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九點或下午三點以后,開往城市的城郊班車從小鎮(zhèn)出發(fā),滑向春天。
我喜歡它在陽光下跑高速,我喜歡它像一把春天的裁紙刀裁開春野畫卷,我喜歡在比走馬觀花更快的速度里,看春天的遼闊部分一幀幀涌聚而來,再一幀幀閃退而去。直到城市初露端倪,瞬間矗立在眼前。
也曾無數(shù)次坐夜行班車冒雨返回郊區(qū)。雨刮器每間隔幾秒鐘才緩緩刮動一次。我喜歡聽破損膠條和玻璃摩擦出的帶阻滯感的聲音——這現(xiàn)代文明的摩擦音,因為雨水而顯得溫柔,助我把身體深深埋進車椅和瞌睡——陷入或深或淺的移動睡眠的,還有更多破損和尚完整的身體。
一些舊身體和半成新的身體,因為和一張小小屏幕粘連而有瑩瑩發(fā)光的臉龐——雨夜的城郊班車,散裝著一些不完整的夢和疲憊,疾馳在G60高速。
班車將在午夜之前把它們安全送達春天的幽深處,一盞床頭燈的陰影里。
觀念的秋天抵達我的意識,總是先于事實的秋天抵達我的身體。季節(jié)在我身體上的爭奪,顯然也累及我的精神——
雙重撕扯制造著雙重疲憊,黏膩的舊勢力令人對任何一絲可能的涼意充滿精神的渴望,但是身體的滿足才是第一位的——
身體尚在夏天的余威中沉淪,對于苦熱的前記憶仍然統(tǒng)治著一切。精神無力獨自奔赴秋天,或者接受秋天的冊封;精神也無意于在身體的苦難中鬧獨立。
對于身體的苦難,精神須全部悅納,且能事無巨細地回味、認同,與之建立堅如磐石的同盟,才能與身體一起等待秋天的蒞臨。
等待一聲螽斯的長吟在身體上劃過清涼的風暴,才能從委頓中提振,吟就一闋高蹈的秋辭。
退潮后河道露出它黝黑的淤泥。
七只白鷺在淺水區(qū)躡足而行,尋找它們漫長雨季里一天的食物——一場大雨剛剛退去,可是并沒有為它們帶來豐盛的晚餐。
天氣愈發(fā)悶熱、潮濕。鷺鳥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輕盈,有點“舉翼維艱”。
淤灘之上,它們尋找著滯留水洼的魚蝦和出門透口氣的招潮蟹。它們建立了矮于城市海拔的生活,但是畢竟生有一雙反對這種生活的翅膀,時不時把自己從泥足深陷的狼狽中拔出,在泛著光斑的水面振翅逡巡。似乎只有在黽勉而漫無目的地飛翔中,它們才能依稀記得前世的夢想。
但是很快,它們停棲在彼岸的防汛墻上,收斂翅膀,聳起瘦肩,在怵惕又茫然的左顧右盼中,它們像確認一份晚餐那樣地,確認著自己的命運。
清明。墳地的邊上是麥地。麥地里吹來一年中最堪惆悵的,說涼卻暖,說暖還是涼的風。
不是白居易“麥風低冉冉”的風,也不是汪藻“麥風能起柁”的風。他們的所謂麥風,是報告著麥熟的信風,是帶著麥香的、金褐色的暖風,起碼得再等一個半月吧——溫暖且潮濕的古典的麥風,尚在時間里秘密地蟄伏著。
我所謂的麥風,裹著涼意在耳邊呼嘯,挾著油菜花香往鼻腔里灌溉,蘸著陽光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膚上拂弄。滿眼碧綠、柔軟、低矮的,送來淡淡的錫箔灰氣息的,正是四月麥風。
四月之初,被賦以輕哀、薄愁、侘寂和眷念的意義。齊膝深的麥地里奔跑著的風,剛剛好穿透衣物的肌理和纖維,觸抵胸腹和背脊。所以非僅裸露的皮膚有受洗的觸感,隱秘的皮膚也沐享著自然的恩慈。
四月的麥風是深情的——不是因為風本然深情,而是因為風吹過麥地——它悠長的吹拂和溫涼的撫觸,全都仰賴麥地。沒有什么比一塊春天的麥地更青,更眷念人間。
在園中我至少認出了三種以上的鳥類。它們是白頭鵯、烏鶇、布谷鳥、斑鳩和夜鷺。我并不以此為傲,但的確比一無所知愉快有加。
有時候一個人散步看見烏鶇像一支黑色的箭穿林而去,我會脫口而出——烏鶇——這被詩人們反復寫到的精靈永遠膽小機警,不相信任何一個詩人。
但布谷鳥的叫聲仍保持著詩經(jīng)時代催促農(nóng)耕的殷切節(jié)律??梢詳喽ǎ^對是一個真實的時間旅行者,聽得出它并不認為自己不合時宜。這讓我心生感動,不過當聽見它的兩位同族——三聲杜鵑或四聲杜鵑的鳴聲,卻隱隱有些彷徨: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聽起來已經(jīng)不像規(guī)勸,是催迫。
而夜鷺,這饕餮之客永遠噤聲若啞,縮脖聳肩地兀立,老謀深算的樣子,它的注意力全在池塘中的錦鯉,難怪成為驅鳥器唯一要對付的孤獨存在。
而斑鳩雙宿雙飛,在枇杷樹和荷花、玉蘭之間穿梭,把頂樓窗戶的遮雨板,當作婚房的最佳選址。它們毫不避諱地發(fā)出愉悅的咕咕聲,整個五月,都是它們的蜜月期。