劉說,大工一天500元,小工一天300元。算上我,我們是6個大工6個小工。
看著他臉上一成不變的笑,我不由得也笑了,說,你要價太高了,我工地大工才350元,小工180元,而且你這人員配備也有問題,不都是一個大工配兩個小工嗎?你這是一配一。
他依然笑著點頭,先說,老板你說得都對,話鋒一轉(zhuǎn),語氣中透著不容置疑,老板,我們打短的就是這個價錢,大小工也是這么搭配的,咱保證給你把活兒干好就完了。言下之意是我計較得太多。
我覺得他提的條件太高,就讓他先回去等信兒。
我又通過別人找了兩伙人來談,可是要價更是高得不著邊兒。我想肯定是老劉暗中做了手腳,這些當(dāng)?shù)氐男」ゎ^兒互相都有聯(lián)系,也都有各自的屬地。全國各地差不多都是這樣。我有些后悔當(dāng)初沒同時找兩伙人一起談,也佩服老劉動作敏捷,前腳出門后腳就把消息散出去了。心里雖然生氣,卻不能置氣,項目上一天好幾個電話催我把那個涵洞早點兒弄完,說是影響了全段路基暢通,到時候后續(xù)的運輸、上料都是問題。沒辦法,我只好硬著頭皮給老劉打電話,說我這邊基坑挖好了,鋼筋制作完了,模板也拉到了現(xiàn)場,你帶工人進場吧。
老劉他們來了,算上他12個人,大都四五十歲的年紀(jì),看著還行,是干活兒人的架勢。老劉的助手老郝和他年紀(jì)相仿,個子不高,精瘦,和老劉的粗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他人圍著基坑轉(zhuǎn)悠相看的時候,他倆一起站到我面前講細節(jié)。
老劉說他們每天工作8小時,早飯晚飯不在工地吃,中午工地伙房得給送飯。
我說,送飯可以,每天就干8小時活兒有點說不過去,我的工人都干10小時。
老劉笑得云淡風(fēng)輕,沒說話。老郝說,老板,我們這就是這樣,都是干8小時活兒,再說我們又不在您這兒吃早飯、晚飯,您這也是賺了。老劉在旁邊連連點頭,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臨時打短的都是干8小時活兒,這我知道,不過是想爭取一下而已。兩個人一唱一和,態(tài)度那么堅決,我的“爭取”失敗,只能應(yīng)了他們。
技術(shù)員放好了線,一項項交代施工要求的時候,老劉悠閑地抽著煙和工人們開著玩笑。他們說著當(dāng)?shù)氐姆窖裕械脑捨衣牪欢?,看他們一個個笑逐顏開的樣子,不知道老劉和他們說了什么。老郝則拿著圖紙顛顛兒地跟在技術(shù)員屁股后,問來問去,一邊還在小本子上記著。
安排差不多了,我上車發(fā)動了車子,準(zhǔn)備去鎮(zhèn)上買菜。我們施工的地方遠離城市,除了買建筑材料,我才開車跑出去幾十公里進城,一般的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品,都在鎮(zhèn)上買。鎮(zhèn)子叫劉家集,這里叫這個集那個家的地名挺多。劉家集的街面比一個縣城的集市大不了多少,東西南北兩條十字街,街道上有郵局、儲蓄所、五金店、糧油店、超市、學(xué)校等,還有零星幾個飯店。我買米買菜是在一家超市,去過幾次熟了,需要什么打電話跟店主說,他在城里進貨時就給帶回來,賺點兒差價。
我剛發(fā)動著車子,卻看見路基上駛來一輛電動三輪車,騎車人身體幾乎趴在了車把上,車子后面扯起一路煙塵。本以為這是一輛過路的車子,沒想到它卻一下子沖到了我的車前。騎車人從車上下來,瘸著一條腿,走起路來一悠一悠地,細瘦的身子就像一根彈簧一樣在地上彈來彈去,幾下就彈到了我的車旁,一張黑瘦的臉揚起對著我,臉上的皺紋抖動著,高高低低地蠕動著笑意。
我落下車窗玻璃,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他問,您就是許老板吧?雖然是問,但語氣分明已經(jīng)很肯定。我不能坐在車上了,只好下車。
我站到他面前,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是個高個子,雖然他一條腿彎著腳尖點地,另一條腿也微微彎曲,但是也比我這個中等身材高出了半個頭。他說,老板,我姓姜,叫姜明山,是來給您送菜的。我奇怪地說,我也沒讓你送菜呀。他急忙解釋,我知道你去城里買菜路太遠,鎮(zhèn)上賣給你的菜又貴又不好,以后你的菜就我給你送吧,保證菜又好又不貴。說完,他就巴巴地望著我。
原來是個賣菜的。我還沒想好怎么應(yīng)對,遠處的老劉就大聲說,老板,你可別要他的菜,他的白菜都是爛的,蘿卜、土豆也都蔫巴了。我面前的人轉(zhuǎn)過頭看他一眼,沒搭話。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們是認(rèn)識的。
姜明山轉(zhuǎn)身吃力地把三輪車推到我面前,我看見車上裝了滿滿一車菜,有白菜、蘿卜、土豆、辣椒,還有一條紅鮮鮮的肉,分別裝在白色塑料袋子里。他一邊翻騰著袋子一邊說,老板,您放心,菜都是好菜,肉也是好肉,斤兩和價格,袋子上有標(biāo)簽,您要是不相信,可以稱稱看。我拿起一袋白菜看了下標(biāo)簽,價格倒是不貴,就隨手把白菜倒了出來,里面果然有幾棵白菜的菜幫是爛的。
這時老劉和老郝也都湊了過來。老劉譏笑著說,怎樣?我沒說錯吧?老板,我跟你說,分量也不足,要不你找個電子秤稱一下就知道了。姜明山臉上泛紅,卻不接言,跨上車開著就走。我以為他要離開呢,誰知他卻把車開到了看護房旁的空地上,卸了點兒菜到地上。見他這樣,我只好抬高了聲音說,你不能把菜卸到這里呀,給我送到伙房去。他大聲回道,這里卸點兒給他們吃,他指了指老劉,又說,剩下的我給送到伙房。
老劉哧哧笑著,嘴里卻說,老板,你看你看,他就是個無賴,你別搭理他。然后他又沖著姜明山大聲說,我說你這人能要點兒臉不?我們走到哪兒你跟到哪兒,煩死個人。
姜明山還是沒接他話茬兒,說了句,我先把菜送到工地,一會兒回來。上車俯著身子把車開走了。
不用去買菜,我就不急著走了,再說人家已經(jīng)把菜送來了,愿意不愿意也得等著他回來,把菜錢給他,大不了下次不用他送就行了??墒撬麨樯栋巡诵兜竭@里一些呢?
老劉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說,他這是要給我們做午飯呢,誰愛吃他做的飯菜,跟豬食差不多。我說,咱不是說好了我供飯嗎?他給你們做啥飯?
老劉笑著說,是,是,咱說好了,可是你也看到了,這家伙賴著不走,你說怎么辦?
我心里納悶,要說他們約好了吧,可是看老劉對姜明山的態(tài)度又不像,就說,你們要自己開伙也行,就讓他做唄,不過他的工錢我可不管。老劉搖著頭說,我可不想讓他做飯,也沒有跟你要工錢的意思。說完,他就招呼老郝下基坑干活兒。
姜明山很快又回來了,車行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看護房旁停下。我走過去,看到車?yán)镅b著煤氣罐、大勺、鍋碗瓢盆等一應(yīng)用具,米、面、油,還有一個裝滿水的白色塑料桶。他找來工具、木板、木方,叮叮當(dāng)當(dāng)忙碌著,很快釘起了一個兩米見方的敞口木匣子,往起一立,就成了一個簡易小房子。他又用木方和板子釘了一排架子放進房里,然后就把車上的東西往里面搬。
做這些的時候,他一直沒和我說話,只是偶爾看我一眼,笑一下,露出白牙。我也沒主動和他搭話,倒要看看他這臺獨角戲怎么往下唱。
仲秋里,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天空潔凈,沒有云彩的遮擋,陽光雖然不像夏天那么炙熱,但是光芒盡灑,太陽地里站久了,也是臉紅身熱。姜明山把東西搬完,解下系在車把上的一條毛巾,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進了小房子。
這時老劉和老郝走過來,老劉站在小房子的敞口處,說,你是不是閑得褲襠冒火,跑這瀉火來了?老郝也站在旁邊說,你就跟鍋碗瓢盆親,多少年了,還忘不掉?姜明山像沒聽見他倆說話一樣,悶頭抽煙,不時抬頭看我一眼,臉上擠出的笑極不自然。
老劉和老郝又打趣了幾句,回去干活兒了。我雖然覺得他倆有些過分,但是聽不懂他倆說的是什么意思,也搞不懂他們?nèi)酥g的關(guān)系,也就不便說什么,想著菜錢還沒給姜明山,就讓他算算一共多少錢。姜明山說,一共375元,您給我370元就行。我加了他微信,給他轉(zhuǎn)過去380元,他說了聲謝謝,把錢收了。我趁機問,你和老劉他們挺熟?他說,一個村的。我又問,他和老郝怎么總擠對你?他咧嘴笑了下說,自己不好的人,心虛,才總說別人不好。他倆,一對兒,都不是什么好人。老劉成天和媳婦鬧別扭,吵不過就出來撒氣。老郝是他的小跟班,從小到大,他就是老劉的狗腿子,這人,天生的一張臭嘴,你還指望他能說出啥好話來?
我還想問下去,或者安慰他一下,他已經(jīng)開始擇菜、切菜,從一個大塑料桶里打水洗菜??此麥?zhǔn)備得這么充分,干起來輕車熟路,有條不紊,應(yīng)該是常這么干。
老劉又從基坑里出來,他走到我們跟前,又用方言譏諷了姜明山幾句,似乎和女人有關(guān),聽得我云里霧里。沒等我琢磨過味兒來,老劉給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跟他走。
往旁邊走了幾步站住,老劉瞥了一眼小房子,笑容里的壞若隱若現(xiàn)地藏不住。他說,老板,你也看到了,這姓姜的就像狗屁膏藥似的貼著我,跟老太太尿罐子一樣,管哧管鹵,說啥他都不走。我也是沒有辦法,這飯不想用他做都不行。
我想替姜明山說句話,就說,你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實在要做就讓他做唄。
老劉瞅我一眼,說,老板啊,你說得輕巧,可我這不又多出一筆開支嗎?你當(dāng)他白給做?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說,你們不在我那兒吃,我把飯錢補給你,每天每人10塊錢。他笑了起來,臉上的肉直抖,像極了剛出鍋的顫巍巍的豬頭肉。笑過了,他說,老板,你可太會算賬了,10元錢哪夠呢?是,現(xiàn)在這些菜是你給的錢,可是也只夠吃一頓的,再說還有煤氣、米呀油呀調(diào)料什么的,再加上他的工錢,你給我10元錢?
我說,我的工人一天的伙食費才15元錢,你這一頓就給10元錢,你還不滿意?再說,他給你做飯又不是我找的。
老劉瞪大眼睛連連搖著頭,說,也肯定不是我找的,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己賴著不走。再說,你們伙房的伙食我們這里人也吃不慣,我才沒有堅持?jǐn)f他走。
我說,那是你們之間的事,你們自己解決。要么給你補錢,按我說的數(shù),要么讓他走,你們?nèi)セ锓砍浴Uf完,我轉(zhuǎn)身要走。
老劉伸出粗壯的胳膊攔住我,臉上依然掛著笑,話里卻帶著鋒芒,老板,不至于吧,為了十塊八塊的,咱這就不合作了?
這根本就不是錢的事。我剛想發(fā)作,姜明山從木板后探出頭,說,老板,你也別跟他生氣,他就那樣人,計較慣了。10元就10元,不行我少要點兒工錢。
老劉的臉比川劇變臉變得還快,笑容一下子不見了,鼓著圓眼沖他吼,你說得輕巧,你總是覺得自己很能,結(jié)果呢?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姜明山回了句,你能,也沒見你好哪兒去。說完,頭縮回去了。老劉作勢要沖過去,我也沒拉他,結(jié)果,他腳邁出去又收了回來,對我齜牙一笑,說,既然他這么說了,老板你就看著辦吧。
到底是不能因為小錢把活兒弄砸了,也真就沒什么道理可講,有時候道理不得不給“規(guī)矩”讓路。再一想到姜明山瘸著一條腿,別真就等著算賬時老劉不給他工錢。我的心思仿佛早被老劉看透了。我是又窩火又沒有辦法,最后答應(yīng)每人每天給他補20塊錢。
我第二天去的時候,正趕上飯點兒。姜明山把菜盛了兩大盆,一盆是土豆片炒辣椒,另一盆里面裝著顏色比醬油淡一點的大肉片子,這里的人管這個菜叫鹵肉。工人三三兩兩地圍坐在一起吃喝。老劉和老郝隔著一個用木方和板子訂的桌子對坐,桌子上擺著飯菜,還擺著兩只空碗和一瓶白酒。
我對老劉說,中午喝酒下午怎么干活兒?也危險,想喝酒晚上回家再喝唄。
老劉仰著臉笑嘻嘻地說,喝點兒酒干活兒才有勁呢。
我還要說什么,老郝站起來說,沒事,老板,老劉就這樣,一天三頓酒,啥事也不耽誤,他心里有數(shù),不能喝多。
沒等我再說話,姜明山過來把一盆湯放到他倆面前,拽了我一把,轉(zhuǎn)身往小房子走。
老劉大聲喊,老姜,你咋走了呢?趕緊給我把酒倒上。
沒想到姜明山果然聽話,轉(zhuǎn)過身又回來,拿起酒瓶子往老劉面前的空碗里倒酒,足有小半碗。
老劉笑瞇瞇地看著他,說,你倒酒的水平是越來越差了,瞧瞧,倒外邊了,糟踐東西呢。
姜明山嘿嘿笑著,哈著腰望著老劉,說,你嘗嘗,我今天做的鹵肉咋樣?
老劉夾起一塊肉,我以為他能都塞到嘴里,誰知他只咬了很小的一口,嚼都沒嚼,只吧嗒了一下嘴,就“呸”地吐到地上,大聲說,姜明山,你這是做的啥?喂狗呢?你自己嘗嘗,這肉能吃嗎?
姜明山?jīng)_旁邊擺了下頭說,你再好好嘗嘗,你看大伙兒吃得多香。
那些工人都鼓著腮幫子吃得滿嘴流油,一看這肉就能挺香。
老劉把筷子扔到桌子上,端起酒碗喝了口酒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老子吃你這肉就不是味兒。
我心想,這不是胡攪蠻纏故意找碴兒嗎?可是姜明山一點兒也不生氣,拿起酒瓶子,給他把酒添上,給我使個眼色,轉(zhuǎn)身一聳一聳地走了。
我猜不透他們之間打的啞謎,也聽不懂他們話里的意思,不想再看老劉囂張跋扈的樣子,就跟著姜明山往小房子走。
老劉還不依不饒地大聲說,我看你小子這手藝是越來越差,我咋就吃不到以前的味兒了呢?你老婆的絕活兒你是一點兒也沒學(xué)到啊。
姜明山身子聳彈得更快了,不理他。到了小房子,姜明山問我要不要嘗嘗鹵肉。我說我吃過了,他就自己盛了飯菜在案子前坐下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跟我說,老板,老劉喝酒這事你別擔(dān)心,他這些年讓酒泡出來了,你以為他那張臉是曬紅的?那是酒泡出來的。要是不讓他喝點兒酒,別說干活兒了,他連吵架都沒有力氣。
聽他這么一說,我的心才安穩(wěn)了些。
吃完飯,工人們找背陰的地方,在身底下墊塊板子休息,要么刷抖音、快手,要么睡覺。姜明山把碗筷盆子收拾回來刷洗干凈,然后繞著場地走一圈,把木方、木板歸攏到一起,回來又把看護房前空地上的工具拾掇到一起。等他坐下休息的時候,我說,辛苦你了老姜,這應(yīng)該是我派人干的,可是人手實在太緊,那邊抽不過人來,打更的老李歲數(shù)又大,干不動這些。這樣,我也不白讓你忙乎,給你點辛苦費。說著,我點開手機給他轉(zhuǎn)過去五百塊錢。姜明山笑笑說,沒事,我閑著也是閑著,再說這都是咱們的人造的,老劉這人就這樣,活兒干得沒說的,就是邋遢,我是替他收拾。
下午干活兒的時候,我暗中觀察老劉,果然健步如飛,手底下也有力氣有準(zhǔn)頭兒,一點兒不像是一個喝酒的人。我懸著的心這才徹底放了下來。
我轉(zhuǎn)給姜明山的錢他沒收,第二天自動退回來了。我搞不懂他為啥不收,也沒再給他發(fā)。
第五天的時候,我又到那兒去看進度,繞基坑走一圈,心里焦慮的火苗“噌”就上來了。5天了,涵洞的基礎(chǔ)才剛剛打完混凝土,照這個進度,15天哪能干完?我把老劉喊上來,跟他說,5天過去了,你們才把基礎(chǔ)做完,這么干可不行啊。
老劉笑著直點頭,連連說,是,是得抓緊??墒墙酉聛淼脑拝s一點也不軟,老板,你也看到了,我這伙人干活兒可不含糊,到點兒來,到點兒走,不遲到不早退,除了喝水抽煙,我們是連喘口氣的空都不得呀。再說了,你不能不讓他們拉屎撒尿吧?
在見老劉之前,我跟打更的老李頭兒了解了情況。老李頭兒是我的人。他說這伙人干活兒還行,就是屎尿太多。
我見老劉眼睛直往看護房那瞟,擔(dān)心我不在的時候他們難為老李,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另一處工地正在建一座立交橋,我的主要精力得放在那面,不能被這個小涵洞牽涉太多??墒怯植荒懿粊?,再不緊著點兒,他們不定給干到啥時候呢。還是得想辦法早點兒把活兒干完,早干完早靜心。我想了想說,要不你們加點兒班吧。
老劉搖搖頭說,我們不加班。說得斬釘截鐵。我沉不住氣了,不客氣地說,老劉,你別太不像話哈,你們掙誰錢不知道?
老劉臉上的皮肉繃了下,笑容像條魚潛下去又浮上來,說,這個呢,首先得感謝老板你賞我們一口飯吃,讓我們有活兒干,有錢賺,然后呢,咱也是賣力氣吃飯,加不加班這事咱自己說的算。
我回懟他,你們在我工地干活兒就得服從我的管理。老劉不讓步,語氣堅決地說,合理的,當(dāng)然得服從,加班,太累,弟兄們干一天活兒了,受不了。
我說,我的工人每天工作10小時,你們怎就不行?早來點兒晚走點兒唄。
老劉說,咱這地方就這樣,咱這里的人也跟你們比不了,不能天剛亮就干活兒,天不黑不下班。
他這副蒸不熟煮不爛的樣子真是可恨,我心里給他算賬讓他滾蛋的念頭直往上冒,可是又一想,他們走了這里的活兒怎么辦?整到這種地步了,我就算是出高價也沒人接手,我那面的工地還抽不出人來。
正在僵持的時候,姜明山從小房里出來,對老劉說,咱上班是太晚了,人家都干一氣兒活了,下班也早,太陽老高就回家。老板這邊還著急,咱心里能得勁兒?
老劉收了笑虎著臉嗆他,滾蛋,兩個老板之間談事,你個做飯的跟著摻和什么?
我簡直哭笑不得,就一半逗他一半商量著說,劉老板,考慮一下?
他望著我眨眨眼睛,一副很無奈的樣子,說,要加班也行,每人一小時100元。
這不是明搶嗎?剛壓下去的那個念頭又開始洶涌澎湃,我按住它,盡力讓自己不露聲色,說,咱按照工資核算,大工一個小時60多,我給你70,小工一個小時不到40,我給你50。夠說了吧?!
老劉嘎嘎笑了,笑得臉紅脖子粗,跳動的肥肉把挺大的眼睛擠成了一道縫,笑過了才說,老板,你這么大的老板啊,賬算得這么小氣這么細?加班這事還分什么大工小工?
我聽出了他話里的譏笑和不屑,卻無法發(fā)作,就說,老劉,雖然你是小老板我是大老板,但我也是掙人工費的,你這么跟我整,我這個涵洞可是要虧錢的呀。
老劉詭異地笑了下說,老板,一大一小可是天地之差呀,你是賺人工費的不假,可項目上給你的不止這點兒錢吧?算了,反正我們也不想加班,你要是覺得不行,那就還這么干吧。說完,他對我笑笑,轉(zhuǎn)身走回去又下到了基坑。
雖然最后我做出讓步,老劉他們也每天加班兩個小時,但是計劃15天的活兒,他們足足干了21天,我算了下賬,讓老劉這家伙狠狠賺了一筆。
完工算賬那天,我拿出錢給姜明山,讓他買點兒酒菜回來,說不管怎樣大家都挺辛苦的,這完工散伙兒飯還是要請的,也要吃得好一點兒。
吃飯的時候,我跟他們坐在一起,也喝了點兒酒,大家輪番給我敬酒說著恭維的話。唯獨老劉不敬我,他只跟姜明山喝,不停地催促姜明山給他倒酒,還讓姜明山給他點煙。姜明山一點兒也不比老劉喝得少,喝得黑臉變成了灰白色,老劉讓他干啥就干啥,不急不惱,老劉怎么奚落他他也不生氣。
我把碗里的酒喝完,站起來離開他們。
深秋的傍晚,寒意漸濃,清爽的微風(fēng)吹在發(fā)燙的臉上,特別舒服。天邊的云彩燒著了一般濃艷,在曠野里投下斑斕的色彩。走了幾步,轉(zhuǎn)身看著坐在晚霞光彩里熱鬧喧囂的那群人,說不上為什么,我這個成年在外心硬如鐵的人,鼻子一酸,竟有了想家的感覺。
老郝似乎是怕我被冷落,跟過來小聲說,老板您別介意,老劉就那樣,光顧著掐了,他倆掐幾十年了。我問,為啥呀?老郝曖昧地笑著,說,還能為啥?當(dāng)初他和老姜都看好了村里的一個姑娘,姑娘后來嫁給了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的老姜。
我問,老劉就為那個姑娘,一直跟他過不去?
老郝說,也是也不是。怎么說呢,老劉覺得損損他才得勁兒,也覺得這樣老姜拿錢才舒服,要不,他一個瘸子,能賺到啥錢?
我問,老劉的腿是后來才瘸的?老郝說,是,婚后夫妻倆在鎮(zhèn)上開了個飯館,招牌菜就是鹵肉,那是女人家傳下來的。飯店開了幾年,老姜有次把一個調(diào)戲他老婆的人給揍了,自己也摔斷了一條腿。飯店開不下去了,老婆上火得了不好的病死了,扔下倆孩子和爹媽。老姜這些年也不容易,拖著瘸腿找不到固定營生,逮啥做啥,倒也把孩子供出去了,老丈人岳母也一直養(yǎng)著。對了,你給老姜錢的事他跟我們說了,那錢他不能要。
能要老劉的錢卻不要我的,這個老姜,倒是挺有意思。我打消了想給他補償?shù)哪铑^。我倒是可以跟他說,雖然這個活兒干完了,但是那面工地伙房的菜他可以繼續(xù)送。
冬天完工撤場的時候,我去鎮(zhèn)上銀行取錢給工人開支。下雪了,細碎的雪花稀稀疏疏,倒像似街邊槐樹抖落下來的花瓣,把整個街道罩在白而朦朧的世界里。
我從車上下來,向銀行門口走去,遠遠看到老劉、老郝和姜明山三個人迎面走來。他們穿著亮閃閃的羽絨服,姜明山走在中間,一彈一聳的,旁邊的兩個人簇?fù)碇?/p>
我恍若夢中,心里瞬間落上了一層雪。
作者簡介>>>>
薛雪,原名薛寶民,遼寧蓋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營口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蓋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在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出版長篇小說《縣報記者》、報告文學(xué)集《那一條碧波蕩漾的河流》。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