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曙光,湖南澧縣人,作家,文學評論家,出版家。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第十二屆、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天涯》等期刊發(fā)表文學作品逾一百萬字。著有散文集《日子瘋長》《滿世界》《樣范》等。曾獲韜奮獎、中國出版政府獎、CCTV中國經(jīng)濟年度人物、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文化體制改革先進個人等榮譽。
一個人和一座村寨的欣悲糾纏
涼燈是一個苗寨,也是黃于綱創(chuàng)造的一個意象、一部作品。
寨名發(fā)音是苗語,據(jù)于綱說,是他譯作了這兩個漢字。挑了如此沖突而詩意的兩個字,或許是因為,在他的生命里,總有一種微弱、遙遠、守信而并不暖熱的光亮,譬如天邊的一顆星、山頂?shù)囊槐K燈。
于綱爬上涼燈時,已身心破碎。他被自己那個失戀故事,撕成了一堆碎片。
究竟是怎樣的一份愛,如此要死要活,銘心刻骨?我很好奇。
過不去的是肉體!于綱說。
這我信。一個男人,常常斗不過的,是自己的肉身。那時于綱血氣方剛,欲望鼓脹,剛剛做成男人。
只是肉體裂了,碎了,還得靈魂來撿拾拼貼!于綱又說。臉上半是苦澀,半是悲戚。
那是20年前,一場沒有目的地的人生逃亡。于綱自己也不知道要逃離什么,一個人?一個故事?都市,城鎮(zhèn),鄉(xiāng)村,他一路顛沛。涼燈,只是一個意外,一次神差鬼使的邂逅。這個貧窮、荒涼、寂寞的苗寨,竟讓他不可思議地張望、止步、留下來,像只滿身創(chuàng)傷的喪家狗,找了個偏僻隱匿的角落,躺下,喘息,一嘴一嘴給自己舔傷……
我見到于綱時,他已滿血復活,如一頭成年的牯子,歡蹦亂跳,渾身是勁。那該是他爬上涼燈后的第十三四個年頭,在銅官,在一座聳著煙囪的老窯廠,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室。而人,卻時常在涼燈。事先約好了,他才從山上跑下來。工作室原本是一棟制陶車間,上下兩層,高大、空闊、敞亮。墻上地上,滿是油畫、雕塑以及各種各樣的美術(shù)材料,給人一種創(chuàng)作的瘋狂感。
于綱的畫,幾乎全是黯黑的底色,烏漆嘛黑的那種。背景與人物,鎖在深重的黑暗里,似乎要拼命掙扎,才能若隱若現(xiàn)露出些輪廓。這種窒息的色彩和掙扎的光影,讓人從幾乎凝固的時光中,感受到生存的困厄、生命的倔強,以及生活的無怨無艾、無悲無喜。他的雕塑,則多為泥塑小稿,滿滿堆了一屋子。各式各樣姿態(tài)的苗民,大模樣,大寫意,不拘細部雕琢,仿佛隨意揉捏的泥巴人偶,但你能從中感受到,平靜到極致的生活狀態(tài),平常到極致的生死態(tài)度。我想象,于綱拿著一團泥,是在將自己破碎的生命,一點一點重新捏攏,重新塑形。那是一場長達十余年的生命療治和激發(fā)。
晚餐設(shè)在臨江的山坡上,長河落日,暮色蒼茫。于綱趁著酒意,爬上凳子,面朝浩蕩北去的湘江,扯嗓放歌。那是一首被他改造過的苗歌,一開口,便是高音。你會覺得,他是用整個生命,頂著旋律往上爬,長長的一口氣,爬到不可思議的高度,突然降下來,細得如一根閃閃發(fā)亮的游絲,飄蕩在黃昏里,婉轉(zhuǎn)綿長、若有若無,無休無止。我在湘西10年,沒有聽到過如此充盈生命感的苗歌。那一刻,于綱是個通體透明、神鬼附體的藝術(shù)精靈。我驚訝于于綱的藝術(shù)天賦!沒有來由,不受拘束,任何一種藝術(shù)形式,他都能隨心所欲,將生命展現(xiàn)得恣意任性。
這種感受與判斷,后來又從他的文字中得到了印證。畫家鄒建平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則于綱的日記,寫的是涼燈的一場葬禮。那幾乎無動于衷的冷感敘事,細致精微的畫面描摹,立體生動的人物刻畫,和那種只有造型藝術(shù)家才有的視覺感、色彩感,讓我立馬想到了吳冠中和黃永玉。我按捺不住在朋友圈里留言,大意是:這是繼吳、黃之后,我所讀到的最驚喜的畫家文字,比許多專業(yè)作家,更有敘事張力和生命沉浸感。
大抵是看了這段留言,于綱跑來找我,說起他正在籌備一個展覽,主題是“涼燈20年”。我建議他,同時還出一本散文集,與其繪畫、雕塑、視頻、裝置藝術(shù)一并展呈。他說那你來策展和作序,我應承了,并找來黃嘯、陳新文兩位出版社社長,一同進行頭腦風暴。我們?yōu)檎褂[和散文集,取了同一個名字:“趕場”?!摆s場”既是涼燈生活的日常,也是對于綱藝術(shù)的隱喻。涼燈人勞作有了收成,便背著擔著跑去圩場,擺在路邊供人挑擇。于綱這20年,藝術(shù)有了這些收獲,也該擺出來,供人品評挑選。不論從事何種職業(yè)、操持何種手藝,人這一生,說到底,都在趕場。
我做出版這些年,向出版社推薦的散文集,只有三種:一本是韓少功的《人生忽然》,一本是劉年的《不要怕》,再就是于綱的這一本。盡管此前我已讀過于綱的不少文字,但當他將整理好的書稿發(fā)我時,我再一次被驚艷到了。
首先是生命共生感。散文是一種親歷性文體,而當下許多職業(yè)作家的文字,呈現(xiàn)為一種生命的懸混態(tài),沒有揳入,沒有糾纏,讀來也就沒有真正的沉浸和共情。于綱的這些日記,本是他涼燈20年人生的紀實,他與那片土地、那些人物、那種文化,由沖突而融入的歷程,就是他身心療治與拯救的過程,他所記錄的瑣屑生活、卑微人物,是療治其身心的湯藥、喂養(yǎng)其藝術(shù)的飯食。于綱與他們,是一種連理式的共生。在涼燈,時間幾乎凝滯,生命卻在前行,時代自顧自地朝前走,幾乎毫不憐惜地扔下了他們,而歷史,卻不得不彎下腰,將他們撿拾回來。于綱這20年,也是被時代一同扔下,又被歷史一同撿回的20年。他筆下的那些人物——丙元、云恩、求成、顯志、求全等,身處時代中,又置身時代外,始終以涼燈人的方式,生長在涼燈的歷史里。于綱是一個闖入者、陌路人,也是一個融入者、共生者。在涼燈,人活著,只是為了活著。活著是一種義務,不是意愿。因而所有人的生老病死,都平常,都平靜,如草木之榮枯,如日月之升墜。這種樂天安命的人生態(tài)度,包裹、浸潤于綱20年,粘貼了他的生命碎片,填充了他的生命元氣。他的文字,是一種自療,也是一種感恩;是一種生命的潛入,也是一種藝術(shù)的浮出。
其次是故事的生長性。于綱持續(xù)觀察20年,在一種幾乎凝滯的時間中,記錄了涼燈人的生長、故事的生長。這些或?qū)こ;蚧恼Q,或歡欣或悲愴的人事,就像生長在他的文字里。于綱是涼燈20年故事的主要人物,又是這一故事的冷靜講述人。作為人物他跟故事里其他人物喜哀與共,欣悲糾纏;作為講述人他抽身事外,客觀記述。他以這種冷靜而又感奮、沖突而又糾纏的敘事,強化了講述的親歷感、故事的生長性,從而讓一本個人日記,具備了某種另版歷史的樣貌。于綱的敘事,有一種與其身份和年齡背離的調(diào)性,疏離、隱忍,甚至超然,如一位閱世已深的老者,淡漠靜觀人物生長、事件嬗變,并將這一歷程原真展現(xiàn)。寓欣悲于隱忍,寓臧否于漠然,這是一種無動于衷中見大悲憫的敘事功力。
最后是語言的視覺化。于綱寫作,文字一如其慣常使用的顏料、泥塊、影像,以及各種裝置材料,擅長于時空造型。文字表達的間接性,讓他比繪畫和雕塑,更能調(diào)動接受者的感官、想象,讓接受者有代入感。他的文字精準、短俏、跳蕩,有一種明確的空間感、細微的光影感。他將一幅幅空間精確、光影精微的畫面疊合,以表現(xiàn)其人物生長、故事衍進和歷史延續(xù)。他筆下的心靈歷程、人物命運和地方變遷,是由無數(shù)瞬間定格、精準呈現(xiàn)的畫面連綴的,涼燈的時變與守常、掙扎與躺平、悲欣與漠然,都涵含在這些視覺化的敘事中。這種將文字表達視覺化的能力,是于綱的天賦,也是造型藝術(shù)家才有的專業(yè)敏感和追求。于綱是一位典型的綜合藝術(shù)家。文字,只是他創(chuàng)作的一種媒介,但已是重要的、風格化的一種。
在認知特征上,于綱每每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但他能以其專注與執(zhí)著,將一棵樹,活出森林感,也創(chuàng)作出森林感。漫漫20年人生,他因一個失戀的女友爬上涼燈,因一個結(jié)發(fā)妻子走進金竹山。這就是他的生息地、創(chuàng)作源,也是他的世界。他所畫、塑、寫、拍,甚至唱的一切,都在這小小的世界里,但他卻以多種藝術(shù)介質(zhì),為這個時代的歷史,留下了別一面目的版本。我曾勸說他,以20年為契機,為涼燈作結(jié)。他拒絕了。涼燈是于綱的藝術(shù)肇始地,或許,也將是終結(jié)地。
那場撕心裂肺的失戀,對于綱,究竟是陰差陽錯,還是命運驅(qū)遣?涼燈20年,究竟是不幸,還是大幸?無論怎樣,涼燈使于綱重生。作為一個涼燈人,他或許已認同這樣一種生命態(tài)度:活著與藝術(shù),是一種義務,不是意愿。
冰雪劫
說是要下雪了,且是大雪、暴雪、大暴雪!
大雪與暴雪,我是見過的。二十多年前在哈爾濱,正好下暴雪,零下四十攝氏度,人一出門,就被裹成了雪人,稍后便四肢僵硬,凍成了冰雕。只是大暴雪究竟能下成啥樣,我倒頗好奇。這世上,能讓成年人興奮、好奇得像個孩子的事,大抵只有天降大雪這一樁。且無論大人小孩,心里盼著的,必是雪下得越大越好。
晚近這些年,暖冬漸多,下雪反倒是稀罕、金貴了。依預告,今冬極暖?!靶⊥炼埂眰兂扇航Y(jié)隊跑東北,應是對就地觀雪未做指望。不過,如今的氣象預報,的確靠不住,即報即改差不多成了家常便飯。這不,前幾天才說長沙暖冬無雪,回頭便改了口,說不但有雪,且有大暴雪。一聽這預告,人們便亢奮了,有人網(wǎng)上推文吆喝,有人線下奔走相告,其熱度,仿佛天上要降的不是冰雪,而是白玉或黃金。好些更南方的“小土豆”,長途奔襲趕過來,或是推開酒店窗戶,伸出雙手在半空中候著;或是站在街頭,邊啃烤串,邊眼巴巴望著霓虹燈閃閃的夜空,生怕錯過了天上飄落的第一朵雪花……
相比預告,雪還是下得晚了些。大約夜里十點,我才聽到淅淅瀝瀝的雨點里,有了雪粒落地的沙沙聲。透過書房的落地窗,看見晶亮的雪粒一蹦一跳滿地滾,然后浸在雨水里慢慢融化。只有落在樹上、草上的雪粒,未及融化又被新落下的覆蓋,積攢著、凝結(jié)著,凍成了寒光閃爍的一層薄冰。
雨點與雪粒,是在一眨眼間變作漫天雪花的,就像一場乾坤挪移的大戲法,將遠處的城市和近處的樹木變得無影無蹤。仿佛有一堵柔軟厚實的棉花墻,橫亙在天地間,讓你分辨不出那無窮無盡的雪花,究竟是從天上傾倒的,還是從地上飛升的。我似乎明白了,所謂的大暴雪,就是天地一統(tǒng)、萬物一齊:大雪瞬間淹沒所有色彩、掩埋所有造型、凍結(jié)所有運動,甚至凝固聽覺、視覺以及關(guān)于時空、生命的所有想象;就是世界徹底淪陷,天地被一種極致簡單和絕對純粹的美所統(tǒng)治!
那一晚,應該所有人的夢都被白雪包裹著。我依稀看見一只土撥鼠,或是一只小火狐,伸出爪子,一層一層刨積雪,怯生生探出腦袋打量。一道強烈的白光照射過來,刺得它們趕緊閉上眼睛,躲回雪洞里。我揉了揉自己的雙眼,睜眼看見窗外反射的白雪之光,才知道那夢中的土撥鼠,原來是自己。
庭院與山林的邊界消失了,甚至城市與田野的邊界,也消失了。觸目所及的,只是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或許,這才是世界本來的樣貌。在遙遠漫長的冰川時代,地球不就是一粒冰雪包裹的小白球?后來的五顏六色、千姿百態(tài),應該只是一種幻象、一種變異、一種沉淪。毋庸置疑,多數(shù)人心中憧憬、歡喜的世界,就是這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本相。
沒想到朝陽躍升得如此果決和豪邁!火球似的,從無邊無際的雪原上噴薄而出,萬道朝霞將遍地白雪熊熊點燃。雪景的極致之美,不在雪花漫卷,不在月籠雪原,而在大雪初晴,陽光普照千里江山。那是靜與動、柔與勁、純與艷、冷與熱的對撞與交融!是生命歸寂的迷人誘惑與自然孤絕的壯美獻祭!沒有人能抵御這純凈的迷惑和燦爛的洗禮!
以為這場大暴雪,就這般華貴、隆重地收場了,接下去便是陽光溫煦,回歸暖冬。可氣溫總也上不來,夜晚甚至降到零攝氏度以下。白日里融化的雪水,夜里又凝結(jié)成冰,一片一片映著月光,冷冷的,不僅刺眼,而且刺骨。兒時在鄉(xiāng)下,總聽老人說“前雪不化,后雪不遠”,意思是積雪若不融化,必定還有冰雪接續(xù)。
民諺果不欺人。次日氣溫再降,淅瀝瀝的雨水落地成冰。只大半天,原先覆蓋著白雪的樹木、花草、作物和田地,全部凍結(jié)成冰,滿世界是晶瑩剔透的冰凌。喬木的枝條被壓得彎曲下垂,最終啪的一聲折斷,狠狠砸下去,冰凌碎滿一地。
整個夜晚,聽到的都是樹木倒地或枝杈折斷的聲響,那是一種持續(xù)不斷、毫無節(jié)奏的錐心之聲。早晨開門,庭院里的樹木一片狼藉,尤其是那棵高大的金桂,直徑三十多厘米的樹干,竟被從中間撕裂,各向一邊倒伏在地,巨大的樹冠堆滿了院子。這棵樹齡半百的桂樹,冠蓋如傘,撐在空中晴能遮陽、陰可避雨。每有客至,必佇立樹下觀賞贊嘆,難掩一臉羨慕。此樹一毀,差不多就毀了院子的景觀。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到這棵樹,發(fā)出人不如樹的生命感嘆,說樹可開花千百度,而人卻只能賞花百十回。沒想到,如今賞花人仍在,開花的樹卻沒了!
再看院子外面的山林,一派災難大片的末日景象。樹木倒的倒、折的折,斷裂的樹干直指天空,白生生的傷口赫然刺目,像無聲的舉證,像義憤的詛咒!小區(qū)里遮天蔽日的林蔭道,像是被傳說中的巨人盡數(shù)折斷,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樹干。在慣常的想象中,只有核戰(zhàn)、海嘯或颶風,才有如此巨大的毀壞力,才能造成如此恐怖的災難場景,想不到人們向往追逐的冰雪,竟也有如此殘暴冷血的破壞力量!
外地來趕雪景的,還沒來得及返回,便被凍在了長沙;本地沉浸在雪景中的,還沒來得及從賞心悅目中走出,卻又猝不及防被推進了災難里。從一場極致的審美,到一場極端的災難,其間沒有分界、沒有暗示,似乎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翻轉(zhuǎn)、一種理所當然的延續(xù)。老天沒給人任何精神準備和心理過渡,或許就是要給人類一次提醒、一個教訓吧!極美與大災,永遠連理而生、聯(lián)袂而行。一次極致審美的代價,每每高昂得難以承受!
這該是一種劫數(shù)吧?
縱然如此,冰雪創(chuàng)造的審美奇跡,終究是要被人類憧憬和追逐的,試想:誰又割舍得下世界潔白純凈的那副樣子呢?
鐘先生的文章
年歲一大,讀書便少了耐心。一篇文章點開,讀讀開頭,若覺文字欠火候,或者敘事沒腔調(diào),便隨手劃了過去,連瞅瞅結(jié)尾的興趣都沒有。若是一本書,抽讀三兩章,再把序跋翻翻,十之八九也會扔去一邊,再無拿起的心情。
說實在,當今躥紅的作家,第一部書拼盡才情和生活,大體可以卒讀。及至第二部、第三部,就多是炒剩飯了,看看開頭便知結(jié)尾。尤其時下所出的散文集,讀兩三篇或許會眼一亮心一喜,再往下,便覺得大同小異、捉襟見肘了。我讀書,雖并不特別追逐故事的新異,但一本書讀下來,篇與篇、章與章間,總該有些情節(jié)跌宕、意義翻轉(zhuǎn)、趣味升華,方可讓人饒有興味地讀下去,不至于味同嚼蠟,心緒索然。
近兩月,真正一字不落讀完了的一本散文,是鐘叔河先生新出的一個選本,名日《暮色中的起飛》,化用了黑格爾的一句名言。先生的文章我素愛,故其中多數(shù)的篇目都曾讀過,只是隨見隨讀,零零落落不成體系。如今精選一集,依序通讀,秉持細嚼慢品的心態(tài),倒有了些會心的體悟。
鐘先生是著名編輯家,早年命途多舛,中年后黃卷青燈,孜孜不倦編圖書,可謂心守一處、職守一業(yè)。先生的文章,亦大多緣起于編書。真正使其在業(yè)內(nèi)聲名鵲起,且終至破圈的文章,均屬論書聊書的那一類,尤其是為《走向世界》叢書撰寫的緒論。其宏闊的視界、警策的立論,自挾一種縱橫捭闔、左右逢源的氣度。不過究其站位,先生始終只是作為一位編輯。他可以歷史、文化、宗教、政治無所不談,但他永遠緊扣自己編輯的作品和作者,史料征引再泛,話題延展再遠,到頭他都會錨定自己的編輯身份,申言自己的觀點,皆屬編輯見識。
散文是一種親歷性文體,作家不僅是敘述主體,而且是核心人物。作家的品位、眼界、氣蘊和脾性,決定了文章取材的域界、敘事的調(diào)性、思考的維度和文字的風格。武斷一點說,作家即文章!不妨嘗試著將先生編輯家的文本形象,置換為史學家、版本學家、文化學者或時評家,其文章的閱讀感受和評價,必定大異其趣,甚至大相徑庭。《暮色中的起飛》里冠以“書話”的精短文字,多是先生讀書編書的偶得:一則有意思的掌故,一句有趣味的言說,觸碰到了生命某一柔軟處或隱痛處,便信手記下,算是編書的副產(chǎn)品。先生不止一次地申明自己不算作家,所寫作品,也算不上“純文學”,他堅守單一純粹的編輯家身份,從而使其文章具備了青燈黃卷的侘寂、鉛華洗盡的質(zhì)直、歷經(jīng)劫難的通透、囿于斗室的靜思。相較之下,我輩作文總愛給自己裝濾鏡,努力讓形象高大全,結(jié)果像個變形金剛,怎么看都是個人造的異類。堅守人生的本色,自然而然將自我形象呈現(xiàn)得單純而飽滿,是先生寫文章的一個秘訣,當然更是其做人的一種境界。
“瑣談”“往事”“自述”三輯中的文字,多為先生所倡短文的典范。其中的一些,我曾作為范文,做過逐字逐句的修改練習。其結(jié)果,不僅結(jié)構(gòu)上難動一兩處,就是文字上,也難得改動詞句乃至標點。這種修改文章的練習做多了,便慢慢悟到寫長文是一種能力,寫短文是一種修為;寫長文是一種才華,寫短文是一種境界。先生的文章,無論辨析史實、諷喻世相、記述屐履,還是緬懷舊友、追憶往事,總在一人、一事、一場景、一視點上用筆墨,于一事中見人之性情,于一義中顯思之精警,絕不旁枝搖曳,思緒繽紛。比如記人物,《悼亡妻》僅以千余字,寫了妻子帶病幫他騰書房的一樁小事。他們數(shù)十年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當有多少銘心到骨的經(jīng)歷值得記述,先生卻僅以此一尋常瑣事,寫盡了妻子的賢淑與體貼。比如寫時代,《協(xié)場坪》只寫了大校場一個場景,從其用途到面貌的變更,疊印出了百余年的時代翻覆與長沙嬗變。比如寫往事,《望過年》只寫了盼望過年一個意愿,卻從兒時盼過年豐盛的吃食,翻轉(zhuǎn)到盼過年家長管束的放松,再翻轉(zhuǎn)到國外圣誕節(jié)的自由約定和自我松綁……
無論寫什么,先生總是胸中有十,僅取其一,且能以一當十,給人一種信手拈來的隨性和舉重若輕的從容。此類云淡風輕、俏短多趣的雜感雜記,在明清文人筆記中不難找見,到民國,更有周作人的一路。雖先生素敬知堂老人,編輯過他的多種文集,對文章的做法,亦有過悉心的研習,然而我讀先生的散文,總覺得其皮相在做人,骨相在樹人;韻致在做人,精神在樹人。先生文中的沖淡難盡掩沉郁,機智難盡遮耿介,風趣難盡藏較真。就是這掩飾不住的一點點,將其與明清筆記和知堂隨筆區(qū)隔開來。不管先生借古諷今如何曲折迂回,針砭時弊如何點到即止,然其一諷一砭,絕對都在其時政治或文化的穴位上、要害處,令人冷汗發(fā)背,隱痛在心。近年,總有文章將先生推舉為精神斗士,雖其推托不認,旁人卻也不是無端妄評。在世的作家中,能將周氏二兄弟的散文兼收并蓄,并融鑄成了個人風格者,似乎僅先生一人。
先生眼見便百歲了。他的文章,當然是活出來的。套用一句俗話,他“吃的鹽比別人呷的飯多,過的橋比別人走的路多”,其文章自然就有他人不曾見過的人生風景、不曾體悟的生存智慧。人生譬如行路,經(jīng)了也便過了。經(jīng)過了當然也不一定放得下、扔得掉,只是用自己的生命掂出了它的真實分量,置放到了恰當?shù)娜松恢蒙?。讀者看起來是舉重若輕,而在先生,卻可能就是實實在在的輕。讀者覺得是生活中過不去的坎,先生不僅過去了,且回頭看并非那般九死一生。即使是身陷囹圄近十年,先生過后談起,也會持一種只屬于他的視覺、語境和述事態(tài)度,與讀者所持的公共認知,構(gòu)成了差異和疏離。先生文章中的個人經(jīng)歷,常常被時代化、公共化,而先生的體驗與認知,卻又始終堅守著個人立場。這兩者間的視覺錯位和心理錯位,呈現(xiàn)為一種特有的通透感、松弛感和機智風趣。先生說自己不寫檄文,也寫不出美文,其實是他所追求的,是趣文與妙文,且這些文章的有趣與精妙,不在思想的銳利、文辭的華美,而在其寫作的心態(tài)和敘事的調(diào)性。即天下無新事,故只能舊事新說;人生無大事,故只能瑣事趣談。因而先生的文章,隨興而起隨興而收卻意趣盎然,響鼓輕錘點到即止卻機敏精妙。
鐘先生的文章,其實也是改出來的。他曾寫到錢鐘書先生為其作序,一篇短序競前后寄了他三稿,稿稿都有改動。而先生自己的文章,一樣永遠在修改中。他曾為我的《滿世界》寫“感題”,字不足三百,竟反反復復送了四稿來。雖每稿改動都不大,但改動之后,要么更順暢自然,要么更簡潔精當?!赌顦菍W短》是一套暢銷多年的老書,人民文學出版社這次拿去新出,先生又做了逐字逐句的修訂。我看到先生所校的清樣,滿版都是改紅。而其時,先生已年逾九十,且是病后躺在病床上一筆一畫修改的。這些讀來覺得信手拈來的文章,就是先生這樣一遍一遍字斟句酌改出來的。其目標,不僅是字句精要妥帖,而且是氣韻自然天成,如同從心中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