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我發(fā)現自己蜷縮在一個白色床墊上,周遭環(huán)境陌生。屋子中央,擺著一套高背雕花的法式沙發(fā),白色漆面,暗紅色布料坐墊,酒漬和煙頭燒的焦洞隱匿于粗纖維間。床墊直接擱在地上,靠窗,頂多一米二寬,床單的褶皺里,裹著我的鞋襪。這樣的家具陳設,兼具酒店和娛樂會所的風格,十分詭譎。我憎惡大醉一場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慌慌張張爬起床,趿上拖鞋就往門外走。
只見一條長長的環(huán)形走廊,連起井然有序的無數房間,這是公寓樓的明顯特征。玻璃圍欄下是一個商業(yè)廣場,杳無人跡。突然,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大喊:要關大門了,快跑!登時人潮從各個房間里涌出來,沖往電梯口或樓梯間,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能忙不迭地跟著跑。跑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鞋子還沒換,急忙踅身回房。走廊上,一對青年男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們身著淡藍色襯衣,神情鎮(zhèn)定,顯然是工作人員。我上前問道,為什么大家都要跑,他們神秘一笑,說到點后大門會鎖,如果不走的話就要住到第二天。我說,這真是酒店?他們說,對,這是酒店。我低頭看手腕,不見手表,一摸兜里,手機還在,掏出來一看,手機是我的手機,但熟悉的木色屏保主題卻換成了海底世界。我原本打算看一下時間,卻聽見腦中轟的一聲響,震得我連手機都拿不穩(wěn)了,巨大的壓力如泰山壓頂般從頭頂襲來,我本能地挺直脊背,把力量導往大腿。股薄肌的一陣顫抖,差點讓我一個趔趄摔倒。青年男女反應很快,一下上前攙住我,走了三四步后,那股氣壓才消散。向他們道謝后,我進到房里,從床墊上翻出鞋襪,套上后奔向電梯間。
電梯按的是一樓,出門卻到了天臺。水泥灰從地面延伸到天際,到處都是集裝箱、石墻,遠處濃煙彌漫,火光若隱若現。整座大樓不過幾千平方米,天臺卻遼闊無邊,宛如末世。我按捺住心中的駭然,小心翼翼往前行走,才七八步,就看到空中懸浮著一堆金屬零件,正在不斷變形,先是變成一把手槍,繼而變成一個拉手,拉手下方又憑空生出一大片馬賽克方塊,最終成為一個手提箱,在空中旋轉起來。又往前走幾步,看見空中又有一堆零件在變形,這次變成的是一把沖鋒槍,黑色锃亮,寒氣逼人。來不及驚嘆,一聲悶雷般的低吼從云端傳來,我抬頭望去,只見一頭形似霸王龍的巨大怪獸正瞪著猩紅的眼睛,張著血盆大口向我咬來。我順手拿起眼前的沖鋒槍,朝著怪獸扣動扳機。連珠子彈朝天射去,源源不竭,可是力量并不強,根本沒有穿透力,子彈觸到怪獸的皮膚就掉落下來。還好,子彈雖然對怪獸沒有實質性傷害,但是明顯產生了一定的威懾,阻止了它的進攻。趁怪獸昂首嘶吼之際,我抱著沖鋒槍開始逃亡。
沖到天臺的邊緣時,我?guī)缀鯖]有任何猶豫,奮力一躍,竟跳上了相隔幾十米的另一幢大樓的天臺。怪獸還在后面緊追不舍,我就一直往前狂跑,從一幢樓跳到另一幢,每一次躍起似乎都脫離了地心引力,而且落地時沒有半點痛感。
終于,在我跳到地面,混入一個類似集貿市場的人群中時,我猛然意識到,自己要么在夢里,要么在一個游戲世界,此刻的我只是一個虛擬玩家。做出這個判斷并不難,畢竟我從樓頂跳下來時,所有人都熟視無睹,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他們該討價還價的還在討價還價,該打牌的還在打牌,怪獸的靠近、我的出現并沒有引起他們的恐慌。我不禁揣測,那頭兇猛的怪獸是不是只有我才能看見,而它的唯一目標就是我,如同現實生活中的厄運一樣,除了自己,其他人根本感受不到。
我站在人群中,警惕地東張西望。突然,一只手把我拽進了廊檐下,又一把將我拖進一個屋子里。身形站穩(wěn),驚魂甫定,發(fā)現拉我的人是向華。他臉上沾滿灰塵,眼睛凹陷進去,似乎剛經歷一場長途奔襲,很長時間沒有休息。向華說,兄弟,沒想到在這碰上你。我說,你遇到怪獸了嗎?他說,是的,我正被一條巨型眼鏡蛇追趕,遠遠看見一頭霸王龍在追另一個人,我就跟過來了,沒想到是你。
向華曾是我的偶像。我進初一那年,他讀初三,一個傍晚,我被三個校園惡霸攔路勒索,他赤手空拳以一敵三,一戰(zhàn)成名。向華的妹妹是我同班同學,之前我去她家玩耍,看到他捧著一本《天龍八部后傳》在讀,忍不住湊過去問他后來發(fā)生什么大事了沒,他愣了一下,跟我說喬峰沒死,那支箭刺穿了左胸膛,但其實他的心臟長在右邊。我聽得目瞪口呆,問過幾天能不能借我讀一下,他把書一合,說你先拿去看吧,我覺得這本書除了寫喬峰還不錯外,其他都是鬼扯。他說得沒錯,那位叫全庸的作者水平跟金庸差得不止一點,讀完喬峰復生的故事后我也棄了。還書時,我給他帶了一本《笑傲江湖》,那是我藏了好幾年的一本書,封面泛黃,書名是金庸先生清癯的毛筆字,內頁有幾頁殘缺。我跟他說,這本書就送給你了,令狐沖是我最喜歡的俠客,他的瀟灑是長在骨子里的,跟他會不會孤獨九劍沒關系。向華露出難得的笑容,說人生難得知己,我也最喜歡令狐沖。從此,我們經常在一起讀武俠聊武俠,他從一個不太愛說話甚至有些孤僻的人,變得開朗起來。初中時代我被人找過幾次碴,他總是義無反顧為我出頭。他跟我說,如果遇到欺負你的人,千萬不能畏縮,即使打不過也要勇敢還擊,等你的拳頭上沾滿鮮血的時候,那些人以后再也不敢欺負你。向華的幾句話,教我成為一個有血性的人。
初中畢業(yè)后,我們一直保持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聯系,我知道他讀了職專,去深圳當了銷售經理,又去了北京一家國企的二級機構,他也知道我考上重點高中,又讀了大學,兜兜轉轉后去了一家不錯的公司。一次,我去北京出差,專程去跟他吃了一頓飯。我當時住國家圖書館附近的一家酒店,他租住的房子在上地,我坐了十九個站的地鐵,又搭摩的跑了十五分鐘才到他的住所。房子很小,一室一廳,廳當倉庫用的,擺著各種白色塑料制品,還有一些化學試劑,臥室里擺著一張折疊床,床頭幾條板凳上擱著電磁爐等廚房用品,開封和未開封的泡面桶疊在地上,有好幾層。那天他買了羊肉卷、凍排骨、牛百葉和新鮮的蘑菇、生菜,我們兩個坐在小板凳上吃了一頓火鍋,喝了兩瓶牛欄山。
去年底,他給我發(fā)信息,說得了胃癌晚期,醫(yī)生說他只剩幾個月時間,懶得治,已經回家了。我心情沉重地趕回去看他,他有說有笑,說自己什么都想通了,不怕死。他父母在小小的廚房里忙活,我進去送人情錢,他媽媽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背身過去擦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問向華,你現在怎么樣。向華說,還能怎么樣,隨時做好死的準備。我說那倒也是,先想辦法甩開霸王龍和眼鏡蛇再說吧。向華大笑,說是的。隨著幾聲地動山搖的顫抖聲,集市上的房子紛紛坍塌,剛才熙熙攘攘的人群倏忽不見蹤影,向華扯上我又開始了逃亡。幾個縱躍,我們從一個屋頂跳向另一個屋頂,轟隆聲在身后不絕于耳,煙塵滾滾,似乎隨時要把我們吞噬干凈。直到我們從一堵大石墻上跳下,倚著墻根坐好,霸王龍的腳步聲才止息。我們聽到它發(fā)出的低吼,抬頭看見它的下顎投下巨大的陰影.它來回擺頭搜尋,在確定不見我們的蹤跡后轉身跑遠。我和向華對視一眼,長長噓了一口氣,可不等劇烈顫抖的胸膛平靜下來,正前方毫無高大建筑遮掩的地方,一條銀白色巨蛇吐著鮮紅的芯子,朝我們急遽游來。向華猛地一拍我的肩膀,大叫一聲快跑,接著我們又竭盡全力開始逃亡。聽見響動的霸王龍掉轉頭也追了過來,一時間,它們形成包夾之勢,一股濃烈的腥臭之氣離我們越來越近。就在我們二人即將落入血盆大口的緊急關口,向華拉住我的手,奮力朝天空一甩,我只覺身體像出膛的子彈般飛向天際,身體破風,竟有了氣浪?;仡^看,只見向華嘴角含笑,在巨獸的森白利齒間散作砂礫。我眼前一黑,在飛行中昏死過去。
點燃一根黃鶴樓,猛吸一口。淚珠朝外奔涌,從下巴尖脫離我的身體,像絕望的墜樓者栽向地面。不算寬敞的辦公室里擠滿了人,他們是跟隨我出來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批員工。此刻,他們的臉上掛滿悲戚,有人在抽噎,有人用空洞的眼神瞭望窗外。我招呼他們坐下,沒人回應。我抹了一把眼淚,開始燒水沏茶。水壺呼呼地響起來,空間里有了沸騰的聲音,且漸漸急促。
田總,你真的打算關掉公司嗎?湯萱的話,給壓抑的氛圍撕開了一道口子。我沉默不語。她又問,你甘心嗎,看著我們大家的心血付諸東流?我把燒開的水壺端下電磁爐,呼呼聲慢慢轉為嗡鳴,直至平靜。我說,還能怎么樣呢,他們根本不給我們活路,公司沒了不要緊,可以換個城市東山再起,人要是進去了,一切都完了。
六年前,二十六歲的我懷著滿腔熱血加入椋海集團。從小主管開始,歷經萬千辛酸,終于在第五年被任命為事業(yè)部總經理。前幾年,我負責的項目在集團處于邊緣地帶,我?guī)е畞韨€員工野蠻拓荒,老板幾乎從不過問。那時,我和兩個朋友租住在某批發(fā)市場邊一棟安置房的七樓,每天穿襯衣打領帶,早上背著一臺筆記本電腦下樓梯,深夜拖著疲憊的雙腿爬上來。有一次,由于睡得太沉,早上沒起得來,猛然想到上午有個合同要簽,胡亂洗了一把臉就往外沖,左手攀著扶手,三大步跳半層,踉踉蹌蹌,終于在第三層某級臺階崴了腳。尖銳的痛感往腳踝的骨頭里鉆,我分明感受得到骨頭開裂,像眼球上的血絲一樣開枝散葉??深櫜坏猛矗鼪]想過請假去醫(yī)院,我跛著腳,一瘸一跳下了樓,招手上了出租車。還有一次,在應酬局上喝到凌晨兩三點,回來時醉眼蒙嚨,爬上隔壁單元的七樓,鑰匙快擰斷鎖芯仍紋絲不動,久叩也不聞回應。后來憑著僅存的一絲理智摸爬下樓,兜轉幾圈才找到正確的單元入口。說實話,我非常珍惜椋海集團給我的機會,它是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一張單程船票,不能錯過。
大學畢業(yè)后的頭幾年,我不甘心進入職場,舉債創(chuàng)業(yè),磕碰到頭破血流。漫長的一段時間里,只要手機鈴響我就心跳加速,后背冒虛汗。直到信用卡的催款電話打到了家里,父母關切地問我最近是不是過得不好時,我才決定踏踏實實開始上班。我太執(zhí)著于向父母證明自己,從來報喜不報憂,本質上,這也是一種欺騙。謊言的樓愈建愈高,旦夕傾圮間,我必須付出更多的心血去修葺。
事實證明,憑借我還算精明的腦子,加上務實精神,沒有干不好的事。還清債務、買房、買車、卡里余額不斷增加,是四年時間給我的回報。第五年,成為事業(yè)部總經理后,我的生活更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不再團購,不再看商品吊牌價,也從不問折扣。在旁人眼里,我成了小說中的逆襲男主。這樣的生活我無比滿意。
第六年,集團其他業(yè)務線全面下滑,一片頹局中,我掌管的這塊異軍突起,形勢光明。老板開始頻繁地找我開會,偶爾單獨請我吃飯,小酌一杯。老板全名叫曾仁興,近四十歲時從國企辭職,一手創(chuàng)辦椋海集團,不到十年就成為省內知名企業(yè)家,能跟他在私下場合面對面溝通令我受寵若驚,畢竟這是難得的學習機會。越往后,我卻越來越警惕,因為老板告訴我,他要把整個公司的資金、資源集中投到我這個事業(yè)部來。在椋海集團有個怪現象,但凡老板講要重投的項目,最后都黃得特別快。有同事打趣說,只要老板深度介入某個項目,項目負責人就會成為紅人,然后紅得發(fā)紫,成為紫人,不久后變成廢人,最終成為死人。反之,只要老板不管的項目,往往就能野蠻生長,增勢喜人??晌抑皇且粋€卒子,我的擔憂無用,帥要你向前,只能冒死過河,沒條件可講。
某個下午,老板在會議室交代我做一個方案.主題是如何把年營業(yè)額從五千萬提升到十個億。我說,老板,這個目標是不是太大了?現在的五千萬營收都是兄弟們拿命搏出來的。他斜睨我一眼,說十個億算什么,這個項目未來的目標是一百億,是咱們公司的核心業(yè)務,必須有這樣的想象力。我說,您要從實際出發(fā),我可能不具備這個能力。他突然暴跳如雷,說如果你做不了,我就自己來做。會議室里所有人都不敢作聲,老板拿起筆,繼續(xù)在玻璃白板上繪制藍圖。
那次正面沖突后不久,有相熟的總部同事悄悄告訴我,老板已經秘密組織了一個調查組,正暗中查我。心中襲來一陣寒涼之氣,我問他,為什么要查我,目的是什么?他嘆了一口氣,說還不是要揪你的小辮子,讓你乖乖聽話。我說隨他查,我問心無愧。他說,兄弟你太天真了,他只要有心弄你,白的也能給你弄成黑的,聽說過孫宏斌的事嗎,幾萬塊錢糊涂賬就能把你送進去,千萬大意不得。那晚,我喝了個酩酊大醉,迷迷糊糊斜躺在洗手間地板上痛哭了一場。
一個月后,法務部負責人叫我去一趟總部。在一間四壁空蕩的座談室,隔著兩米寬的環(huán)形方桌,他端坐著,雙手放在筆記本鍵盤上,冷冷地看著我。我問,有水嗎?他不情愿地起身,到外面給我端了一杯水進來。我接過紙杯,仰頭喝了一大口,順勢從口袋里掏出煙和打火機,緩緩點上,吸了一口,把燃燒得不均勻的一點煙灰彈進杯子。這里不能抽煙,他言語冷峻。我沒搭理,又吸了一口煙,往杯子里又彈了一下煙灰。他似乎被激怒了,聲音有些顫抖,說你大難臨頭了知道嗎?我冷笑一聲,說,你有什么話就快點說,老子忙著呢。他騰地起身,把筆記本一合,說,你等著坐牢吧。我說,去你媽的,老子不是被嚇大的。
翌日,老板給我發(fā)來消息,讓我去他辦公室。在他的大班臺對面坐下后,他遞來一根煙,我們各自點火,凝視對方。你是不是收了幾個外地客戶的錢,授權他們使用項目品牌?老板單刀直入。我說是的,這個事我在會議上做過說明,是為了探索業(yè)務擴張的新模式,您當時同意了的。他眉頭一蹙,說我怎么不記得這回事,有會議紀要嗎?我說那我不知道,看當時是誰做的會議記錄。他又問,你后面發(fā)了辦公郵件沒有,我說沒有。他說錢都去哪了,我說本來就收得不多,幾次團建用掉了。他停頓了一會兒,直勾勾地盯著我,似乎在窺探我有沒有隱瞞,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真相,只是在觀察我內心的波動。
看來,你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按法務部的意見,這個事我們可以直接通過經偵來處理。一旦他們介入,誰都保不了你,至少判個兩三年。老板神情威嚴,語氣不容置疑。
我一言不發(fā),靜靜等待他往下說。
他把一份紅頭文件推到我面前,說,你是公司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真心想重用你,這份文件你看看,按這個方式處理你覺得怎么樣?
這是一份通報批評。說是批評,不如說是表揚,前半段說我兢兢業(yè)業(yè),為公司做出了卓絕的貢獻,列了各種數據做佐證,后半段說我一心為了拓展公司業(yè)務,違反公司規(guī)章制度,授權哪些客戶使用品牌,最終決定罰款五萬塊。等我看完,老板從抽屜里拿出三沓緊緊用白紙條捆緊的百元鈔,丟到我面前,說,公司也不是想真正罰你,你自己出兩萬意思一下就行了,大家都有臺階下。以后繼續(xù)好好干,一起做個大事業(yè)。
回去的路上,我使勁琢磨,為什么老板要玩這么一出,這是哪個成功學大師教的帝王術?野心家總喜歡制造斗爭,為自己提供一個當仲裁者的機會,趁勢收買人心??上н@一招在我身上并不奏效,畢竟我在公司赤誠奮斗了五六年,從未有過幽暗的私心,所以我全部的感受匯聚起來,只有“寒心”二字可以描述。走出門的那一刻,我就做出了離開椋海集團的決定。
再次醒來,我正躺在天臺的涼席上。暮色四合,近處和遠處的高樓里燈火閃爍,車子在街道上排起了長龍。身邊,三個年輕人正湊在一起玩手機游戲,兩男一女,正是我前幾天在酒吧認識的新朋友。
唉,這一關太難了,怎么都過不了。其中一人抱怨道。我起身,看向手機屏幕,只見霸王龍和眼鏡蛇正摧枯拉朽般毀滅一座城市,界面一黑,悲涼的音樂響起,游戲結束的英文由淡轉亮。我愣了愣,問他們,剛才是你們在操控游戲世界里的我?女孩笑了笑,說哥你怎么了,玩?zhèn)€游戲怎么魂不守舍的。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從我太陽穴上撕下兩張指甲蓋大小的粘片。我這時才注意到,那兩張粘片連著一根數據線,接在一個閃爍著藍光的像充電寶一般的裝置上。記憶這時才如漲潮時的浪一樣,層層涌來,把我拉回現實世界。剛才的所有經歷都源于一個真人體驗版游戲,名字叫《異次元的逃亡》。
這款游戲的精妙之處,在于雙玩家模式。一個玩家操控,一個玩家進入元宇宙親身體驗,游戲的場景、劇情既定,但潛意識里召喚出的同伴各異。在游戲中,角色會有個體意識,但這種意識并不能決定行為,角色以為是自己的意識在主導行為,但事實上是行為在牽引意識。角色的行為與意識之間有毫秒級的時間差,由于相隔太近,以至于它們完美重疊,讓角色以為自己是真實的。
向華很仗義啊,是個真兄弟,我玩這個游戲好多次了,還沒遇到過一次像向華這樣的。他們開始討論起向華,說這個輔助角色往往都很分裂,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居多,落井下石的也不少。因為是從潛意識里召喚出來,所以基本接近真實人設。向華現在怎么樣?他們問。
他應該還活著吧,也可能已經死了,我不知道。說這句話時我有些紊亂,我確實不知道他近期怎么樣了。我第二次去看他時,他的情緒變得沮喪,說還有一些事沒辦,心中不甘。他托我找個買癩蛤蟆皮的渠道,不吃激素的那種癩蛤蟆,皮要曬干曬透。我問他要這個干啥,他說得了一個偏方,把曬干的癩蛤蟆皮碾碎了泡水喝,對治療胃癌有效果。我點頭答應,問他還有什么事沒辦,他說還想找到女朋友,跟她道個別。
向華的女朋友是在北京認識的,談了好幾年。到談婚論嫁的節(jié)點時,向華查出癌癥,女朋友從此人間蒸發(fā)。跟我聊完后的一個清晨,向華背上行囊,踏上了北上的列車。最后見面那次,據向華說,人在將死之際,坐火車的感覺是迥然不同的,窗外的景致不停變換,會讓人想到很多回憶,有不堪的,有甜蜜的,車輪與鐵軌摩擦,發(fā)出如古老咒語的聲音,把塵封在心底的回憶一件件召喚出來。有一段路,向華感覺火車漂浮起來了,窗外的樹林和農田被藍色的波濤湮沒,浪一層層拍打車身,不時把車上的人送人黑暗,又推向光明。下車時,向華雙腿發(fā)軟,似乎站在虛空之中,身形搖晃。打車去到曾經兩人合租的地方,朱紅色的防盜門緊鎖,敲開門,一對年輕的情侶說,大哥求求你別來了,上次來我們就告訴你這房早就是我們在住了。向華不顧他們的阻攔沖進去,在不大的房子里四處查找,像個瘋子。物業(yè)公司的保安最后把他拉出去,他號啕大哭,像個孩子。后來,向華又去了女朋友老家所在的縣城,由于不知道具體地址,他只能在縣城里四處打聽,最終一無所獲。
回到家的時候,向華臉上寡白,不見一絲血色。見到我,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殺人。我說別傻了,到時你倒是一了百了,你父母怎么抬頭做人。他低頭不語,良久后他跟我說,你現在是我在人世間唯一的朋友了,你的話我聽。向華所言非虛,聽他媽媽說,自從他得胃癌后,只有幾個同學匆匆來看過他一次,留下一筆集體捐款就走了,甚至沒聊幾句天。
三個年輕人聽我講向華的事后,慫恿我再來一局游戲,他們說這一把我潛意識里的向華戰(zhàn)斗力肯定更強,有希望通關。我木然點頭,示意他們可以貼粘片。
眼前一道白光閃過,我又出現在那棟環(huán)形公寓里。穿上鞋襪,我直奔電梯而去,下一樓,眼前依舊是那個無邊的天臺。這次我選擇的武器是手槍,剛拉開保險栓,霸王龍就來了。我抬手擊出一發(fā)子彈,不料威力驚人,一槍竟打穿霸王龍的下顎,巨大的嘶吼聲讓我鼓膜震裂,于是發(fā)足奔逃。順著印象中的逃亡之路縱躍,終于在落地時回到那個熟悉的集貿市場。
劇情重演。向華如期而至,巨蛇也再次出現,它和嘴角淌血的霸王龍合圍而攻。我猛拽向華的衣襟,叫他趕緊逃,向華側目微笑,身形紋絲不動。只見他從背后拔出一把閃著寒光的長劍,斜下一揮,擋在我的身前。排山倒海般的氣往外翻涌,形成一個巨大的氣罩,兩頭巨獸竟被隔絕于外,近前不得。向華緩緩屈膝,兩腿向下蓄力,驀地騰空飛起,帶起一片迷蒙的煙塵,幾聲刺啦的沉悶聲響后,空中飄下一陣渾濁的雨,帶著血腥味。塵埃落定,我看見向華沾滿鮮血的臉,冷峻而孤絕。不遠處的大地上,躺著兩顆巨獸的頭顱。
周遭的事物像馬賽克顆粒一樣變幻,只一瞬,我們已經身處一片金黃的沙漠之中。日頭偏西,氣溫并不炎熱,沙丘一座連著一座,渾然天成。遙遙的遠方,可見一抹蒼翠,是綠洲無疑。我和向華向著綠洲走去,腳下松軟,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沙坑,細細的沙子往里回填,直至變成淺淺的痕跡,經風一吹,最終平滑得似乎無人來過。
你不要有執(zhí)念了,向華。也許你女朋友只是不敢面對你,或許她比誰都難過,才會把自己藏起來。我寬慰他。
其實,我得不得病,她都會離開我的。向華嘴角泛過一絲苦笑。我們在之前談論結婚的事,就已經爆發(fā)了很多矛盾。房子、車都沒有,存款少得可憐,買不了北京的一個廁所,正因為如此,我們雙方的家長都沒見過面,連對方的老家都沒去過。說來悲哀,從深圳到北京,一開始對生活滿懷希望,可任憑我怎么努力,都實現不了理想。你看那片綠洲,它牽引著我們朝前走,可是你發(fā)現了嗎,它和我們的距離從未縮短。我心中一驚,極目望去,競發(fā)現向華說的是真的。那一抹蒼翠,視覺面積沒有擴大分毫。
一陣有穿透力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身后,越來越多的沙子被卷起,形成一個懸浮在空中的旋渦,越來越大,越長越高,它以迅疾之勢朝我們追來。我對向華說,快跑吧。向華神情凄然,跑有什么用,反正逃不脫被卷入沙塵的宿命。我說,有一片綠洲可以奔赴總是好的,就算到不了,起碼我們努力過。風聲漸大,向華大聲喊道,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區(qū)別,盡管你也會悲觀,但是你從來不會絕望,奔跑吧,我的兄弟!像此前那樣,向華用盡全力把我往天空一甩,我凌空飛起,而他消失在風沙的旋渦中。
場景出奇地相似。人力總監(jiān)坐在我的對門,似笑非笑地說,你以為整個事業(yè)部是靠你做起來的嗎,我告訴你,靠的是組織的能力。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地球少了誰都會照常轉,不信你試試自己干,看有沒有一個人跟著你。我說,行吧,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再談下去也沒意義了,我先去辦手續(xù),祝公司越來越好。
這次談話是我發(fā)起的。我問他需不需要跟我簽訂一份競業(yè)限制協議,按我現有的底薪發(fā)就行,最好只簽一年,最多能簽兩年。我主動提出這個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人資太不專業(yè)了,像我這種級別的管理干部離職,按道理要簽個競業(yè)才對,否則另起爐灶的話對公司利益肯定有損害。沒想到,我的好心建議成了一個笑話。他的似笑非笑,分明表達了兩種態(tài)度:一是就憑你,還想公司白養(yǎng)你一兩年;二是組織的能力永遠能覆蓋個人能力,少了你我們照樣玩得轉。
談完后,我的內心更加坦然。甩開膀子干就對了,不用再顧忌什么。接下來的半年,我夜以繼日,馬不停蹄往前趕,原來的核心團隊成員幾乎沒等我吆喝,紛紛投身過來,資本、資源也找上門來,很快我們就打開了新局面。
得知被立案偵查的消息,是湯萱被傳訊問話后。她說椋海集團把之前的事提交到公安局去了,經偵已經收集了厚厚一摞材料,像一座小山。我強壓內心的驚懼,問她確定立案了嗎。她說是的,我已經看到立案告知書了。問她訊問的過程,她說辦案民警言之鑿鑿,似乎已經掌握了我的犯罪證據。湯萱是我身邊最親近的員工之一,在之前的部門跟隨我干了五年,我自立門戶后,她義無反顧跟出來,沒有二話。經偵從我身邊最親近的員工人手調查,合情合理。湯萱出辦公室門后,我陷入一種復雜的沉默當中,壓迫、憤怒、無力等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風暴,將我心底的砂礫、碎石、刀槍、斧鉞一一卷起,在五臟六腑間橫沖直撞。我想起自己六年多時間的付出,想起命運發(fā)生轉折的始末,想起那幾張桌子的距離、色澤,想起對面坐著的陰冷的臉,煙一根接一根地燒,直至窗外的天色暗沉下來。
我無心工作,每天都去拜訪企業(yè)家前輩、律師,每天都收到不同的忠告。有人告訴我做好跑的準備,用時間換空間,有人告訴我不能跑,清者自清,有理到哪都講得清,有人告訴我自己在看守所的親身經歷,有人告訴我趕緊向曾仁興低頭認錯,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忠告一多,人反而麻木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成了行尸走肉,渾渾噩噩,失魂落魄。做出解散公司的決定,是在某個深夜。我實在挨不住擔驚受怕的感覺了,一個人在陌生的酒店里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所以爬起身給曾仁興手寫了一封信,大致內容是我錯了,求你放過,我將帶團隊離開這座城市,再也不會影響椋海集團的利益。
當我向核心團隊宣布這一結果時,他們一群人進了我辦公室,于是有了先前那一幕。我給椋海集團的總經辦主任打電話,拜托她幫忙轉交信件,她允諾一定送達后,我自己開車跑了一趟,站在門外和她寒暄了幾句,故作輕松地走了。
事情并沒有像預期那樣順利。幾天后,總經辦主任給我發(fā)來消息,說老板怒氣難消,不肯向公安機關做說明,而且她還說,因為已經立案,所以不是誰想撤就能撤。在這種局勢下,我召集核心團隊開了一個會,說我們沒有退路,唯有向前沖了。我把股份做了調整,自己辭去一切職務,避免因個人的問題牽連公司,又部署了緊急預案,但凡發(fā)生事情,該怎么應對。他們安慰我,今天是法治社會,公安機關肯定會依法辦案,不用太擔心。我心中恍惚,想起大象與螻蟻的寓言,眼眶潮潤。
我決定去一趟衡山。每逢心中有郁結之事,我會選擇兩個去處,某個海島或者某座寺廟。海是有療愈功能的,遼闊無邊的藍色水面,從不平靜的由遠及近的浪花,濤聲和日色,裝得下塵世間所有憂傷與煩惱。海是傾聽者,是洗濯者,它替人分擔,但是真正的問題終結者是人自己。寺廟不同,在我心里,海提供了一種空間的遼闊,寺廟則提供了一種時間的遼闊。我其實并不迷信神佛,也并不確信神佛能聽見我的祝禱,賜我福祉,我只是覺得,每次跪倒在高大莊嚴的人形雕像前時,我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感受到永恒的無涯和個體生命的微不足道。神佛的精神永駐,或為善,或為正義,它們在漫長的歲月中永不寂滅,得到無數善男信女的香火供奉,給手持屠刀的人和匍匐前行的人以敬畏之心。這是它們存在的最大意義。
汽車在廣濟寺山門外的停車場泊好,我步行前往山腰。不寬的水泥路兩側,雜草叢生,沒有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跡。到廟外邊時,一名身穿灰色布衣的僧人已經在等候我。來之前我托了朋友打招呼,自己將在這座久負盛名的寺廟中住上幾晚,當作清修。迎客僧領我進門,穿過一條幽靜的走廊,在轉角處上二樓,再經環(huán)形連廊到達一扇赭黃色木門前。推開門,右手邊是一個獨立衛(wèi)生間,再往里走就看到一張大通鋪,約莫六十厘米高、五六米長,上面鋪著五床被褥,間距不寬。靠窗戶的位置擺著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窗外,一棵老樟樹枝葉蓊郁。迎客僧說,住持交代了,這間房不會安排其他人同住,早課和過堂時會有人通知您。說罷雙手合十,口誦阿彌陀佛,轉身離去。
過堂就是吃齋。跟吃食堂不一樣的是,吃齋前的流程非常煩瑣,住持要先呼僧跋,跟老生唱戲一樣,冗長乏味.大部分的詞聽不懂,偶有一句“我若貪著,當墮地獄”之類的話出現,如當頭棒喝。吃齋時,只有筷子和鐵缽碰撞的聲音與咀嚼吞咽聲,整個齋堂安安靜靜,眾人像在集體完成某種儀式。等用齋完畢,眾人起身,雙手合十,照著桌面貼著的《供養(yǎng)偈》齊聲唱喏。頭天晚上,因為白天舟車勞頓,所以我很早就洗浴睡覺了,次日天不亮,外面就熱鬧起來,翻身摸到手表一看,方才五點。敲門聲響起,屋外迎客僧喚道,菩薩,該做早課了。急忙起床,胡亂洗漱一通后沖了出去。大堂之上,住持在中,兩邊分列僧人、著海青的修行者以及少數我這樣的便服香客,一起三四十人。漫長的兩個小時,念《楞嚴咒》《大悲咒》《十小咒》,最后到《心經》。經書上大多是音譯過來的梵文,對我來說如看天書,幾乎全然不解,只得跟著念。住持聲如洪鐘,有時念得極快,如閘門剛開,水流滔滔,有時拖長了尾音,甚至繞上幾周,如纏絲結環(huán)。末了,眾人跟隨住持轉圈行走、叩拜,每次我以為到此為止時,新的儀式又啟動了。
三天的時間,每天都在重復。在此期間,我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除了參加僧人的活動外,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房間里泡茶、看書,書里講的是一個誰也無法逃脫宿命的故事,殺手搖擺不定,旁觀者冷漠,被害人迷茫,悲劇在荒誕的生活里發(fā)生,卻又合情合理。我在拿起書時心潮澎湃,端起茶時陡獲平靜,一拿一放,眼睛總免不了看向窗外的老樟樹,風似乎從不止息,樹葉總在搖曳晃動,地上的樹影細細碎碎,是陰影,也是陽光的邊界。臨行前,我突然覺得該拜會一下住持,跟他聊聊天,于是不顧冒昧地去了。住持說,這幾天我其實都在等你來。他煮水泡茶,笑著看我,眉宇間灑滿慈悲。我盤腿坐在他的對面,幾案上檀香爐里煙霧氤氳,禪意悠然而起,輕叩我的靈臺。我問住持,您每天都是這樣生活嗎?他笑著說,你是想問我,怎么耐得住這樣周而復始的枯燥生活,對嗎?我點點頭,不做申辯。其實,周而復始即輪回,它是生命的常態(tài)??嘁埠?,樂也好,向來互為因果,彼此依附,難以割離。住持一邊說著,一邊給我斟茶。后來,我不停遞過問題,他輕輕接住,用一句句偈語答我。
從廣濟寺下山,我的郁結散去不少,雖不至通達,但已開闊許多。開機后信息提示音很多,我甚至都沒點開瞧一眼。
湯萱給我發(fā)了好幾條微信,說一個叫向華的人來了公司,自稱是我的好朋友,問了椋海集團的地址和老板的姓名。我看完信息后暗呼大事不妙,趕緊撥打向華的電話。嘟嘟幾聲后,電話接通了,是向華熟悉的聲音。我心急火燎問他,怎么到我公司來了?他在電話那頭淡淡地說,你什么都不跟我說,我都知道了。我問他,你現在在哪,千萬別做傻事。他說,你別管,我去殺了他。
擺在我眼前的是一道難解的題。我不能報警,萬一他們采取措施,對向華不利。我也不能通知曾仁興加強防范,無論他防范成功與否,都一定會認為我是同謀,最多算一個臨陣反悔的同謀。我更不能跟向華的父母說起此事,萬一事情敗露或刺殺成功,他父母一定會怨恨我,畢竟事因在我。其實,我自己還有另一樁心事不可言說。我跟向華關系是還行,可是真沒到過命的交情,畢竟那么些年都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聯系,直到他確診癌癥晚期后我才多探望了他幾回。至于在游戲里他幾次舍命救我,那也只能證明他在我潛意識里是個保護者的角色,跟現實中的舍生取義有本質區(qū)別。所以我不由得懷疑,向華并非想幫我殺人,而是他需要殺人,恰巧我這倒霉的前老板撞上槍口。在這個敏感期,倘若向華真的一刀讓曾仁興命歸黃泉,我是斷然脫離不了干系的,這與向華會不會獨自扛下來沒有關系。誰會相信不是我唆使的呢?將死之人為兄弟插仇人兩刀,放在江湖上肯定是一件義舉,在法庭上就該另當別論了。
我叮囑湯萱,向華來過公司的事務必保密。公司里反正每天都有迎來送往,向華的出現不算稀奇,解釋得清。對我來說,當務之急是找到他,勸他收手。我駕車駛向椋海集團總部,沿途一直用目光密密搜尋,到園區(qū)后,又兜了幾個圈,只盼發(fā)現向華的身影。我清楚椋海集團管理嚴格,進出門都要經過電子閘口,向華貿然闖進去的可能性不大,他大概率會先盯梢,掌握老板的進出規(guī)律,然后伺機下手。我現在要確定的是向華在哪里盯梢。因為椋海集團地處開發(fā)區(qū),是獨立園區(qū),四周沒有高建筑,所以沒條件隱匿在某個房間架設高倍望遠鏡。黃昏日暮時,老板的賓利車駛出園區(qū),我遠遠跟著,屏息凝神。
車子駛離開發(fā)區(qū),在一個路口拐進一條車跡稀疏的小路。我遠遠跟著,目送它最終開進一個私人會所的車庫。入口處,一個中心鏤空的金屬招牌散發(fā)橘黃色的光芒,上面寫著兩個字:非相。我想起住持跟我講的最后一句偈語: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非相,即見如來。心中不覺冷笑,哪有那么多的菩薩流浪在人間。
把車停在路旁一棵樹下,熄了燈后,我給向華打電話,提示無法接通。我打開車窗,點上煙,夜色靜謐,除了會所里不時傳來一陣男女的歡笑聲外,只剩樹葉搖曳的窸窣聲。幾支煙抽完,頭有些昏沉,影影綽綽間,我仿佛看見住持手持木魚立于樹下,潔白的光暈環(huán)繞周身,天邊有梵音傳來,莊嚴肅穆。
凌晨一點,賓利車從車庫駛出,我揉揉眼皮,遠遠跟了上去。大約半小時后,車子開進一個別墅區(qū)。我準備跟進去的時候,車閘旁的顯示器上提示臨時車無法進入,值班保安走過來詢問我去哪一棟,有沒有邀請碼,我說不記得哪一棟了,要進去才找得到,保安再次詢問我有沒有邀請碼,我說沒有,保安說那您進不去。想到向華也進不去,我一顆懸著的心終于平靜下來,于是掉轉頭離開。往前走了不到十米,只見路旁的女貞叢中趴著一個人,憑直覺判斷他是向華。我一腳剎車把車停住,沖過去把人拉起來,果然是向華,他臉色蒼白,已無呼吸,身旁,躺著一把用報紙裹著的尖刀。我把刀往遠處的樹林里奮力扔去,雙手揪緊頭發(fā)猛抓兩把,聲音像一團凝固物堵在喉嚨里,出不來,也憋不下去,來回踱了許久,臉漲得通紅,才把它吐出來。那是一陣低沉而悲愴的哭聲。他手持屠刀,卻死于癌癥的埋伏。生門緊閉,需要身份的電閘門也沒為他開過。
向華的喪事操辦了三天。他父母自始至終沒有問過我為什么他會死在那里,想必在向華彌留之際,他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坦然接受離別。
水晶棺前的方桌上,擺著一坨藕煤,孔里插著三根草香,燃燒并不均勻,有一根香的灰燼已經倒垂,只待一絲空氣的波動將它抖落,另外兩根香紅色的焰心被白灰遮蔽,顯出有氣無力的頹喪。在三根香后面,是向華的黑白照片,濃眉大眼,臉形棱角分明,很有質感。按我們當地風俗,無子嗣的年輕人夭亡不設靈牌,所以方桌上的陳列有些單調。靈堂外的棚子里,只擺有兩張麻將桌,插頭趴在地上,并未接通電源。與老死的人相比,向華的葬禮實在過于凄清,除了幫忙的鄰里鄉(xiāng)親,前來吊唁的人屈指可數??梢愿杏X得出,做道場的幾個和尚道士也不走心,嘴里的唱詞含糊不清,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蹦出齒縫。不過怨不得他們,做道場的班子最盼孝家人丁興旺,因為有一個唱贊后人的環(huán)節(jié)是需要給賞錢的,他們熟稔激將之道,往往能讓靈堂里外彌出攀比之風,賞錢越打越多。向華跟前一個披麻戴孝的人都沒有,顯然沒油水可撈,對付一下走個過場合乎情理。
最后一天,八抬喊著號子,把向華的遺體從水晶棺轉到木棺材里,倒入細石灰。在場的所有人,無論跟死者有無交情,都會忍不住落淚。那天,我看見一個黑衣女孩遠遠站在人群之外,一個體態(tài)肥胖的男人替她撐開一把粉色的傘。我抬頭看天,既沒日曬,也沒有雨落。他們跟在送葬隊伍的后面,始終保持一段距離,沒跟任何人交流。到向華的棺材被放進深坑,黃土一锨锨把坑填平,他們轉身走開,上了遠處一臺寶藍色轎車。
廣濟寺之行,向華之死,讓我的心態(tài)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氐焦ぷ髦校也辉訇P心經偵的調查過程,也不再關注椋海集團的任何風吹草動,只是專注于自己的事情。顯然,一個人只要足夠專注,往往會有意外的收獲。這一年,我公司業(yè)績直線飆升,團隊越來越大,整個事業(yè)版圖呈現出勃發(fā)之態(tài)。
幾個月后——具體幾個月我說不上來,只記得那天陽光普照大地,一只渾身白羽的鳥撲棱著翅膀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往樓下俯瞰,車頂像青魚的脊背,游得順暢。民警打來電話,告知不予立案,請我有空過去辦一下相關手續(xù)。掛完電話,心中釋然。過往的那段歲月,何嘗不是一場夢,或者,何嘗不是一場逃亡。在平凡無奇的生活里逃亡,在轟轟烈烈的黃金時代逃亡,在當下,在異次元,不停奔逃,誰也無法止步。
昨夜,我躺在環(huán)形公寓的房間里,聽到篤篤的敲門聲。擰開把手,向華站在我面前,手持尖刀,滿身鮮血。我急切地問他發(fā)生什么了,他不吭聲,表情怪異,像冷笑,又像哭泣。我拉他進屋,他身后跟進來一個人,我定睛一看,竟也是向華。他穿著一件白襯衣,手里拿著一本封面泛黃的《笑傲江湖》,頭發(fā)梳得水亮,眸子里閃著溫暖的光澤。我愣住了,不知該跟誰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